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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燈

尾燈

「沒啦,早沒啦。」
飯桌上要是有點好菜,老大往媳婦碗里夾,老二往他對象盤子里扒拉,至於老頭就沒人管了。要是他動作慢一些,吃到第二碗飯,就剩盤子底了,鄧元發老是扮演打掃盤子底的角色。沒辦法,快不了,他的牙口不行,干不過那四副好牙。
「老五哥穿的還是我十幾年前留給他的那件將校呢上衣,那衣服一看就知道,從上了身也沒換下過,髒得油光光的。領口、袖口、胳膊肘那裡,補著各色的補丁。他垂著頭,懷裡抱著趕羊的鞭子,只管翕動嘴皮,不見出聲。他撐著哩!莊稼漢,牙掉了往肚裏咽呢,有災有難,能受著哩。可他心裏又清清的,鄉親們窮得撐不住啦,他不能不為眾人想一想,最需要救急的是啥,實在難說啊。你試試看,啥都沒有、啥都需要的時候,你就說不出需要啥了。最後,他看了眾人一眼,只說了一個字:『鹽』。
花條西裝這筆賬,聽得鄧元發目瞪口呆。他參加革命幾十年,才鬧了個十一級待遇,這小子投機倒把,竟生活得比他還闊綽。這叫什麼事啊!
邊文月很有興味地觀看鄧元發挑選拖鞋。為了一雙不過屬於他十幾個小時的拖鞋,可以這樣不厭其煩,然而對於應該落實政策的堂哥,卻那樣粗暴、不負責任!
而秦鐵丹也變得恍惚起來,恍惚里甚至夾雜著稍許的憂傷。
兒子們一人霸著一間朝向頂好的房間,把那間背陰的、最小的留給了他。「反正您是一個人。」他們說。
鄧元發只要了一個湯,秀梅送來的那一網兜吃食,准差不了。他一毛一分地把錢夾里的角票、鋼鏰兒搜羅凈盡,交給了餐車服務員。
「要不要嘗嘗我的?」花條西裝打開他那印有精美圖案、雙層盒蓋的茶葉盒,給鄧元發遞了過去。
「小妖精!」鄧元發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好像秀梅就在身邊。她那圓乎乎的眼睛朝他一悠的時候,可不就像個小妖精。想到這裏,鄧元發暗暗地笑了,臉上還泛起一陣紅潮。但他立刻收住臉上的笑意,迅速地掃視一下包廂里的人,生怕他們看出自己的心思。還好,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花條西裝身上。
邊文月因這「嗯」字而滿心歡喜。她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一個回應,然而同學們卻沒有一個這樣問她,或是聽她。
她應該有個依靠。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屋裡沒個男人撐著,日子便過得恓恓惶惶,就像羊群里的那些小綿羊,咩咩地叫著,老想找那個頭羊靠一靠。
邊文月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堂哥的名字。
逢到鄧元發頭疼腦熱,他們頂多敷衍了事地問一句「爹,您好點沒有」,或是「要不,您上醫院瞧瞧」,更不要指望他們噓寒問暖了。有次鄧元發病了,想吃碗蕎麥麵餃子,都不知道找誰說。
求見鄧元發真是難極了,邊文月不知打了多少次電話,寫了多少封信,全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她不得不找上門去,可傳達室的人不是說他「開會去了」,就是說他「出差了」。
邊文月把頭倚在車廂的壁板上,靜靜地聽著。雖然她不明白秦鐵丹,何以說出這一番不著邊際的話。
拖了兩個月,愣是沒有見上鄧元發,後來還是通過一位同學,走了鄧元發兒子的後門,才算見到他。
鄧元發差點被嘴裏的食物嗆住。
「外面有親戚朋友嗎?」
邊文月再一次為堂哥感到委屈了。
老大的媳婦真厲害,連晚上用的那塊布,也讓保姆給洗。當著公公的面,只穿一條內褲和貼身小背心,便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嚇得他連在自己家裡,眼睛也沒處放,誰知道會撞見什麼!老人們說過,看了不幹凈的東西,鬧不好得長針眼呢。
「啊——嗯,嗯。」鄧元發認真地回憶著,但他根本想不起來誰是誰,當然就更不記得和邊文月那不到十分鐘的談話。
邊文月好奇地問:「做什麼買賣,能賺這麼多錢?」
一聽「美國」兩個字,花條西裝頓時把卡在頭上的立體聲耳機除下。收起二郎腿,從下鋪探出身子,仰視著邊文月,好像她就是美國。但很快便顯出「什麼也瞞不了我」的微笑,伸出手指,點石成金地朝邊文月一指:「我說大姐,您就是那位日本電影明星『真由美』吧?」
居然把他和這兩個不該乘坐軟席卧鋪,又明顯和他不是同一個檔次的人,一同塞進了這個包廂!他們有什麼資格進入這個領地,與他平起平坐?難道他當初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幹革命,就是為了讓這樣一些人,坐到軟卧車廂里來嗎……
邊文月默默地把煙灰缸遞給她,然後走出包房,站在通道的窗前向外眺望。女列車員威風凜凜地把煙灰缸在小簸箕上磕得咣咣響。
站在車廂連接處的秦鐵丹對她說:「小同志,讓他們上來算了。」
「這不是錢的問題。他是一個受了委屈的人,如果——」
