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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你將格外的不幸,因為你是女人

方舟
——你將格外的不幸,因為你是女人

柳泉問:「他怎麼不給錢,你認識他?」
柳泉的臉微微地紅了,不論是朱禎祥的同情,或是謝昆生的「禮賢下士」,全讓她感到有求於人的屈辱。現在,縱使她有千般自重,萬般自負,也奈何不得了。人常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怎麼就讓她碰上了?
「嗚——嗚——」柳泉也哭起來了。
…………
「嗨,我見過的多了,好些人就是這麼住著住著,又住到一塊兒去了。」
「電影票?好說,好說。我是問問柳泉的工作落實了沒有。上次您讓我聽回信兒,晃晃一個月過去了,還沒有消息。我想我別等了,還是打個電話吧,沒準兒您把這事早忘到腦袋後頭去了。」
「集體討論研究決定」這種法寶都端出來了,誰還能怎麼辦呢?它是一種滑溜溜的,沒邊沒際、沒抓沒撓的東西,你就是想咬它一口,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您沒問問是哪兒來的電話嗎?」
不知梁倩此行是吉是凶。幸虧梁倩有那麼一位老爹,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們也許不會特別為難她。
也許她把個人的不幸看得太重,荊華和梁倩的苦處並不比她少,卻不像她哭得這麼多。即或她們哭,也是為了更重要的事情,比起她們,她的牙根兒咬得還是不夠緊。
做著做著,她又沒了興味,每一件傢具便都露著白茬兒丟在那裡,沒有著色也沒有上漆。沙發也沒套上人造革或是燈心絨的套子,只在包著彈簧、棕麻、棉絮的麻袋上,蒙了一塊減收布票和錢票的姜色毛巾——樣樣都給人一種半途而廢的感覺。
《一個冬天的童話》……
柳泉朝老董科長揚了揚下巴,還了眼睛,便轉身進了魏經理的辦公室。
「你的臉皮還真厚。」
她多麼願意做一個女人,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
柳泉又站起來了,帶著拘謹的、勉強的微笑,這微笑立刻在他們之間畫了一道線。線這邊,是哼哼哈哈的小官僚,線那邊,是契訶夫在《小公務員之死》那篇小說里描寫過的低聲下氣的小公務員。這邊要是咳嗽一嗓子,那邊就會琢磨上三天。別人的感覺如何,朱禎祥不知道,反正他不喜歡人家這麼對待他,私下裡,他羡慕教授、工程師、專家那些頭銜。
…………
從院子南邊一路走過來,看吧,家家陽台上都擺滿了花盆,只有她們的陽台是光禿禿的,一盆花也沒有。好像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姑娘里,夾著一個醜陋不堪的瞎老太婆。
梁倩的眼睛越睜越大,細長的脖子上,隆著青筋,氣色也不好,皮膚沒有一點光澤,像一隻儲存過久、水分失去過多、表皮已經起皺的黃香蕉蘋果。柳泉覺得十分不安,彷彿自己是梁倩身上的一條寄生蟲,要是梁倩自己萬事如意一路順風,倒也罷了。
啊,但願一會兒能響起某某中學的起床鈴聲才好。
荊華把一大勺鹼放進洗碗的熱水盆里。水很燙,她用兩個手指尖,捏著抹布的一角,攪和著盆里的水散熱。那盆水很快就變黑了,上面還漂浮著一層黑色的泡沫。
貓頭被這景象嚇壞了,凄厲地叫著,焦急地、一籌莫展地繞著她打轉。
錢秀英萬事如意,人們甘心情願受她支配,並且把它視為一個難得的機會。錢秀英在謝昆生那裡,說話有影響呢。
荊華揚聲大笑。「哈哈哈!我為我們家的貓感到榮幸和驕傲,它真不賴,竟有那麼多追求者。」
梁倩在心裏計算了一下,從北京飯店到王府井任何一家小吃店,快走,來回也得三十分鐘,剩下的時間……「哼,」她冷笑了,「三十多分鐘,脫褲子還來不及呢。狗蛋!」但柳泉這種溫良恭儉讓的軟弱,也令她憤然,「有些人,你越是對他講理,他越是認為你沒理。對這種人,只有得理不讓人,逮著理就鬧他個人仰馬翻。你不用給我解釋這些,只要你沒幹理虧的事,就決不能饒了他。你想一走了之,臨陣脫逃?當逃兵人家也饒不了你。那一大堆骯髒的謠言,你走哪兒會跟你到哪兒。這裏面分明有人搗鬼,你要抓住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工作問題反而解決了。我呢,往上面找人幫你疏通一下,絕不能敗在謝昆生這老小子手裡。剛才和他交交鋒有好處,至少知道事情由哪裡發端。我看朱禎祥那個人還是清楚的,他當時就表示『這件事好查嘛,可以弄清楚的』。你一定要找朱局長談談,該說的,你要說清楚,我覺得他會幫助你。」
她實在不該再吸煙了。
梁倩打斷她:「不對,不對,《少先隊員之歌》怎麼會是這個!」
柳泉鼻子一酸,上哪兒再去找那三個胖乎乎的小姑娘?
梁倩火了。
這事有點蹊蹺。有沒有人願意研究一下,為什麼她們這一代人離婚率那麼高?而不是用「資產階級思想」那一句套話了事。難道這樣的輕描淡寫,就能把她們經過深思熟慮,併為這一人生抉擇付出的勇氣和代價,全部交代了嗎?
「您老是『再等等、再等等』,我要輛自行車,您也說『再等等、再等等』……您到底給不給我買啊?」
朱禎祥的同情,並沒有使柳泉從困境中得到絲毫的解脫,但他這兩句不疼不癢的話,卻使柳泉的心立刻朝向他。贏得一個人的好感,是那麼容易,這難道是柳泉的輕率嗎?一顆總在受苦的心,像一台失靈的天平,它已經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準確地度量,既會放大「惡」,也會放大「善」。
兄弟姐妹長大后,像羽毛漸豐的鳥兒,各自飛離了那個老窩,就剩下老頭一個人了,不知他閑來是不是還在看老槐樹上的鳥兒做窩。記得有一次梁倩回去看望他,站在那棟房子的廊檐下,偶一抬頭,卻不見了鳥窩。她隨口問父親:「咦,老槐樹上的鳥窩怎麼沒了?」
「咣!」又一瓶啤酒,放到了小桌上。
他像頭一次看見柳泉,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一條藍褲,一件短袖的、黑白相間的格子襯衣,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塑料涼鞋。眼角、額頭,甚至唇邊都有了深淺不等的皺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起眼,和他喜歡的那些又濃又艷的女人大不相同。可是看得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她身上的魅力,像——像什麼呢?魏經理想起幼年時曾祖母的供桌上,經常供著的一盤「佛手」,那佛手有種淡泊的清香,在那陰暗的、沉悶的屋子裡,使人聯想起充盈著綠樹的園林。
自此以後,每每喝水前,「刀條臉」都要狐疑地看看荊華,又狐疑地看看自己的茶杯,或是把茶杯涮了又涮,換上新茶,絕不肯喝杯里的剩茶。
「你要我怎樣呢?」
賈主任要是不幹這些,又能幹什麼?要是不說這些,又能說什麼?這些,也同那舊時代的「解放腳」一樣,是某種文化的「精粹」吧?
而梁倩變得越來越愛吵架,只要一吵架,她就好像來了精氣神兒,柳泉甚至覺得她有時存心找架吵。
「誰讓你住到大街上去了,你不會賴在那兒不搬?」他壞笑著。
從十層樓望下去,真有遙望人寰的味道,璀璨的燈火,一望無盡地向遠方鋪去,晶瑩、剔透,多麼大的世界啊,為什麼就不能給柳泉一方立足之地?
靜止。瞬間的靜止。哦,它在這兒!
這倒是真話。不發高燒,不到要命的地步,很難住進醫院。可是留在家裡,誰能照顧她呢?柳泉還在陪那個美國代表團,即便不陪,剛到那個單位,正式調動手續還沒辦,剛上班就請假,怎麼好說?
可是貓頭「噌」地一下躥了出去。柳泉回來了?
然後他就撂了耙子。
她該怎麼辦?這問題她問過自己多年,卻總是回答不好。就像從前念書的時候,由於功課溫得不好,做選擇題時總是戰戰兢兢,不知該往哪個答案上划鉤。
「……我老婆沒跟你說?這種事她能跟你說!她只想自己出人頭地。我告訴你,她這是存心坑人。這些日子,政策又緊了,你沒覺出來嗎?好,好,你知道就行。別謝,別謝。就這樣吧,啊,再見。」
荊華也可以再睡一會兒,時間還早,又是星期天,可她不願意。
好倒是好,但即興的豪言壯語和瑣碎的具體工作之間,彷彿隔著一條可以冷卻衝動、責任、熱情的河流。
關於那個她終於沒有讓他(或她)出生的嬰兒。
荊華終於讀完那女人寫給老安的情書,充滿著女性細膩、朦朧的溫柔。語言竟還是五四時代的,文白夾雜。荊華久已不讀這樣的文字,敬重里又夾雜著一點善意的嘲笑。老安的判斷不準確,她並不太「洋」,雖然信上有幾處引文用的是英語。至於感情用事,又有什麼不好?只要這感情並不禍國殃民……荊華準備鼓動老安下決心結婚。六十歲以上的人,怎麼就不能戀愛?如果她活到八十歲,終於遇到一個可愛可敬的男人,她絕不會像老安這麼猶豫,可惜她遇不到就是了。
那感情來得太快,消逝得自然也快,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像一塊不大的雲,載不了太多的雨。一個年輕的男人,怕是亦然。
一個男人,卻用這種鼠盜狗竊的辦法坑人,實在可憐。
白復山放下電話,轉過身來,那道溫文爾雅的面具已經除下,褲線、衣領也不再挺括,襯衣上只剩下一粒扣子,衣襟像兩扇彈簧失靈的門,一左一右,大大敞開,整個人像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酸漬漬的。
謝天謝地,兒子長得既不像前夫,也不像她。圓乎乎的小臉,眼睛、小鼻子頭、嘴唇,無一不是明亮亮的,活像剛從烤爐里拿出來的小圓麵包。
「不,不必,謝謝。現在的問題是,您說的話要不要兌現?」
記得有部外國電影叫做《奇怪的女人》,據說影片在該國也引起極大的爭議,並不為人所理解。其實那個女人一點也不奇怪,她所要求于男人的,有哪一點不合理呢?她嚮往和追求的,正是大多數有頭腦的女人所追求的,雖然民族、國籍、語言各不相同……
有人說,花隨人氣,沒福氣的人養不了花。也許她們的霉氣太重,就在最熱的七月天,她們的房間里,也有一股陰冷之氣,像地下室或是太平間。
貓頭站在她的腳下,仰著腦袋,對她「喵喵」地叫著。它還有什麼要求?剛才從街上回來,荊華顧不上自己肚子餓得咕咕叫,先把一兜小雜魚給它煮吃了,才給自己煮飯。因為餓,沒等飯煮熟,就半生不熟地吞下肚去,弄得她的胃好一陣不舒服。
但她自有治療這悲哀的法兒。那就是對自身存在價值的認識——對人類、對社會、對朋友,你是有用的。
「還是走吧,能騎就騎,不能騎就推著走,或是在路上截輛卡車,求司機捎帶咱們一段。」荊華走出門洞,她的短髮,立刻在風中飛舞起來。風嗆得她說不出話,她只能一味地招手,讓柳泉上路。
荊華關上單元門后,似乎又想起什麼,猛然把大門拉開,叫住已經走下樓梯的賈主任,壓低了聲音對她說:「賈主任,有件要緊事,我不得不提醒您。前天晚上,您吃過晚飯,在陽台上打盹兒了吧?」
真是本性難移。
那的確是梁倩的「兒子」,當年她生澄澄的時候,都沒這麼激動。可能那時她還不懂得做母親的責任和義務,澄澄便措手不及地來到。在澄澄身上,她看不到「自己」,而在這個「兒子」身上,她能自覺地、頑強地把自己的理念傳遞出去。可以說,它比澄澄更像自己。
她欠起身子,腰部也僵硬得像根木頭棒子,難以翻轉。好在她的胳膊是有力的,撐起自己的身體還不太費事,說不定她將來還得用胳膊代替自己的雙腿呢。發配邊疆十年的日子真沒白過,讓她有能力應對許多難以想象的難題。
「操你媽!」他甩著手上的西紅柿汁液,順手往門框上抹了一把,接下去是出口成章的一篇大罵。女孩悻悻地去了,然後他才扭頭問柳泉:「找誰?」
「公用電話已經下班了,我們有急事,謝謝您了。」柳泉臉上堆滿了笑。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便會出現兩個俏皮的小酒窩,很動人的。
「打坐。」梁倩聳了聳肩,又做了個鬼臉,「在尋找一種感覺。」又認真了一點,不那麼怪模怪樣地笑了。
荊華怎能不陪柳泉打電話?她好像被不斷的失敗砸暈乎了,糊塗到對自己該不該打這個電話,都產生了懷疑。
這也是老套子了,像前門「月盛齋」那醬牛肉的滷汁兒,幾百年的老湯了。要想毀滅誰,尤其毀滅一個女人,再沒有比拿這盆屎往她身上一扣更省事、更拿手的辦法了。這也是一絕,像每天晚上電視里播放的西鐵城石英錶那則廣告:「譽滿全球」。
怎麼,不是白復山?荊華笑自己,要是他能在外面等這麼久,也就不是白復山了。
他有一個寬闊的胸脯,應該可以為柳泉遮風擋雨。
老安一直坐在她的辦公室里等她。
「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這可能嗎,難道我們連貓頭都不如?」
哦,又是他!白復山,這個文雅的侵略者。
既然她是導演,就應該這麼說:「明天九點開始,請大家準時。」
哦,不過是自留地上的一塊小菜園。
「我怎麼像是吃了安眠藥?」
到現在,她連晚飯還沒吃,剛才荊華給她沖了一杯麥乳精,她連那個也咽不下去,除了白開水,隨便什麼東西,一進喉嚨就要吐。也許有些中暑,想找瓶「十滴水」,翻遍她和荊華的房間,也沒有找到。不論用得著的還是用不著的,她們都很欠缺。
蒙蒙絞盡腦汁想要幫助媽媽,然而他搞不清楚,是誰欺負了她。
從電影廠回家的路上,柳泉給朱禎祥打過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性,有著柔和而安詳的聲音,「他還沒回來,對不起,請你過些時間再來電話好嗎?」
「笨蛋,我來。」梁倩拿過酒瓶,用她那副細小的牙齒,對準瓶蓋就咬。
梁倩想,對於柳泉,一丁點兒負擔都不能再有了,哪怕是這隻碎了的瓶子。
這是在林區勞動的年月,為打發愁苦的日子,排遣絕望和孤寂,學會的本事。
柳泉那非同小可的神氣,使這件事顯得異乎尋常的嚴重。蒙蒙小心翼翼地解釋:「我剛才倒過柜子上冷水瓶里的水……我渴了。」
有時,荊華會產生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好像這個單元又變成了某某中學的宿舍,好像她又可以趁大家午睡的時候,拿著一個裝滿涼水的眼藥瓶子,往人家眼皮兒上擠涼水。然後柳泉就會像個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經地找她談話:「曹荊華同學,你這樣做是不好的,應該很好地認識這一點。」那時,柳泉是班上的小幹部,很有點小神氣。不像現在,捏扁了的柿子一樣。
梁倩從水池底下找出鋁壺。壺蓋上的帽兒,早就不知去向,每每水開之後,壺蓋中間那個窟窿,熱氣兒冒得像是火山口。梁倩在牆角找到一個菜花,從上面切下一段梗子,削了削皮,塞住了壺蓋上的窟窿。其實她干這些,也無一不帶著外行的笨拙,有時覺得手腳不夠用,有時又覺得多出許多手腳,不知往哪裡放。
在林區為生存掙扎的十幾年裡,她的學業早已荒廢,而她這篇淺顯生動的文章,竟像有什麼分量,遭到如此「隆重」的待遇,這說明她的什麼,還是說明別的什麼?
她倒真想給姓魏的一句:「我又不是酒吧間的女招待!」那倒是痛快,可那樣任性的話、任性的事,是她能享用的嗎?厄運教會了她克制、忍辱。
鮮艷的紅領巾,
「何必那麼認真呢。」
朱禎祥趕過去接她。「不,你不要換手了,」她把那些東西一一放在柳泉面前,「雞絲里我放了點芥末,真糟,忘記問你吃不吃芥末。」
逢到那些幸福而貞節的女人,痛罵其他女人的時候,荊華總感到像是罵她。她不正是為了養活被打成反動權威的父親和因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妹妹,才嫁給那個森林工人,而後又離婚的嗎?
「荊華,你不該刨那些木頭,你再刨那些木頭,我就把你的刨子扔到爐子里燒了。」梁倩一邊說,一邊用遠紅外線治療器拍打著荊華的腰。
問什麼?又問誰?啊,問誰?
「你是不是有點過分,這非把她嚇壞不可。」
陽光像被這場暴雨洗褪了顏色,淺了,淡了,不再那麼耀眼灼人。
她伸展、扭動著睡了一夜而變得麻木的腿腳,又觸到了放在枕邊的手錶——四點五十分,哦,不是陰天,而是她醒得太早。
五一節公司里會餐,不知老董科長真醉還是假醉,發酒瘋似的說道:「憑什麼不給人家長工資,啊?全科室都通過了嘛,啊?人長得像樣一點也遭罪噢……小柳,你該結婚了,結了婚就有依靠嘍……啊?」
「這就看出男子漢的用場了。」荊華也不知道是在奚落誰。
朱禎祥的妻子托著托盤進來了,托盤裡是滿滿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一雙紅漆筷子,一盤涼拌雞絲。
結婚以後,柳泉和家裡的關係,出現了一個「冰凍期」,父親不喜歡那個橫豎都有理的女婿。可到柳泉真離婚的時候,他又覺得家門不幸,出了個傷風敗俗的女兒。
「不見得就是定局吧,還有更上級的領導呢。」
「我不知道啊,我的襯衣破了,他說『找你媽要去』,我的作業本沒了,他說『找你媽要去』……要是我再說,他就打我,打得我脖子疼得幾天不能轉彎兒。我受的苦少啊?要是這麼著,他幹嗎非要我不可?為什麼把我給他,不給他就不同意離婚?那個判決書能不能改改,把我判給媽媽啊……」蒙蒙哭了。
「沒有,也許老早以前有過。」柳泉突然開始出大汗,手心卻冰涼,身子癱軟,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她的頭無力地歪向沙發靠背……
吃膩了雞鴨魚肉,有時換個口味也不錯。幾年來,魏經理花費的心思不少,竟是奈何她不得。現在,她撲棱著翅膀,要飛了。
她並不說話,只是微笑地搖頭,擺擺手讓柳泉坐下,然後拿著托盤出去了。順手輕輕地掩上了房門,截斷了從另一個房間流進來的輕曼的樂聲。
「狗蛋!」梁倩心裏暗暗罵道,不怕吃多了撐死,有這麼明目張胆敲詐勒索的嗎?對她尚且如此,對別人又該如何?她冷冷地笑了:「這也好說,今天能不能先把這件事砸死?您說吧,什麼時候能夠調人,您可別凈拿人涮著玩兒。」
他像沒有看見她們,或是不認識她們那樣,走了過去。
那大概是她聽到過的白復山一生中最好的演奏,可惜當時她並不知道,以為一切不過剛剛開始。唉,應該錄下來才好,現在再放給他聽聽,他會怎樣呢?
從鐵司機招呼柳泉的那個腔調,到魏經理這兩聲乾笑,沒有一樣不是對柳泉的蓄意侮辱。
那是準備寄給父親和妹妹的生活費,卻被他一把搶了過去。他說了些什麼?她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為了養活你家的人,就做人工流產!我娶你這個老婆圖的什麼,啊?!離婚!」
「聽見個屁,對付極左的辦法,就是你比他還左。」
「蒙蒙,開門去。」
送煤的女人一定累了,她能知道賈主任在她身後拿了四塊煤,就能知道賈主任在她背後翻眼睛,但她顯然懶得理賈主任。
柳泉顫聲問道:「魏經理,您找我有事?」
痛快,梁倩的每一句話都讓荊華感到痛快。這個笨蛋,像她一樣,每一個片斷都是精彩的,通體來看卻是失敗的。
梁倩什麼也不說,把柳泉夾在兩個手指間的那支煙抽了出來,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打火機,點著,幽幽地吸了一口。看著裊裊的輕煙,空寂地笑了笑,說:「我也吸煙了。」
由於不是交通要道,沒有公共電汽車通過,尤其到了晚上,連小汽車也很少通過,便保留了些許的安靜。
「不知道!那你知道什麼?!」柳泉高高地揚起了巴掌,但她的手在半空停住。她在蒙蒙的眼睛里,看到了剛剛萌生出來的,朦朧的、對成人能力的迷惘和疑惑,以及由此而生的驚詫和失望。
就連他的名字,也透著一種平和的,沒棱沒角、與世無爭的勁頭:安泰!
