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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了錄

未了錄

我頭一次在眾多的人群中,沒有感到局促不安。
逢到不得不回訪什麼人,心裏一邊惦記著攤在桌上的手稿,一邊暗暗巴望對方頂好不在,我便可以留個簡便的條子,馬上走人。既盡到了禮數,又不致耽擱太多的時間。實在不巧碰上了,我會把「現在天氣漸漸熱了」這種廢話,說上三遍。
除了出版社、報刊,或某大學學報編輯部關於組稿、催稿、出版事宜的往來信函,或偶爾有個像我一樣較真兒的書獃子提出就某個朝代、某次戰役的確鑿時間、地點之類與我進行商榷之外,我幾乎沒有什麼私人信件,何況我已經病了很長一段時間,工作耽誤了很久,就連這些信函也往來寥寥。
夜深了,帶著欣然的心緒,離開了那兩個使我快樂的人和那所使我快樂的房子。
婚禮隨隨便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好像一場朋友間的聚會。完全符合她的做派。
感謝上帝,送來這樣一個善解人意,而又不用它的饒舌騷擾我或是傷害我的生靈,陪伴我。
偶爾一陣清風吹過,從路旁的刺槐和白楊樹蔭影下,便傳來竊竊的私語或輕輕的笑聲。
2010年11月修訂
心裏默默祈禱,但願新來的房客,是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讓這間房子也像別的房子一樣,窗上飄著白紗的窗帘,天花板上垂著水晶石樣的吊燈,桌上罩著編織的檯布,牆上掛著優美的風景畫,瓶里養著淺黃色的玫瑰……頂好住著一位姑娘,那就一定會有個小夥子,為她修好玻璃窗上的插銷,使她可以方便地打開窗戶,那便會有融融的月色流瀉進來,有舒伯特的小夜曲飄進來,有夾著五月槐花香味的風吹進來……讓這房間享受它應該享受,而我又未曾給予它的一切。
現在,它似乎比平時模糊得更厲害了。
新郎是強健的、高大的、英俊的。他緊挨著我坐,告訴我他是地質工作者,對我津津有味地大談地震過程中起重大作用的應力是如何產生的,以及紅外遙感技術必將代替地質工作者的羅盤、釘鎚、放大鏡,用於地球資源的勘探……好像他不是這個婚禮的主角,而是來這個婚禮上賀喜的客人。
我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複雜多了。我不斷把我認為有趣又有用的資料拿給她看,逢到我向她講起我們那些可尊敬的祖先,那潮水般退去的歷史,我便體會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它叫做:快樂!
喧囂的市聲,隨著白晝悄悄隱去。遠處的路燈依次亮了,柔和的、橙黃色的燈光,慷慨地落在我的身上,是在撫慰我那焦灼的心嗎?
回過頭,再次環顧這個與我相伴了半輩子的房間。
但我多麼感謝她!只是因為她,我才有幸感到多開了一扇窗子的明亮;才體驗到一個代表她名字的字母,所給予我的歡樂。
也想起她傾聽他歌唱時的神情。
很不順利,一開始我就被嗆住了。但我極力忍住咳嗽,憋得滿眼都是淚。我怕那表明不會吸煙的咳嗽驚擾了他,他也許就會責怪自己,不該讓不會吸煙的我,受這份罪。
可是從前天晚上起,我卻把窗子一直開著,九-九-藏-書我希望那沁著花香的春風,能把我多年來浸洇在這屋子每一個縫隙里的怪味,徹底置換乾淨。
關玻璃窗之前,順手把我的老夥伴「史太公」放到了窗外。它肯定不滿我這樣做,但它一向儒雅莊重,絕不會用死命的嚎叫,表示自己的不滿。它只是重又躍上窗檯,趴在那兒,隔著玻璃窗,用它那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她怎麼那麼愛笑?她一笑,我也會跟著笑起來。我高興地發現,這會使她的笑聲更加響亮。我從未想象過我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但從那時起,我對自己的笑容,有了一份自信。
