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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紅的諾比

走紅的諾比

演出在A城最豪華的劇場里進行,因為有許多顯赫的人物前來觀看。
雜種!
…………
難怪什麼?好像它的聰明才智不是靠費費的耐心教導,不是靠自身的努力和勤奮,而是靠一種叫做核桃的東西變來的。可誰知道呢,也許它被關在實驗室里的時候,人們給它吃的那些東西里,就有叫做核桃的這種玩意兒。
據說艾金斯先生因他關於諾比的論文多次獲得巨額獎金。
它從牆角里走出來,打了一個哈欠,抖了抖渾身的毛,然後沿著一條砂石小路跑去。
終於有位智者提出,諾比究竟會不會做代數、幾何、三角?應該讓諾比實地表演一下,千萬不要上了江湖騙子的當。
於是諾比被帶進實驗室,它被圈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箱里,各種儀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監測諾比的腦、心、肝、脾、肺、膽、胃——對不起,諾比沒有子宮,因此它才能在邏輯思維方面比形象思維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以及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呼吸系統、血液循環系統,大便、小便等等的運行情況。
它還夢見費費不要它了,它對費費說:「我是諾比,我是諾比……」費費看了它一眼,也像B先生一樣不認識它了,還說:「去,討厭的狗。」
…………
第二道鈴聲響過,諾比出場了,偌大一個劇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接著,諾比做了純熟而正確的演算,但觀眾的反應卻相當冷淡,他們一定沒有記住演出開始前費費所做的解釋,因此壓根兒沒看懂諾比的表演。
它聽見自己沙沙的腳步聲:有彈性的、有節奏的。
它也不再練功,費費也不要它練。它只是整天整天地卧在牆角里,把下巴搭在兩隻前爪上,望著遠處的草原和山巒想心事。
它豎起了耳朵,辨聽著。忽閃著鼻翼,嗅著。
那條喜歡傳播小道消息的黑狗,總是歉疚地蹲在一旁,遠遠地守著諾比。有一天它鼓起勇氣對諾比說:「諾比,請你原諒,真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害了你了。」
從上面簡單的介紹可知,諾比是一條群眾關係較好的狗。小有名氣,卻因謙虛謹慎而未曾引起同事的嫉妒;生活稍稍優裕,卻不像乍富的小人那樣腆胸疊肚。費費對它小有偏愛,但諾比並不因費費的信任便不可一世,飛揚跋扈。諾比的日子過得有分有寸,沒災沒禍,太太平平。人人見了它都會說:「嗯read•99csw•com,這是一條好狗。」
在城外那條河邊工作的有關人士,送來五米厚的分析資料和數據,以證實諾比的智力與河水有關云云,但這一論證,因混淆了高級動物與低級動物的界限而被否定。
想必費費也嗅到了那股危險的氣息,匆匆結束了觀眾須知的介紹。
費費沉默不語,撫摸著腳下的諾比。B先生催促著費費:「要不要,你倒是說話呀。」
諾比開始失眠了,就是好不容易睡著,也常常被噩夢驚醒。
諾比莊重地蹲坐在舞台正中,充滿自信的眼睛一一掃過台下的觀眾。
有個黃昏,諾比好像聽見有什麼聲音,在遠處呼喚它的名字。
諾比還在琢磨:我果真變了嗎?它帶著一種恍惚的神情,久久地、費解地看著費費的臉,不知費費為什麼這樣說。
有一次,費費帶著全班人馬來看望它,諾比高興得真想撲上去和它們撕咬一番,或是嗅嗅它們的氣味。可是它怕違反實驗室的紀律,只好從嗓子眼兒里發出一陣低鳴,尾巴有節制地擺動幾下,以示歡迎。
一條狗,居然會做代數、幾何、三角,立刻成為爆炸性的新聞。世界各大報刊登滿了諾比的標準照、生活照、演出照,以及有關諾比吃飯、睡眠、演出等等情況的報道。
「別那麼說,真的,別那麼說。夥計,不是那麼回事。」
諾比想,這還用說,難道我不是一條好狗嗎,費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諾比在費費的精心訓練下,終於學會了代數、幾何、三角。
諾比是一條聰明的狗。
「你的母親是誰?」
有人開始調查諾比的來歷。
「它其實是一條又壞又笨的狗,那次在舞台上演出四則運算的,其實是一條機器狗。」
據說費費還有一個宏偉的計劃:準備訓練諾比做代數、幾何、三角……
我不再回來了,諾比想。
「費費,我也愛你。」諾比最後說。
1983年3月于北京
諾比傻了,獃獃地蹲在海岸上。諾比有生以來也沒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海浪轟然作響,鋪天蓋地從遠處翻騰而來,好像要把諾比拍碎,但諾比不怕。
海浪輕輕地把它托舉起來,它進入了無際。
諾比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它夢見它瘋了,像一條野狗那樣在曠野里流浪;
在這read.99csw.com次有關諾比種族的理論大戰中,人氣最高的,還是那位妙筆生花的艾金斯先生,因為他提出了任何一位教授、學者都無法駁倒的論據:從諾比的名字就可以斷定,這是一條雜種狗。
費費和它那些哥們兒,躡手躡腳地站在實驗室門口,不敢靠前。它們懷著無限敬畏的心情,看著綁在諾比頭上、胸脯上、前爪上、後腿上的各種管子、電極片、電線什麼的,但他們的眼睛里,也藏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好像諾比已經讓誰大卸八塊或是點化成仙,不再是一條狗了。
費費是一個辦事穩妥的人,不喜歡做那種沒有絕對把握的事,所以他暫時還不打算讓諾比登台表演。只是馬戲團里有一條好傳播小道消息的黑狗,把這事兒給捅出去了。
可這次,B先生彷彿沒有看見迎上前來的諾比,徑直朝費費走去。這使諾比感到十分迷惑,難道自己的模樣變了嗎?以至B先生這樣的老朋友也認不出我了。
諾比的技藝,日漸提高。每當謝幕時,觀眾們總是一邊嘩嘩地拍著巴掌,一邊如痴如狂地呼喊著它的名字。它呢,越發感到惶恐,緊緊地夾著尾巴,不是溜邊兒,就是往後捎。
「我早就知道,這條狗是個下流坯,它偷過我家的一隻羊腿。」
費費久久地佇立在空蕩蕩的舞台上,腦袋深深地縮在肩胛里,好像誰在他的頭頂上狠狠地夯了一鎚子。
諾比張著大嘴,伸出長長的舌頭,坐在地上愣了好一會兒神兒。它讓小猴子的話鬧蒙了:這和「今後」有什麼關係?