從早上八點上班,柳泉便等在這裏,已經兩個多小時過去。
「不用,老毛病了,死不了人。」
柳泉覺得咬著的那枚苦果更苦了。「怎麼辦呢?」
梁倩看了看她們,不知道把那個噩訊告訴她們,還是不告訴她們。「算了,算了,不說它,不說它。」她從帆布包里往外掏東西。
「槍斃了。」梁倩又拿了一塊雞雜。
朱禎祥了解過,柳泉的工作很值得稱道。安排外賓住宿,二十五個名字和房間號碼,錢秀英花了二十多分鐘,也沒弄清楚哪位外賓住哪個房間,柳泉只消幾分鐘就弄清楚了。她有一套比較科學的工作方法,也不像錢秀英那樣,需要隨身攜帶一本英漢大辭典。每當錢秀英和外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或在賓館浴室里沒完沒了地沖洗自己,對著鏡子細調臉上的鉛粉時,柳泉卻在做工作日記,或與有關單位再次落實第二天的活動日程,或為外賓聯繫解決他們突然提出的要求。從沒有過一次,像錢秀英那樣,要求外賓給拍一張三分鐘快照,或是在外賓鼻子前頭,打個「榧子」以示友好……但她的生存能力怎麼那麼差?
看著斟滿的酒杯,梁倩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想祝一杯酒。」她久久地看著柳泉和荊華,嘴唇翕動了很久,才說出下面這句話:「為了女人,乾杯!」
「媽媽沒錢……」
還剩下這件事:把扁豆絲切好,一切便都準備齊全,單等梁倩進門就下鍋,她喜歡吃素炒扁豆。
好吧,九點半就九點半,她沒敢說半個「不」字。
「是啊?呃——哈哈哈!」賈主任連連往後退著。
端著湯走進來的柳泉接著說:「咱們當少先隊員的時候,隊歌是這樣的——
「慢著,慢著。」梁倩在洗臉間高聲叫道,「你們這群不會喝酒的老娘們兒,忘啦?這兒還有涼鎮啤酒呢,沒有冰鎮的,涼水鎮的也不錯。」她每隻手裡拎著兩瓶啤酒,像拎了四顆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手榴彈。
偶一回頭,梁倩在隔音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蒼白,乾癟,披頭散髮,精疲力竭,橫眉立目。她攏了攏披到額前、臉旁的頭髮,又用小手絹在腦後束了起來,再放鬆臉上的肌肉,舒展開緊繃的嘴角……不行,還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梁倩羡慕剛才埋怨她的那個小提琴手,二十一二歲的樣子,光亮鬈卷的長發,明亮的眸子(一定哭得很少),紅的唇,沒有一條皺紋的前額(自然想得也很少)……唯一讓梁倩覺得彆扭的,是她的耳朵、手指、胸口、頸項上,戴著、掛著過多的「破銅爛鐵」。
也許她缺乏耐性。「經常搽用」——「經常」到底是多久?就是她一直擦到進了墳墓,她的肌膚恐怕也難以回到那嫩艷的局面了。
「以後還有機會。你好好休息,別想那麼多。」
「他總該感到一點心虛或尷尬吧?」可柳泉在白復山的眼睛里,竟找不到一絲如此這般的影子。哪怕找到一點也好,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那只是一雙布滿紅絲的混濁體,讓人聯想起一坑流水不暢、顏色發綠的爛泥塘子,又像因恣意咬噬而紅了眼的野獸。拿這種眼睛看世界、看人,還明凈得了嗎?
輪到讓荊華給她送手紙的時候,荊華也沒有送,讓梁倩在廁所里嚎啕大哭,整整耽誤了半節課。要不是生活老師聽見了她的哭聲,她在廁所里就出不來了。為這事,梁倩和荊華一個星期沒說話。
我們像春天一樣,
只這一句話,就把柳泉打得落花流水。
白復山看見,梁倩的襪套上有一個不小的破洞。順著這短襪一路看上去,上面是麻稈一樣的細腿。再往上是窄小的胯,再往上是乾癟的胸,再上,是暗黃的、沒有一點光澤的臉……唉,她身上,再也沒有男人的興奮點了。
「那好,你們先談,我過一會兒再來。」朱楨祥知道柳泉相當自尊,雖然她說是一點工作上的事情,還是避開為好,免得她不便啟齒。
圖的是什麼?
對,和她們小時候一樣,如果她回想起那些遠足、遊行、集體乘車的時光,和那些回憶緊緊連在一起的,就是歌聲、歌聲……
柳泉明知這是女人的淺薄,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強烈地渴望這淺薄的滿足,但願她也能這樣對人說……
「怎麼能不想,那是你的『兒子』。」
來到花園裡,
收音機回答著:噼里啪啦,嗡——嗡——嗡——
荊華驚呆了,驚得連聲音都虛飄起來。「你懂嗎?」
難怪老大媽一肚子邪火,她閨女病得很重,也許她正在為找不到好大夫、好葯煩心呢。
先是為了通過本子,後來是為了成立攝製組要人……人人拿她當叫花子打發。到頭來,還說她靠的是她爹那塊牌子。
真鬱悶啊,彷彿她就是銀幕上那棵在天空和大地擠壓之中的小樹。無助的、孤零零的,歪歪扭扭,結結疤疤。
那些動聽的,空泛的詞句,管什麼用啊。
看起來,柳泉像是沒有意會到魏經理的意圖,可卻不著痕迹地移向距辦公室門口最近的椅子上去。魏經理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好一陣子沒有講話,柳泉心慌了,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裝傻。「您……不是要我彙報工作嗎?」
柳泉感到不自在,好像有人看到或聽到她心裏的自省,她回頭看了一眼,不,沒有人,他們都在荊華的房間里。
綠燈,紅燈。她們巴望著綠燈,一路綠著亮過去。荊華已經很累,但她絕不哼一聲。她掃視馬路兩側,車輛已見稀落,尤其那些騎自行車的人,像在公園裡散步那麼消閑,不緊不慢,沒有一個像她們這樣玩命似的緊蹬。
「你怎麼在這兒?讓我好找。」柳泉遠遠地站著,不敢走近,生怕一腳踩碎了那些玻璃。
這次也足有半年沒見了。梁倩無言地打量著白復山,他依舊風流倜儻。男人是經老的,如果不是眼睛底下那兩塊鬆弛的肉贅,說他三十多歲也有人信。即便那兩塊贅肉,也不是歲月的痕迹,而是煙酒無度的印記。
荊華想,究竟誰該為柳泉的眼淚負責?
謝昆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忙,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一會兒拿起電話筒,一會兒又放下,不是打不通,就是撥錯了電話號碼……
真慘!
究竟出了什麼事?
「你嘗嘗看,會不會太淡?我去拿點鹽。」
外事局的調令,那張二十公分長、二十七公分寬、至尊至貴的紙片,敬佛似的擺在小柜上,現在卻讓水浸濕了。哪兒來的水呢?
「唉,這不是人家的地盤嗎。」
她的父親和妹妹?難道就不是他的?哦,自然不是,荊華也未曾把他的當做自己的。
「戲拍得怎麼樣?」
電話機就放在傳達室寬闊的棕色窗台上。可是傳達室里沒有人,只有一台電位器已經磨損、電容器已經老化的收音機,諸葛亮守空城似的唱著,噼里啪啦伴著嗡——嗡——嗡——
這不是很像她?
鐵司機一向用這種狎妓的態度對待她,從鐵司機對她的態度,柳泉可以斷定,魏經理私下一定用相當猥褻的語言和鐵司機談論過她。
紅燈,綠燈。
梁倩read.99csw.com不想嘆息,嘆息有什麼用,難道她嘆息得還少?假如她還有一丁點兒力氣,她真想躺到地板上,從大廳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小時候,她總是用這種辦法排解心中的壓抑。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會不會是往這個房間來的?柳泉趕忙埋下眼睛,專心致志地瞅著裙褶上的一個線頭。她怕,怕看那些突然變得分外客氣的眼神。在那分外的客氣里,分明流露著距離拉開后的寬容和大度。
全完了,這一天!
而這唾手可得的方便、精巧,於她是少有的奢侈,似乎並不屬於她,而是暫時借來的。好像萊蒙托夫的那首詩:《懸崖》。那每當早上或黃昏,過路的朝霞或晚霞,在上面憩息片刻便悠然離去,如鰥寡老人一樣孤獨的岩石。
而蒙蒙呢?
煤卸得差不多了,車斗緊裡邊的煤,便有點夠不著了,她吃力地踮起腳尖。
要是白復山不和她結婚,仍然是那個制琴師傅的兒子,隨便娶個賣餛飩的小妞兒,也許他的靈氣還不會跑得這麼快。
看不出柳泉還有這一手,外事局調她。就憑她?!
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忘不了自己的形體動作,可偏偏想不到沒有熄滅的煙頭,可能會燒壞地板。梁倩走過去,將那燃著的煙頭踩滅。
「哪裡,哪裡。別人的事敢忘,你的事敢忘嗎?」這也許是實話,外事局辦公室主任這個差事,是白復山打著老爹的旗號,給他折騰來的,現時,這是頂讓人眼紅的差事。當然白復山也不會白給謝昆生辦事。「小白剛從香港演出回來吧?我還沒見著他呢。帶回什麼洋貨了,能不能給我搞一個袖珍錄音機啊?」
梁倩推著她的後背:「走,走,愣什麼,沒見過還是怎麼著?」
…………
「好吧,那就試試?」荊華的臉上,閃過一絲已經多年不見的微笑,像她小時候,每每惡作劇之前,常有的那種微笑。
她來了,騎著橘紅色的雙座摩托,遠遠看去,依舊充滿青春的活力。黑色的褶裙,淺藍色的絲綢繡花襯衣,白色的淺口皮鞋緊裹在她秀氣的腳上,她難得這樣修飾自己。只是頭上露頂的破草帽,與身上的衣著很不相稱。
是的,忙。柳泉坐在這裏兩個多小時,反反覆復聽到的就是這件事:究竟讓誰參加明天晚上的宴會。
嘩嘩的豪雨,無情地抽打著這個世界,雷聲緊緊地追逐著閃電,彷彿穿過門窗,在荊華的頭頂上開花。強勁的風,暴虐地搖撼著高樓、門窗、樹木、電線杆……發出吱吱、咔咔、砰砰、嗚嗚的聲響,像是大地的顫抖呻|吟。
原來是這麼回事!
「別哭,別哭,我和媽媽一塊兒湊錢,給你買輛自行車。」
也許蒙蒙還小,誰知道長大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柳泉小的時候不也是豁達開朗的?
柳泉眨巴著紅腫發脹的眼睛,納悶地問道:「你真聽見了?」
「真的?」
鐵司機得意地嘿嘿著,又把手裡拿著的那張紙,朝柳泉的鼻子底下伸了過來。「翻譯翻譯。」
「缺德!」那女孩急忙撣著落在襯衣上的汁液。
「小柳子!小柳子!」
「您請。」女主人說。
梁倩的眼皮一跳。一般情況下,白復山不提這種要求。他在外面門路多得很,光憑某某人的女婿這個身份,就能通行無阻。現在辦事,有多少是通過正常的組織手續?只要亮一亮底牌,比組織手續管事,要是不巧撞了車,那就只有比誰的底牌硬了。現在要見老頭,一定是有了非得老頭親自出面的事。
一棟棟樓房,像孿生兄弟那麼相像,恐怕連親娘老子也不容易分清。她們像進入迷宮,在樓群中轉了很久,才找到朱禎祥住的那棟樓。
宿舍、攝製組、放映室、混錄棚、洗印車間、剪接車間……到處找不到梁倩,據說她拍的那部片子又出了問題,廠黨委沒有通過。
然後貓頭又跳上干木工活的檯子,又從檯子跳上荊華的後背,在荊華的背上,前前後後地踏著小碎步。荊華把刨子向前推去,它就往她后腰上退幾步;荊華往回拉刨子的時候,它又往她後背心走幾步……十個尖利的趾爪,勾得她藍咔嘰布上衣咔咔直響。

「趕快炒菜吧,我們都餓了。」荊華又把柳泉解下來的圍裙遞給她,小聲責備著:「別拿孩子當出氣筒。」
「我。我就在旁邊站著,沒看見你給錢。」柳泉的腰板也挺起了一些,覺得自己畢竟有點用。
哦,是做夢,大概也是一個噩夢。
現在蒙蒙他們愛唱什麼?荊華不知道,總的印象是,他們不如她們小時那樣愛歌唱。
時間過了很久。「媽媽——」蒙蒙耐不住了,但不知該往下說什麼。
房間里的人,全都木無表情地呆坐著,只有貓頭,跳上柳泉的膝頭,先是伸著鼻子嗅她的臉,然後用舌頭舔她臉上的淚水。
她這是怎麼了,像個歇斯底里的老寡婦。
柳泉從不是小題大做的人,這張重量不過一克的紙頭,幾乎磨盡她所有的耐性,與其說是寶貴它,不如說是痛惜自己為這張紙付出的一切。
老董科長是憨還是不憨?今年春天,魏經理指名要柳泉隨他去參加廣交會,被老董科長用個軟釘子碰了回去。「不行,她正在抓的那個項目,上面催得很緊,走不開。」
「沒事兒,打吧,不就打個電話嘛。」
「你在這兒幹嗎?」
現在柳泉所有的動作都顯得過分,像舞台演員上銀幕,總是過點火候。
「有急事也不行,我們這裡是某某機關,萬一上面有個緊急電話找領導,你這裏佔著線,耽誤了事情誰負責?」
「我翻不出來。」
錢秀英效勞的結果是,「我替你買了三塊錢的飯票,先吃著吧。」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把飯票和剩下的十二塊錢,還給了柳泉。
「這,這,這是怎麼了?啊,一個個都哭喪著臉。夥計們,別凈給自己找不痛快行不行。蒙蒙,你還算男子漢哪?男子漢還哭鼻子?啊呀,嘖,嘖,嘖,快吧,快吧,誰接接我呀?」她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紙包,背上還背著一個地質勘探隊員才用得著的大帆布包。
「我說什麼了?」賈主任一看荊華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一定說了不該讓外人聽見的話。天哪,她把什麼心事漏出去了?她茫無頭緒地在記憶里搜索,好像那些把米漏光的人,事後還緊緊地攥著米袋上的窟窿。
這番回去,要比沒借調來時,處境更為艱難。柳泉好像已經聽到魏經理那幸災樂禍的乾笑。那種笑,如同在挺冷的晚秋,一下子又掉進結冰的水池子里。
從屋檐上流下的雨滴,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清晰地叩打著檐下的石階。
梁倩讓柳泉在劇場門口等她。
廢話。沒事能在這兒等兩個多小時?而且他完全知道柳泉為什麼找他。
「不,我不要了。」
「組長和我談過了,說這一階段工作已經結束,讓我仍回原單位上班。」
「有什麼事嗎?」賈主任越是伸著鼻子嗅,荊華就越是堵著門口不讓她進。有本事就再來一次查戶口!
暖瓶是空的。
還「好嗎?」
梁倩拿起電話再撥,仍然是嘟嘟嘟的忙音,可她非打通不可。
像過去多年一樣,他仍然拿梁倩毫無辦法。她還是個女人嗎,啊?簡直是個刀槍不入的巫婆。
其實貓頭也是反對荊華那篇文章的,但它自有提出異議的辦法:把荊華寫的手稿,用牙齒和爪子撕得粉碎,害得荊華不得不重新抄寫……然而在待人處事方面,貓頭真是個非常仁義的傢伙。
她何嘗不想揚長而去,或是拿起寫字檯上的墨水瓶,狠狠地摔到地板上,讓瓶子里的墨水飛濺開來,濺謝昆生一臉一身。然而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有一剎那,柳泉甚至忘記了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眼前就剩下這件事:就是對這種衝動的抑制和反抑制。
大概蒙蒙又做不出數學題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
結果卻有人告訴她,梁倩在攝影棚。攝影棚里還有她什麼事?她的片子早就拍完了。
自己滿肚子委屈,不知向誰訴說才好的時候,她得耐著性子聽人家發泄酒足飯飽后的煩惱,像個餓漢,聽生活過於富裕的人悉心講述減肥之道;
荊華頓時感到疼痛減輕了許多。
三樓!兩家的煤加在一起,共五百塊,每趟搬十塊,一共要搬五十次,換個男人試試!
屈原曾寫《天問》,後來呢,不過是化作汨羅江的波浪,日日夜夜拍打著沉默的堤岸。那個汨字,明明是個汨字,柳泉卻固執地把它和淚字絞在一起,不就是差了一橫嗎?於是汨羅江在柳泉心裏,總好像是一條淚的江。謝謝造物主,人有淚腺,真是他老人家的仁慈,如果許多辛酸不能隨著眼淚流走,那可如何是好。
「今天,就是今天。我已經給你聯繫好了,你先打個電話聯繫一下,萬一他晚上突然有什麼急事,你不是白跑嗎?我把他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你——」說著,她翻著那個藍皮的通訊冊。「我這個寶貝本子可不能丟,『上面的聯絡點,有三百多處哇——』哼哼。」梁倩從鼻眼裡擠出一個冷笑。她特別喜歡拿「文化大革命」時期樣板戲里的台詞開玩笑,那些台詞,她記得滾瓜爛熟。
「你能夠的。」梁倩望著荊華那瘦小的、被疼痛折磨的身軀;已經往眼窩裡深深陷落的眼睛;粘著煤灰,尚未洗過的臟腳;以及袖口、領口已經磨破的衣衫……不知怎麼,想起一支所剩不長,卻在奮力燃著的蠟燭。但她能對荊華說「你不要燃了」嗎,如果不燃,燭的生命又在哪裡?沒有死也就沒有生啊。
歌聲在她們心裏,喚醒了少年時代的美好回憶。然而,與其說回憶是美好的,不如說是她們對逝去的、不可復返的日子的懷念。
「曹同志,別走,別走。在我們這洗洗手,喝杯茶,啊?」
謝昆生很有些地方讓朱禎祥不放心。但朱禎祥也拿他沒有辦法,雖說朱禎祥是外事局的局長,卻管不了這個辦公室主任,謝昆生另有一條暢通無阻的渠道。
荊華想起「特約評論員」對她的批判。哦,貓頭,貓頭,你竟比那位理論家更多一點溫情。
不怕擔子重……
「哦,沒有,是我自己。」梁倩知道,他前面這些話,不過是鋪墊而已,而她也不想和白復山多說,便專心致志地搖晃著勾在腳尖上的涼鞋。
「把這個喝了,你會覺得好一點,我再去給你弄點吃的。沒關係,這是血糖低的緣故,我也有這個毛病,吃點東西就好了。」
「媽媽既然給了撫養費,那麼買書、買鞋、買衣服、買玩具、買自行車……都是超出離婚判決書規定的額外付出,因為媽媽愛你。這些錢,都是她從自己牙縫裡,一點一點摳下來的,不要以為她是有錢沒地方扔的財主。這些話本來不應該對你說,但是你已經大了,應該懂事,並懂得媽媽的苦心和愛心了。」
「老謝!老謝!」
她們像架老風車,被遺忘在荒野里一條叫不出名字的河流上,並且不知道自己已經慢了幾個世紀,依舊那麼不慌不忙、自得其樂地旋轉著,每一個老關節,都滿足地哼哼著。誰要是想給她們變個節奏,換上一個現代化的馬達,立刻就會把她們的老骨頭搖散架。
柳泉總處在心悸的狀態:怕和魏經理一塊兒出差,怕向他彙報工作,甚至怕和他一起擠公共汽車……
哭得紅頭漲臉的柳泉,自然不便出去接待,那就更加激發賈主任某方面的興趣。荊華趕緊關上爐火,迎了出去。
貓頭又凄厲地嚎叫起來,還緊跟在她的身後,不時用爪子撓撓她的腿。
荊華靠了過來,說:「我也抽了。」
「不。」荊華說。柳泉和她不同,柳泉需要拐杖,哪怕是根秫秸稈兒的也行。
那些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勸阻他人離婚的人是怎麼想的?他們以為,只要把兩個人捏咕到一塊,寧可其中有一個因為不堪忍受某種折磨,而尋死上弔、抹脖子、喝「敵敵畏」;只要在咽氣之前,還保留著那個婚姻的形式……他們就像造了七級浮屠,或超度了兩個罪惡的靈魂,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他們不知道,愛情這東西既不像冬瓜也不像茄子,一半爛了,把它切掉,另一半還可以對付著吃。
放下電話,梁倩苦笑。這麼一會兒工夫,她扮演了幾個角色?當年電影學院的表演課,真沒白上,雖然這門功課,她是勉強及格。
錄音師、樂隊、指揮、作曲家,全都憤憤地走了,罷工似的。
在生活疾驟的旋轉中,她們不斷丟失附在周身的那些不太堅牢的東西,而她們之間的友誼,在這茫茫的人世間,卻是難以再得。

「哎喲喲,曹同志,您還不知道哇,你們家的母貓,招得咱們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六隻公貓,都不安生呢。嘻嘻!」賈主任嘻嘻地笑著,笑聲很曖昧。
朱禎祥並不了解柳泉,但在這次接待美國代表團的工作接觸中,他感到這個人很自重,帶著五六十年代大學畢業生那種業務紮實、一絲不苟的勁頭。
赴英國訪問團的名單里,出現了一個對方根本沒有邀請的、莫名其妙的人物。他是哪個局的,又是哪一方面的專家?朱禎祥都不清楚,他準備向謝昆生了解一下,而這件事不便請人轉達。
但女人和男人不同,總得愛點什麼,好像她們生來,就是為了愛點什麼而活著,或丈夫,或孩子……否則她們的生命似乎就失去了意義。如果沒有丈夫或孩子去愛,便會愛一隻貓、一件傢具,或一套烹調術……
「西城,蓮花衚衕。」
他會不會在洗澡?柳泉又想。如果他在洗澡,過一會兒還得再打。一個下午打三次電話,人家會不會煩?她會不會顯得急不可待而受到輕蔑?