他一定熱愛他的工作,相信地質學是世界上頂有用、頂了不起的一門科學。我崇拜他,甚至想,我當初沒學地質而學歷史,是不是一個錯誤。
…………
逢到我坐下來休息,閉上我那雙昏花的老眼,它會跳上我的膝頭,或是舔我青筋突暴、皺著松皮的雙手,或是攀在我的手腕上咬我的手指頭,但絕對不會咬疼我。
就連我的名字,也像成心跟人找彆扭,不但念起來十分拗口,還透著刻板和平庸。雖然每過那麼兩年,它便會在一本明史研究之類的書脊上出現,那本書也不會很薄,總有四五百頁的樣子,不過那本書,多半被放在書架的最下層。我明明知道,我的下一本書出版了,我的上一本書還不會賣光,可我有時還忍不住跑到書店,朝我那些賣不出去的書溜上一眼,看看它們是否有所減少。唉,哪怕賣出去一本也好。然後又趕緊溜走,像個心虛的小偷。我怕,怕有人認出,我就是那些賣不出去的書的作者。這讓我感到慚愧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才氣有限,白白地糟蹋了許多紙張,讓讀者浪費了很多的時光。可就像中了邪,我沒法兒不把整個心思投入我的研究,也沒法讓自己停止不寫,沒有這些,我還活個什麼勁。
我裝作渾然不覺,接著去插窗上的插銷。可這窗戶年久失修,窗框已經開榫、錯位、變形,別管我多麼使勁,那插銷無論如何是插不上了。這不能算是維修工人的疏忽,而是因為我對生活無可救藥的恍惚。平時,我就用一根麻繩拴著,開起窗來當然非常麻煩,好在我很少開窗。因為我已如早產嬰兒般的孱弱,任何一點溫度變化,都足以對我造成威脅,讓我爆發一次莫名其妙的合併症。我老是發出這樣的感慨,為什麼醫院里到現在還沒有一種供衰弱的老人睡進去的保溫箱?
昨天晚上,我只來得及做完我力所能及的兩件事:抹掉了寫在書桌一側的那個字母,燒掉了那張曾包裹過、我借給她那些資料的牛皮紙和捆紮那些資料的麻繩。我不願他人在清理我的遺物時,把我珍藏多年的那張牛皮紙和那段麻繩,不經意地當做廢品扔掉。我也不願由哪只陌生的手,來抹去我寫在桌子一側的那個字母。
十點,她沒有來。
安徒生童話里有個關於睡帽的故事。在寒冷的冬季夜晚,一個將要死去的孤老頭子,透過自己一滴混濁的淚珠,看到了過往的一切。
還有,還有什麼呢?
不過它好像已然看透我方才想過的一read.99csw•com切,便用前爪,撓著窗上的玻璃,敲門似的。
她朝我們走了過來,端著兩隻精巧的酒杯,眼睛亮亮的,笑著,一定要敬我一杯。我謝了她,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我的腦袋,立刻嗡嗡地響了起來……然而我是那麼高興,就像我自己結婚似的。
唉,那輕輕的,穿過這樣的夜晚,飄向愛人的懇求啊……
該走了。可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了結。
一塊石頭突然絆了我一下,我低下頭來,看見我映在地面上的影子。那對肩膀,窄小得如同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而且像是缺了三條肋骨似的往下傾斜著。於是恍然徹悟:沒有一個女人,會願意把她的腦袋,靠在這樣一個肩膀上。
天花板上,牆犄角里,到處垂吊著飄飄悠悠的塵網……許多歉意油然而起,彷彿我白白地耗盡了這房子的青春。
很快,她就離開了我們研究所,跟隨她的地質學家,走遍天涯海角去了。
所以我的房間里總有一股地下室的霉濕味,以及一個不健康的人長久居住過的怪味。
要是我搖頭晃腦地吟哦自己的文章,它立刻懶洋洋地閉上眼睛,有節奏地扯起呼嚕。
那兒,我的書桌,像太平洋里一個不知名的、連頂蹩腳的探險家都不會光顧的小島,不著邊、不著際,孤零零地放在房間的正中;
除了這些,難道再想不起丁點兒有意思的事了?哪怕我是不是還欠著誰的幾塊錢,或是忘了回訪來看望過我的某個人?