可不看電視,又能幹什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還像個家嗎?連旅店都不如。
邊文月說:「我就來碗肉絲湯麵吧。」
花條西裝殷勤地告訴他,「這樣,」他按了按暖水瓶頂部的小圓蓋,水就從壺嘴裏流出來了,「這是氣壓暖水瓶,二十八塊錢一個,比老式暖水瓶方便多了,尤其老人小孩使用,不容易燙手。」
「去E市出差。」鄧元發不自覺地躬了躬身子。
要是沒有革命呢,他可能還在地頭上捏鋤把,坐在土坯房的門檻上吸旱煙。早上頂著星星出去,晚上頂著星星回來,喝碗玉米面的野菜糊糊,再往那煙熏火燎、黑咕隆咚的屋子裡一栽……哪兒能坐在軟卧車廂里往外瞧?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鹽……然後就踩著浮土沒過腳踝的黃土路,走了。我一步一回頭啊。鄉親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出地站在那沒有一棵草,也沒有一棵樹的黃土路那頭,遠遠地望著我。他們的腳下,是我買下的那幾麻袋鹽,遠遠望去,像幾塊粗剌剌的石頭。
「這還多啊,有人比我還會掙呢。我做的是電視機的長途販運。現在有些農民手裡的錢花不出去,國營商業網點又沒有跟上,這些賺錢的機會,就給了合理販運的人。農民滿意,我們待業青年的生活,也有了著落。」
「嘗嘗。」花條西裝毫不氣餒,又轉而邀請秦鐵丹和邊文月。
「不敢,不敢。」秦鐵丹連連擺手。
秦鐵丹眼睛里的光亮,使她想到夏日傍晚,躺在高高的乾草垛上,承受著從落霞那邊吹來的溫熱而又清爽的晚風。而他臉上那縱橫交錯、又深又長的皺紋,又使她聯想到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樹,每一片婆娑的綠葉,都像一個綠色的、令人安睡的搖籃。
「不行。既然知道快開車,還不早點來。」說罷,便高高地抬起她那很有身份的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或是根本沒有看地看著前方。她那尖尖的面孔,板得像一枚又酸又硬的青杏。
九*九*藏*書飯以後,女列車員來打掃房間,她像吆喝下人那樣,對靠窗而坐的邊文月說:「喂!把小桌上的煙灰缸遞過來。」鬧得邊文月懷疑,她是否也像花條西裝那樣,把自己錯認為某個人了,而那個人不是影響了她提工資,就是影響了她入黨。
「剩下的錢,大部分捐贈給待業殘疾青年手工藝合作社了,他們要比我困難多了……」他忽然低頭不語,甚至還有些傷感的樣子。
「嗯,好。」秦鐵丹說。他突然停住了話頭,靜靜地沉思起來。車窗外,被一片片樹影切割成碎塊的陽光,時亮時暗地在他眼睛里,點染出或深或淺、忽近忽遠、難以名狀的心緒。
1983年11月10日鼓浪嶼第一稿
列車「吱扭」響了一下,便啟動了。
「我到終點。」邊文月在上鋪矜持而又含混地答道。
秦鐵丹的滿頭銀髮,犀利的目光,言談話語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派,都讓鄧元發感到,秦鐵丹的級別至少比他高三級。不知是哪個部門的頭頭?剛才和秀梅那一手,已經算是失態,萬萬不可再有閃失。萬一他或他的老戰友與自己的頂頭上司相熟,可就麻煩了。這樣想著的工夫,便像漸漸地穿上了一套隱身服。
起先鄧元發還能壓著火聽下去,僑眷嘛,統戰嘛。及至聽到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事和右派分子相提並論,他再也耐不住了,這兩件事怎麼能往一塊捏?!夥計,摘帽右派,不等於不是右派,而是右派摘了帽子而已。即便現在一風吹了,不過是政治上的一種需要罷了。給你根針,你還真當了棒槌。他像光著腳踩上了蒺藜,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說:「同志,你不要搞錯了,這可是兩個性質的問題。」
邊文月說:「這你又估計錯了,不比你的酒量差。」
顯然鄧元發認不出她了,但邊文月一眼就認出了鄧元發,雖然他們只見過一面,談了不到十分鐘的話。
或是:「你就是回來,恐怕也是一個『滑稽美人』了。」他們將「美籍華人」,戲稱為「滑稽美人」。
幾口酒下肚后,氣氛就更隨意了。秦鐵丹問花條西裝:「你跑這麼一趟,大致能賺多少?」
結婚呢,秀梅那兒還有兩個孩兒。一個上中學,一個上小學,什麼時候才能供出來?早著哪。她一個小學教師,能掙幾個錢?過日子還不全得靠他。
秦鐵丹嘆了口氣,垂下滿頭銀髮的腦袋,對著自己那雙骨節粗大的手發獃。
「哎呀,我看這件事就算了吧,不就是幾年的工資嘛。他不是要去美國嗎?美國工資那麼高,他還在乎這點人民幣嗎?」鄧元發認為,凡是出國的人,都會在外面發洋財。
幸虧鄧元發一眼看見小桌上放著秀梅送來的一網兜吃食,證明了這的確是他所乘的包廂,不然他真得向後轉了。
站台上,除了接待單位兩個接站的同志,別無他人。寒暄過後,他們便向出站口走去。
女列車員想,這個老頭真怪,有譜不會擺,有福不會享。人家求都求不到,他還嫌坐汽車嘍、拉紗簾嘍……
她是幹什麼的?港澳同胞,還是外籍華人?不像。大陸的女人,別管穿得多麼講究,還看得出是大陸的女人。不過她脖子上那條閃閃發亮的項鏈,說明她絕不是自己那個圈子裡的人。唉,也難說,如今有些老戰友的閨女,脖子上也套那玩意兒啦。
