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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

雨中

一輛吉普車越過了她,跟著,她聽見了剎車的聲音。車門開了,一頂咖啡色鴨舌帽伸了出來,喊道:「上來吧!」
1980年8月于北京
一開門,是滿屋子的煙霧,熏得她睜不開眼睛。好像屋子裡有個蜂窩煤爐就要熄滅,有人在上面加了一塊引火煤。由於常年在光線不足的燈光下熬夜,寫檢查,她的一雙眼睛全出了毛病,哪怕熏一點煙、吹一些風、見一點強光,就要淌淚。她甚至不敢相信,大學時代果真有個男同學,給她寫過那樣一首情詩:
她沒想到會下雨,就是想到,也不會帶上雨具,當人格都得不到遮攔時,還有什麼必要用雨衣、雨傘遮擋自己的軀體。
旁邊一位,斜著眼睛打量一下楊瑩,說:「她?沒門兒。」
陰霾的天空,將伸向遠方的道路,以及道路兩旁的田野,擠壓得愁眉苦臉,又像是因為隱忍,單調而沉悶。
「嘀嘀——」一陣汽車喇叭從她身後傳來https://read.99csw.com,她頭也沒回,便朝大路一旁閃去。
啊,你那探照燈一樣的眼睛,
到了。
他一口把嘴裏的煙頭吐了出去,紅紅的煙頭,在汪著雨水的地面上泛起一縷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青煙,又「吱」的一聲熄滅了。
之後,她走進了那個偏僻的小火車站。
隨著一個粗啞的嗓門:「調主!」砰的一聲,好像有個滿騰騰的木桶,倒在了地板上。
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這無情的雨里,陪伴她一會兒?她四下張望,曠野里還有沒有另一個行人?就是遇不到一個行人,哪怕遇到一頭牛,甚至一隻狗也好。沒有,什麼都沒有,在這樣的天氣里,別說是人,就是最貪玩的小狗,也會緊偎在媽媽的懷裡打盹啊。
從開著的門外,吹來一陣風,稀釋了房間里的煙霧,楊瑩看到,屋子當間兒,一張用包裝箱木板釘制的桌子旁,坐著四個學習「五十四號文件」的漢子。他們每甩出九-九-藏-書一張撲克牌,都要狠狠地拍擊一下桌子。在如此拍擊下,那桌子竟還沒有碎裂,也算得上骨頭硬了。
驅散了我心裏的黑暗……
楊瑩默默下車,連一聲「謝謝」也沒說,甚至連頭也沒有回。
她的腳,和著單調的雨聲,機械地邁著。彷彿她一生下來,就是為了在這樣的天氣,背著一床被雨水浸濕的被子,在這樣一條路上行走。
童年時,她總是穿件小背心,光著腳丫兒,在夏季喧鬧的雨地里奔跑,叫嚷,嬉戲。被雨水淋濕的衣衫,緊裹著她圓鼓鼓的小肚皮。
好像誰也沒有發現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楊瑩一聲不響,靠著門旁的牆壁站了很久。她不知如何提出自己的請求,雖說「幹校」有個名正言順的規定,凡是去火車站乘車的「五七戰士」,都可以向司機班要車。
它們是否求得了憐憫和同情?似乎沒有。浸在蒼黑的樹榦上的雨水,順著樹皮的紋路流淌下來,如同她流淌的淚。樹也會哭https://read.99csw.com泣?難道它們也會感到悲哀……
下雨了,雨水順著她的頭髮流淌下來。道路變得泥濘。路上的積水很快濕透了她腳上的布鞋。背上,被雨水淋濕的被子越來越沉了,挎在肩上的兩道麻繩深深地勒進她的肩胛。
母親來信,叮囑她回去時務必帶一床被子,眼看冬天來了,家裡卻沒有多餘的被褥。
戴鴨舌帽的那位準是長了三隻眼睛,雖然第三隻眼睛長在哪兒她還沒有見著。他明明沒有抬眼看她,卻問了一聲:「要車?」
而現在,雨,為什麼這樣無情地沖刷她……她已經無法分清,流在她臉上的是淚,還是雨。
茫茫的曠野里,除她而外沒有任何人,她終於確信,那句話是對她說的。
那首詩,曾在全宿舍的笑聲里傳閱。唉,全是傻孩子的扯淡:眼睛。黑暗。
楊瑩點點頭。
長大以後,她喜歡打著雨傘,在淅瀝的雨里散步。傘底下,另一張臉,在纏綿的雨聲里,會顯得更加可愛。
路旁的林木都已凋零,光禿禿的枝杈伸向天空,好九九藏書像許許多多無告的人,在祈求那並不存在的上帝的憐憫。
「下車吧。」
她獃獃地站在雨地里,聽著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然後是倒車的聲音;泥水飛濺的聲音;加大油門的聲音;最後,是汽車開去了的聲音。
楊瑩四處張望,以為「上來吧」是對另一個人說的。
她扭頭走出那間屋子,順手把門關好,茫然地在校部門口站了很久。盯著一隻在空地上跳來跳去覓食的烏鴉,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個頂簡單,卻又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關於我,他們知道些什麼?
隔離審查兩年後,專案組終於通知楊瑩,她可以回家探親了。
只聽見「叭!叭!」的甩牌聲,又有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一陣難堪的,含義複雜的沉默。
鴨舌帽依然低低地壓在眉上,一支香煙,依然玩世不恭地斜叼在嘴角上。車廂里,只聽見雨刷咔嗒咔嗒地響著,在擋風玻璃上,掃出一個又一個扇形。眼前的路,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方向盤上,骨節突出的大手,一會兒旋左,一會兒旋右。九*九*藏*書
前前後後,這是他對她說過的第三句話。
三十多年經歷過的事情,接觸過的人,飛一般地從記憶里閃過。唉,她那短暫的生命之途,竟也像擋風玻璃外的景物,一會兒迷離,一會兒清楚。
楊瑩愛雨。
陪伴她的,只有路旁那些林木,枝杈伸向天空,依舊在祈求。
由於種種莫名的原因,她們那個家早已七零八散。父親和她一樣,被隔離審查,弟妹們分赴幾個農村插隊落戶,家裡的被褥就被瓜分一空。而且這些年來,大家全靠母親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活,哪裡有錢添置被褥。
對門坐著的那位,咖啡色的鴨舌帽一直壓眉上,嘴角上斜叼著一支香煙,眯著一雙除了桌上的撲克牌,什麼也不屑給一眼的眼睛。只見他懶洋洋地斂起桌上的散牌,分放在兩隻手裡,然後高高地揚起雙手,紙牌「刷刷刷」地從他手掌里速度均勻地飛出,一遞一張,交疊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當然,只有自己打起精神,全力對付那通向火車站的三十多里路了。
她打好行囊后,向司機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