可正是因為它,我才多少注意一下飲食。記得不時買些滷味,改善一下我們的生活。油浸的紙包攤放在桌子上,它面對著我,蹲坐在紙包一旁,我們從從容容地一同品嘗著紙包里的滷味。有時我竟異想天開,要是我們都會喝兩盅該多好,沒準兒我們還會碰碰杯。
鄰居老李問我,住院以後,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代辦?比如信件、電報之類,要不要及時送到醫院,還是等他到醫院探望我時,一併帶去?
前天醫院打來電話,通知我今天住院。打電話的小夥子有副輕歌劇演員的嗓子,唱著歌兒似的,好像通知我去赴一個約會,告訴我有人正在一棵合歡樹下,或是一座小橋旁等著我。而我要去的,卻是通向太平間的那道小門。
摺疊床的床面,深深地塌陷下去;
如果我躺在床上不睡,而是對著寫在書桌一側的那個字母發獃,它便會趴在我的枕邊,把下巴擱在兩隻前爪上,憐憫而譏諷地盯著我的臉。
我餓了,可我不敢離開那座小橋去吃午飯。
在我色彩單調的一生里,也曾有過一滴淚珠,但它不是老年人的淚珠。那是我青年時代一滴僅有的、閃著珠貝一般柔和色彩的淚珠。不到它將要和我一同埋葬的時候,我從捨不得把它從記憶的深井裡挖出。
風兒是暖和的,我卻咳嗽不止。我的嗓子里粘著一層厚厚的濃痰,好像積滿了煤塵的煙囪,我真巴不得有誰拿個鐵掃把,像清掃煙囪那樣,把我的喉嚨清掃乾淨。
我當然得吸。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還因為,他是她所愛的人,還因為他本人就招我喜歡。
當然,頂好是把這房間重新粉刷一次。
十月中旬,天氣還九*九*藏*書不算太冷,我把風衣隨隨便便地搭在肩上,在融融的月光下,信步走著。不知因為那支煙,還是因為那杯酒,我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如果……
我聽著她的話,接過她還給我的、沉甸甸的、用牛皮紙包著、麻繩捆著的資料,滿懷欣喜地想著她的婚禮。彷彿昨天我在小橋旁自譴自責的憂慮,那折騰了許久不知該不該寄出的信,壓根兒沒有發生過、存在過。
沒有人會保存我的骨灰盒,不久以後它就會擺在一個不起眼的架子上,上面將會落滿塵埃。三年之後,又不知被扔進哪個犄角旮旯。
側身躺在我的小床上,信手在挨著小床的書桌一側,寫下她名字里的一個字母:S。心裏並沒有特別的憂傷。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那一夜,我可能做了一個愉快的夢,不過因為年代太久,我已經記不清夢的內容了。
我在社交場合種種不合禮儀的表現,常常鬧得對方不知該拿我怎麼辦。等我起身告辭的時候,不論我或是主人臉上,都會顯出因為不再互相折磨而對彼此感激不盡的神情。
我開始想,她是否生了急病,或是在來的路上出了意外?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是下十次地獄,也不能贖回我的罪過……
從接到電話那一瞬起,我就開始不斷回首自己的一生,就像即將死去的人常做的那樣。我不禁感到奇怪,在這之前我們都幹什麼去了?難道我們一定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的時候,才會想起已然無法了卻的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舊賬?難道我們註定要帶著許多懊惱離開?
我想起他剛才唱過的歌:「我的歌聲,穿過黑夜,輕輕地懇求你……」
研究所里的同志,對我十分敬重和體諒。我卻常把別人的禮貌,當做饒有興味的表現。別管人家愛聽或是不愛聽,有事或是沒事,膩味或是不膩味,我會幾小時幾小時地引經據典,向聽者證明清夏燮所撰之《明通鑒》,立說多有不經之談。
我的一生,索然無味,頂頂平常。我甚至為那些將要給我寫悼詞的人犯愁:我有什麼值得在悼詞上一提?或是,那悼詞念不了一分鐘就沒得念了,如何是好?