「這回走,我和老五哥說著耍,問他還需要啥。他說:『學生娃?』這倒把我難住了,我能給人家個學生娃么?不能。難怪老五哥把他那孫子當神哩。那娃寫字的時候,老五哥氣也不敢喘,他咳喘著呢,一咳喘就用袖子把嘴堵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一旁守著,像看玉皇大帝下凡。誰人走動一下,他忙說,『悄悄的,娃畫字呢。』那娃一面寫,一面呼哧哧地從鼻眼裡往外噴氣,吹得小油燈上的火苗忽閃忽閃的。我往前探了探,咦,一個『于』字寫得個怪,我對那娃說,『下面那個鉤子,應該往左挑,你咋往右挑?』老五哥見娃臊了,不高興地說,『往右挑咋咧,往右挑咋咧?你沒挑過擔么,哪個肩膀都能挑呢。』」
花條西裝從秦鐵丹這句簡單的話里想到,秦鐵丹一定明白,自己方才說的,不過是這種闖蕩生活的一個方面,至於這種生活的艱辛,或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亮出來的某些不光明的東西,秦鐵丹一定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痛哭一場,但他終於忍住,只是仰起脖子,把一杯五糧液灌進了喉嚨。
「秦老在哪個部門領導?」
無辜!難道他鄧元發會把一個無辜的、好端端的人,打成右派?鬧了半天,她是「反攻倒算」來了。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黃毛丫頭,居然這樣放肆地和他講話並且指責他。
鄧元發瞥了瞥邊文月的穿著,心想,不能買她穿的這種顏色,自來舊。也不能太艷,弄得像個妖精。不知怎麼一來,他竟把圓乎乎的秀梅,和「妖精」連在了一起。於是,他覺得妖精也不那麼可怕,而秀梅反倒更招人愛了。
鄧元發「哼」了一聲,恨不得將他自以為可以透析一切謊言的本領,像發射炮彈那樣,從鼻孔里發射出來。回來個鬼喲!誰見過自費留學生回來呢,他們差不多在國外都有趁錢的親戚,資本家什麼的。在花花世界里一泡,資產階級生活一腐蝕,還能回來?!瞧她那身打扮和做派,還沒到美國,就已經和老外差不多了。
邊文月撲哧一聲笑了。
鄧元發想,還說不是為了錢,這不,口口聲聲說的都是那筆錢。「我不知道,那個時期『造反派』掌權,我早已進了『牛棚』。」
…………
「真怪,我就是耐不住。那裡的人,那裡人過的日子,那裡的土地,老在我腦子裡轉悠,讓我牽腸掛肚。也許,說到底,我不過是個穿了軍裝的農民。」
暖水瓶上端,有個像茶壺一樣的壺嘴,不過那壺嘴是衝下的,倒起水來大概很方便,可是沒有把,怎麼提起來呢?鄧元發只好傾斜暖水瓶的瓶身……水卻無法倒出。
也不能像知識分子那樣,務虛不務實,沒完沒了地寫情書,一寫就是幾年,誰耗得起啊。
靠車窗坐著一個穿花條西裝的男青年。西裝的料子和做工都屬現時一流,領帶的顏色也很艷,白襯衣的袖口和領口上,卻有一圈灰黃色的垢痕,手上還戴著兩個分量不輕的金戒指。腳上的皮鞋頭,尖得能把人攮個窟窿。懷裡抱著一個袖珍收錄兩用機,頭上卡著立體聲耳機,半眯著眼睛,隨著音樂的節奏,悠蕩著長長的二郎腿。
秦鐵丹笑眯眯地看看鄧元發,又笑眯眯地看了看其他兩位乘客,一見如故地和大家點點頭,又依次打聽各自的去處。
秀梅不胖,可是哪兒哪兒都是圓乎乎的,read.99csw.com連眼珠子也是圓乎乎的,招引得鄧元發總是湧起捏捏她、揉揉她、搓搓她的慾望,於是不由得又去和她拉手。一拉住秀梅的手,鄧元發又捨不得放開了。秀梅臉紅,喘氣,又不好意思馬上抽出自己的手,怕鄧元發難堪。只好佯作不覺地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不是就要退下來了,怎麼還讓你出差……聽說那裡有流感……有空寫封信來……」
鄧元發在說到「人民幣」三個字的時候,流露出他自己也意識不到的自卑自賤,這又讓邊文月大為驚訝。
要不要和鄧元發說穿呢……
秦鐵丹疲倦了,但卻顯出一吐為快的愜意。他激動了許久的心,安靜了。如夏日驟雨後的晴空,碧澄澄的。
聽了邊文月的意見和要求,鄧元發像是聽了海外奇談。「你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嗎?」
這一聲「首長」,喚得鄧元發揚眉吐氣,眉開眼笑。他矜持而得意地微笑著。「小同志,服務很周到嘛。」說著,理所當然地越過秦鐵丹,先去拿拖鞋。
鄧元發覺得口乾,便從提包里拿出搪瓷茶缸和一個裝茶葉的牛皮紙信封。他把塞在茶缸里的毛巾、肥皂盒、牙膏、牙刷一一掏出,倒了一些茶葉在搪瓷茶缸里,便伸手去拿小桌上的暖水瓶。
不結婚,那日子有多難熬。
這是個知道疼人,又疼得很有分寸的女人,准能當個賢惠的老婆。鄧元發不喜歡那種跑跑顛顛、高腔大嗓、指手畫腳的女人。那種女人,工作可能幹練,當老婆可不行,家務事準是一塌糊塗,弄得該吃飯的時候吃不上飯,不是給你來個開水泡飯,就是給你來包方便麵,長此以往,不得胃病才見鬼。該換季的時候,找不著換季的衣服,霜降之後沒準還讓你穿著的確良褲子,秋風一吹,的確涼。入伏以後,還沒有一件正兒八經的襯衣,鬧不好你得穿著「老頭樂」去上班……更不要指望她在你懷裡噘個小嘴,撒撒嬌了。搞那樣一個老婆,和沒老婆有什麼兩樣?!