蒙蒙一動不動,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屑,一閃而已。他在考慮,到底吃不吃這塊魚子。剛才那一通橫里飛來的呵斥,傷了他的自尊。但他看出母親的期待,還帶著一種歉意,一種和好如初的巴望。他心軟了,皺了一下眉頭,拿起那塊魚子,興味索然地咬了一口。
「贊成!贊成!」從來沒有人帶蒙蒙去過八達嶺、十三陵、香山……這些北京人幾乎都去過的地方,媽媽沒心情,爸爸不肯花錢。
荊華翻了個身。不,她不睡,她不願再回到那個夢裡去,也不願再回到那森林里去。那森林也如許多事物一樣,在繪畫、音樂、文學里,即使它的陰沉、暴戾,也自有一種荒蠻的、野性的美;要是真生活在它的胳膊彎里,像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就會被它殘酷地吞噬。哦,那零下二十幾度的木頭小屋,幾乎把她凍成殭屍的寒冷,別說腰椎骨會凍壞,就是一條鋼筋興許也會凍裂。
蒙蒙好奇地看著她們,像看三個返老還童的怪物。蒙蒙沒有聽到過這首歌,它的曲調也不顯得特別動人,他不明白,這首歌為什麼使她們這樣動情。他和他的夥伴,從來沒有為一首歌這樣激動過。
哦,梁倩既沒有在想白復山,也沒有想那個小妞兒。和舊式的女人相比,對她們這種類型的女人來說,所思慮、所悲傷,並耗盡心力去關注的,早已是不同的內容,就連她們表示悲哀的方式,也不同了。
團結起來,
「你又沒花錢雇我們給你看老婆。」柳泉很生氣,前兩天他就來了這麼一傢伙,也是來找梁倩。十點多了,柳泉已經睡下,告訴他梁倩沒來,他還像大偵探波洛一樣,在荊華房間里轉了一圈,好像她的房間里藏著一個殺人犯。然後又冷不防「噌」的一下,推開柳泉的房門。夏天,短衣短褲的,鬧得柳泉都來不及拉條毛巾被,把自己蓋上。
柳泉轉過臉去,面牆而立,牆上貼著一張海報,海報上,哀婉而楚楚動人的瑪格麗特·高傑,不知被哪個好心人畫上了眼鏡、連腮鬍子,手裡還畫上了一把長劍。為什麼讓她拿把劍,又讓她嘴上長了鬍子?也許這位畫師認為回到騎士時代更好?一切複雜的問題,都可以通過決鬥得到解決。贏也贏得光明磊落,輸也輸得光明磊落。
柳泉一言不發,咬著牙齒緊蹬。自行車鏈條咔啦咔啦地響著,它應該大修或是應該上油了。
「我就討厭那些什麼情緒也沒有的人。」荊華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他,「怎麼樣,要不要吸一支?『大中華』的。」
當她心裏充滿苦澀,真想大哭一場的時候,卻要學做一隻大狗熊,逗著人家的孩子樂;
儘管賈主任一轉臉,就會在居委會對那幫老太太說:「昨兒晚上,她們十二點多鍾才黑燈,深更半夜地還在送客人……」
像她這樣拼死拼活,能落下什麼好?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她能折騰出來什麼?白復山看不出梁倩有什麼驚人之才,她不過死用功罷了,就算她能折騰出來一點什麼,後來人也會很快超過她,如同自己拉琴的下場一樣。要想保持不敗的紀錄,不但要有過人的天賦,還要經得起一切誘惑,一口氣也不能歇地奮鬥一輩子。那太苦了,划得來嗎?這是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爭教育、爭吃飯、爭就業……
荊華卻突然笑了,竟還笑出了聲音。
荊華喜歡高談闊論辯證法和唯物主義,一個女人要是一天到晚只會講辯證法和唯物主義,就會把一切男人嚇跑,哪怕她有那麼一雙讓人一見便如墜五里雲霧的眼睛。人家要找的是妻子,而不是馬列主義教研室的教員。可讓荊華丟掉這癖好是不可能的,那就如同讓一個瘸子丟掉他的拐杖、一位歌唱家割去他的聲帶……她的轉機什麼時候才能來?眼下,她正在受著不指名的批判,重頭文章下的署名是「特約評論員」,那是一個連,還是一個營,抑或一個團?
「找我幹嗎?」
柳泉向公司申請房子,魏經理翻翻眼睛說:「要房子幹什麼?」
桌上的汽水瓶被她碰翻了,還嫌不夠熱鬧似的,咕碌碌地滾下桌子,「砰」的一聲化作碎片,立刻引起了服務員的注意。梁倩說:「這辦法不錯,平時你叫他,千呼萬喚都不理你的茬,以後要想讓他搭理,摔個瓶子就得,兩毛錢,比白白等上幾十分鐘還是划得來。」
謝昆生肅起臉子,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找我有事?」
「剩了?剩多少?喲,那你明天早上餾餾吃,不想餾,你煎煎也行……」這個當然等不得,跟馬季說的相聲一樣,等他打完這個電話,一齣戲都該散場了。
這「乞討」的日子!
每一個字彷彿都滴著血。
奇怪,她可以回憶起每一個拳頭落在身上或臉上的痛楚,回憶起他身上那股像在蒜罈子里腌過幾十年的大蒜味兒,卻回憶不起他的模樣了,那個曾在一個炕上睡過六七年,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六七年飯的人。現在,就是面對面地走過,荊華恐怕也認不出他了,為了這個,她甚至感到一些內疚。當一切都已成為往事,就連痛苦、羞恥,都比當時容易多了。
誰要是以為「評論員」不過是一個具體的人,他的文章也不過是門閥之見,那就大錯特錯了。但是這樣的興師動眾,讓荊華感到了些許的悲哀。
她們愛唱——
「拉琴給我聽吧。」她在白復山耳旁輕輕地說,生怕話里的熱情,被人聽去似的。
半個世紀過去,這些人的觀念仍然停留在阿Q的思維邏輯上:愛情就是睏覺。魯迅之所以偉大,就是在他的阿Q身上,凝聚了我們可悲的國民精神。
好像有過一個不愉快的夢:關於雨,關於雪,關於風暴、寒冷、泥濘……
「柳泉!」
現在,頂好在這沙發上睡一覺,那將有助於恢復她細膩的感覺,還是趕快把白復山的事情了結吧。「找我有什麼事?」
所有答案,全在命運里。相信命,是一種安慰,日子就不顯得那麼難熬。
糟糕,柳泉就連組長的名字,也說不出來了。而她原想說,她陪外賓去王府井小吃,是經過組長同意的,而且是她付的錢。晚上,外賓又回請她喝了一杯咖啡,這也是向組長彙報過的……
「你真不管?」口氣里很有一些威脅的、翻底牌的味道。
荊華不忍冷眼旁觀,明知力不勝任,也得替她搬上樓去。
柳泉像沒聽見,閃過身子,進了魏經理的辦公室。
那些花,剛買來的時候都很壯實。肥厚的葉子,綠油油的,彷彿順著每片葉子的莖脈,都能流下翡翠般的、綠色的汁液。每處枝杈里,藏著含苞待放的花蓇葖。可是過不了多久,那些葉子就開始變薄、變黃、變瘦,花蓇葖也越來越少。其實這屋子朝南,陽光充足,荊華還往花盆裡埋過芝麻醬,澆過馬掌水,弄得滿屋子都是嗆人的二氧化硫味兒,可她們就是養不活一盆花。
他准又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不然他們半年、一年,也不會見上一面。就是梁倩讓汽車軋斷了一條腿,或是被劫進阿里巴巴四十大盜的窟穴,也不能指望白復山解救她於一二。
…………
「噢,梁倩同志!你好,你好,好久不見了,你的片子拍的怎麼樣了?一定很順利吧?我們都等著看哪!」從梁倩惡狠狠的語氣里,她猜到剛才打電話的就是梁倩。
梁倩正坐在玻璃鑲嵌的一池春|水中,遠遠看去,像是一支出水芙蓉。遠遠地,唉,只能是遠遠地了。
她聽見蒙蒙笑了,好像梁倩在講笑話,她在努力抹去蒙蒙心上的暗影。不,忘記是暫時的,剛才在蒙蒙眼睛里萌生的那種東西,會長大,成熟,變成完全不同的一種東西——輕蔑。
她心懷僥倖地想,自己英語水平不低,工作勤懇踏實,外事局有什麼理由中途變卦呢?
不論在寫字檯底層的抽屜里,或是箱子里,荊華從未有過這樣的收藏,但她懂得這種東西是應該珍重的。便立刻收起無時不在的隨意,也不敢發問,等著老安繼續說下去。
據柳泉所知,參加宴請某國電器公司代表團的名單,前幾天就在醞釀,到今天還沒有定下來。定不下來的原因說複雜也不複雜,說簡單也不簡單。有點像八國聯軍與清政府簽訂合約時,列強各國所強調的利益均沾。比如,某某局長、某某工程師,已經參加過多少次宴會,相比之下,某某局長和某某工程師參加的似乎少了一些,要命的是,誰也說不准誰究竟參加過多少次。說得準的只有一個:謝昆生是場場不落的主力隊員。
一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她需要幫助,她非常著急。不然她不會這樣極不情願,又迫不得已地坐在這裏等謝昆生。就像深居簡出的閨閣小姐,如今家道中落,不得不拋頭露面出來謀生那樣難堪不已。
「沒有。」荊華回答得嘎嘣脆,「你們家的貓,幹嗎要跑到我們家來?」
他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吧?不過四十歲的樣子,怎麼得了那麼嚴重的健忘症,忘了他還投過她「神聖」的一票呢。
甜的,人在孩提時代,只知道甜的最好,長大了就會明白,鹹的、辣的、苦的也不錯。
然而眼前這個柳泉,和她在那次酒會上留給朱禎祥的印象,相去甚遠,彷彿一幅無人經心保管的老畫,被蟲蛀損了,也被溫度、濕度、酸鹼度都不合適的空氣,剝蝕得褪了顏色……讓他感到些許的痛惜。
「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你終於開竅啦?」荊華奚落她。
搬到後來,荊華覺得天旋地轉,兩腿發飄,渾身發抖,舌頭髮黏,嘴唇發乾,恨不得立刻躺倒地上。
「下這麼大雨?得了吧。我又沒發高燒,人家才不會收我住院呢。頂多按摩一下,給點止痛片、消炎片就打發回來了。待會兒只要洗個腳,鑽進暖和的被窩,就很不錯了。你再把那個遠紅外線治療器插|進插銷,給我貼在後腰上就行。」
「那怎麼行,那是他們機關的房子。」
「是啊。」
「咣!」一瓶啤酒,放到了小桌上。
「我準備下決心了。」安泰說,「可我還有兩怕。一是怕她太洋,二是怕她太感情用事。你幫我參謀參謀,這是她的信,我按日期排好的,你先看上面的,后看下面的。」
居然有人肯為她出力。到他這裏來為柳泉疏通的那個人,他是不好拒絕的。能指揮那個人物的,想必不是一般人物。莫非柳泉搭上了哪個大人物?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淌下來,為她還沒來得及享受便失去了的青春,為她如此艱難才找到的這點「感覺」……
直到第二天,她才恍然地問「刀條臉」:「你昨天下午給我吃的是止痛片嗎?」
梁倩眉毛一揚:「你抽煙了?」
那時候,梁倩渾身都是肉,緊繃繃的,活像一根剛剛灌好的香腸,現在呢,卻變成了一段風乾腸,腸衣上還析出一層白色的鹽霜。
老董科長說:「算了吧,等了這麼半天,那邊可能已經把電話掛了。」
「你對我的期望太大了。」
又開始了。
老董科長卻提醒她:「你要沉住氣,應該讓外事局把調令辦好再去,這樣牢靠一些。」
「您說過。現在讓我回去怎麼和領導上說?我是能力不夠,還是犯了什麼錯誤?您替我想過沒有,我怎麼辦?」
錢秀英故作不屑地說:「漂亮什麼!我老公去上海出差買的,二十多塊呢,亂花錢!他一出差,總要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不|穿吧,可惜了那些錢。穿吧,真窩心。跟他說過多少次,『別買了,我不稀罕』,可他就是不聽,真討厭。」
啪嗒一聲,那邊乾脆把電話掛了。一股怒氣直衝梁倩的頭頂,這女人!梁倩在謝昆生的辦公室里見過她:精心修過的眉毛,勒得緊緊的、過早發胖的腰肢,一張抹了唇膏的大嘴……
應該把自行車存在西單,然後叫輛計程車。她們苦慣了,沒有人心疼她們,自己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誰能解釋他非要蒙蒙不可?他自己那樣做人倒也罷了,還想把蒙蒙也造就成他那樣的人。對一個弱小,沒有抗禦、辨別能力的清白靈魂來說,這簡直是一種殺戮。他不覺得這是有罪的嗎?這為人之父的!
她久已不幹木工活,幸好這些工具和木頭沒有思想和感情,不然它們一定覺得她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只在倒霉挨整的時候才想起它們,在它們身上尋找寄託。而它們絕不會置若罔聞,不動聲色地就把她的愁苦遮蓋了……更不會乘她不備,突然撲上來咬她一口。
他早就在香港存下一筆錢,只要有機會,他就到那裡混去。幹嗎和梁倩離婚?就算老頭子不在了,他那個身份仍然像可以傳代的貴族頭銜,繼續給他帶來一定的好處。假如梁倩願意,頂好和他一起出去,再寫點回憶錄之類的東西,准能賺大錢,然後舒舒服服地過完後半生。
「聽我這麼說,他急眼了。說,『梁倩同志,請你嚴肅一點。』
「我?不會,不會。」賈主任嘴上雖然很硬,一口否定,雙下巴上的贅肉,卻顫抖起來。
難道白復山變成今天這種樣子,僅僅是他的責任嗎?從這一方面來說,她同情白復山。她可以不再愛他,但她不可以不公正。
荊華卻說:「好辦,我會抹屋頂,也會抹牆。在東北林區勞動的那幾年,哪一年入秋不是我自己挑水和泥抹牆縫!」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老頭子?」
九九藏書有誰注意過沒有?她出飯錢,卻不敢吃飽,也不敢夾菜,她專揀人家不感興趣的菜肴,或是剩飯剩菜;
…………
她手頭的工作,其實上午就移交完畢:有關科研、生產、商情方面的簡報,按期裝訂整齊;公司下屬各廠、各單位的聯絡人,也按系統畫好了圖表;下個月該抓、該檢查的工作和本季度已經完成的工作,都已寫在備忘錄上……她原可以走人了,但柳泉就是坐在這裏吸煙,也是不能走的。
「四人幫」橫行那幾年,動不動就半夜三更清查戶口,哪一次不清查荊華和柳泉這個單元?好像她們這裏藏著十個八個野男人。起先她們還以為家家戶戶都得查,後來才知道,人家是有「重點」的。在一般人眼裡,離過婚的女人,都是不正經的女人,也就難怪魏經理總想揩柳泉的油。
可生活還得繼續,得打個電話給謝昆生,問問柳泉的工作落實得如何。
「有人從中作梗?」
「不會,現在八點都過了。」
和她們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別說是人,就是這隻貓,也讓她們攪擾得不得安寧。是啊,難怪那些男人要和她們離婚。
「小心!別讓風吹跑了。」柳泉急急地喊道。
柳泉怔怔地說:「我應該結婚,找個屁股冒煙、家裡有電話的丈夫,那就不會受這個氣了。」
推著自行車七拐八拐,拐上了大路,荊華大叫一聲:「嘿,順風!」
對,等蒙蒙這一代人長大,等他們成為真正的男子漢時,但願他們能夠懂得:做一個女人,真難!
經過白復山那張桌子的時候,梁倩像遇見熟人似的招呼著:「出來遛遛?」就像沒看見白復山身旁的小妞兒。
據說醫學界有人在研究延年益壽之方。何必呢?真正使人煩惱的不是活不長久,而是老活著不死。
「他什麼時候跟我談,又什麼時候才能查清楚呢?」

突然,柳泉在隔壁房間里哭了起來。
三部電話,每部都有人佔著,哪個快點呢?
魏經理斜躺在罩著大紅平絨套子的沙發上,手裡拿了一份文件,似看非看。兩條腿恣意地叉開,其中一條還跨騎在沙發的扶手上。褲門前的扣子一粒沒扣,縫隙中露出了女人才穿的、花哨的內褲。鐵司機剛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好像充耳不聞。就連柳泉已然在他面前站定,他也沒有抬起耷拉著的眼皮。
「你這是怎麼了?你又不是去乞求誰的恩賜,你有權利向任何人聲明,你身上那一塊黑、一塊綠、一塊黃的東西,是別人給你抹上去的,並非生來如此。」
她爹能替她承受那種目光嗎……
那棟機關大樓,威嚴而方正地矗立在黑夜中,一派秉公辦事、不徇私情的神氣,毫無緣由地給她們以鼓勵和希望,她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像飛蛾撲向光亮,撲向那亮著燈光的門廳。
她爹能替她把心中的感覺表現出來嗎?
和荊華、梁倩相比,她可能是大眾化化得最好的一個。別管在大街上、在辦公室、在一切公共場合,再也不會有人從她的言談、舉止、服飾上看出她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了。
「再等等,柜子里有蛋糕,你先吃兩塊,好嗎?」
接著,荊華把她的幾個論點又做了簡單扼要的說明,完全忘記了柳泉讓她不要發言、保持沉默的警告。她知道那是柳泉的一片好心,可她是共產黨員,怎麼能夠沉默?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真理和謬誤的矛盾,沒有前進和倒退的鬥爭,還要共產黨人幹什麼!
柳泉可以想象,錢秀英在說這些話時,一定嬌滴滴地撇著那張河馬樣的大嘴。
「胡說,讓這老小子白涮一盤?你干,我還不幹呢!」梁倩死不服輸,也不允許別人服輸。
柳泉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緊了。
早先,對這種侮慢,柳泉還抗爭一下,可那點心氣,慢慢就耗盡了。現在她懂得了,越是掙扎,那套子就會勒得越緊。說到了,那些面子啊,尊嚴啊,都是不堪一擊的蛋殼。被人譽為「雌了男兒」的李清照又如何,最後為了生活,還不是再嫁一次。
女人的分類也很怪,柳泉論模樣、論工作能力、論為人,都比錢秀英強,現在卻是這副一籌莫展的模樣。
荊華用力過猛地拉開單元門。
像春天一樣。連對事物的感覺,也像春天一樣,嫩綠的,生氣盎然的。
「會有的。」荊華斬釘截鐵地說,「會有的。」
「啊,啊,」長長的腔子頓時短了許多,「怎麼樣,是給我送電影票還是別的好事?」那個熟絡勁兒,好像梁倩是他家二弟。
他早已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燒酒。一切都已不可追回,她又何必痴心妄想。
「打電話?找公用電話去。」硬碰硬,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這顯然少有,也許是他們家的保姆,但不像。很沉穩,有經驗,又因教養而充滿自信。是朱禎祥的妻子吧?他們夫婦二人一定和諧,像月亮跟隨著太陽,不論陰晴。
「什麼叫再那個一點?」指揮斜睨著眼睛,站在不太高的指揮台上,卻能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還不耐煩地用指揮棒敲著樂譜。好像她不是導演,而是他指揮棒下一個吹巴松的、無足輕重的小演奏員。
老大媽後腦勺上的疙瘩鬏,說一不二地晃了又晃:「不成,過點兒了。」
「梁阿姨在說明天去八達嶺的事。」
梁倩放下手裡的杯子,像個男人似的拍著柳泉的背,「吃冰激凌吧,它已經化了……」
她的青春哪裡去了?她甚至沒來得及漂亮一下,沒有把「年輕」這回事體味足,它便匆匆地離去了。
她們的暖瓶經常是空的,但在這個時候,就感到有些不便。荊華只好擰開水龍頭……喝生水自然是常有的事,不過她現在真想喝杯熱茶。
刨花像女人頭髮上的波浪大卷,一卷卷地卷過去,木頭內部的紋理,也就越來越清晰。淺色的木頭上,由褐色紋理編就的花紋,樸實無華,天然成趣。荊華忍不住停下刨子,去撫摸那光澤柔和平滑、還有些溫熱的木頭。她很得意,和刨床刨的木頭相比,差不到哪兒去。
梁倩立刻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坐到遠處的一張沙發上去,生怕有人進來,看見他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招人閑話。好像他們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從掛著不同花色的窗帘、亮著不同燈光的窗口裡,傳出同一電視頻道,同一女人的哭聲。
誰知一年後,情況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我明知說了這些話,我的片子不完蛋也得完蛋,可我當時不知中了什麼邪,當然還加上白復山造的那個謠,說某領導看了不滿意等等。」
蒙蒙是個懂事的孩子,只要把道理告訴他。
最後總算通了,梁倩看了看表,整整花了二十分鐘。
真不像話,告訴他老頭有病,他連問也不問一句,別說是對自己的岳父,就是出於一般人的禮貌,也該說句不花本錢的關心話。
「我想,我還是回公司去吧。」柳泉無法衡量,退或進哪一種選擇,在尊嚴、意志、精力等等方面,付出的更少。一想到不論哪個選擇都得苦鬥一場,她真想不戰而降,下跪求饒。
唉,她爹能替她拍外景嗎?