諾比聳動著鼻子,在那嗡嗡聲里,它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狗也會做夢嗎?」
晚風中有花的微馨,有帶點苦味兒的野草的清香,還有熟透了的果子微微發酵的腐味兒……諾比嗅著、聽著。
費費給諾比做了一件紫紅色的絲絨小背心,還給諾比戴了一個白緞領結。諾比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映像,體態豐美,氣度不凡。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點點頭,心想,它將向人們證明,它不是江湖騙子。
「難怪。」
它的心平靜下來,什麼都不再想,只知道自己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諾比常常從夢中哭醒,半夜三更的,醒來之後,仍舊傷心不已。它聽見趕夜路的人說:「聽,狗在哭呢。」
除了馬戲團規定的伙食標準,費費還額外給諾比一些補助,以補充它在九_九_藏_書訓練和演出時的大量消耗。那些東西,諾比從不獨自享用,哪怕它有時因為熱量不夠而感到乏力、眩暈、顫抖,也與夥伴們共享。
「諾比——諾比——」
真靜。
諾比不知道。
核桃,什麼是核桃?諾比從來沒有見過,更不要說每天吃三十個。
諾比回頭望去,費費站在岸上,兩條細長的手臂,像十級颱風中的椰樹榦,馬上就要折斷似的搖來搖去;一腦袋稀疏的長發,稻草一樣地在風中豎起。
B先生用腳尖踢了踢諾比的肚子,對費費說:「真是條忘恩負義的狗,你把它培養成了名角,它呢,早忘記你的好處,不認你這個朋友嘍。你看,它理都不理你。」
費費說了。他說:「諾比,親愛的諾比。」
諾比瘦了。它吃不下,喝不下,身上的毛皮也失去了光澤。從前一頓吃下五斤牛肉的胃口,哪兒去了啊?
沒有人追趕它,也沒有人向它扔石頭,它不慌不忙地跑著。
每天有許多人前來參觀,不管諾比正在睡覺或是在干別的什麼,比方說,拉屎、撒尿、起性,這讓諾比感到非常的尷尬。
「會的,興許它做了噩夢。」
它放鬆自己的四肢,海浪把它向更深、更遠的地方推去。
《論諾比大腦的醫學價值》;
《諾比與犬儒主義之興衰》;
它迎著海向前跑去,它的趾爪濕了,涼森森的。海水也浸濕了它的肚皮,有那麼點凜冽,但它仍舊向前跑去。
團里的小猴子趴在它耳朵上悄悄地說:「夥計,別犯傻,這吃的可都是你的血汗喲!對你我來說,除了自己的身體還有什麼本錢?你不為今後打算打算嗎?」
「補腦子啊,要不它怎麼會做四則運算。」
費費開始介紹欣賞這個節目的觀眾須知:諸如諾比伸左前爪或右前爪、伸左後腿或右後腿、動左耳或右耳或兩隻耳朵一齊動、閉左眼或右眼或同時閉上兩隻眼……所表示的含義——伸左前爪表示雞腿,叫幾聲則表示共有幾條雞腿,而伸右前爪表示兔子腿等等。
諾比不怕,它知道這裏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究竟跑了多久?諾比不知道。突然,諾比全身為之一震,它看見了海。
「諾比,你的父親是誰?」
A城的居民,不大習慣馬戲這種娛樂形式。當初這個馬戲團成立時,A城的一些權威人士還曾提出異議,因為A城的居民,是趣味極高、具有科學傳統的居民,https://read.99csw.com據說這和供A城居民飲水用的一條河流有關。長期以來,有關方面人士堅持對那條河進行定量、定性分析,準備就那條河對A城居民的影響,提供最可靠的分析資料和數據。後來他們肯于屈尊俯就地欣賞馬戲,完全是由於諾比在數學運算方面所顯示的才能。
它不再像從前那樣歡蹦亂跳,也失去了往日那股機靈勁兒,它連一道算術題也做不出來了。
它所需要的食物、飲料,根據維生素A、B、C、D、E……的科學比例配製,並定時定量地服用。
諾比用含淚的眼睛看著費費。儘管它仍然不明白費費說的話,但它感到,那一定是好話,是愛它的話。