這時,秦鐵丹走了進來。
談話就這樣不愉快地結束了,自然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
花條西裝似乎缺乏自知之明,他往鄧元發的茶缸里看了看,很有把握地說:「您這是四級『旗槍』吧?」
一九五七年堂哥從醫科大學畢業后,分配在這個鄧元發麾下的某個醫院工作,因為給鄧元發提了一條意見——不要用狹隘的農民意識,對待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為這一句話,堂哥吃盡了苦頭。奶奶常說:「幸虧只說了一句,要是說了兩句,不知還要遭什麼罪呢。」
「一個人孤身在外,會碰到很多困難,總要有人照顧才好。學成以後,還回來嗎?」
只要和秀梅拉上手,鄧元發的猶豫就會化為烏有,要是他不克制自己,「咱們結婚吧」這句話就會脫口而出。
真是亂彈琴,水仙有藍色的嗎,誰見過?
可是一撒開秀梅的手,鄧元發又會反過來複過去地掂量,結婚還是不結婚?啊呀,真是為難死了。
……秀梅是不是衝著他的工資來的?她那些關心嘍、洗衣服嘍、織毛衣嘍……會不會是放長線釣大魚的誘餌?據說現在工資高的半老頭子找媳婦,比年輕小伙還容易。
她是軟卧車廂的列車員,接待的都是一等人物,自己也就一等起來。因此她不願和眼前這兩個人多嘴多舌,以免掉了自己的身價。
這句話把大家提醒了,一個個認真地端詳起邊文月。
……為什麼反倒不如這個陌路相逢的人相信她,理解她?
「走了啊。」鄧元發邁上了車廂。
這樣的事,邊文月過去聽到的太多。頭一回,她還感到震驚、憤懣,漸漸地就麻木了,習慣了。甚至覺得這種現象之所以出現、存在,也有它一定的合理性。
他小心翼翼地問秦鐵丹:「貴姓?」
三中全會以前,鄧元發不怎麼聽報告,也不怎麼認真看那些紅頭文件。他覺得,那些報告即便不聽,那些文件即便不看,也沒什麼關係,它們幾十年如一日地守護著他的既得利益,至於各項政策的貫徹執行,只要往左再偏一點,總不會離了譜去。
「那娃,是他家祖祖輩輩第一個『知識分子』呢。」
暖水瓶通身雪白,上面還畫了一枝藍色的水仙。
他愛窗外的那塊土地,感情上和那片廣袤的土地有著割捨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他閉上眼睛,不無懷念地想象著那塊土地上的泥土氣息,然而他又覺得,坐在軟卧車廂里,還是比在田裡捏鋤把愜意。唉,要是能把車外那塊土地搬進軟卧車廂,來個土洋結合就好嘍。
奇怪,既然老家什麼人都沒了,還回去幹什麼?而秦鐵丹那溫情、眷戀的勁頭,也讓鄧元發感到不解。
那兩個踩點兒的乘客,只好背著沉甸甸的行李,朝遠遠的列車尾部奔去。他們肩上的挎包,無意中把鄧元發撞了個趔趄。
「出差還是旅遊?」
秦鐵丹說:「啥個保證安全,哪兒來那麼多不安全的因素嘛。剛進城的時候,我們還不是成天在街上走來走去。現在呢,坐進了小汽車,還要拿個紗簾擋住……把我們和老百姓隔得越來越遠嘍……」
秦鐵丹繼續說下去:「全國解放后,我回過幾次老家。頭一次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活活餓死人哪,更不要說穿件囫圇的衣服,鄉親們卻沒有一句怨言。老五哥是烈屬,餓得昏倒在糧缸旁邊,也不肯動缸里的一粒公糧。他咋說?他說『誰也不怪,怪咱這兒地氣不好』。他弟和我一塊參加革命,給咱跑交通,讓敵人抓住活埋了。土埋到胸口,」說到這裏,秦鐵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好像他也被活埋過,「敵人拿鐵鍬往頭上一拍,頭就裂開咧,那血,噴得有一丈多高……咱那裡是老區,老區的人民,對革命是有貢獻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期間,人家把自家的兒、自家的漢,都送上前線了。遼瀋戰役有個排打下來,只剩下兩個人……人家咋說?『革命哩,將來有好日子過哩』,現在咋跟人家說?我愧得慌,好像是我把人家誆騙了。我咋說?我只好說『國家有困難,天災人禍呢』。其實我心裏亮亮的,啥都知道,我又在哄人家。天災!那些胡日鬼的政策,比天災還害人哩,啥叫人禍?這就是人禍。
邊文月說:「也是,也不是。」
那幾袋沉甸甸的、又苦又澀的鹽,那一個個清晰的小腳印,那伸向遠方、不見盡頭、沒有一棵草,也沒有一棵樹的黃土路,以及黃土路的那一頭無言地、堅忍著無盡苦難的鄉親們,此時全在邊文月的眼前揪心地晃動著。她心裏也湧起一陣又一陣歉疚,好像這一切也都有她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
秦鐵丹並不拒絕一級「旗槍」,反而贊道:「好茶。」
鄧元發悻悻地把搪瓷茶缸,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四級」旗槍怎麼了,他竟敢嘲笑他的寒酸嗎!read.99csw.com