荊華和梁倩唱得興味正濃,並沒有發現柳泉有什麼異樣,直到柳泉放聲大哭,她們才停住了歌唱。
不知她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讓她們這輩子備受折磨。就是她們三個人把全世界女人該受的苦全承擔起來,好像也不能贖回她們的罪過。
賈主任也急了,守著她買的那堆煤,不停地看腕子上的大手錶。家裡人全上班去了,下雨之前肯定趕不回來。她是「解放腳」,走路自然沒問題,要把煤塊搬上樓就難了。
「我的發言怎麼樣?」一旦開口說話,荊華又是一番不經意的樣子,就像臨戰前穿上了盔甲。
開朗,淘氣,可有可無,弔兒郎當。不像他的父親那樣狹隘多疑,精於計算。買西紅柿醬,一買就是三斤裝的一大聽,說是比買五個六兩裝、七毛五分錢一聽的合算,總計便宜七毛五分錢。他們又沒有冰箱,害得全家人天天、頓頓吃西紅柿醬炒雞蛋,西紅柿醬燜土豆,西紅柿醬炒飯,西紅柿醬澆面……也不像她那麼神經質,容易發怒,也容易忘記。
託人,哪兒那麼容易啊,她有錢嗎?
柳泉把腰上的圍裙解了下來,在沙發上頹然坐下,恰巧坐在貓頭身上,貓頭「嗷」的一聲,猛然從她身下掙脫出去,嚇得柳泉一驚。她木木地說:「不是說得好好的,怎麼又不行了?」
送煤的女人這時卻一轉身,利索地從賈主任的簸箕里,拿回兩塊蜂窩煤,還是一句話不說,繼續往下卸煤。
起風了。風真大,狂風把樹上濃密的枝葉搖撼、撕扯得嗚嗚直響,如山呼海嘯般地驚心動魄。「咔嚓嚓」一聲巨響,一棵大樹被颳倒了。她們縮在一樓的門洞里,不知怎麼辦才好。荊華懷疑她們沒有力氣把車騎回家了,可是她們又不能在這裏站到天亮。
「謝謝。」柳泉微微抬起身來。
「誰呀?」柳泉也趿拉著拖鞋從裡間走了出來,慌慌張張地系著衣服上的扣子。
剛才是找老婆的,現在是找貓的,這叫什麼事兒?!誰丟了什麼,誰倒了霉,誰心裏不痛快,誰想滿足一下高人一等的慾望……全可以找到她們這裏來,重拾他們的心理平衡。
「哎呀,我的桌子啊。」柳泉心疼地摩挲著磕掉一塊木屑,露出了白茬兒的桌沿。
荊華拿起油瓶,晃了晃,又該買油了,今天可不能再忘。她把瓶子里剩的那點油,全倒進了煎鍋,炸饅頭片油少了不行。
柳泉沒有伸手去接,只朝紙上瞄了一眼,那是一份英文電報,可能是哪家外商拍來的。
這可憐的小雛。
荊華當場發言說:「我認為人類的一切社會實踐,如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踐……其最終的目的,無一不是為了在這個地球上,做一個有尊嚴的,不受壓迫、不受剝削,充分實現自己價值的人……我不能同意那位『評論員』的意見,任何科學的理論和經驗,只能產生在實踐之末。我們現在只能說,我們有民主革命時期的理論和經驗,而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理論和經驗,還不夠成熟,需要我們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對以往的革命理論進行補充和發展。這種實事求是的分析、補充和發展,正是我們對共產主義事業負責的表現,這和反對『四個堅持』是兩回事。因此我仍然堅持我在文章中的觀點。」
她比那些人又高明多少?他們擠壓她,因為她弱小。她敢向他們抗爭嗎?不敢。她只敢對付比她還弱小的蒙蒙。
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挺起脊梁骨過日子?哪怕過上一天也好,讓她嘗嘗,挺直腰板立著是一種什麼滋味。她還沒老呢,卻覺得自己佝僂了一輩子。
大地,萬物,呈現著痛苦掙扎后的寧靜。
梁倩說的句句是實話,但她們的社會地位畢竟不同,對她可行的辦法,對柳泉未必可行。就是現在,柳泉覺得自己的肩膀已經開始往下傾斜,一副丟盔卸甲的架勢。
果然,柳泉上了車,根本不用蹬,只要掌好車把,順著風就能一路溜過去,真有飄然欲仙的感覺。
最近一年,老安的血壓經常處在高得不宜工作的狀態,他那花白蓬亂的頭髮,如秋風中的蘆花,總在顫巍巍地搖著;端在手中的水杯,也每每潑灑出水來;眼睛已顯出老年人的遲緩和渾濁,還有一點悲涼。在這樣一個似乎不堪一擊,已經找不到一點鬥士威風的老人身上,卻有一種威懾的力量。
要下大雨了,風卷著烏雲從西方壓了過來,把三輪卡車上的煤屑掃了起來,小煤末打在臉上還挺疼。送煤的女人卻沒事兒似的,只管從卡車拖鬥上往下卸煤。
女人要面對的是兩個世界,要想有所作為,一定得比男人更強大才行。
為討白復山歡心,她那時還著意修飾過一番。那幾件漂亮的連衣裙,如今還像沒穿過似的壓在箱底。衣服還沒穿舊,他們就互相看透了。
好在柳泉有兒子可以去愛。
為什麼她不幸生而為女人?生為女人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是小有姿色的女人?人們只知道丑是一種不幸,豈不知美也是一種不幸。再者,為什麼又是一個誰都不屬於的、離了婚的女人?誰都不屬於,便好像可以屬於任何人。
而白復山也沒少奚落她:「陳景潤解答『哥德巴赫猜想』也沒像你這麼吃力。」
賈主任家的陽台,緊挨著荊華她們的陽台,天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聽吧,只要大蒲扇一下一下拍打著大腿,那準是賈主任在陽台上乘涼呢。如果大蒲扇拍打的節奏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低,那就是賈主任在打小盹兒呢。
她。荊華知道這個她。安泰在戀愛。六十多歲的人還在戀愛,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荊華又特別希望安泰戀愛,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不該得到一個好配偶,享受家庭的溫馨呢?
蒙蒙真的不知道。他有什麼必要像她們那樣,讓這張紙堵住心裏那使他滋潤、茂盛的泉眼呢?
再放一點醋。
「我不光學會罵人,我還長了見識呢。別急,別愁,不是給我們落實政策嗎?我想法先給你們借套房子。」梁倩朗聲安慰著她們。
蒙蒙把啤酒瓶蓋兒卡在桌沿上,右手猛然往下一拍,「砰」的一聲,瓶蓋飛出去了,啤酒「吱」的一聲噴射出來,冷不防地滋了梁倩一臉。「嗬,勁兒還挺足!」她一面樂,一面擦著臉上的啤酒沫。
要是她能像孫悟空那樣,拔根汗毛吹口氣,想變什麼立刻就能變出什麼,她就會拔一大把汗毛,學作曲、學指揮、學燈光、學表演……什麼事都能說出個所以然,讓他們全按她對作品的理解拍戲。
「刀條臉」先是一驚,然後把收起來的筆記本又重新打開,插|進口袋裡的鋼筆,也拔了出來。
哦,她是爬不到床上去了,好在她已經爬到沙發邊上,於是把鋪在沙發上的毛巾扯了下來,墊在腰下,感覺不那麼涼了。
最後那句話,梁倩是把勇氣鼓了又鼓,眼睛看著天花板才說出來的。「明天咱們九點開始好嗎?」她不敢看那些臉,那些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有,她本來想說八點開始,不知怎麼,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九點。
池水裡,倒映著製作車間出品的描金繪彩的飛檐,婀娜多姿的柳絲,輕柔的浮雲,奇巧的岸石……
「勞駕,請幫我找謝主任聽電話。」
但只有這條短街,還是一個安靜的去處。
此時此刻,同一個想法從她們心頭閃過:她們離那支歌已經多遠了?從那支歌到現在,有過多少事情發生。當年她們唱這首歌的時候,誰想到過而後會遇到什麼……
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駐?可她有時間一大清早起來,在臉上磨蹭兩個小時嗎?什麼粉底霜,什麼眼影眼膏,什麼卷睫毛的刷子,什麼胭脂唇膏面膜……那麼,她的額頭像一段久經風吹日晒、乾裂的木頭,怨得了誰?
荊華艱難地揚起腦袋,向窗外望去。
1981年12月28日 脫稿于北京
「在中國辦事就是這樣,不實實在在拿到手,就不能算成。除非今天電影院上映,否則,什麼意想不到的事都會發生。說了半天,你的調令拿到手了沒有?」
她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她奔進黑咕隆咚的錄音棚,用力甩上沉甸甸的隔音門,拼卻全身的力氣,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與此同時,她感到了一種解脫和無我。
難道安泰還需要她來參謀?!荊華明白,安泰是在表明,他並沒有把「特約評論員」的文章當回事,也沒把「刀條臉」當回事,荊華仍然是可以以心相交的朋友。
唉,父親還算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穿過學士服,戴過大方頂的帽子……在柳泉眼裡,父親就像一本大百科全書,放在書櫥里是非常體面的,漆皮封面上塗著令人肅然起敬的深棕色,上面燙著華貴的金字和圖案,凡人不知道的事,全可以在上面找到答案,可是偏偏不能回答,她應該和一個什麼樣的人結婚。
從幽暗的走廊里,白復山送過來一句真實得令她氣短的話:「你別忘了,你還是我的老婆,你父親還是我的老丈人,澄澄還是我的兒子。」
現在荊華陪她去打第二次電話,一路上,柳泉都在為打電話的時間是否合適而煩惱。
柳泉捻滅了煙頭,從椅子上站起來。對面,老董科長從一大摞表格上抬起了花白的寸頭,有點犯愁地看著她。每每柳泉被魏經理召見的時候,老董科長總是這麼看著她,好像她是去赴「鴻門宴」。
「那我怎麼辦,總不能住到大街上去吧?」
蒙蒙的小圓眼睛,先是顯得驚詫,然後是憤慨、委屈,他一向聽到的,顯然是另外一套。
「不用,你去沖一杯奶粉,多加些葡萄糖。」她話說得很快,但並不驚慌失措。
梁倩來了。
「您曾親口對我們單位和我本人說,調令隨後就下,因為這裏急等用人。」
「我想開了。」梁倩撐開摺疊方桌。「等,等到我們大家的問題都解決了,再出去好好玩一天?永遠不會有那個時候!這個問題解決了,還會有那個問題,我們幹嗎非要受這個限制?不等了,明天去八達嶺,汽車我都聯繫好了,吃的也準備好了,就在背包里。怎麼樣?蒙蒙,你贊成嗎?」
也不僅是她們,看看周圍,與她們年齡、經歷相仿的女人,離婚的也不在少數。
她從前可不是這樣!上哪兒還能找回那顆仁愛的、寧靜的心啊。像初開的花朵,把自己的芳香慷慨地贈送給每一個人;像銀色的月亮,溫存地罩著每一個人的睡夢……
柳泉很想對他說聲謝謝,可她的舌頭髮硬,說不出來,只有在心裏朝朱禎祥感激地微笑。她相信,朱禎祥一定看得見她心裏的微笑。人和人的眼睛是不同的,每個人的瞳仁,其實是長在自己心上的,他們只能看見各自的心靈所給予的那個界限之內的東西。
「您怎麼沒錢啊,您每月五十六塊錢工資,還有洗理費、糧食補助、車貼……」
真像一個幽靈從墓穴里發出的咒語。
完全沒有頓生的戒心、反感、倨傲、跋扈,也沒有盤問一番:你是誰?哪個單位的?有什麼事……
「您難道不知道我離婚了?」
她把雨衣胡亂團起,往門后一丟。說:「你用胳膊摟著我的脖子,再試試。」然後梁倩摟著荊華的腰,終於連拖帶拽地把荊華弄到床上。
「我會打電話給那邊,不讓你進去。」
他沒有想到,面對面地站著荊華和柳泉,真是冤家路窄。這兩個娘們兒,災星似的,誰撞見誰倒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女人都是男人的災星。她們顯然聽見了他說的話,不然不會像索命的小鬼那樣看著他。
「我是記者。」柳泉理直氣壯地撒了個謊,「經常跑這個地段,專門負責反映這一帶自由市場的情況。如果再有這種情況發生,我一定要向上面和有關單位反映。」
「我到處找,也找不到你。最近活得怎麼樣?」他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梁倩,先殷勤地給她點上火,自己才抽出一支點上。
澄澄已和梁倩疏遠。她常常在澄澄入睡后回家,又在他起床之前離開。偶爾,想起母親應盡的責任和義務,給澄澄買件禮物,卻不知道買什麼好,或買過之後才猛然清醒,他已經十六歲,不再需要玩具。她慚愧、內疚,終於決心抽出一天時間,和澄澄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卻無話可說。因為她心不在焉,總在想她的「分鏡頭」。
貓頭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不叫了。緊緊地偎依在她的胸前,憂心忡忡地、獃獃地守著她。
「我說,『我怎麼不嚴肅了,我這會兒嚴肅得不能再嚴肅了。婦女不是性而是人!然而有些人的意識,還沒達到這個境界,您剛才關於奶|子的高見,正是這種意識的反應。』
世上的事,有那麼簡單嗎?柳泉的外祖母,頂愛說這句話來開導自己和別人:「人生在世,九九八十一難呀,不煉你個火眼金睛,過得去嗎!」所以她活到八十一歲,身子骨還挺硬朗,也不顯老——因為她是有充分準備的。
「咱們也有順風的時候。啊?!」
「你還是沒有膽子,怎麼不敢給我吃片氰化鉀啊?」
這幾年外事活動繁忙,雖然新建了一個國際機場,使用起來仍然顯得緊張,機場里的服務工作也跟不上。那天,因為載運行李的手推車不夠用,賓主在機場白白耗了半個小時。倒是這個柳泉,提議在場的翻譯每人緊盯一輛在用的手推車,一俟人家卸完行李,就可及時接到手裡。
「把這盤菜端過去吧。」
「別說這個,誰都有意想不到的時候。」她悄聲對柳泉說,「別著急,沒有過不去的河。」她接過朱禎祥沖好的奶粉,問柳泉,「你自己能喝嗎?」
不論是為女人已經得到和尚未得到的權利;不論是為女人所做出的貢獻和犧牲;不論是為女人受過的種種不能言說,或可以言說的苦處;不論是為女人已經實現,或尚未實現的追求……每個女人,都可以當之無愧地接受這句祝詞,為自己幹上一杯。
「不知道,不知道這水是從哪兒來的?」
極端乏味的感覺突然向她襲來,這是何苦呢,四十歲的人了,為了幾碗餛飩、一杯咖啡,到處向人說個明白。如果做人做到如此瑣碎……她傷感起來,在路上決意要到這裏說個一清二白的勁頭,像她那個慢撒氣的自行車后胎,不知不覺地癟了。
但願不會再有什麼變化。謝昆生在電話里大包大攬地通知她:「星期一就來上班,有個美國代表團星期二就到,我們急用翻譯……調令?調令隨後就下。」
如果沒人照顧,別說吃飯、喝水,像現在這個樣子,上廁所都成問題,只有自己來照顧她了。好在手頭的工作已經不多,影片的混錄工作也已完成,只等上面審查,批准發行了。
自他們結婚以來,每個夜晚都像他花錢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他便蝕了本。
「這就是所謂的丈夫。」荊華斜望著柳泉,低聲說。好像在諷喻她把「丈夫」視為拯救自己的幻想。然後又提高嗓音:「沒有什麼丈夫不丈夫,只有靠我們自己。柳泉,打電話吧。」
荊華帶著夢遊人的傻笑,一味機械地點頭。
那麼是否可以說,在這個歷史階段,比起男人,女人也許更為健全、優秀?
三個女人只好圍著看。
白復山輪流看著眼前這兩個趿拉著拖鞋,穿著睡衣,蓬頭垢面的女人,不明白她們有什麼理由不讓他進去。既然這個公寓是梁倩名下的房子,自然也就是他白復山的。她們二人不過是他們家的食客,食客對主人還有什麼可說?他想什麼時候進來,就什麼時候進來,別管她們是在洗澡,還是在睡覺。
結婚?談何容易。現在黃花閨女都嫁不出去,何況她這離過婚的四十多歲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兒子。
「奶奶,您找誰?」荊華聽見蒙蒙在問。
白復山當仁不讓地點點頭,絲毫不在意柳泉的氣惱。
「喂——」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準是那位姓錢的女人。這聲音給人一種泡在熱乎乎的澡盆子里的感覺,解除疲勞,鬆弛精神……梁倩一陣鄙夷,又一陣羡慕。泡在熱水盆子里,事情自然變得更好通融。為什麼她和荊華、柳泉一點也學不會?她們的嗓音,沒有一點女性的甜潤、柔媚,一個個全像京劇里唱老生或是唱黑頭的角色,沙沙剌剌的。也許她們互相聽慣了,不覺得刺耳,可男人聽起來什麼感覺?大概就像個「娘娘腔」的男人讓女人生厭那樣。
後來柳泉又提出領個辦公桌。送走美國代表團后,終於有時間歇下心來,安排一下必需的工作條件。組長歉然地王顧左右而言他:「桌子嘛,先不急,辦公室太擠了,再弄個桌子往哪裡放?你先和我共用這張辦公桌吧,我給你騰出幾個抽屜,啊?」
「沒什麼,開句玩笑,何必當真。你不知道我這個人喜歡惡作劇嗎?你要是不敢給我吃『氰化鉀』,沒準兒哪天有人給你吃片『氰化鉀』呢,哈哈!」
唉,像個男人一樣,拍著她的背。
「別吃了,回頭吃飯該吃不下了,再說你也沒洗手,臟不臟?」柳泉從梁倩手裡,把那塊雞雜奪下。
可柳泉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再不想看魏經理的腦殼。那頂禿腦殼,露在經理辦公室的半截磨砂玻璃窗上,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個橄欖,平時只是一個隱約可見的尖頂,卻隨著柳泉在大辦公室里移動的腳步,時起時伏。
他的聲音依舊動人,梁倩也感到了他肩膀上那塊堅硬的肌肉,和那塊肌肉上傳過來的溫熱。
報刊上登出批判荊華的文章不久,某領導曾來機關主持了一次座談會,希望大家正確領會,把消極因素轉化為積極因素,統一認識,開展批評,改進工作,煥發起新的工作熱情。
「您,您怎麼這麼說話……」
謝昆生不敢放肆了。不僅因為梁倩有那樣一位老爹,謝昆生知道,就是梁倩也未必經常見到她老爹,況且她老爹也管不到他這等人物的頭上。單說梁倩,便是一個不大好惹的人物。她不像女人,倒像舊小說里闖江湖的俠客,嬉笑怒罵,真真假假,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拉下臉來,給人一個下不來台,或使出什麼殺手鐧,鬧得你丟盡臉面。還有她家的關係網呢,三繞兩繞,就能繞出一個可以制約他的上級關係。趕緊鄭重其事地說:「下個星期,怎麼樣?」
魏經理這才把手裡的文件往茶几上一丟,伸了個懶腰,總算把騎在沙發扶手上的那條腿拿了下來。陰怪地問道:「鐵師傅沒有跟你說嗎?」
只見謝昆生手裡舉著一隻骨制煙嘴兒,上面刻著中國畫里特有的青山綠水。煙嘴上,還插著一支正在燃著的香煙。他衣著考究,不是「紅都」就是「友誼商店」的賣品。變色眼鏡是鍍金的,謝昆生不戴進口的太陽鏡,那不符合辦公室主任的身份。可他身上所有的物件,都像租來的,就連他那所謂的儒雅風度,也是從外事部門租來的……就像人們在照相館,租套結婚禮服拍結婚照。
縷縷輕煙,從她薄薄的嘴唇里緩緩噴出,在她眼前無定地聚散。還有一縷煙,像個大問號,在她的眼前扭來扭去。
荊華不等老安說完,便起身走出會議室,躲進大禮堂,鑽到舞台大幕後面,一直躲到下班。她不敢看老安,也不敢聽他講下去,否則她就要流淚了。
不然如何是好?指望誰去?又依賴誰去?這大概符合馬雅可夫斯基的美學觀,就像他寫的那些階梯詩。但女人如果都是一雙舉重運動員似的胳膊,並與窈窕的曲線、婀娜的身姿無緣,難道不也是一種遺憾?連荊華都感到遺憾,不知男人如何感想,也許他們當中有人正巴不得藏到女人的圍裙後面。
「咱們沒有起子。」柳泉接過一瓶啤酒,不知怎麼才能打開瓶蓋。
蒙蒙餓了,他想吃飯,可是他不得不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熱氣在那些盤子或湯缽上蒸騰。這是怎麼回事啊,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像他和同學玩的溫度計,他們或是把它插|進雪堆,或是把九-九-藏-書它插|進熱水杯,那條血紅的水銀柱,倏忽之間,就會下去或是上來。
「有點事情。不過柳泉同志等你已經很久了,我的事情,可以再找時間。」
「這是她給我的信。」安泰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一摞信,好像在撫摸愛人的柔發。
「喂——」腔子拖得長長的,好像不知道給他打電話的是誰。梁倩不信姓錢的女人沒有告訴他是誰打電話找他。
離婚吧。
荊華趕緊放下手裡的刨子,咚咚咚地跑下樓去。
蒙蒙還在哭,柳泉也還在哭。這是「星期天交響樂」的第一樂章。
荊華終於使柳泉明白,要相信蒙蒙自己的判斷能力。他早晚會長大,早晚會有明白的那一天。那時,什麼也羈絆不住他的心,他一定會回到柳泉的身邊。
聽著荊華和蒙蒙的對話,柳泉再次後悔,她不該結婚,更不該把蒙蒙生下來,假如她不能為蒙蒙準備好一切。
柳泉只輕輕地抿了一口,微微地笑了笑。是那種知識婦女在意識到自己的聰明才智時才有的微笑,是使得每一個正直的男人肅然起敬的微笑。
「開什麼玩笑!我看你情緒不對頭。」
也許她們都會孤單到死。這是為什麼?好像她們和男人之間,有一道永遠不可逾越的鴻溝。如同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的「代溝」,莫非男人和女人之間,也存在著一道性別的溝壑?可以稱之為「性溝」么?那麼在歷史發展的這一進程中,是否女人比男人更進步,抑或是男人比女人更進步,以致他們失去了在同一基點上對話的可能?如同嬰兒在母體里的發育:某一階段是四肢的形成,某一階段是大腦的發育……而其他部位的發育,此時則處於相對停滯或遲緩的狀態?
