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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格兒里格兒楞

楞格兒里格兒楞

誰能把廁所門打開啊?謝天謝地,我給他磕頭了。
他站起身來,從我身邊走開,嘴裏還唱著京戲:「昨夜晚,一夢,楞格兒里格兒楞,楞格兒里格兒楞,楞格兒里格兒楞……」老楞格兒里格兒楞,沒完啦?你倒是接著往下唱啊。嘿嘿!我知道,他就會這麼一句,可這一句究竟唱了多少年?興許我媽、我奶奶那一輩就聽過了,沒準兒我兒子、我孫子還得聽下去。
不知多少時間過去了,我已經睡過一覺。天黑了,燈亮了,我的肚子也餓了,只好溜出去吃我的魚頭魚尾巴。
「咪|咪。」他又叫了,還敲著我的食盆。魚腥味兒直衝我的鼻子,我流哈喇子了。但我咬緊牙關,沉住氣,就是不動窩。
逢到他的臉陰沉得像條腌過的帶魚尾巴,兩條腿直挺挺地往地當間兒一伸,再「大」字形地一叉,大腦袋往沙發背上一仰,衝著天花板一個勁兒地眨巴眼睛,八成是心裏不痛快,或是在算計什麼了。那當口,趁早離他遠點兒,昨天我就是一時大意,冷不丁挨了他一腳。
廁所又窄又小,天花板很高,除了便池以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就該琢磨事兒了。我真怕,怕我會琢磨出點什麼,於是豁出命地叫,九*九*藏*書我總得找點事干,使我從可能琢磨出什麼的恐懼中解脫出來。
不過有時,他也真跟我逗會兒樂子。他舞動著兩個手指,我蹲在一旁瞅准空子撲上去。他迅速地把手一抬,我藉著一股衝勁兒,能躍得老高老高,那是我平時想都想不出來的高度。
可是玩著玩著,他會突然來個急剎車。半截子一閃,把我往黑咕隆咚的廁所里一鎖,任我怎麼哀叫,也不理我的茬兒了。
我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兒嗎?非分的事,我從來沒有巴望過,我是只安分守己的貓。
他頂喜歡罵我「不知足」。
要是他悶得慌,就該作踐我了。拿香煙頭熏我的眼睛,往我鼻子上抹清涼油,往我嘴裏吐痰,往我舌頭上抹辣椒醬……再不就一把攥住我的腦袋,把我提溜到半空,像擰螺絲一樣把我的腦袋扭來扭去。我痛苦得嗚哇亂叫,拿我的前爪撓、後腿踹,想從他的巴掌里掙脫出來……我的爪子和後腿,當然是空對空地白費力氣、瞎折騰,他還瞅准我抓撓的空隙,一下又一下抽打我的爪子,看我萬般無奈而他樂不可支。
我叫,是因為我感到害怕。我不是怕黑。在我們看來,白天和黑夜一個樣。我們不像人https://read.99csw.com,對白天和黑夜分得那麼清楚,白天是一回事,晚上又是另一回事。
那種時候——要不是牆壁的作用,就是他媽的有點兒邪——我老覺得那不是我的聲音,只有精神分析專家才能在潛意識裡發現的東西,被誇張了十倍地反射回來。
好傢夥,嘖嘖。
其實我昨天的表現不錯,我沒上廚房偷食去——坦白地說,我有時上廚房偷食吃,可不偷食的貓上哪兒找去?也沒有撕咬扔在門后的破網兜,就說我玩心特別大,可老撕扯一個破網兜有什麼意思?早晚也有玩兒膩的時候。
昨天他狠狠踢了我一腳,到現在我的肋巴筋還疼呢。
我再也不願意搭理他了,那傢伙真不地道。
他要是真那麼干,我不懷疑他得了精神病才叫怪。我只是受不了他說這話的口氣,好像他真給了我一個中段,而我又是挑肥揀瘦,不知好歹。
我真得意啊!
就說他只會這麼一句,他老婆也沒不愛他,他兒子也沒不聽他吆喝,關我哪門子事?