一見秦鐵丹,鄧元發便有些發窘。想不到秦鐵丹竟和自己同一包廂,方才和秀梅那兩下子,一定讓他看了個透。別看他那雙眼睛半眯縫著,好像很和善,再往深里探一探,厲害得很哪。
「回來。當然回來。」
說他王八蛋沒錯。鄧元發早就通過人事部門,對秀梅的情況做了全面了解。尤其是離婚問題,萬萬要了解清楚,她要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到時候也給他來個離婚怎麼辦?本來就是個二婚頭,再來個離婚,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秦鐵丹說:「販運電視機不像販運衣服、鞋子那麼容易,像貨源啦、運輸啦,都是很難解決的問題。」
花條西裝張口就是:「來個最好的菜,再來個湯。」
他們將要同行十多個小時……
電視節目又老是那一套。女人們袒胸露背,七老八十了,還像沒見過男人的大姑娘,扭來扭去。眼睛上粘的那個假睫毛,活像趴著兩條大蜈蚣。男人們呢,油頭粉面,擠眉弄眼,男不男,女不女,全像被騸了似的。
「除了身上那套軍裝,我把帶去的錢,還有那身將校呢的軍裝,全留下了……管屁用!回到部隊,我把老家的情況寫了寫,讓人列印出來到處送。咱有線,上頭有不少人是從咱老區出來的。心想,他們的權力比我大,這些問題保險能解決。傻呢,連我,連他們,連那打字員,全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我說的明明是眼見的事實,非說我造謠,攻擊社會主義。戰場上出生入死我都不怕,這事兒可把我嚇住了。吃不下,睡不著。檢討、反省……都離死遠著哪,可我咋變得那麼稀鬆,我到底怕的啥?
鄧元發卻感到很不自在。他總想摸一摸秦鐵丹的底,否則這一路就會和「三岔口」差不多,讓他提防一路,摸黑一路。
「看望我姨媽,然後從那裡出境去美國。」
1984年7月25日北戴河第二稿
「你呢?」秦鐵丹問鄧元發。
「能落個萬兒八千的。」
房租、保姆費、水電費他掏,就連肥皂粉、大便紙也由他買,好像他的工資會下崽。只有飯費,每人象徵性地交十塊錢。物價這麼漲,十塊錢能幹什麼?
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那是因為他太嫩,對有經驗的男人來說,水做的哪兒能比得上「肉乎」。
花條西裝虛懷若谷地說:「春天的茶,喝到現在已經老了。」
一縷淡淡的煙香,飄進了邊文月的鼻孔。她側過頭來,秦鐵丹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她的身旁。「裏面有些氣悶,」他說,並且放下了窗旁的折凳,「咱們在這裏坐會兒吧。」
他不能像小青年搞對象那樣摟摟抱抱,剛一接觸,就直奔主題,萬一不合適,將來連個退路都沒有。
「還請首長多多批評指導。」女列車員伶俐地說。
鄧元發在心裏默算著,這些吃食所需要的原材料以及它們的價錢……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照著這個標準,給秀梅買些什麼。他不能占女人的便宜,他可不是拆白黨。
邊文月真想就堂哥的問題,再和鄧元發談談,哪怕不談那筆錢,不對堂哥道歉,只要感情上達到某種溝通……如果真能那樣,這恐怕是她帶給堂哥最好的禮物了。作為一個讀書人,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人格和尊嚴,舍此,還能有別的什麼!
「那,你這是幹什麼去呀?」當談話再繼續下去的時候,鄧元發自如了許多,也主動了許多。
不管兒子、媳婦怎麼刮他,到底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媳婦。他憑什麼替別人養孩子呢?記得小時候拉屎,爹老說「憋著,到自己地里拉去」,憋得他肛|門生疼。這就是庄稼人常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喲。
看得出來,秀梅就等他這一句話了。可這句話,好難出口啊。鄧元發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不會幹那號不負責任的事。不像有些人,走到哪裡亂許願,熱乎兩天,人一走就完啦。女人們,可憐哪,不能那樣對待她們。你這裏腦子一熱,隨便說說,她們可都是認死理的人,到時候死死纏住你,甩都甩不掉,看你怎麼辦。
邊文月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謝謝你了,你想得真周到。我倒不是嫌餐車上的菜不好吃,我是不能吃豬油,一吃豬油就拉肚子。六〇年餓死人的困難時期,三叔一鐵罐一鐵罐地從國外往回寄豬油,我餓急了眼,抱著豬油罐就喝,喝傷了。」
「我已經離休了。」
守在軟卧車廂門口的女列車員,只打量了一眼,便斷定他們不是軟卧車廂的乘客,很不客氣地攔住了他們:「往後走,這是軟卧車廂。」
可憐的秀梅!
天爺!沒有他這個老頭,他們上哪兒找這個便宜?