「我是說,你對你的工作怎麼打算?」
「你怎麼知道我不給?我當時沒帶著。」他拍拍身上沒有一個口袋的背心,「回頭我就給送去。」
而梁倩卻讓她拖著。還是那句話:調令隨後就下。但究竟有多少把握,今天應該聽到迴音。
感謝老安,託人從上海帶這東西給她。給她治療器的時候,像要剎住她那不著邊際瞎想的毛病,他一反平時的慢慢騰騰,急匆匆地對她說:「你別誤會,我可不是憐憫你,我和你一樣,不喜歡別人的憐憫。」
社會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樣一些人:可以包攬解決一切困難,諸如調動工作,找房子,買煤氣罐,從香港幫人帶回錄音機、彩電……然而牟利之高,坑人之不眨眼,足以讓巴爾扎克續寫一部《高老頭》
荊華看了看表,九點。莫非白復山沒走,竟然在門外老老實實地等到九點?這位大爺,什麼時候肯為一件事正兒八經地花費過半個小時?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他真有什麼要緊的事?
僅僅是因為錢嗎?那個年月,再送一個生命到世界上來,不是作孽又是什麼。那時,她還不知道有一天會打倒「四人幫」。
柳泉還沒說上兩句,魏經理那邊就來了神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對她說:「你這件衣服挺合身啊,身條顯得越發……」說著,就準備往柳泉的腰上捏一把。
送煤的女人沒聽見似的。賈主任嘿嘿地笑著,把碎煤塊倒進了拖斗車,自己動手拿了四塊蜂窩煤。

門終於開了。
當時柳泉覺得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昨天上午,人事處通知她,借調到此為止,感謝她對外事局的協助,請她休息幾天後,仍回原單位工作。她這才憶起前天下午,錢秀英好像特別高興,在辦公室的另一頭嘰嘰嘎嘎地笑著,說著。「……你們敲不出來,我一敲就敲出來了,怎麼樣,十塊錢。」她抖動著手裡那張嶄新的票子,那張票子結實地、嘩嘩地響著。可以想見,被敲的人,多麼珍愛自己的錢財,但還是把它獻給了不朽的錢秀英。然後反倒像是她在恩典大家:「你們說,吃什麼?」
對了,她現在的景況,就跟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剛剛沒頂的池塘差不多,撲騰著、掙扎著,嗆得好生難受,而岸上的人,不但不會救她,反而覺得有趣,因為人人都覺得,那麼淺的池塘是淹不死人的。
梁倩的出現,如同天上掉下來個餡餅。那時她剛從監獄出來,剃光的頭上剛剛長出半寸長的頭髮,活像一隻刺蝟。
「蒙蒙!」柳泉叫道。
「柳泉同志,你不要著急,我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弄清楚。」
每經一次痛苦的洗禮,本應多些成熟、老辣,她怎麼老像一隻缺鈣的蛋殼?
…………
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留學英國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裡通外國的「間諜」,柳泉每每為洗清父親的不白之冤,徒勞無效地奔波一天後,多麼想靠在那個胸膛前,訴說一下她所受到的冷漠和羞辱,又多麼希望那是一片綠蔭覆蓋的草地,讓她躺在上面得以歇息……然而他卻噴著滿嘴的酒氣,強迫她做|愛。那時他很得意地當著一個什麼派別的小頭目,躊躇滿志,以為日後必然飛黃騰達,青雲直上,早早便做起了黃粱夢。
利用父親的關係辦點事情的情況,梁倩是有的,但都是為了確實應該解決,而又不好解決的問題,並沒過了分寸。荊華和柳泉離婚之後,沒有住處,她能不管嗎?誰誰父親的冤案一直拖著不給人家平反,對嗎?她要拍的這部電影,有什麼不好,硬是不通過。憑什麼她這個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的高材生,當了十幾年的副導演,就不能拍一部片子?要按論資排輩的辦法,哪一年才能輪到她?這要求過分嗎?就算她不是某某人的女兒,她也會儘力奮爭……但像白復山那樣,打著父親的牌號去做過分的事,她從來沒有干過。
「你怎麼跑來了?」
「你怎麼打算?」
「別哭了,蒙蒙早就嚷嚷餓了。」梁倩始終認為,醫治痛苦的辦法不是「忘記」,而是記起自己的責任。
「您不進來坐會兒?」荊華越發熱情起來,將單元門越發地敞開。
她背過臉去,不看柳泉那副倉皇上陣的模樣。直到她確定柳泉已經上了樓,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抽出一支香煙點上。她迫不及待地、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一連串暢快的呻|吟,直到一個路人驚詫地打量她,她才打住自己愜意的哼哼。
荊華捂住了他的酒杯。「不,蒙蒙,等你長大以後。」
「咣!」「咣!」一共四瓶啤酒。「涼水裡鎮鎮,涼水裡鎮鎮,折騰來折騰去,咱們連個冰箱也混不上。」她專心致志地對付那些大大小小的紙包,從一個紙包里拿出一塊雞雜塞進嘴裏,狠狠地嚼著。
荊華只想腳踏實地地做些研究工作。近年來,似乎有股清新的風,吹進了沉悶的理論界,學術研究工作開展得也比較活躍,這使她覺得,有可能對社會生活進行較為開放的觀察和思考。
「他會不會正在吃晚飯?」柳泉說。要是朱禎祥胃口不好,也許這電話就會影響他的食慾,如果他正在剝一隻蝦,那就會敗了他的興味……這對以後要辦的事情,似乎沒有直接影響,但她的不合時宜很可能會成為第一抹暗影,這就是辦事老成的人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
「什麼事?」
梁倩立刻接著唱:
等她們安定下來,回頭一看,小柜上的茶盤裡,現成地放著好幾個杯子。唉!
因為沒有房子,柳泉不得不放棄對蒙蒙的撫養權。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償還不完的人情債,哪怕寄生在最好的朋友那裡,哪怕是寄生在自己父母的家裡。
柳泉什麼也沒逮著,可她就是覺得這伶牙俐齒的小青年什麼地方不對頭。引起她義憤的到底是什麼?
連衣裙是梁倩送給她的,今年國際上的流行款式,寬鬆的腰身,同樣顏色的細絛束帶。腳上的白色半高跟鞋是荊華送的,難為荊華去買這樣的奢侈品。柳泉又經意地把這些穿戴起來。這一切,無不體現出她們對「未來」的幻想。別管她們碰過多少釘子,受過多少磨難,有時還是顯得幼稚。
也許是時來運轉,外事局竟然表示同意接受她。
梁倩拿起那張被水浸得皺皺巴巴的調令,走到陽台上。「哎呀,晒晒就幹了嘛。」
這不,現在蒙蒙長大了,自己就跑來了。
后一代對上一代,是血緣關係呈幾何級數遞減的繼承,而作品才是藝術家自己。連遺傳基因都不可能像一個人的作品那樣,準確無誤地傳遞出作者的信息。藝術家是不死的,他活在自己的作品里。哪怕白復山像拋開一件舊衣服那樣拋開她,哪怕澄澄不成器,她也能找到自己的支撐點。
她不會一怒之下上弔吧?平時,她最愛說這樣的話:「氣得我真想上弔。」但更大的可能是找誰吵架去了,柳泉想象得到,她如何惡狠狠地咬著兩排細小而緊密的牙齒,一副血戰到底的樣子。
「喵嗚——喵嗚——」一聲緊迭一聲,高高地揚著腦袋,彷彿是在呼救。
黑暗勢力已從全中國掃蕩……
這兩天柳泉心裏煩躁,魏經理又想吃「豆腐」了。前幾天下班,他把柳泉叫住:「小柳子,談談上半個月的生產進度啊。」
梁倩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沙發的靠背。
當然先要把手洗乾淨。擦了一遍肥皂,不行,指甲縫兒仍然是黑的,應該把指甲縫兒刷一刷,她轉身去找刷子——啊!竟像有誰把她攔腰砍斷,一下跌倒在水池旁。她試著移動身體,想要站立起來,不行,根本不能動了,只要稍稍一動,就痛徹全身。
「幹嗎?」蒙蒙僵硬地問。方才那有彈性的笑聲,頓時不知去向。
梁倩倒是買過一兩瓶「美加凈銀耳珍珠霜」,說明書上這樣寫著:「本品用天然銀耳、珍珠、脂肪醇等精鍊而成,經常搽用,可嫩艷肌膚,青春永駐。」但梁倩的額頭,仍然像一段久經風吹日晒的干木頭。
也許他說得對。梁倩不得不考慮她的家庭背景,除了梁倩自己,誰也不能理解,這種家庭背景,是一個多麼沉重的負擔。
這電話來的真是時候。「魏經理,您還有事嗎?」
她甚至變得迷信,變得愚昧,像從未受過教育的農村老太太——如果那個穿紅裙子橫過馬路的姑娘不回頭,我的事兒就能解決。
誰要她們?!就是三更半夜,把她們扔在馬路上,也不必擔心有人撿了去。一個個像塊風乾牛肉,包括梁倩在內。除非有人閑得實在難受,想找點什麼東西磨牙。
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沒有投來一瞥或好奇、或審度、或鄙夷的目光,這一切都應該讓柳泉感到放鬆,可是她依舊愣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荊華賠著笑說:「大媽,我們打個電話。」
老董科長頭也不抬。「沒有。」
她今天來,正是為了請荊華、柳泉晚上去電影廠看她的片子。冒著大雨,騎著摩托,在雷電下疾馳,像個瘋子。可在這種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有些頂天立地的氣派。
他們兩個人,究竟誰誤了誰呢?
白復山的兩腮上,鼓起一道道肉棱。梁倩本想提醒他,這不好看……
她腳上的白色高跟鞋也很漂亮,但那是荊華買的,這畢竟是不能互相代替的兩種感受。
是不是房間太大?荊華曾竭力要把這屋子填滿。書櫥、沙發、桌子、椅子……填了自己的房間還不算,又填了柳泉的房間。那些傢具,全是她自己做的,看上去還蠻像回事。機關里的同事,大概沒有一個人能想到她還會做木工活兒。
荊華像打點射,瞄準了目標,叭、叭、叭、叭,有節奏地、慢條斯理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射:「現在的時間是六點半,我們的作息時間是上午九點至下午八點接待來訪人員。你要是有事,請九點后再來。」說完,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刀條臉」陡然變色:「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有人不高興。跟著手推車走一趟,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倒好像從兜里往外掏錢那麼不痛快。錢秀英極不情願地從一扇大玻璃窗前,千嬌百媚地擰過身子,因為連衣裙上的腰帶勒得太緊,腰部那一堆多餘的肉,便被攆向腹部。於是腹部便更加隆起在色彩斑斕的連衣裙下,活像一隻快要產卵的花蝴蝶。
誰說的?迷信是對生活無望的結果。
「幹什麼?」荊華把胳膊往門框上一橫,完全不想讓他進門的意思。
張口就是一句髒話:「狗蛋,當著朱禎祥的面,我跟謝昆生那老小子大吵一架。你媽的!」她一定說了不少的話,又在太陽底下跑了很久,兩片嘴唇之間的唾液,稠得似乎可以粘住嘴皮。
那一摞用絲帶捆著的信,讓荊華想起十七、十八世紀的古典小說,或《茶花女》那一類歌劇里的情節。在那些小說和戲劇里,正是用這樣的絲帶,捆著愛人的情書。
柳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水池裡洗小蘿蔔的荊華忍不住了。「蒙蒙,你怎麼能和媽媽這樣算賬?如果爸爸教你這樣做,我可要給你說說清楚。媽媽一個月要給你十塊錢撫養費,然後她還要給你買書、買鞋、買衣服,自己還要吃飯、交房租……」荊華還沒有說,這幾年為了把她從外地調回北京,以及柳泉自己活動工作,她們怎樣擠幹了身邊的每一個小錢,去周旋、去疏通關係。在她們已是傾囊而盡,而對那些「有權就有了一切」的人家,仍然寒磣得無法出手。
「這塊魚子給你吃。」魚子煎得焦黃,一定鬆脆可口。柳泉本來想把它和煎好的黃魚一起紅燒,但蒙蒙愛吃魚子。她明知今天不宜再為蒙蒙做些什麼,那會使她顯得更加糟糕,然而母愛是最不能列入立法條例的,它通常不講什麼是應該,什麼是不應該,它時時服從於自我犧牲的本能。
「我什麼都吃,只是——這太不好意思了。」
工作間很像輪船上的駕駛艙,她坐在一排錄音設備的後面,活像一個船長。對面,大若半扇牆的隔音玻璃那邊,熄了燈的錄音棚里黑咕隆咚。
現在她像個被開銷的女傭,站在主人面前,請他開恩。
明裡暗裡魏經理一直在強調「借調」,也就是暗示,她還攥在他的手心裏。
白復山慷慨地對她們說:「我請客。」
哪個人的離婚,不是一場身敗名裂、死去活來的搏鬥!
「去!去!去!不行!」像呵斥一隻偷食的野狗。
她自己的事,那些無端傷害她、不公正對待她的人,又有誰來管呢?
而那個……柳泉捏了捏荊華的胳膊。
這一趟真不近,荊華還以為永遠到不了了,當她最終從自行車上下來的時候,大腿麻木得沒了感覺,就像蹬車的時候給蹬丟了。
「那你說怎麼開?」梁倩停止了啃咬,瞪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問蒙蒙。
剛才他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看她,誰也不理她,誰也不聽她那絮絮叨叨、明知惹人煩、不說又不甘心、因此就賠盡了笑臉的業務要求。
柳泉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那問號於是就飄散開去,她釋然一笑,好像終於打發走了一個糾纏不休、死鑽牛角尖、每天不和人抬一杠就沒法活下去的書獃子。
或是:「昨天晚上,她們怎麼八點多鍾就沒亮了,有什麼背人的事吧,啊?」
「我是梁倩!」梁倩用惡狠狠的口氣,趕緊自報家門。
她唯一的出路只有「逃」。梁倩和老父親都在為她活動別的工作,但願上帝保佑,這件事能辦成才好。
每當她被各種意想不到的煩惱困擾,覺得日子苦得過不下去的時候,她便這樣寬慰自己:至少到了冬天,終不至於再挑水、和泥,蹬著自己釘的搖搖欲墜、幾乎就要散架的小梯子,爬上爬下地抹嚴實木頭小屋上的每一條縫隙……該知足了!
不巧,看電公用電話的老大媽,剛剛關上電話機前的玻璃窗。
柳泉想起在幹校時經常為之擔憂的那頭小灰驢。它那四條彷彿一撅就折的小細腿兒,拉車爬坡的時候,怎樣吃力地抖動啊……柳泉總是奮力地推著車輪,助它一臂之力。小灰驢像是懂得她的愛,用它秀美的大眼睛,安靜地、馴順地望著她,聽憑她拍打著自己的脖子。因此有人稱她「驢道主義」,現在,誰哪怕給她來點兒「驢道主義」也好啊。
「咚!咚!咚!」響起了又重又急的敲門聲。好像哪裡失了火,催著她們去救。
她還在電影廠等候最後的裁決,據說她那個片子可以通過。這幾天,為這部片子,她又上上下下地跑了個夠,一邊跑、一邊罵:「他媽的,難怪咱們工作效率不高,一個人只能用三分之一的精力搞事業,用十分之七的精力打官司、解釋、掃清阻力、疏通關係……」
腳步聲一路響了過去,不是,不是往這個房間來的。可柳泉又豎著耳朵,巴望著腳步聲的出現:那是不是謝昆生的腳步?他什麼時候才能坐下來和她談談?
「我不知道……」蒙蒙更加惶恐了。
會不會又是陰天?
「我……我不知道。」
外事局是借調,不是正式調動,她總得留個後路。在這最後一個下午,甚至是最後一個小時,魏經理都指不定會在什麼地方,找她一個茬兒,或是隨便想出一個理由,就能讓她為逃出虎口所做的一切努力化為烏有。
…………
柳泉打了個寒顫,在攝氏三十九度的氣溫里。太陽烤得人全身淌汗,汗水從脊背、胸窩不停地淌下,像有小螞蟻在爬。一絲風也沒有,樹葉一動不動,連樹蔭底下應有的陰涼,在酷熱的驅趕下也萎縮了。
荊華被這急促的敲門聲催得手忙腳亂,胳膊怎麼也伸不進襯衣的袖子。她急得將背上的襯衣一把抓了下來,原來袖子是反著的。
而人的年齡越大,便越發清醒,越發清醒,就越發難以結婚。她們對婚姻失去了信任,即便不把婚姻當做一種災難,至少也是和摸彩票差不多的一種玩意兒,中彩的機緣只屬於少數幸運兒。
「別找了。熱水開水都沒有。」荊華有氣無力地說。
荊華打斷她:「別搗亂,這是第二段的歌詞,第一段的歌詞應該是這樣——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柳泉像被赦免了,不勝感激地想,蒙蒙到底是個善良、寬厚的孩子,但願他長大以後,也能這樣待人處事。「蒙蒙,別生媽媽的氣啊。」柳泉衝動地說。說完便立刻轉過身去,鏟子很響地翻動著炒鍋里的菜。
接著,柳泉又嚷嚷起來:「你不要欺人太甚!狗急了還跳牆呢……」然後哭聲、叫聲又低落下去,變得含混不清。
「這是哪兒來的話?」情況不妙,梁倩已從冷淡變為刻薄。於是他儘可能低聲下氣,又把右胳膊繞到梁倩身後的沙發靠背上去。梁倩立刻感到,自己被包圍在了從白復山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中。她往右挪了挪身子,乾巴巴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帶你去見他,他最近身體不太好,連我都很久不去打擾他了。」
「蒙蒙,這是你乾的吧?」柳泉一面急急地用衣角,揩拭著調令上的水漬,一面厲聲問道。
「那兒有個蓮花池嗎?」
「我聽見您說夢話來著。」說到這裏,荊華有意停了一停,臉上還顯出非同小可的神情。
「我那兒有水,也有肥皂。」她邁著醉漢似的踉蹌的腳步,回家去了。
有人在樓下高聲叫道:「來煤啦!來煤啦!」
「我回答說,『是真是假,摸一摸就知道了。』
風兒吹著我們,
明天,他將把外事組的人全召集到一起,加上謝昆生,誰對柳泉有什麼反映,都亮到桌面上來。三頭對案,人證物證,一一落實下來,合則留,不合則去——諒他們也沒有什麼可以拿到桌面上來的東西。再不要這樣似是而非、傳來傳去地糟蹋人,人家還是個獨身女人啊,這樣糟蹋人家,還讓人家活不活?怎麼能那麼殘忍呢?