一時間,關於諾比的種族問題,專家們紛紛著書立論:根據諾比耳朵的長短、直立或下垂,可以斷定它是蒙古種;根據諾比的腿長,可以斷定它是英國種……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是風?是晚霞?是落日?是流水?是秋蟲?……
「諾比——我愛你——」費費聲嘶力竭地喊道。
《艾金斯定律及諾比》;
它興奮得上躥下跳,繞著馬戲團那個小院轉了三圈,在每個角落裡撒了點尿,把自己那個冒著狗臊味兒的老窩撓了個底朝天,在泥土地上滾了個臭夠,去伙房啃了兩根骨頭,用尾巴把費費的兩條瘦腿拍得叭叭直響……
《從諾比看哺乳類動物臟器交換之遠景》;
「啊喲,要吃三十個?」
開春以後,許久不見的B先生,帶了一條駝色毛皮的小狗到馬戲團來,諾比跑上前去,歡迎這位久違的老朋友。
於是諾比被費費領回了馬戲團。
雜種!
諾比看到,第六排正中那位穿黑色夜禮服的高貴太太,開始用手帕捂著嘴巴打哈欠。那個哈欠,像鼠疫似的蔓延開來,於是人人開始打哈欠,劇場里頓時響起類似蜂群飛過的嗡嗡聲。
「據說諾比每天要吃三十隻核桃。」
還沒等到謝幕,人就走光了。諾比聽見那位高貴的太太說:「真有意思,要是狗也能做四則運算,還要人幹什麼?!」
它老是夢見那個穿夜禮服的高貴太太,把長裙的下擺掖在褲腰裡,領著一伙人,把它趕入深水塘里,別管它被嗆得多麼難受,想要爬上岸來,人們一棒子又把它打下去,還一個勁兒地罵它,用石頭砸它;
B先生抱起那條駝色的小狗對費費說:「看見這條狗了嗎?它的鼻子像一枚板栗,頸子又細又九-九-藏-書長。你再瞧瞧它的耳朵,風向標一樣靈活地轉動,我敢打賭,它很快就會出大名,押在它身上准沒錯。怎麼樣,費費?賣給你了,價錢算便宜點,啊?」
諾比!
「諾比——」
當諾比還不那麼出名,只是剛剛嶄露頭角的時候,B先生為了使諾比的才能得到應有的承認,叩開過每一扇深宅大院的門,跑遍了A城上流社會的每一個客廳,終於以伯樂的形象,留在了A城居民的心中。
諾比看不清費費的臉,但它相信,費費已經淚下如雨。現在還來得及,它的力氣還沒有耗盡,它還可以回去。但是,不,費費,別難過,你會再找到一條好狗,只是別再教它四則運算,我的好夥計。
「不,你說得不對。諾比有病,有心思。你沒看出來嗎?它心裏難過,一天到晚懵懵懂懂的……我們應該體諒它。」
那些使諾比感到不勝其煩的表格,終因其沿用法國人的辦法,不適於A城的具體情況而被否定。
諾比誠惶誠恐,業務訓練時更加一絲不苟。夏練三伏,冬練三九。頭懸樑,錐刺骨。諾比甚至決定終身不娶,以便將全部精力貢獻給馬戲事業。
人們或是測量諾比的耳朵、身子、腿和尾巴的長短;或是剪去它身上的一撮毛;或是給它拍X光片……
它聽出點兒什麼來了,嗅出點兒什麼來了,彷彿它丟失了許久的靈魂又回來了。
別的狗只會表演加減,而諾比不但會加減,還會乘除。毋庸諱言,諾比所取得的成績,是費費訓練有方的結果。所以每每做演出總結的時候,諾比總忘不了說明這一點。
「狗也會哭嗎?」
一位太太還說:「知道嗎?這條出眾的狗,最早是我發現的。」為了費費,諾比真想上去咬那太太一口。
諾比!
從此以後,費費不再教諾比演算。他或是自言自語地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或是唉聲嘆氣、摔摔打打。有時還摟著諾比,拍著它的頸子說:「不對,諾比,你是一條好狗。真的,諾比,你實在是一條好狗。記住,我永遠愛你。」
「會的。」
劇場里人聲鼎沸。
諾比也不知道。
有人找來比納和西蒙合編的「智力測驗量表」,根據此表推算,諾比在四年級時留級,是由於後天習慣的不良,而非由於先天智力之不足云云。於是費費不得不替諾比填寫各式各樣的表格,如:是否有尿床的習慣?寫字時使用右手還是左手?幾歲開始吸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