秀梅政治上可靠,業務上也說得過去,至於離婚,確實是那個男人的不是。
「既然老家沒人了,還何必回去呢,可別再像第一回那樣惹身禍。」邊文月插嘴道。
只有拉拉手嘍!拉拉手,誰能說什麼呢!同志之間,不是也經常拉手嗎?只不過和秀梅拉手的時間,比一般同志稍長一些。而且在兩秒鐘之內,還能不露聲色地把秀梅的每個手指頭,搓上一遍。
「你去美國做什麼呢?」秦鐵丹又問。
鄧元發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想過沒有,這筆錢從什麼地方出?國家的工資總額是按人頭髮放的,一個蘿蔔一個坑。難道我們為還你堂哥那點錢,給中央、給財政部打報告嗎?」
然而,很遠,還看得見最後一節車廂的尾燈,鮮紅鮮紅地亮著。
有消息說,今年年底對那些到年齡的幹部,毫不含糊地要來個一刀切。有人編了個順口溜:「三十任你挑,四十步步高,五十正發燒,六十砍一刀,七十當柴燒。」真是透徹啊,無比的透徹。
邊文月爽朗地笑著說:「你猜錯了。」
到E市后,也應該給秀梅帶點什麼回來。買些什麼好?鄧元發從來沒給女人買過東西,早先老婆活著的時候,他也沒給她買過什麼。一家人嘛,買來買去地幹啥,誰需要什麼,自己買去。話雖這麼說,他可沒為自己的衣食起居操過一份心,到時自有老婆送到手上。
「回老家看了看。」秦鐵丹滿懷溫情、眷戀地回答。
「謝天謝地,那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邊文月說。
「唔,是這樣——」鄧元發輕聲輕語地說。「樣」字後面那個稍長的尾音,似乎泄露了鄧元發某種心態的快速轉換。隨著,他那稍稍躬著的背,也不知不覺地直了起來,畢恭畢敬的模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知秀梅從前那個男人,是個什麼混賬王八蛋,好,他倒逍遙去了,讓鄧元發來給他養孩子。養了半天,到了兒也不會和他一條心,還是那個王八蛋的孩兒。他這是何苦呢,有錢沒處花了是不是?
秦鐵丹的嗓音並不動人,帶著老年人的嘶啞,還有一腔分不出東南九_九_藏_書西北省的口音,但卻有一種感人的力量。
買雙皮鞋?聽說E市的皮鞋不錯,但十塊錢怕是買不下來,再說他也不知道秀梅穿多大號碼的鞋。再不就看價錢差不多的衣服買上一件,衣服不像鞋子,尺寸要求不那麼嚴格,大些小些問題不大。聽說E市的衣服又便宜又好看,花花綠綠的。女人們就喜歡這些,秀梅還年輕呢。
「那麼,當初這筆錢,總應該存放在什麼部門吧?」
這景象使鄧元發感到親切,他太熟悉這種生活了。他的祖先、祖先的祖先,就是這麼過來的,到他這一輩才撂下鋤把。革命像一股洪流,把他從地上掀起來、帶走,像捲走一垛乾草,一去不再回頭。
秀梅著急地說:「哎呀,怎麼往人身上撞啊!」趁勢也就從鄧元發那熱烘烘的手掌里,抽出自己又白又軟的小手。
這句話果然引起了鄧元發的注意。「你堂哥在某某醫院工作過?他叫什麼名字?」鄧元發問道。好像他的口袋裡,裝著那個醫院所有職工的檔案。
「當然,如果那筆錢已經沒有了……我本來想,這對一個無辜被傷害的人,總算一個簡單易行的表示歉疚的方式。這種心情,您大概不難理解,比方『文化大革命』中,您被關進了『牛棚』,運動過後,您不是也要求徹底平反,把那些誣陷您的不實之詞予以澄清嗎?至於扣發您的那些工資,不也如數發還了嗎?」
鄧元發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行李,看了看沉浸在夢鄉中的同路們,想到不必再一一告別,自有一番輕鬆。
換了別人,換了往常,這種刨根問底的勁頭,一定會引起邊文月的反感,讓她覺得失禮、唐突。而如今,曾經使她萬般無法忍受的,她全以更加寬容溫厚的心接受下來,甚至帶著一種自譴,想到往日看待世事的偏激、苛刻。
邊文月問:「有炒青菜嗎?」
秀梅的手真肉乎啊,肉乎得令鄧元發心馳神搖。
鄧元發又白了她一眼。她還喝酒!