荊華和柳泉總也沒有辦法弄到液化石油氣罐,現在她們更是死了這條心。一套架子和一個液化石油氣罐,已經漲到二百元,她們買不起。
梁倩伸出一個手指頭,彷彿怕沾上髒東西似的推開他,說:「不用,謝謝。」便帶著柳泉昂首闊步地走向另一張桌子。
梁倩被這痛苦掙扎后的寧靜感動了。她想到她們的過去和未來,想到她們也將會經過反覆、痛苦的錘鍊,變得更加成熟。她不想對荊華說什麼撫慰的話,她們早已不是孩子,荊華也早晚有一天會癱瘓在床,有站不起來的那一天。這些,荊華心裏比她還清楚。但荊華的精神卻會永遠站著,她一定會在什麼「史」上留下一筆,假如她能把設想過的幾篇論文寫出來,一定會使那些只知蜷縮在「經典」里搞索引的人,振聾發聵。
被侮辱、被愚弄的感覺,使柳泉幾乎落淚,但她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在錢秀英面前落淚,可她上哪兒哭去?別的女人可以躲進丈夫的懷抱,把眼淚流在丈夫結實的胸脯上。在丈夫的安慰和愛撫里,她們的委屈自然會得到平息。
輻射面板開始發熱,荊華把它放在後腰上,一團熱力透過後背直穿前腹,把那不論春、夏、秋、冬,永遠盤桓在她身體里的寒氣驅走。
他想出去。現在好些人都犯了「出去狂」,好像外面是個大金窟,只要帶個口袋出去,往地上一蹲,張著口袋往裡撿就是了。
她們都給她夾菜,連蒙蒙也給她夾。這麼一來,倒讓她為剛才那一陣哭鬧,更加不好意思。
她的心,海綿似的,貪婪地吮吸著剛剛恢復的那點自信。
「翻不出來?翻不出來就能揀高枝兒飛?」魏經理乾笑著。
因此,誰要是想離婚,那就得有十足的勇氣丟掉一切做人的尊嚴,把自己頂隱秘、頂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甚至像突然間失去了某種生理上的功能,夫婦生活已經成為一種恐怖或災難這樣的理由,對形形色|色陌生、有權干預你離婚的人們,重複、申訴個上百遍,以求他們的理解、恩准。這理由對他們也許荒誕無稽,對當事人卻是性命攸關,那情景如同把衣服扒個精光,赤身裸體地站在千百人的面前。
僅僅為了這些,荊華和柳泉也不敢再有結婚的奢念。
好不容易瞅了個空子,柳泉剛叫一聲「謝主任……」謝昆生便非常客氣、求她開恩似的將她的話攔腰截斷:「等等,等等,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是啊,人家這樣客氣,誰還好意思打擾呢!
「請問謝主任在嗎?」
「找你。」
「又說,『女主角的奶|子怎麼那麼高哇,真的還是假的,啊?要是存心墊的,可是個嚴重的問題,需要認真討論、討論,是否屬於色情?』
荊華叫道:「蒙蒙,過來!告訴阿姨,炸饅頭片你想吃鹹的,還是甜的?」
「你這是怎麼了?天啊,天啊!」梁倩連雨衣也顧不上脫,跪在地上,想把荊華抱起來,試了幾次也不行。直到她的雨衣弄濕了荊華,才想起把雨衣脫掉。
什麼感覺?在虛假里可以死心塌地的感覺?她找不著。
「我要你寫、寫、寫……能做出一些成績更好,做不出成績至少也要為那些能夠做出成績的人吶喊助威,不要讓他們孤軍奮戰。」
「那麼我自己去。」白復山夾著香煙的手指輕顫起來。
她的要求,早已和作曲、指揮談過了,在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的音樂處理上,應該如何如何。究竟應該如何,梁倩也說不清楚,她結巴、臉紅。「這裡是不是應該再那個一點?」
等著服務員開票的時候,梁倩向白復山那邊瞟了一眼,她看見,白復山正伏在那小妞兒耳旁低語,肯定是在介紹自己的身份。因為那張容光煥發的小臉,立時變得萎縮、暗淡。
她聽到居委會的賈主任問:「有大人在家嗎?」聲音里藏著深深的懷疑。是啊,咔嗒咔嗒了許久才打開的門,以及打發一個小孩子來應付場面……似乎都意味著這個門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正在慌慌張張掩蓋起來的事。
「你一會兒給?誰能看見呢?大家只看見你沒給,這影響多不好。你現在是代表國家對投機倒把,牟取暴利那些不法行為進行監督,如果你自己首先違法亂紀,農民會怎麼想?人家不管你姓張還是姓李,人家只認準你姓『國』,你得愛惜、尊重這個姓。」說了一大堆,她仍然覺得沒有把心裏的想法說清楚。
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其實心裏緊張得要命,她只是不願老董科長為她擔心。
柳泉在市場東頭找到市場管理員的小屋,小屋的桌子上堆著新鮮的西紅柿、豆角、青椒、雞蛋……可以做畫家的靜物寫生。不知是否都付了錢。
「為什麼?」
「請問他上哪兒去了?」
柳泉回頭望去,恰巧白復山往她們這邊看著,他揚了揚手,柳泉只好點點頭。準是小妞兒要走,眼前的陣勢,可能讓她有點吃不住勁。
…………
荊華說過,人要是倒霉到了頂,轉機就要來了。果真?柳泉不敢樂觀,竟有這麼便宜的事。好像賈桂站慣了,不敢坐一樣,賈桂在皇上面前是奴才,那麼她呢?
離柳泉下班的時間還遠,著急是沒有用的,但她還是無望地盼著、想著:怎麼還沒有一個人來!旋即又回答自己,外面正是滂沱大雨。
這些碗和盤子從來沒有得到徹底的清洗,洗碗布上也膩滿了油垢,黏糊糊的……這些臟盤子、臟碗、臟抹布,無一不顯示出她們日常生活的貧困、無味、馬虎和潦草。
根據柳泉的經驗,在她們公司,批發價都比零售價低。
常常是這樣:晚餐后的桌子上,狼藉著用過的碗盞,因為心緒不佳,誰也懶得去洗。三個孤身的女人,就那麼坐在落地燈的暗影里,或是這兩個不聲不響地吸煙,聽那一個訴說心中的委屈;或那兩個不聲不響地吸煙,聽這一個憤怒地用拳頭敲擊著沙發扶手……彼此間,誰也不說一句寬慰的話。
「嘣!嘣!嘣!嘣!」放炮仗似的,送煤的三輪小卡車來了。
柳泉的微笑,是破壞性的。好像他穿了一套講究的衣服,去參加一個愉快的酒會,正舉著磨花玻璃的酒杯,和朋友說著優雅的笑話,卻有人遞給他一封電報,告訴他,他派出去的一個部下,在某地出了車禍……
哦,太好了。世界似乎又變得可以感知,似乎。
「篤、篤、篤」,又有人敲門。
荊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您這句話不好,很不好。希望您以後說話注意原則。」
可是燒蜂窩煤真難啊,煤站送煤沒有定時,有時鬧得她們只得停伙。碰上送煤的時候,想多買一些,又沒有地方堆放。找個距離近點的煤站自己去拉,人家又定點供應,不賣給她們這個住宅區。這次又是柳泉不知往煤站打了多少次電話,挨了多少搶白,才把人家求來。
外事局的翻譯不少,能應對自如不多。到了關鍵場合,還要從其他單位借翻譯。這種局面早就應該改變,可是這塊地盤,針插不進,水潑不出。眼看錢秀英在和外賓交談時,把個崇禎皇帝改了履歷,硬是從明朝挪到了清朝,朱禎祥又能如何?把這個錢秀英換掉試試,謝昆生要不找茬子鬧事才怪。
「不會?您自己好好想想吧。」說罷,荊華關上了門。
「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梁倩堅信這一條,如果不是這樣,指揮可以開交響音樂會去。那時他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愛怎麼表現,就怎麼表現,像https://read.99csw.com「阿波羅樂神之音」那樣,把《致愛麗絲》的樂句拆個七零八散。幸虧貝多芬死了,否則誰知道呢,或許他氣得在墳墓里翻跟頭也說不定。
蒙懞懂事了。謝謝,我的小兒子。
她沒有告訴柳泉,由於老安的反對,並沒有對她進行什麼批判,也沒有按照一些人的想法,給她扣個什麼帽子。但機關里突然盛傳,她和老安有什麼不正當的關係。那些話說得真難聽,簡直不能想象,是從知書達理人的嘴裏說出來的。柳泉遭到的誣陷,其實太平常了。
「離婚?何必呢,咱們不興離婚這一套,不如來個君子協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對外還能維持你我的面子,豈不實惠?」說這些話的時候,白復山毫不激動,跟在市場上與賣活魚的小販討價還價一般,泰然自若。
梁倩不由得把電話筒從耳邊移開,又把手裡那個電話筒看了又看,這還是剛才那個電話筒嗎?啊?!看來人們還是吃這一套,梁倩看不起這一套,但要辦事,還得來這一套。她又能比誰高明到哪裡去呢?
這種家庭背景給予他們的損害,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
荊華總覺得老安不像一個黨支部書記,不像。
「政治方面的。呃——很嚴重,嚴重得我都不便重複,不便重複。」荊華說得越是含糊,就越發顯得事情的嚴重。
「兩瓶汽水,兩杯巧克力山德。」
他想不明白,梁倩為什麼拒他于千里之外,既然她從不妒忌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荊華總覺得,一個「牡馬駕轅」的時代似乎就要到來。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將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問題。也許世間萬物的所謂變化,不過都是周而復始的運動,那麼,回到母系社會未必是不可能的。
「噢,上八達嶺,上八達嶺啦!曹阿姨,你會唱《少先隊員之歌》嗎?」
荊華嘆了一口氣,她們怎麼盡做噩夢!
朱禎祥覺得於心不忍,難道他是舊衙門裡的縣太爺?!
咔嗒一下,門沒打開,又咔嗒一下,還沒打開。蒙蒙還不大會開這種鎖。不著急,讓他慢慢開去,他應該學會很多事,包括開這種鎖。柳泉平時替他做得太多,如果她現在不是哭得紅頭漲臉,一定又要去替蒙蒙開門,這樣只會培養出一個什麼都不會幹的窩囊廢。明智的妻子不多,明智的母親也不多。
「蒙蒙,」柳泉心裏難過極了,「這都是誰教你的啊?」

上午,「刀條臉」在會議上說了些什麼?荊華看著他那一張一合的嘴,才發現他的嘴是那麼大,臉是那麼窄,窄得像個楔子,想方設法楔進那些本來勻和協調的事物里去。
柳泉蒙了。兩隻手下意識地向前慌亂地推著,好像在抵擋一塊向她壓來的無形的巨石。
絕對的狐假虎威,他要是當了部長怎麼辦?機關里有值班室,領導家裡有電話,紅機子、黑機子,別管是上面,還是上上面,晝夜暢通,風雨無阻。
「走吧!」荊華已經上了自行車。
荊華曾把多少有用沒用的,一塊塊方方楞楞的木頭,刨成什麼也不是、什麼用處也沒有的小木條。只是為了把刨子一下下地推過去,推過去,然後再把一地的刨花和小木條,塞進炕洞里。
「真討厭,這老太婆有完沒完?」
「沒什麼……」柳泉伸出雙手,隔著桌子,握住梁倩的一隻手。
黑暗模糊了遠近、深淺,那一時難以琢磨的空間,讓她感到了孤單。
讀小學時,梁倩是個挺厲害的小丫頭,逢到班裡小朋友洗澡的時候,她就蹺著二郎腿,坐在游泳池一樣大小的浴池入口把門。那些脫|光了衣服的小姑娘,個個都得給她行禮,說:「給小姐請安!」等梁倩大模大樣地點個頭,才能進去洗浴。上廁所她也從來不帶手紙,總是隔著便池的小木門在裡頭喊:「某某,給我送張手紙來!」而那個某某,就得乖乖地把一張手紙,從小木門底下遞進去。
「你何苦花這麼大力氣?你沒看見嗎,現在的電影,怎麼花哨怎麼來,如今的觀眾就吃這個。就算片子拍好了,有多少人記得導演?人家只記得演員,不信你走到大街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問問。你圖個什麼,又折騰個什麼勁兒?攝製組的人誰不煩你,你看不出來嗎?」
柳泉數了數小瓷盤裡的煙頭,一、二、三……一個下午,就吸了七支,但她還是從煙盒裡抽出了第八支。
魏經理的鐵司機高腔大嗓地叫著,像吆喝使喚丫頭。噢,當初她幹嗎要念什麼英文系,假如她學的是開汽車,現在也能挺胸疊肚地「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好嘞,請稍等,別掛啊。」倒好像她有求于梁倩似的。
提起離婚這件事,她們現在還心有餘悸。難怪一般人要在離婚這個詞前面,加上一個「鬧」字或「打」字。對嘍,「鬧離婚」「打離婚」,哪一樁離婚案不是鬧得死去活來,打得人仰馬翻?不鬧成恨不得一口把對方咬成兩瓣兒的仇人,那就算不得是離婚……
幾個頭髮留得像女人那麼長,褲子把屁股綳得賊緊——不知他們蹲下去的時候怎麼辦——立襠只到肚臍眼兒的小青年,手裡攥著一把毛票,問柳泉:「有富餘票沒有?有富餘票沒有?」大概以為,柳泉也像他們一樣是來這裏消愁解悶兒的。
朱禎祥的妻子應聲走了出來,翻開柳泉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去摸摸柳泉的脈搏。
雨停了,空氣潮濕而新鮮。
「柳泉,走吧,咱們上電報大樓打去。」
不,她不願意雄化,究竟是什麼在強迫她?
她的叫喊,在黑暗中漸漸地消散,像是隱藏到黑暗後面去了。
燒吧。梁倩又從水池底下找出鋁壺,真行,壺蓋上的帽兒,仍然沒有配上。
「啊,是啊。」
「想請你和柳泉晚上去看我的片子。」梁倩邊說,邊在荊華的后腰上,來回移動著遠紅外線治療器的輻射面板。
為什麼要在那個地方停下一切聲響,單單突出那幾聲鼓呢?也許那會給人一種迫在眉睫的緊迫感?然而它並不是這樣……那麼,應該怎樣呢?愚鈍像繭一樣,緊緊地包裹著她,但又無法掙脫,此時,她多麼渴望自己有一副鋒利的牙齒。
哭吧,哭吧。
一個人可不是一個物件,往屋子裡一鎖就萬無一失了,除了肉體,他還有一顆心呢。人世間什麼東西都可以鎖起來,唯獨「心」,是什麼東西也鎖不住的。它朝向你的時候,就是不鎖,它也不會遺失;它不朝向你的時候,想奪也奪不過來,別管是暴力、金錢、詭計……到頭來,一切全是白費。
換了另一個母親,孩子一周才來團聚一次,還不用蜜糖哄著?
父親一定寂寞,但父親卻不能像她這樣,找荊華、柳泉發泄一通,罵上一頓。隨便地嬉笑怒罵,也並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享受。
從此,柳泉再沒向魏經理提過房子的事,她只有到處託人。
在自己後院起火的情況下,還有心緒去管這些事。
只有曠漠的荒原,只有低垂在天邊那窮凶極惡、翻江倒海的烏雲,無聲地壓向那棵孤零零的、突起在荒原上的小樹,而它卻沒有發出一聲掙扎的呼喊。
「你住在什麼地方?」朱禎祥儘力找話說,只要說起話來,她就會輕鬆一些。
電話筒里,隱約傳來謝昆生的聲音:「……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放心,我給那邊打個招呼就行了……」一副大包大攬的口氣,不知又給誰辦事呢。
生活將漸漸充實起來,她再也不會在燈下枯坐到夜闌人靜,末了一聲長嘆,關燈上床,睏倦卻不翼而飛,只好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直到天明。人一有了奔頭,生活就會容易得多,因為它明明了了。
究竟為什麼?柳泉茫然不知所措,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麼。
電話老也撥不出去,不是這邊總機沒有外線,就是那邊的總機沒有外線。
「不送就是不送!我們沒車也沒人。等著燒?等著燒自己拿臉盆來端。」而且接電話的男人,總是不等她們把話說完,就撂下了電話。
「你來,你來。」梁倩說。
柳泉的提議,顯然敗了錢秀英的興緻,她嬌橫地向謝昆生瞥了一眼,那一眼分明包含著這樣的意思:都怪你,上哪兒弄來這麼個人!
「奶|子高?奶|子高也成了一條罪狀?人家長得就是那麼高,能削下去一塊嗎?裝什麼正經!跟魯迅說的一樣,看見女人露在外面的胳膊,就想到那個地方,像《肥皂》那篇小說似的,咯吱、咯吱……哈哈哈!
「我說過那樣的話嗎?」謝昆生驚詫地揚起了眉毛。
好吧,離也罷,不離也罷,大家就這麼耗著,反正也沒有哪個愛她的人在等著她。
所以離婚以後,很長時間,柳泉過著打游擊的日子。在這個同學家住幾天,在那個朋友家住幾天。感謝她那個家政系畢業的母親,在操持家務方面,把柳泉造就成了一個全能選手,不論住在誰家,都是一個自帶飯票的好保姆。
「真對不起……」柳泉聲音微弱地說。
她聽見父親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在暮色中迥繞:「前兩年就沒了,讓一場暴雨打落了。」
荊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看「她」給安泰的信,然而像安泰這樣的黨員,這樣的支部書記,這樣的領導,荊華會永遠記著。
「什麼?留給首長的?我不管,反正我拿一張,剩下的你們愛怎麼分就怎麼分。」
去年柳泉和他一起去湖南出差,在公共汽車上,他趁乘客擁擠,緊貼著她的後身。夏天,衣服穿得薄,柳泉只得拚命往前鑽,幾乎鑽到一個男乘客的懷裡,她的頭,甚至頂住了人家的下巴,嗅到也不知是從那人嘴裏還是從鼻孔里呼出的煙油味兒。那煙油味兒可真大!哪兒像從嘴裏或鼻孔里冒出來的,真像是從煙嘴兒里冒出來的,而且那煙嘴兒早就該用捻子捅一捅、清一清了。但他似乎很理解柳泉的苦衷,奮力為柳泉擠出一絲空隙,並把肩上的背包夾到了柳泉和魏經理之間。柳泉匆匆、可憐巴巴地向那人看了一眼,算是對他的感謝。
老安接著說:「為什麼?因為她說了實話,真話。什麼是自由化?據說是不要黨的領導。荊華同志的文章里,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她不過是在進行學術探討。我們千萬不能隨便對一個同志扣帽子,搞壓服。回想一下,當初我們在蔣管區是怎麼做工作的?那時,人家有什麼想法都敢和我們談,哪怕是『反動的』。我們怎麼辦?我們只能靠擺事實、講道理,靠自己的切身體會、現身說法,使他覺悟,最後投向革命。為什麼那個時候我們可以這樣做?因為我們的力量還小,我們需要更多的人參加我們的隊伍。扣帽子、搞壓服,就會把人嚇跑,剩下孤家寡人,你就得失敗。現在我們強大了,權力在握了,我們仍然不能忘記群眾這個大多數。也許有人覺得不就是曹荊華同志一個人嗎?你既然能把一個人不當人看,你就能把所有的人不當人看。我們應該團結一切同志,開展正常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允許批評,也允許反批評。把批評變成一種討論,各抒己見,誰有道理就服從誰。這才不至於以勢壓人,產生冤、假、錯案,這樣達到的團結統一,是真正的統一,真正的團結……」
她們像所有正常的人一樣,喜歡花。當然,還有別的一些什麼。
現在應該放糖。
香煙是個奇妙的東西,一口一口吮吸著它,看著紅紅的煙頭時明時暗,再不時地磕磕煙灰,竟會使緊張的情緒得到緩衝。不過柳泉忘了,她們三個人當中,是誰先開始吸煙的。
不,即使這樣也不要。荊華儘力把自己的思緒,拉到別的事情上去。
還有一樣她忘了統計進去:用多少力量,才能從白復山們製造的干擾、絕望、幻滅中,掙扎出來?
「媽,我餓了,怎麼梁阿姨還不來?」
謝昆生還是不在,柳泉仍然心事重重地坐在謝昆生的辦公室里。
散會以後,那位領導同志特意和她握手告別,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荊華同志,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對思想戰線上的一些不良傾向,要有一個嚴肅的態度,對同志們的不同意見,也要有一個積極的、虛心的態度。哈哈——對我的講話有什麼不同看法,盡可以發表意見。」
「我們家的貓,沒跑到你們家來吧?」
「你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別慌,先談什麼,后談什麼,都是咱們剛才在路上討論過好幾遍的事情。」荊華儘力顯得淡然,柳泉此時像受了驚的鳥,任何一點微小的刺|激或不妙的暗示,都會使她從主要目標上偏離。
在外面他能幹什麼,拉琴?他那手琴,早就不行了。除非在街上做個拉琴的高級乞丐。
也許不必非到終點再總結自己的一生,而應該像舵工那樣,隨時修正自己的航向。
這種樣子,還能拉好琴嗎?
美麗的衣裳……
荊華在一旁哧哧地笑,「你比柳泉還笨。」
梁倩可憐自己的老父親,世人只以為當官的人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誰能知道父親的苦處呢?
賈主任從家裡撮來一簸箕碎蜂窩煤,對送煤的女人說:「上次的煤餅里一準兒摻多了土,一拿就碎。給我換幾塊吧,啊?」
他要求荊華必須端正態度,嚴肅認真地總結這篇文章在政治傾向上暴露出來的嚴重問題。
「起子呢?」梁倩問。
「爹不知上輩子倒了什麼霉,這輩子當了這麼個官兒,鬧得人人躺在他身上,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坑他,拿他的大頭。現在又惦記著讓他把你弄出去……你為自己張羅的還少哇?你在外頭打著老頭的旗號辦這辦那,捅了婁子就往老頭身上一扣,鬧得不少人對他有看法。他整年整年見不著你,他知道你幹了什麼,啊?他是吸了你一根煙,還是吃過你一頓飯……你給我請!」梁倩跳起來,拉開了工作間的門。
或是湊趣地跟人家一起,慷慨激昂地指責某人如何昧良心,品質如何惡劣……其實她見也沒有見過那個人,不知道那人高矮胖瘦,高低貴賤。
大院里幾乎家家都用液化石油氣了,只有不多幾家,還在燒蜂窩煤。
「拿到了。」
柳泉伸手去拿電話筒。
柳泉又想哭了,她趕緊拿起碗和筷子,不行,兩隻手一點力氣也沒有,而且顫抖得厲害,差點把面碗打翻。她把碗放下,筷子卻從手裡滑脫出去,一直滾到女主人的腳邊。
荊華目瞪口呆:「你什麼時候學會說粗話了?」
老農苦笑笑:「不認識。人家就是這麼著。」
又死了!