轉悠了一圈兒,他又來捏我的鼻子。我打了好大一個噴嚏,輕輕用爪子把他的手扒拉開,可他還捏,還捏。
我從窩裡跳了出來。躲開你,行不行?他一把揪住我的尾巴九九藏書,使勁兒往後一扽,好疼。我回頭咬了他一口,其實沒使多大勁兒,他卻狠狠地給我一巴掌。我鑽到床底下的箱子縫裡,料定他沒有這個本事,也鑽進箱子縫來抓我,我在這箱子縫裡跟他耗上了。
廢話!那叫魚嗎?!別逗了,什麼時候他給我來過一個中段?凈是些魚頭、魚尾巴。
算了,我還是老實待著吧,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了。再說,他也不算壞啊,說了半天,他又有什麼應該指責的呢?
1983年3月 北京
我是一隻不記仇的、寬厚的貓,我敢說他再也找不到一隻比我更寬厚的貓了。
他三天兩頭不痛快。上來那個勁兒,可真了不得,風風火火、掀房揭瓦的。過一陣子,我這兒還沒醒過夢來,他那裡又眉開眼笑了,就跟我們「鬧貓」差不多,鬧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一來二去,我也品出來了,左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或是他自己大驚小怪,弄神做鬼。
他說了,魚頭魚尾巴也是魚啊,誰能說它不是魚呢?
這使我更加害怕,越害怕,我叫得越是邪乎。叫得越邪乎,我就越害怕,嚇得我渾身的毛全奓了起來。
我把眼睛張開一條小縫,冷冷地read.99csw.com瞅著他。他那張臉,像魚肚子一樣泛著光。不用說,他今天情緒挺好。我太了解他了,別看他在外頭人五人六挺像回事,其實他一邊蹲茅坑拉屎、一邊吃油餅的事我都見過。他用不著避諱我,有誰見過人會避諱一頭畜牲?所以我相信,在別人(哪怕是老婆孩子)沒法看見的條件下(包括從鑰匙眼兒里),好多人都是另一個樣子。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老喜歡回家,喜歡摸黑,喜歡獨處的原因。他自在啊,用不著裝模作樣啊。
我一面吃,一面嘲笑、看不起自己:既然看不上他,就不應該繼續賴在這兒。
「咪|咪。」他還在叫。見我不動聲色,就捅我的肚子,撓我的胳肢窩。「瞧瞧,這貓給喂饞了,連魚都不愛吃了。」
前些日子我上別人家串門,看見那隻狸花貓在玩一個小白球。滾起來嘩啦嘩啦地響,咬也咬不住,抓也抓不著,老在你前頭滾呀滾的,逗得你心裏直痒痒,好玩兒極啦。我也想弄一個來玩玩,那他知道了準會說:「呸!你還想玩那個,別不知足了!」
他心裏一不痛快就拿我撒氣,你說這事兒多不公平。要是我心裏不痛快,找誰撒氣去?!他覺著我是個畜牲,別管怎麼對待我,我也不能拿他怎麼著。
也許我又九_九_藏_書犯了不知足的毛病。只能唱一句算什麼錯?他又不是京劇演員,我連一句還不會唱呢。
就算他把我踢死了,那又怎麼樣?誰還能為一隻貓開追悼會,或是打官司不成?只要他高興,他可以上哪兒再抱一隻貓回來,這個世界上有的是貓,光我那一窩我媽就下了仨,可我們誰也逃脫不了被人豢養的命。想到這個,我巴不得全世界的貓都死絕了才好,看人們還上哪兒找貓玩兒去。
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就是給我吃魚頭魚尾巴,那也沒錯,該當的。他是主人,當然應該吃中段。怎麼能讓他吃魚頭魚尾巴,而讓我吃中段呢?
不賴在這兒,我還能擔保自己經常吃到魚頭魚尾巴嗎?雖然不是中段。
我還擔心被四樓那家廣東人逮住,扒我的皮,吃我的肉。狸花貓警告過我:「小心樓上那家廣東人,他們什麼都吃,耗子、蛇、猴子……聽說還吃貓呢。」
其實我的目的並不在於抓住他的手指。即使我抓到了,也不過輕輕一叼,便轉身跑開,然後準備再一次的騰躍。在那一次又一次騰躍里,我感到自己的靈活、機敏、朝氣和不竭的力量,感到我是一隻真正的貓,而不是任他捏咕、靠他豢養的窩囊廢……並且原諒了他對我的種種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