鄧元發興味索然地別過臉,朝車窗外望去。路邊的田埂上,一條狗毫不害臊地抬起後腿,對著列車撒尿。唉,連狗都如此這般地放肆了。
鄧元發白了邊文月一眼。不吃豬油?再餓你三天,你什麼都得吃。造孽啊,居然還這麼肆無忌憚地說出來。
女列車員捧來幾雙羊皮拖鞋,擺出只為秦鐵丹、鄧元發服務的架勢,說:「首長,請用拖鞋。」
看吧,一到晚上,他們就雙雙對對鑽進各自的屋子。一間房門底下,透出粉紅色的燈光,一間房門底下,透出淺綠色的燈光,然後便是嘰嘰噥噥的說話聲,生怕他聽見似的。也不知道說什麼,老也說不完,扔下他一個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廳里看電視。
「難道不可以嗎?」邊文月深為他語氣中的不滿、不屑、鄙夷所驚訝。
老二的對象也不善,還沒過門兒,就開始摟扒,妯娌不和已見端倪。
「老家還有不少親戚?」
花條西裝此時卻又老到地一笑。「好辦,只要你肯花錢,什麼都好辦。有個一萬塊錢,全都打發了。」他呷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又接著說道:「錢是身外之物,留它幹什麼,不瞞你們說,銀行里我才存了四萬,這也是為今後留個後路。萬一有天國家說不讓我們搞了,我就不搞。每個月光靠這四萬元的利息,至少也夠個十三級幹部的生活水平了。」
鄧元發就像在百貨公司,為自己購置一雙新鞋那樣精心地挑選著。把每一雙拖鞋的鞋幫、鞋底,反過來、復過去地捏著、敲著;掰開鞋幫和鞋底間的接縫,檢查是否開線……好像那雙拖鞋從此永遠歸他所有。女列車員耐心地候在一旁,直到鄧元發揀了一雙滿意的為止。
鄧元發轉身向二號包廂走去。他猛地在包廂門口站住,一時懷疑,這裡是不是軟卧車廂。
天爺,這小子毫不感到理虧。鄧元發朝他橫過去一道極不情願,而又非橫過去不可的目光。哼,竟然是個二道販子,鄧元發更覺不滿,要是個幹部子弟倒也罷了。別管那花條西裝、那花里胡哨的領帶、那兩個金戒指讓他多麼難以忍受,哪怕他老爹和自己毫無干係,只要是個幹部子弟,彷彿和他就有了一種「血緣」關係。
「我原來的名字叫鐵蛋,進城后才改叫鐵丹。人家說我原來那個名字簽個名、批個文不方便。有啥不方便呢?」秦鐵丹感慨地搖搖頭,不知是否定勸他改名字的那個主意,還是否定自己居然接受了那個主意,「……我剛從老家回來,和我同輩的人,還是叫我鐵蛋。我是不是應該把名字改回去,還叫鐵蛋?」顯然,他不是在問邊文月,而是在問逝去的日子。他專註地看了看邊文月,好像在判斷她是否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們大多說:「永別啦,別忘了我們。」
兩位踩點兒的乘客,朝遠遠的車尾看了看,又掉過頭來懇求她:「同志,快開車了,讓我們先上去不行嗎?」
離路基不遠的一條公路上,幾輛牛車在秋日的陽光下,邁著悠閑的步子。車把式攏起鞭子,靠坐在負載的麻袋上,淡漠地瞅著疾駛的列車。田野上,隔三差五地有人在鋤地,一寸一寸地、持之以恆地往前挪動著腳步……快收莊稼啦。
「啊,秦老。」
沒想到他們又在這個車廂相遇了,使邊文月有機會觀察一下鄧元發的靈魂,在「赤身裸體」的情況下,是個什麼狀態。
鄧元發半閉著眼睛,聚精會神地細嚼秀梅的鹵豬肉。當然,能來點五糧液真是錦上添花了。但他不願與這幾個人對飲,便拒絕了花條西裝的邀請。「我不會喝酒。」
鄧元發滿心不悅地走進包廂,凜然地在自己鋪位上坐下。
「第二次回去,雖然不像困難時期那樣餓死人了,可是那裡的人也好,地也好,人的心氣兒也好,全像讓人榨乾啦。臨走我問鄉親們需要點啥,他們誰也不搭話,只管望著老五哥。如果最能受苦的老五哥不說啥,他們是啥也不會說的。
夕陽下,那景物原本如雕塑般的線條,在漸漸濃郁的暮色中朦朧了,像一闋漸漸遠去的歌,令人不由地想起一些惆悵的往事。
上鋪還有一個看不出身份的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個女人家,有這樣看人的嗎?鄧元發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但心裏不由一動,這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想印證一下自己的感覺,可又不便再抬頭看她,那女人正盯著他呢。奇怪,他有什麼地方引人注意呢,讓一個女人這麼盯著瞧?要想置若罔聞,還真得有點硬功夫。
小傻瓜!不是因為快退下來,他還不出差哪。這樣的機會不多嘍,出一次少一次喲。
那枚青杏,彷彿霎時間熟透了,變得又甜、又紅、又軟,並且甜得恰到好處地笑著說:「我們要保證首長的安全嘛。」
花條西裝連連致歉:「有眼不識泰山。」趕緊給邊文月斟上。鑒於一級「https://read.99csw.com旗槍」的經驗,他比較謹慎地問鄧元發:「這位老同志是不是也喝點?」
餐車服務員來賣晚飯了。
邊文月隨著坐下,她想,他大概以為那女列車員使她不快了。然而秦鐵丹並未說出什麼體恤的話,他只是很有興味地與她一同眺望著遠處不斷變幻的景色。
三中全會以後,他是有報告必聽,有紅頭文件必讀,不但他變得敏感了,就連他的兩個兒子也變得敏感了。因為在那些報告、文件里,總能找到一些新的「精神」。那些「精神」,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把他們的既得利益化為烏有。比方那個幹部「招聘制」,對他雖不存在什麼威脅,即使對他的兒子,眼下也不會立即發生無人招聘的危險,但他仍然感覺到它對兒孫們的潛在威脅。
這個家,好得了嗎?針尖對麥芒啊。
怪不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確實像「真由美」,鄧元發看過《追捕》那部電影。