朱禎祥轉過身去,儘力不看柳泉,怕她不好意思。在柳泉吮吸牛奶的急切里,有一種令人落淚的東西。他的直覺告訴他,柳泉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女人,他沒有發現過一絲那樣的痕迹。
它像一個窄長的街心花園,有大樹、灌木、草地和花叢,甚至還有一小片攔在鐵絲網裡的果園。青青的小蘋果,正傻裡傻氣、無聲無息地在那果園深處長大,變得紅潤和甘甜,直至獻出完美的自我。
都走了。
荊華相信,他要是掐死個狗呀、貓呀什麼的,絕不會手軟。
柳泉立刻失悔,尷尬地站在冷飲店窄小的過道里發愣,不知退出去好,還是若無其事地走進去。
他總算知道還有個「哥德巴赫猜想」,到底,他曾是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啊。
父親那些老戰友,大眼瞪小眼地盯著她,別說父親,就是這些叔叔伯伯,也不能允許她為離婚的事鬧得滿城風雨,這不但敗壞梁家的家風,似乎也敗壞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家風。他們一定會拿出維護她父親的形象,甚至維護什麼事業的榮譽之類理由來勸阻她,白復山透徹地了解這一點。
貓頭從沙發上跳了下來,跑到她的床前,「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好像在問:「你醒啦?」
「得了吧,」柳泉痛惜地反駁她,「別玩新花樣了,你就是你。有人說,改變性格不過像是穿越一條小巷……對另外一些人也許是那樣,對我們卻不是。」
把鋁壺坐到爐子上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後對荊華說:「咱們還是到醫院去。」
有誰在拍打她的腳尖,開什麼玩笑,在這樣的時刻!她霍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白復山那永遠好意思的笑臉。
送煤的也是個女人,矮小,瘦弱。男人們全上哪兒去了?大概只管在電話里打發等著燒煤的人。
越是這樣,柳泉反倒越不好張嘴。「不過是一點工作上的事情……」
其實是「乞求」。不過柳泉不想和荊華爭論,只是疲倦地笑笑。
十根纖細修長、被舊木頭上揚起的灰塵弄得黢黑黢黑的手指,緊握著刨子,一下,一下,力氣均勻、穩紮穩打地推過去,推過去。
大東郊!而且是晚上八點五十分。
「北京的衚衕,一般都有點來歷或講究……」朱禎祥瞥了柳泉一眼,立刻被她失血的面色和嘴唇所驚嚇,他快步走去,打開隔壁的房門。「仲蘭,你快來瞧瞧,柳泉同志好像不舒服。」
她又「喂」了兩聲,依然是嗚嗚的風聲。
「是的。」
「謝謝,不好也不壞。」梁倩眯著眼睛,看了看香煙上的商標:三五牌。他倒真會享受。
梁倩走進廚房,想給柳泉弄點熱水敷敷眼睛,不然眼睛就會腫得像個桃子。暖瓶不少,一個個鄭重其事地站在小柜上,一個個也都像擺設似的空著。就算她們再買十個暖瓶,還是沒有熱水用。
吱、吱、吱,梁倩用力吸著麥管,一口氣喝下半瓶汽水。「他們走了。」她朝冷飲店的門廳轉了轉眼珠。
「好,你談吧。」然後謝昆生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又順手拿過一份報紙,瀏覽著報紙上的標題。
恰巧那日荊華頭疼,本想請假休息,但她覺得那樣做有臨陣脫逃的意味,便留了下來。會前,她匆匆吞下「刀條臉」給她的止痛片。那藥片確有奇效,不但頭不疼了,眼前的一切景物也變得模糊、恍惚,耳邊的一切聲響也變得含混、遙遠,連她自己似乎也變成了一團軟軟乎乎、沒手沒腳、沒腦沒心的東西,融融地飄浮在空中。
「謝謝,我自己和他談吧。」
荊華怕陰天下雨。一到陰天下雨,她的腰就疼得格外厲害。醫生還說,鬧不好,她將來有癱瘓的危險。
「咚!咚!咚!」沒有人回答,還是一個勁兒地狂敲。
「誰說我沒給錢?」他不著急,也不生氣,一副寡廉鮮恥的模樣。
柳泉機械地摩挲著身上那淺丁香色的縐紗連衣裙。真像剛演完一場戲,行頭還未及脫下呢。
「我不同意你這種生活態度。」梁倩把手裡的汽水瓶舉到眼前,透過橘黃色的液體,四周的景物就像泡在這橘子汁里,全變了樣,像卡夫卡的小說。然後接著說,「我們常常提出這個問題,世界上究竟好人多還是壞人多?經過認真的分析、對比,一致認為,還是好人比壞人多。可生活為什麼顯得那麼艱難?這是因為壞人雖少,但是他們的能量大,而且常常是進攻型的,侵略型的,而好人總是處在防禦地位,所以壞人顯得很多,所謂『一隻耗子壞了一鍋粥』。我希望改變這種打法,不能一味地防守,要出擊,要進攻,狠狠敲斷那些壞蛋的脊梁骨,讓他再也不能害人。王八蛋!」
謝昆生被自己的提議感動了,頓時覺得自己偉大起來,像他這樣事必躬親的領導,現在能有幾個?
他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等候他的柳泉,自管稀里呼嚕地吃西紅柿,隨手將果蒂往門外一扔,恰巧落在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身上。
貓頭溜溜地回來了,依舊回到沙發上。卧在那裡,不睡了,兩隻眼睛納悶地盯著荊華,好像在問:「你們都出了什麼毛病?」
魏經理已經發出最後通牒,讓她回公司上班。
朱禎祥自愧不如。他的妻子總能巧妙地,不露形跡地幫助別人從尷尬中解脫。
那小妞兒顯然不知道梁倩和白復山的關係,如防範一個新出現的競爭對手,警戒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梁倩。經過短暫的對比和判斷,料定梁倩不是對手,便帶著年輕女人對韶華已逝的女人的憐憫和優越,掉過頭去。而那過剩的優越感和憐憫,仍然盲目地從後腦勺上往外冒。
他們之間沒有了夫妻之愛,不妨搭個夥計啊,那他們就可以互補短長。只要她肯在老頭子那裡為他通融,用不著她這樣掙命,他什麼都會給她安排妥當,她只需在家安心當太太就是。
賈主任在一旁不停地嘟囔:「那麼一大簸箕煤,就換這麼兩塊啊!」臉上的笑容沒了,還在送煤的女人身後,不停地翻眼睛。
「啊喲喲,你還討厭哪?現在有幾個男人能這麼疼自己的老婆!」
「那你為什麼不小心一點?」柳泉還不肯罷休,她似乎執意找茬兒發泄一下,再憋下去,她可能會不顧一切、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先去喝點飲料好不好?」
「要不要叫車?」
蒙蒙撲哧一聲笑了。她比媽媽能幹不了多少,但他不敢這樣說,只好說:「啃是啃不開的。」
「不行。」梁倩從嘴上拿下正在吸著的香煙,用夾著香煙的中指,叩擊著桌面,「你知道他們說你什麼?說你一個中午不知道和外賓跑到哪裡去了。」說完,便靜候著柳泉的反應。
她想起初婚的那個夜晚,白復山如何歡喜若狂地抱著她在卧室里打轉。
「我還真想花錢雇個人,連你們也看上。」
柳泉並不是不近情理的媽媽,為了爭奪對蒙蒙的撫養權,那樁離婚案竟拖了五年之久:要離婚就別想要孩子,要孩子就別想離婚。蒙蒙成了人質,幾乎把柳泉折磨出精神病。
「都是革命工作,哪有高低貴賤之分呢?領導既是這樣安排,必是有通盤的考慮。」說完,柳泉便集中力氣進行深呼吸。聽那些練氣功的人說,這辦法可以制怒,她萬萬不能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魏經理在說什麼?好像在提醒她,這不過是借調,將來還得回到他的麾下。還說,沒有他的首肯,找誰也白搭……
柳泉早已不問。
她不知在想什麼,兩手抱著腿,下巴頦抵在兩個膝頭之間,睜著一雙視而不見的眼睛。柳泉覺得蹊蹺,這不大像她平時。
…………
去年,荊華那篇冒尖的論文發表后,很得理論界一些泰斗的讚賞。一時各報刊報道、轉載,採訪者也絡繹不絕。「刀條臉」竟然對她說:「曹荊華同志,您對馬克思主義的這一闡述,成績是優異的,貢獻是巨大的。我——我真想推舉您為中央委員。」邊說,還邊扭動著細長的身子,活像水裡游著的一條水蛭。
柳泉覺得俯向她的那張依然滋潤的面孔,如窗外融融的月亮,安靜地照耀著她。她頓時覺得餓極了,便接過那杯滾燙的牛奶,急急地吮吸著。
那小青年正在啃西紅柿。粉紅色的汁液,順著尚未長滿髭毛的嘴角流淌下來。他有著天神似的體魄,銅鑄似的膀子上隆著一塊塊健美的肌肉。這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偉岸的男人。
「好了,雨過天晴。」荊華瞥了柳泉一眼,斷定她的情緒已經恢復正常。
有板有眼,抑揚頓挫,聲樂訓練似的。所以人們才能在吃著飯後消暑的西瓜,打著飽嗝兒,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中,傾聽這表示痛苦和悲哀的信號。
「當然會啦。」荊華一面往桌子上擺筷子,一面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小松樹,小柏樹……」
她顯然想過,或與家人私下議論過、發泄過,那些立時可以蹲監獄的言論。
荊華伸出手,招呼它過來,它大概還想睡,搖搖尾巴,又回到沙發上去睡了。
「怎麼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布朗女士提出要到王府井吃點中國小吃,林克先生聽了也要同去,而且我還請示了組長,前前後後不過一個多小時……」
沒想到,在冷飲店裡遇到了白復山,還帶著一個漂亮的小妞兒。她的領子大得不能再大,袖子短得不能再短,全身袒露到即便在這炎熱的夏天,也令人想打噴嚏的地步。
人終歸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兒活,她又不是遠離人群的魯濱孫,柳泉只好咽下自己的哽噎。
「到底怎麼樣了?」柳泉還盯著問。她總是慢一個節奏。
錄音棚里只剩下樑倩一個人。剛才還因各種樂器此起彼伏的聲響和嘈雜的人聲顯得擁擠的大廳,一下子變得那麼空曠。真靜,就連掉在地上的一聲嘆息,也可以聽到回聲。
「真遺憾。」
「找梁倩。」他說,臉上掛著見怪不怪的笑。這兩個孤身女人,和她們那隻母貓過著的古怪生活,總在他的心裏激起一種捉弄她們的念頭。
「嗚——嗚——」蒙蒙哭了。
…………
而她只得躲進廁所,插上便池的小木門,忍著排泄物的臭氣,面對結垢的便池、骯髒的木門、歪斜在地上的紙簍、撒了一地的手紙……不敢出聲地哭了很久。所幸水管子漏水,嘩啦嘩啦地掩蓋了她偶爾憋不住的抽泣。
他看上去不是在說笑話,正因為如此,才顯得分外可怕。
「媽媽,我。」蒙蒙舉起了酒杯。
他在這兒!腦袋扎在擱電話機的檯子下,撅著屁股,兩隻手捂著緊貼話筒的嘴巴,看上去真辛苦。
「……對,對!那位領導同志看過了,說她這部片子問題很大。什麼?絕對可靠,你就放心吧。我是為你著想,不然我管這個閑事幹嗎……」
朱禎祥的妻子端進兩杯加了冰塊的酸梅湯,放在了她和朱禎祥沙發間的茶几上。輕輕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家的茶杯也像主人那麼體貼、懂事和安詳。
梁倩跟人約會的地點,一向奇特,當年她和白復山戀愛的時候,就讓白復山在西單公共廁所門口等過她。
院子里,每家電視機都在開著。
謝昆生臉上顯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手裡卻不停地擺弄寫字檯上的文件,毫無必要地從寫字檯的右邊挪到左邊,再從左邊挪到右邊;依次拉開每個抽屜,好像在尋找什麼,又找不出什麼,然後再依次把抽屜關上……而在這些動作的每一個間隙中,都不會忘記向柳泉做一個親切的笑臉。

「順風!」荊華又說了一句。聲音里跳躍著喜出望外的歡樂。
「還是算了吧。」唉,總不能讓朋友為自己擦一輩子眼淚。
謝昆生變了臉色。有這樣不識抬舉的人么?他把手裡的報紙朝旁邊一丟:「這是後來黨委集體討論研究的結果,我個人怎麼好推翻黨委的決定呢?」
荊華想起在東北林區看到過的丹頂鶴,出生伊始,它們的頭頂有一部分是裸|露的,傳說它們成長之後,那裸|露的部分就會變成朱紅。或許她們的頭頂上,早晚也會有一塊朱紅,那時,她們將飛得更高、更遠。
生孩子,睡覺,居家過日子。可惜這幾項荊華都不在行。
梁倩曾經愛他,也願意被他所愛。
荊華暗笑,還說:「那麼好的茶葉,泡了一次就倒掉,不是太可惜了嗎?」
父親仰著頭,向那曾經坐落過鳥窩的枝丫空空地望著。梁倩站在父親的身後,透過他稀疏的白髮,看到了父親淡褐色的頭皮,忽然覺得,父親已經像個孱弱的嬰兒了。
真到哀痛欲絕的時候,有誰這樣哭泣?
「柳泉,柳泉,電話!」老董科長敲著經理辦公室窗上的玻璃,招呼她。
「洗印車間的青工小聶說read.99csw.com,『我比他打呼嚕打得還響呢。』真他媽混蛋。
「噢,曹同志,您在哇。」賈主任一隻眼睛親親熱熱地盯著荊華,一隻眼睛好事地滑過荊華的耳梢,探向走廊的深處。
柳泉聽見,和錢秀英同來如廁的人問道:「腳上這雙涼鞋真漂亮,哪兒買的,多少錢?」
可柳泉的神情,就像沒拿到似的。以致梁倩不得不追問一句:「在哪兒呢?讓咱們瞧瞧,跟請玉皇大帝那麼難。」
她怎麼能看不出來,她又不是傻瓜。
不經意的做派下,掩蓋著刻意修飾的苦心。聰明的傢伙,跟他做人、拉琴一樣:眼花繚亂的炫技,沒有自我感覺的模仿。
砸了!荊華一看就知道。
「誰稀罕。」錢秀英雖然這麼說,但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里都流瀉出對享受丈夫疼愛的滿足,以及被丈夫嬌寵的炫耀。
「那就一言為定?」
雨絲從窗里潲了進來,在窗下積了一攤水,還打濕了荊華的雙腿。地上的涼氣滲進了她的身體,冷得她牙齒打顫。她想,不能這樣躺在地上,得爬到床上去。於是用雙臂撐起自己的身體,向前爬去。每爬一步,都疼得她呻|吟不止。
梁倩並非沒有自己的艱難,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點,如果你能越過,以後的路,便顯得輕鬆了。
「你怎麼不跟他要錢?」
安泰有過一個不幸的家,妻子因為愛上別人,和他離婚了。去辦理離婚手續的路上,安泰還不斷地叮嚀轉眼就要成為「前妻」的妻:「就說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不好,雙方都同意離婚,不要牽涉到別人,一牽涉到別人,問題就複雜了。」他不能把話說得太白,說得太白,又怕傷了對方的面子。
她說得出就做得到。這女人,狠!
她環顧四周,緊挨牆壁的一排沙發上,丟著一隻用紙煙盒裡的錫紙摺疊的小燕兒。她走過去,把那小燕兒撿了起來,用手拉一拉小燕翹在後面的尾巴,兩個所謂的翅膀,可憐巴巴地、笨拙地撲閃了一下。
蒙蒙的爸爸?他只要把蒙蒙控制在自己手裡,作為整治柳泉的殺手鐧就行了,至於蒙蒙能否做出算術題,他就不管了。
「我想出去。」
那就先燒壺開水。
「我們有急事……」
每個攝影棚里都在拍戲,攝影機的鏡頭,像重炮炮口一樣,瞄著在七情六慾里掙扎的凡夫俗子。只有二號攝影棚里闃無一人,然而每個燈盞,都大放光明,管燈光的人大概上廁所去了,醫生也許會給他開一個「便秘」的診斷證明。
柳泉只好放下電話筒。看著老董科長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她忽然蹦出一個念頭:真有她的電話嗎?她狐疑地看著老董科長,可他那木然的、闊眼闊鼻的臉,活像一尊泥塑的菩薩,什麼也看不出來。
貓頭像是聽懂了荊華的話,「喵嗚」,叫了一聲。
「什麼——」柳泉覺得梁倩的話沒頭沒腦,她的思路跨度太大,像剪輯錯了的電影膠片。有一次梁倩讓她和荊華去電影廠看一部過路片,放映員忙亂中倒放了膠片,銀幕上的人物、飛機、汽車等等,一律「倒行逆施」,惹得人們捧腹大笑。如果仔細想想,他們也許就不會笑了,誰能擔保自己一生中,沒有被剪輯錯了的時候?
「很好。」
「對不起,晚上我沒時間。」
生怕謝昆生用這個借口,潦潦草草把柳泉打發了,朱禎祥連連說:「不忙,不忙,我還有別的事要辦。」然後又轉向柳泉,給她鼓勁似的,「你好好談,好好談。」
柳泉為什麼要走,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柳泉又能夠脫身,是他敗了陣。這口氣,難咽。就是走,也不能讓她走得痛快。
「甜的。」蒙蒙抽泣著說,但已不再哭泣。
「不要了,不要了。」朱禎祥的妻子說,「我去替你換過一雙。」她轉身出去了。
謝昆生終於覺得不大合適,雖然朱禎祥並未說出這樣對待柳泉不妥,甚至沒有流露一丁點兒這樣的意思。「朱局長,一會兒我去找你,我這裏很快就完事。」
「柳泉同志,你就談談吧。」朱禎祥很想助她一臂之力。
一個人的趣味高低,有時很難辨清,但有一個孔隙,可以準確無誤地測試到他們小心掩蓋起來的、不願為外人所知的地方,那就是從他所感興趣的異性身上。
「幹什麼的?!幹什麼的?!」從走廊暗影里鑽出來一個羅漢似的人物。胸脯上兩塊前突的肌肉,隆起在T恤下,看上去比荊華還豐|滿。腰圍足有三尺,柳泉即便到了足月臨產前夕,也沒有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肚子。
見朱禎祥進來,她又拘謹地站起來,在臉上堆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好像他們剛才沒見過似的。
「不要叫了,貓頭,人家聽不懂你的話。別叫了,行了,行了,謝謝你了。」荊華吃力地對它說。
「真的,大家都這麼反映。很好!」然後把一摞用黃絲帶扎著的舊信,放到了荊華的桌子上。
第一人稱的自我疑問句。據說,這種句法現在頗為流行。
「止痛藥當然都有麻醉和鎮靜的作用。」
熱毛巾溻在臉上非常舒服,眼球也不再感到刺痛,鏡子里是一張被淚水浸泡過的臉,蒼白、腫脹、緊繃。哼,「梨花一枝春帶雨」?一枝落盡花紅,只剩下花蒂的空枝罷了,然後結為一枚苦果。
「你們先吃吧……」
貓頭如臨大敵,「嗚」的一聲從沙發上跳下,豎著尾巴,躥到柳泉房間里去了,好像要為柳泉決一死戰。
有誰可以回答,命運是什麼?誰知道明天會遇見什麼,又會做些什麼。從前她能想象將來有一天她會吸煙,而且一個下午就吸了八支么?
「這樣疼下去怎麼行,看看醫院有什麼辦法沒有。你的手還在抖,你冷吧?」梁倩拉開被子,準備給荊華蓋上。一看荊華的腳,上面全是煤渣。「噢,你這雙腳真夠意思。」她又去找熱水,打算給荊華洗洗腳。
小鳥在前面帶路,
她拿過放在床頭柜上的遠紅外線治療器,把插頭插|進插座,治療器上的指示燈亮了,在乳黃色的塑料外殼上,映出一小圈柔和的光暈。
方才那陣迴光返照似的歡樂,頃刻之間已成過去。她們全都默不做聲,黯然神傷。只有柳泉的嗚咽,摻雜著哭告無門的委屈、苦楚和無奈,在房間里回蕩。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房子!房子!柳泉多麼需要一間房子。那一陣子,她想房子想得簡直要生病了。
她爹能替她去招待那些蚊子、臭蟲、跳蚤嗎?整整十個月,那個風吹日晒,那個一頭倒下去便不知人事的疲勞。
那彩虹像剛從仙池裡浮升出來,水淋淋的,還滴著水珠,橫跨在近前兩棟高聳的大樓之間。讓人覺得,只要邁出窗子,徑直踏上去,就會沿著這條彩虹,一直走到天上。
今天輪到她做飯。起床以後,她得到菜市場去,平時她們總是瞎對付,今天應該吃兩頓正餐。
「我們想打個電話。」荊華一目了然地明白,眼前是個橫豎以使人難堪為樂子的角色。
「如果沒有別人為我們……」柳泉說,她的嘴唇又開始顫抖。
洗碗池裡堆著十八個臟碗和盤子,那就是說,碗櫥里再也沒有一個乾淨的碗或盤子可供使用了。即便吃個簡單的早餐,荊華也得先把這十八個碗和盤子洗乾淨才行。
真行,獨身女人遭人非議倒也順乎國情,難道獨身的母貓也要遭人非議?