泛黃泛黑的牆壁,像我那張枯槁的臉,一副垂死的神氣,愁眉苦臉、力不勝任地摟著我那七拼八湊的傢具;
我想一定是我寫錯或記錯了時間。這很可能。雖然那封信在決定投遞或不投遞之前,我不知從信封里拉出來、裝進去地折騰、重讀了多少次。
煙很嗆人,我不知道,這股嗆人的怪味應該咽進肚子里,還是應該吸進肺里。我猜想,應該吸進肺里,因為我在醫院里看到過,吸煙會導致肺癌的宣傳畫。我不會記錯,醫院那地方我相當熟悉,除了辦公室,那兒是我經常去的地方。
沒有人跟我過不去,可我就是沒什麼朋友。
就連書架子上的書,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沒有一本讓書架氣派輝煌、印有燙金文字的精裝書。開本大一些的線裝書,橫躺在書架上,長出來的那一截,從書架邊緣上耷拉下來,活像從樹上扒下已久的樹皮;
他順手給我一支香煙,顯然,他幸福、高興,想不到我會不會吸煙,或是我要不要吸煙這樣瑣細read.99csw.com的問題。
窗上的玻璃,輕輕地響著。「太史公」那張醜臉,緊貼著窗上的玻璃,神色專註而凄迷,平時的漠然和不屑消逝得無影無蹤。我趕緊掉過臉去,生怕它會為我傷感,那又何必?
我笑,在與人交談的過程中,他那不顧聽者死活的勁頭,真有點像我。
她叫著,笑著從我後面趕來,把我的雨傘交還給我。我聽著,享受著她的笑聲,卻忘記了向她道謝。
我渾身上下,依然像它剛來的時候一樣,滿是它身上的跳蚤咬過的小紅疙瘩。
書架上那些隨手亂插亂放的書籍,我原想按朝代斷限、編目,好讓將來使用它們的人便於查找。《朱元璋與紅巾軍》那篇論文,也還沒有校對。
而且我知道,手術單上,家屬簽字那一欄,將由研究所人事處的老董填寫。
傾聽她的笑聲,感覺辦公室多開了一扇窗的明亮,甚至她丟了一粒紐扣,或她因為沒有買到一雙美麗的鞋子而生出的懊惱……全滲進了我將要讀到的史料,或是我將要寫到的文字里。
我不記得哪一年從街上把它撿了回來。當時,它就那麼排空一切地蹲在馬路當中,任那許多自行車、大卡車、小轎車的輪子,洪水般地從身旁流過。只要有一個輪子發生一點偏差,它立刻就會化為齏粉。
心裏便湧起一縷淡淡的渴望,巴望我的身旁,挨著一個柔弱的肩膀;巴望有人會把她那可愛的、有著許多髮捲的小腦袋,靠在我的肩上。我會用我的風衣包裹著她,就像驍勇的西班牙騎士,用他們的披風,包裹著自己的女人。
我在腳盆里給它洗了個澡。它大概和我一樣,缺乏講究衛生的習慣,但我更相信它誤解了我的好意,以為我要扒它的皮。它在我手背上狠狠抓出兩道血淋淋的口子,然後跳到開著的收音機上(大概那裡像一個溫暖的烘箱),警惕地、沉默地打量著我。經過幾天細緻入微的觀察,帶著一點屈尊俯就的意思,認可了我。
我常常丟傘,一把又一把。只要下一次雨,我多半就要丟一把傘,或是把它忘在公共汽車上,或是忘在哪個小飯鋪,或是書店、報刊零售亭的檯子上,而那天,我把傘忘在一個什麼學術討論會上了。
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
我的眼睛再次掠過一個個緊挨的書架。書架上,是我一輩子節衣縮食買下的書,以及我熬心、熬血寫的書。想到,我有這麼多東西留給許多的人,卻沒有一件唯一的東西,留給一個唯一的人。
從此,辦公室里就像多開了一扇窗。
我提起那個裝有洗漱用具的網兜,牙刷從開了線的破洞里漏了出來,我撿起牙刷,把它放進上衣的口袋。
每每我俯首案前奮筆疾書,它總是不屑地看著我,神情里透著絕對的肯定:「老兄,你塗抹的,全是沒用的廢話。」