他不知拿了暖水瓶製造廠多少回扣。鄧元發並不因花條西裝的主動服務,而忘記他那二道販子的身份。
餐車服務員的熱情,倒是一視同仁。「沒有,只有蛋湯。您要是不愛吃葷,來碗肉絲湯麵怎麼樣?」
「是啊,過去了。」秦鐵丹哭似的笑了笑,「第二次回老家,是在『文化大革命』後期,那時我剛從『牛棚』里出來,還沒有恢復工作……」
堂哥改造得很認真,最早一批摘掉了右派帽子。為這,他感恩戴德,涕淚交流,覺得來世變犬馬也報還不了這份恩情。還指天指地發誓,從裡到外,從前到后,永遠不會再提意見。
「再帶個外國女婿。」
開車鈴響了。列車員催促乘客上車、送親友的下車了。
火車輪子吭隆隆、吭隆隆地響著,好像不停地在說,「過去了,過去了……」邊文月多次乘坐火車,她似乎總能從車輪的隆隆聲里,聽出些什麼。
「跑趟買賣。」花條西裝乾脆利索地說。
「只有娃們,赤著小腳,在我身旁跑著。他們跑到我頭裡幾丈遠的地方停下,回過頭來定定地望著我。等我跟上他們,他們又往前跑去,又在幾丈遠的地方停下,定定地望著我,好像要牢牢記住,這個給了他們幾麻袋鹽的人……厚厚的黃土路上,真真地印著他們的腳指肚兒、前腳掌、後腳跟。你猜我當時想啥,我想,這地上哪怕有一滴水,也能長出一棵樹來噢。」
花條西裝給秦鐵丹斟了一小杯五糧液。「少喝一點,解解乏,晚上睡得更好。這位大姐我就不讓了,我知道女同胞們不愛喝酒。」
半夜裡,女列車員把鄧元發叫醒了。「首長,您該下車了。」
秀梅用她那圓乎乎的眼珠子,悠了鄧元發一眼,說:「快上車吧。」
秦鐵丹聽了,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好像終於碰到一個行家,對他冥思苦想許久,也沒有想出結果的問題,做了一個鞭辟入裡的結論。
「想來想去,我明白了,我是怕丟了黨票。一個一輩子追求革命、幹革命的人,忽然成了反革命,這話咋說?這辦法厲害呀!好,我檢討,我昧著良心胡說八道:『老區的日子美得太,豐衣足食,人畜兩旺,人民公社對著咧……』最後總算過了關,保住了黨票,等到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我不敢想我那老五哥,也不敢想我那善心的鄉親,到啥時候他們也不知道去算算這個賬……從那以後,我像被抽了筋,一天到晚軟不塌塌的,唉!」
此時,火車長鳴一聲,又啟動了。起先鄧元發還能和火車并行,但是列車加速了,它越走越快,轉眼便把鄧元發甩下,很快消隱在濃黑的夜色里。
「你們能有今天,也不容易。」秦鐵丹說。他輪流看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覺得他們這代人的生活,遠非一般人以為的那麼表淺。在他們還沒長得足夠寬厚的肩膀上,似乎過早地分擔了自己這一輩人的責任或過失。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鄧元發看出,她本想摩挲摩挲他被撞疼的後背,然而她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又垂落下來。
把門,恐怕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權力了,居然也有人為了圖方便求她,而她居然能嘎嘣脆地給人一個回絕,這讓她稍許嘗到了權力的滋味。
…………
鄧元發難得寫信,就是一封與老戰友互通有無的信,不到一頁紙,少說也得花上半個小時。再說,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白紙黑字,將來都是憑證。
2010年10月修訂
邊文月釋然了。她何必捨近求遠呢?她無法在鄧元發那裡找到的東西,卻在秦鐵丹、老五哥,以及老五哥的孫子、鄉親那裡找到了,也許還可以在更多的地方找到。
「有。我三叔,還有我堂哥。」說到這裏,邊文月有意提高了嗓音,「我堂哥是前幾年出去的,他原來在某某醫院工作。」
「不是?」花條西裝並無半點下不了台的樣子。
從地下通道里鑽出兩個踩著點兒的乘客,背上背著、肩上挎著大大小小的提包,火車頭一般地喘著粗氣,橫衝直撞地朝著即將開動的列車奔來。他們也不看車廂號碼,見門就上。
鄧元發打開秀梅送來的網兜。嗬,物資真豐富啊。茶葉蛋、鹵豬肉、灌腸,還有幾塊蛋糕。這些東西都合他的口味,每樣東西又分別用小塑料袋裝著,既不會串味,也不會因滲漏污穢他的衣物。還有,怪了,她怎麼知道他的口味?女人啊,真是鬼精鬼精的。
花條西裝正從塑料提袋裡往外掏食物,先是一瓶「五糧液」,又是一隻燒雞,又是幾個扁扁的紙盒。他把紙盒一一打開,拿出裏面的錫紙包。說:「餐車上的菜很難吃,還是這位大姐有經驗,不吃。您光吃麵條怎麼行,我這裡有幾包軟罐頭,揀一個您愛吃的吧。這包是咖喱牛肉,怎麼樣,您拿去吃吧。」他遞了一個給邊文月。
鄧元發雙手攔住他的茶葉盒,迭聲說道:「不,不,不。」不知根,不知底,姓甚名誰也沒有搞清楚就請喝茶,誰知道喝茶後頭緊跟著什麼花樣。
「小姓秦。」
秀梅搖著一條帶紅花的小手帕,在月台上急急地跟著火車走了幾步,便消失在送行的人群里。
可「文化大革命」一來,老賬重提,把他整得更狠,還扣發了若干年的工資。這麼一來,他的誓言,他那來世變犬馬的許願,全都一風吹了。而且牢騷滿腹,怪話連篇。說:「什麼叫摘帽右派……就像我們穿的棉猴,帽子摘下去了,可是還在背上背著。」
從前鄧元發最不喜歡出差,雖說地方上的同志迎來送往、前呼後擁,接待得很周到、很實惠,但他想,那些名山大川、山珍海味、地方土特產,反正都在那裡擺著,跑不了,慢慢來。誰知道中央來了個取消幹部終身制,這一傢伙,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說沒就全沒了。
「自費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