「你那個電影怎麼樣?」
「我不開竅,還是你不開竅?」梁倩也不饒她。
「別,別,我自己來。」柳泉用手捂著碗。
柳泉揚聲笑了,像京劇表演,每個「哈哈」的後頭,都點著一個頓號。隨手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香煙,從裏面抽出一支。
「喂——」還是那位千嬌百媚。
「你瞧,這兒多好。」這更不像她。梁倩討厭一切假東西:絹花、塑料花、首飾……就連她拍的那麼大一部電影,也沒有一處不是實景,難道她到了可以拋棄自己的時候?那她可就大福大貴了。
關於郵局那個綠漆已經剝落的小窗口,嘩啦啦散了一地,揉得皺皺巴巴的角票——沒有一張不體會著這筆錢湊起來的不易。
上班時間為什麼不談?又幹嗎不找科里的負責人老董科長?
魏經理皺了皺眉,說:「你先去吧。」
「柳泉,往遠處看吧。現在感到不痛快的,應該是魏經理那些人,你是勝利者,而且不僅僅是道義上的。」荊華說。
銀灰色的夏裝,白色鏤空的皮鞋。頭髮留得不像嬉皮士那麼長,可也不那麼短——像整天窩在辦公室里抄文件的、乾癟無味的小公務員,或是大學里整天吃粉筆末,張嘴就是大一小一、大二小二、甲乙丙丁、ABCD、一條兩條三條四條……的講師。渾身上下,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他早已是功成名就、第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而絕非樂隊里排在倒數第一、二的小演奏員——琴拉得不怎麼樣,派頭卻做得十足。
她們乘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巴巴地跑去看那房子。
有沒有人想過送她們一點兒什麼?沒有更多的奢望,不求這世上人人都應享有的友誼、愛情、公正、尊重、保護、幫助……只求一點兒理解或諒解,只求不再惡意的猜忌,只求不再把她們當做垃圾桶,凡是多餘的、沒用的、發霉的、腐爛的,都往她們這裏扔……
…………
她們這才滿處找杯子。好一陣手忙腳亂,才把四個大小不等、用處不同的杯子湊齊。
「誰他媽知道為什麼!」梁倩「哐」的一腳,踢翻了一張凳子,「那個姓吳的頭兒說,『我說——啊,那個工人睡覺打呼嚕怎麼打得那麼響,這不是醜化我們工人階級嘛!』
離婚、找房子、做一項專業對口的工作……沒有一項不是低聲下氣,求人憐憫、通融。說到了,這些要求有哪一樣過分?
當初她是多麼看不慣女人吸煙啊!那時,她還是一個有著濃密的黑髮,梳著兩條沉甸甸大辮子的女孩,某大學英語系的高材生,如今她卻是一個離過婚的婦人,某出口公司的一名小職員。
將來?但願她不要活到那個時候。
來到草地上。
「嗬嗬,別拍,別拍我的腰。人家不讓我工作,我有什麼辦法。你在那兒工作,他呢,拎著膀子看著你干,瞅准空子,給你一悶棍。」
唱著,唱著,柳泉的嘴唇不知為什麼顫抖起來,她唱不下去了,聲音也漸漸低落下來,最後,索性停住了。
不是,是梁倩。像從河裡撈出來的一個人兒,從雨衣上淌下來的雨水,立刻在地板上汪成一片。
「快,快,杯子呢?」蒙蒙叫道。啤酒順著瓶口不停地往外冒。
「一言為定。」
「他媽的,老子倒霉兒倒霉,老子復官兒顯貴。呸!」梁倩擼胳膊挽袖子地說。
「吃吧,吃吧,咱們一個個瘦得跟小鬼似的。」
蘇格拉底建屋時,人說那屋子太小,他回答說:「只要它能容納真正的朋友。」
才四十歲,就已經變成老太婆。
蒙蒙說:「我試試。」
支部書記安泰接著荊華的發言說:「我支持荊華同志……」
「性溝」是否已成為世界性的問題?
只有一樣還沒變:要麼不幹,要麼一干到底。
「路那頭好像有家機關,傳達室總有電話,咱們借用一下吧。」
「嗨,房子當間兒拉個簾兒。」他又笑了笑,接著說,「挺方便的。」
不怕艱難,
難道它也悶得慌,也害怕獨處,也需要安慰,需要人抱它拍它?說了歸齊,最堅強的可能還是人。
唉,畢竟不是當年某某中學的宿舍了。到底多了些什麼?又失去些什麼?
唉,幸福的人應該是寬厚的,因為健全的生活,給了他們健全的身心。然而為什麼不呢?
「你還買這麼多東西幹什麼,吃不了都該壞了。」柳泉埋怨她。
「我已經和老董科長談過了,他對我大發脾氣,『你就那麼下三濫,啊?非得去他那個外事局,用不著你向他們低三下四求情,趁早回來,這邊的事情,我想法給你圓過去。』也許還是回去省勁。」
她在工作中的自信,哪裡去了?某領導同志為美國代表團舉行告別酒會的時候,幾個平時挺能咋呼的翻譯都不見了蹤影,卻讓這個新來的上了陣。朱禎祥當時很為她捏了一把汗,結果還不錯,那位領導同志祝酒時,還因此多說了幾句風趣的話,惹得那些美國人開懷大笑,看來他們完全領略了其中的妙趣。最後那位領導同志還特地祝了柳泉一杯:「謝謝你喲,翻譯得不錯嘛。」
她畢竟沒有白白付出,那張調令,最大限度地給了她施展聰明才智的可能。而這一切,並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她有什麼可羞恥的?
即便如此,有人還當場頂撞她:「九點半。」
柳泉臉紅了,卻仍然笑著。但那笑容已非動人,而真像一隻被呵斥的野狗,窺視著人家的臉色,阿諛地搖著尾巴,溜溜地蹭著牆邊跑走了。
那還是房子嗎?透過漏了的屋頂,看得見灰濛濛的天,還看得見長在屋頂上的蒿草,小樹林子似的。風從牆角上的縫隙獵獵地吹進,剝落的泥牆裸|露出砌牆的碎磚頭,房椽子和房柱上,順著一條條木頭的紋理,是被蛀蟲蛀蝕了的凹槽……
「拿塊石子兒壓上不就得了。不,用你桌上那個『鎮紙』壓上。」
鐵司機歪倚在魏經理辦公室的門框上,趿拉著一雙泡沫塑料涼鞋,大芭蕉扇掖在後褲腰上,沒等柳泉走近,就抖摟著手裡的一張紙說:「哎,我說,瞧這上頭曲里拐彎地寫了些什麼,你給翻譯翻譯。」說著,就把手裡那張紙朝柳泉鼻子底下塞了過來。
梁倩一時沒有說話,用手指蘸著汽水瓶下的水漬,在桌面上畫字。那些毫不關聯的英文字母,像字謎一樣令人費解。她也有她的悲哀,但這悲哀只藏在她心底深處,像藏在這字謎里一樣。她可以隨便發泄胸中的憤怒,或為歡樂而雀躍;而悲哀的感覺,她是永不會對人說的,甚至不肯對柳泉或荊華說。
忽然聽見謝昆生在走廊里說:「就這麼辦,出了問題我負責。」然後就進了辦公室。「噢,朱局長,找我有事嗎?」
「你是幹什麼的?」小青年咧開嘴巴,像是在聽人賣狗皮膏藥。
說起來好像是她的迷信。梁倩總覺得拉琴也好,畫畫也好,寫文章也好……靠的是一股靈氣的支撐,如果祖宗的墳地里跑了風水,那股靈氣也就散了。那就乾脆把自己的弓子、畫筆、稿紙,撅斷、撕碎,就別在那裡硬撐著瞎混。
在這樣一個清晨,在柳泉、荊華剛從噩夢中醒來,心緒還沒有得到平復的時候,白復山便這樣肆無忌憚地侵犯了她們。侵犯了她們的悲哀、她們的心境、她們打算從悲哀中掙扎出來的努力,儘管這種掙扎不一定見效。甚至侵犯了她們想要過一個平和的星期日的打算——並且,他一定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賈主任就住在她們隔壁,想必她聽見了白復山剛才的擂門和他說話的聲音。
柳泉說:「我怎麼覺著咱倆就像廣島事件的倖存者,站在一棟倖存的房子里。」
「看,出彩虹了。」梁倩突然驚喜地說。
「不順利。」難得他還問上一句。
錢秀英一定想起了那些為她買飯票的「騎士」,得意地用手背撩著耳邊的長發。
又為什麼想出去,難道出了事,待不下去?「你想潛逃?女人問題,走私問題,還是裡通外國?」
柳泉想起「他」,沒有一點怨恨的。
柳泉的舌頭,第一次不因當面說人好話而僵硬,「您愛人真好……」
柳泉怕黑夜,每個夜晚,對柳泉都是一個可怕的、無法逃脫的災難。每當黃昏來臨,太陽慢慢落山的時候,一陣陣輕微的寒顫,便慢慢向她襲來,好像染上了什麼疾病。她恨不能抱住那個太陽,讓它不要下沉,讓黑夜永遠不要來臨。他呢,卻粗暴地扭住她問道:「你是不是我的老婆?」
「不啦,不啦。」賈主任繼續後退著,好像她們這個單元會傳播麻風病。
「咬緊牙關」這詞句是誰創造的?對她實在恰當。
而且,人們在不引經據典的時候,老抱著一本沉甸甸的大百科全書,累贅不累贅?
「我是梁倩呀。」
她抱著胳膊肘,站在空蕩蕩的錄音棚中間,跟站在曠野里一樣。燈光,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冷落地灑下來,垂落在她那木然落寞的臉上。細小的皺紋,如河道的支汊,裏面同樣流淌著分毫不少的精疲力竭。忽地不知從哪兒吹來一股冷風,提醒她不該在這裏失魂落魄地站著。她順手關閉了錄音棚里的燈,走進隔壁的工作間。
風吹得更緊了,還帶著遠方雨水的涼意。荊華的襯衣被風鼓脹起來,背上的汗也被拂落下去。她想,一定要在雨落之前,把煤塊全搬上樓去。
出了魏經理的辦公室,柳泉無意中摸了一下自己的後背,背上的衣衫,竟被汗水浸得潮乎乎的。
有次洗澡,荊華串通了兩個愣頭愣腦的小姑娘,趁梁倩不備,把端坐在浴池入口等著大家請安的梁倩扔進了浴池。梁倩吱兒吱兒地叫著,在浴池裡和荊華打得不可開交,弄得誰也沒有洗成澡。
繼承著我們的父兄,
說了歸齊,柳泉要談的不過是個人問題,那怎麼能影響如此重要的外事活動?等吧,反正現在什麼事也沒有了,只剩下這件事。
梁倩像是被人戳穿了西洋鏡,賴皮賴臉地咧開嘴巴。「你來得正好,我出不去,今天還有人要審我的片子……這幾天活動的結果是,上面已經通了,謝昆生也說他那裡沒問題,只是下面人事處在頂著,人事處又聽了群眾的什麼反映。我找人摸了底,人事處那裡根本沒問題,是謝昆生想調進自己的一個心腹。說到群眾反映,可能是錢秀英搗的鬼。朱禎祥說,這些反映可以查查清楚,第一,有沒有那麼回事;第二,即使有那麼回事,還要看具體情節和性質……能有這句話就行,不是一聽誣陷就給人板上釘釘。他說,他願意跟你談談,這個人還不錯,不像有些人,連個辯白的機會都不給你。」
梁倩沒出嫁以前,常常看見父親獨自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獃獃地沉思。或是整個鐘頭整個鐘頭地看著鳥兒在院里那棵老槐樹上做窩。有時也會前言不搭后語地對梁倩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做人要本分……」
廣告,完全是廣告。青春要是離去,那是什麼也挽留不住的,更不可能讓它回頭。就算她保持住美麗的容顏,又有什麼意思?總得為著一個心愛的人。沒有。要是有,她寧可花一些時間,經常搽用「銀耳珍珠霜」。
賈主任好話說得像連珠炮,荊華卻沒有聽見,她累得耳朵似乎都失去了聽覺。
手裡那一兜蔬菜很重,勒得她手指頭疼,她換了換手,幾根綠生生的嫩扁豆,從網兜眼兒里漏了出來,柳泉蹲下去,一根根地撿起,不禁想起買菜時遇到的那個管理市場的小青年,什麼話也不說,拿了一堆扁豆就走,也不給錢,真不像話!賣豆角的老農,眼巴巴地瞧著不敢吱聲,平時為幾分錢玩命的勁頭,也不知哪裡去了。
魏經理曖昧的、侮辱性的挑逗,柳泉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那些強忍在心底的惱羞的淚,也只能在荊華、梁倩面前流瀉一下。
幸好有這樣一個人們非到必要時刻不得不來的地方,彷彿是特地為她準備的。儘管有人進進出出,好像錢秀英也來過,還推過她這個便池的木門。
她握著荊華冰涼的、還沒洗乾淨的手,說:「咱們上醫院吧,上醫院吧。」
「這是某些所謂共產黨人的悲劇。早就忘記了馬克思主義是怎麼回事,或許當初就沒有弄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和這些人計較,豈不輕薄了自己。」
「謝主任剛回來一會兒,又出去了。您有什麼要緊事嗎,我可以轉告,反正我要在這裏等他。」
「人呢?」柳泉環顧四周,「喂,同志——」
荊華跳上三輪卡車的拖斗,幫她把拖斗裡邊的煤挪到車尾。那女人依舊一句話沒有,只在臨走的時候對荊華說:「再要煤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姓周。」
「爸爸說的。」
「我們有急事。」
幸虧她在這裏定定地坐著。
2010年9月修訂
「你怎麼了?」梁倩忽然變得安靜。
前天下午,柳泉去伙食科買飯票,人家問她是哪個單位的,她回答說是外事局的,賣飯票的人一查,外事局的花名冊上根本沒有柳泉這個名字。柳泉說明自己是借調人員,伙食科的人說,借調人員的飯票要由正式職工代購。柳泉只好請錢秀英幫忙,可錢秀英說:「喲,我還不知道伙食科的大門朝哪邊兒開呢!我從來不自己買飯票,都是別人替我去買。當然啦,我可以為你效勞。」
不,她爬不動了,實在爬不動了,誰能把她抱上床去?她現在多麼需要一雙有力的胳膊。可是,在哪兒呢?
「啊呀呀,情況是在不斷變化嘛。」想了一會兒,謝昆生又慷慨地提出,「這樣吧,我給你們單位打個電話,把情況說明一下,你看好不好?」
白復山不再說什麼,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像謝幕那樣,微微地側著身子,快步走出門去。
朱禎祥很願意幫助她,然而他可以斷言,就算眼前這個困難解決了,她還會招架不住,哪怕是一根歹毒的舌頭。
唉,一塌糊塗。
據說魏經理因為財政不清,已經受到紀律檢查部門的通報,正在寫檢查。
只有在蒙蒙面前,她才有尊嚴二字可言,像大多數父母那樣,這是他們給予後代的、最初的奴性教育。
整整一個下午,柳泉騎著自行車,在像是從熔鐵爐里撈出來的太陽下奔波。
想到這裏,白復山心裏竟生出些許溫情。他走過去,在梁倩身旁坐下,肩膀稍稍挨著她的肩膀,彷彿無意中的。他知道不能貼得太緊,否則梁倩立刻就會躲開去。
「我管不著。我還有急事哪,閨女病了,發著高燒,這會兒剛合上眼,老打電話,她還怎麼養病?!」
「嗯,是的,是這樣的。」謝昆生把報紙翻得嘩嘩響。

她興沖沖地打電話給剛從D省調回北京的荊華:「有了間房子,咱們一塊兒住吧。」
「不在。」千嬌百媚立刻變為冷若冰霜。
換了錢秀英,一定不這麼笑。這就是柳泉和錢秀英的不同。錢秀英永遠記得自己是個女人,而柳泉常常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她想得太多,活得太拘謹,總像一頭受驚的小獸。她的心和她的眼睛離得太遠,硬是拒絕承認眼睛里看到的東西,因而那顆心,永遠是沒有準備的。
這種話不應該對孩子說,這種事更不該讓孩子知道,生活的醜惡,讓孩子知道的越少越好,並且希望他盡量不要遇到。
是啊,這玩笑有點殘忍,可誰又憐憫過她們?
知道了又怎麼樣?狗屁!這些奶|子像空布袋一般吊著的老母狗,牙口都不頂用了,還敢上來咬他一口?白復山恨不得踹她們一人一腳,像踹開一切路障。這叫一報還一報,梁倩要是不管他的死活,他照樣給她一腳。
怎麼回事?荊華欠起身子,準備過去看看。可是一隻拖鞋不知被貓頭叼到什麼地方去了。
街燈的光暈,像黃澄澄的霧,罩著在街邊草地上低聲絮語的青年,捧著書本準備高考的學生,以及乘涼的人們……原來有那麼多人,在興味盎然地活著。那片草地誘惑著柳泉,她真想立刻躺在草地上,什麼也不幹,就是數天上的星星;或像推車裡那個熟睡的嬰兒,做一個什麼夢也沒有的夢……再不要像上緊了發條的玩具人,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她給蒙蒙買過一個玩具猴子,發條一上,它就不停地翻跟頭,即便是鐵皮做的,也磕掉了漆皮,碰扁了頭。
白復山皺了皺鼻子。她們的房間里總有一股動物園的氣味,大概她們那隻貓剛剛撒過尿。
梁倩心中冷笑,這傢伙,氣派還是不夠,為什麼不敢請她和柳泉就在他們那張桌子上落座?梁倩可不在乎,她有政治家的氣魄和風度。
晨曦把窗台上那盆已然敗落的蘭草的影子,越來越清晰地投射在窗帘上。每一莖長葉,都耷拉在花盆的邊沿上,呈現著萬般無奈的樣子。
從攝製組成立以來,不,打從上這部片子起,她裝了多少孫子?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磕頭作揖,裝二皮臉。
荊華見怪不怪地說:「……四十年代流行大墊肩的西服上衣;解放初期流行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連上海小開都會唱;前兩年流行『改革』『民主』『人性』……我那折子戲大概唱完了,也該讓別人唱唱。不讓人幹事,就不幹唄。這有什麼?我還干我的木工活去。」
她們幾個人,一起念的小學,又考上同一所中學,只是在念大學之後,才各奔西東。先先後后地結了婚,然後,像商量好了似的,又先先後后地離了婚。借梁倩的光,她和柳泉又都住到這個單元里來了。
唉,她不過貌似堅強而已,像汽水瓶剛開蓋兒時,那一股勢不可擋的氣泡。我們其實都是弱者。柳泉黯然,為梁倩,也為自己。
如果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們誰也想不起來洗碗。洗碗真是一件沒趣的事,哪怕做飯也比洗碗強,做飯好歹還算一種創造。
「啪!」柳泉在拍桌子訓蒙蒙。「……連這個也不會,你還想不想考重點中學了?考不上重點中學,將來還要不要考大學?你爸爸平時到底管不管你?」
對,好祝詞!荊華的手發顫了,她悄悄地握緊了手中的酒杯。
誰能說一片赤誠地獻出友誼和愛情,不是一種有死無回的探險?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在這方面都有慘痛的教訓。
柳泉沒來找他,他又何必多管閑事,該管的還管不好呢。
總算找到一間房子,在郊區。她算了算,每天上下班,在路上就要耗去三個多小時。那也認了,無論如何,那總算自己安身立命的窩啊。
「算了,算了,弄乾它不就行了。」荊華勸解道。
「喂,喂——」柳泉拿起放在桌上的電話筒,忙向對方呼叫,可話筒里,卻是一片嗚嗚聲,好像颳風。
「你剛才買豆角為什麼不給錢?」
梁倩裝著沒有聽見。沒完,親愛的,對不起,只要那種孤苦無望的掙扎還沒表現出來,那就不會完。
「啊?啊,啊,是啊,談哪,你願意談,晚上到我家去,咱們談上一宿,怎麼樣?咯咯咯——」魏經理笑個不停,好像腳心底下踩著個冰涼的、亂蹬噠的蛤蟆,痒痒得不行。
梁倩微微地向白復山側過頭去,他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正在試探地、警覺地研究著她,在那雙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點清亮的閃光了,大概昨夜又是通宵喝酒。
「這房子可不是抹一抹的問題,它壓根兒就該拆了重蓋。」
「不行。」魏經理斬釘截鐵地說,「這兒想結婚的還沒房子呢,我要是把房子給你還了得,人們還不變著法兒離婚去。」
但那「刀條臉」呢?
錢秀英喜歡在一切照得見影子的地方停留,鏡子前頭自然不必說,陽光底下,乃至辦公室、賓館、餐廳、小汽車……的玻璃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