第二天一早,還沒跨進辦公室,遠遠地,從那綠色藤葉的深處,傳來了她的笑聲。天!她沒病,她活著。健康的,快樂的。我久久地佇立在屋檐下,不敢走進辦公室,生怕別的印象會沖淡我這失而復得的歡樂。感激的淚水,一下涌滿了我的眼眶,雖然我不知道應該感謝誰,又應該感謝點什麼。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九-九-藏-書它那麼丑、那麼賴的一隻貓了。短小的尾巴像一條爛布頭,灰暗的、沒有光澤的皮毛髒得分不出顏色,很容易被人當做一堆丟棄在路上的垃圾。
每到清晨,它準會用爪子撓我那已經稀疏的白髮,好像告訴我,別老賴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愣神兒。
我甚至開始看電影。
我不斷摘下眼鏡,把鏡片擦了又擦,但它仍舊模糊一片。我後悔過去總是把它和鑰匙、剪指甲刀之類的東西一起塞進衣袋,或漫不經心地把鏡片蹭著桌面扔來扔去,以致使它變成了兩片磨砂玻璃。
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依舊甜甜地笑著,對我說:「這個星期天晚上,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知道,她已經和我一樣的衰老,但是,只要我沒有親眼看到,在我的記憶中,她永遠是我們分開時的樣子:總是無緣無故地笑著,總是一副睡了一夜好覺,神清氣爽的樣子。
我寫了一封信給她,約她某日某時在那座小橋旁會面——完全和那部電影一樣,就連信上的措詞,也是照著台詞拓下來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她笑著,走進我們那間因牆上爬滿青藤而光線陰暗、氣氛沉悶的辦公室。
我對他說,不忙。有便時帶去也不遲。
1980年6月于北京
人說,愛情,那是摘心摘肝的思念,縱體入懷的瘋狂,地獄凍結般的痛苦,無盡無休失眠的長夜……我一輩子也沒有體會過如此複雜的心緒,我也沒有一個又一個夜晚地站在她的窗前,期待過她的影子在窗帘上顯現……
不過,的確,今生今世,已經來不及了。
有一部片子,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它的名字,但我不便說出,那會讓編劇想起傷心的往事。因為當時人人都說,那是一部頂乏味的、不等走齣電影院就忘得精光的片子,可我卻從那部片子里,得到了讓我翻個兒的啟示。
趕上節假日,離開了機關食堂,我總鬧不清什麼時候該吃早飯、中飯,或晚飯。我相信沒有一個人會像我那樣,急切地巴望食品工業和服裝工業的發展,巴望著到什麼時候,才能把吃飯那個複雜的過程,簡化到宇航員的水準,該就餐的時候,只消從管子里擠上一點。我巴望著紙漿即將成為服裝新型材料的報道儘快付諸現實,用一次就可以扔掉,既免去洗滌的麻煩,也省得我的衣服、被單,總像油漬的抹布。和別人沒什麼兩樣,我同樣喜歡乾淨的衣服、被褥。
眼看著最後一點火星的飛散,想著,只因為那張牛皮紙和那段麻繩上,曾留下她的氣息和指紋,才把它們保存了多年,像當了多年的賊,偷了她不曾給予我的、也不曾屬於我的一點點碎片。
這大概是我能為別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早晚會有人搬進來,我希望新來的房客,不要因這房間里的怪味責怪我,不過即便他們責怪我,我也聽不見了。
我還禱念,他們之中有誰能將「太史公」收養起來,也許它就會變得活潑一些。我想會的,會有人收養它,就像我一樣。可是,不,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我竟這樣不管不顧地去了,是不是有些對不起它?可這,由得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