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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什麼病

他有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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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個好老頭,了解我們,體諒我們的情況。窮,而又十分需要。
我對這個女大夫的情況不太了解,此人總是面帶倦容,嗓子沙啞,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經常買丙菜。
「如此說來,新增的五個人形同虛設。」
「睡不著覺,吃安眠藥呀。別以為我不懂,少拿這個唬我。讓大家聽聽,睡不著覺算什麼病?知識分子個個邪乎像小娘們兒。呸,他還壓抑了我呢,讓我活得不自在。」
支部書記不相信天底下有解決不了的事,英明領袖不是說過「人定勝天」嗎?何況醫院里還有一個嚴密而完整的思想政治工作系統。
「不行,項目經費你得多寫一些,不要科研題目做到一半沒錢了又來找我。」
老三篇,
「你認為他對聽眾的愚弄禮貌嗎?」
…………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當一切壓抑似乎合理而又必要,以至讓你感到承受不了,只有發瘋才是唯一出路的時候,你可萬萬不能瘋。你不需要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還需要你呢。否則,缺了你這個笨蛋,聰明人還怎麼活得意趣橫生?
可胡立川又想,如果算是一次病理解剖呢,誰能擔保今天不會再出現一個偶然?
這不但解決了他的苦惱,也解決了內科大夫的苦惱。
「病人剛剛睡著,這樣會影響你父親的健康,甚至生命。再說,現在也不是探視時間。」我說。
兩點二十,化驗結果才出來,但患兒的病情已經有了新的變化,趕快聯繫床旁拍照,可四處找不到放射科的值班人。
「恭喜,恭喜!」
「等你沖洗的時候,再打開好了。」
各行各業都可以消極怠工、撂耙子,大夫、護士卻不行。人家把一條命都交給你了,你不負責任行嗎?
答:「查鉀還有急查的?」
終於,在繞第六個圈兒的時候,碰上一張看得出點兒情緒的面孔,那是一張女人的面孔。「咱們應該去問問值班室,飛機為什麼不按時起飛?」她對胡立川說。
從本院擴建門診、手術、病房大樓資金之不足,談到本院上下左右之從屬關係;
但是,總有那麼個時候,你實在撐不住了,怎麼辦呢?
黃老頭禁不住又用兩隻手,緊緊摳住窗沿,使勁兒踮起腳尖往裡看。只見又進來一個人,此人又高又瘦,晃晃悠悠,在日光燈的照射下,他的面孔慘白里還透著黃。
「準備開胸包。」胡立川一面指揮護士往患兒身上灑碘酒,一面穿隔離衣,戴手套……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李老師不慣於談沒有準備,或是沒有標準答案的話題。
三催。
我在這個城市生活多年,現在才發現,水泥路面是灰色的,人行道是灰色的,而且窄得像一條卷了邊兒的舊皮帶;人行道兩旁的泥土是灰色的,泥土地上的石子兒是灰色的,水泥電線杆是灰色的,路旁的樓房是灰色的……連人們的微笑、沉默都被染灰了。
圖書室那位女管理就是不給印。「沒人,我忙不過來。」她說。
「你想到哪兒去了?這個頭銜是醫院借給我的,我不想借都不行。說是出國交流,要講究學術地位對等,回國以後,還得交還醫院。」
他一把火把棉花燒了,誰能把他怎麼著?丁大爺背著手兒,一面邁著他的小短腿兒,一面豪邁地晃著腦袋。
晚上也要吃。
怎麼加?李老師沒說。除非實行六分制,陳幺妹想。
今天門診值班。
伙食包乾兒萬歲!
「你這樣說話就不文明了。我來答覆你我們是『什麼東西』。她是護士,我是大夫,你父親正在她和我的伺候下,逐漸恢復著健康。」
五歲……也許這樣更好,對於這個世界,他知道的還不算多。
打架的理由很簡單。
「電梯為什麼不在一樓停?」
霍金斯教授給我帶來幾百根心臟插管、硅膠導管,有新的、一次沒用過的,也有用過一次的。
他的祖父,一位中學校長;
都要學。
某年某月某日。
只有到了晚上,才看出她的瘋。不知那些釋放的勞改犯、小偷、流氓,是如何把她調治成這樣的。
出租汽車在灰色的傍晚,從機場駛向霍金斯教授下榻的旅館。
他的高祖父,前清的一位舉人;
「你想?你想什麼?你竟敢不信,你就這樣對待國家領導人嗎?」
「嘿嘿——」陳幺妹尖聲笑了起來,笑得肚子抽筋,「這就難了,誰知道黨在全世界有沒有影響,有多大影響?沒法證明,反正誰也沒去國外調查過。」
機票上明明寫著十點起飛,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歲月好像退回去幾十年。陳蓮生想起解放前夕,在大學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地下活動的往事。那時,大學里的國民黨訓育長也老是說,「學生的職責就是好好讀書,國家的事情,政府自有辦法,你們不要過問」云云。
要是把這個旅館的投資、效率、笑臉,分給任何一個部門十分之一,那就是上天了。
某年某月某日。
「附庸風雅耳。」
黃老頭急忙翻身立起,撲向水泥窗檯。他看到,剛才還忙得團團轉的大夫、護士,此時都垂手而立,只剩下一個大夫,一下下按著孫子的小胸脯。
打完電話,陳蓮生又是感謝再三。一位大嫂揶揄地說:「還不給您這個大主任家裡安個電話啊?」
「現在有門子的人,誰不找個閑差?這才能省下時間奔別的。幹活的是另一幫人,像咱們圖書室,幹活的還是我這個老太太。」
在各級領導輪番對小木匠做了思想政治工作后,小木匠說:「嘿——告到黨委去了。老子不是黨員,這輩子也不打算入黨。甭給我來這個,沒用!」
有一次弟弟恰好和他教過的一個學生並排擺攤兒,那學生說:「老師,在學校的時候,您老批評我沒出息,不好好讀書,發愁我考不上大學。可這會兒,您不是跟我一樣賣包子嗎?」
「咱倆互相搓搓背好不好?」陳幺妹嚇了一跳。那聲音一時使她懷疑自己是否進錯了門。
有些精神分析醫生主張排泄,你叫它排遣也可以。如果小木匠剛住進這個宿舍的時候,他們就打,而且一周打一次的話,他們的關係可能比現在友好得多。
晚上,我填完死亡報告單回家的時候,又看見那壞了三個月也沒修的電梯,我走上前去,抬起腳,照準它那豆青色的大臉猛踢。一直踢到我的皮鞋張了大嘴,腳趾骨骨折。但我痛快之極,很久很久,我都沒有這麼痛快過了。
「這些事情,有黨和國家管著,難道我們比黨還偉大,還英明正確,還了不起?還是那個老問題,不要把自己當成救世主……陳幺妹同學,你還年輕,政治上還不夠成熟,小心犯錯誤,一旦政治上犯了錯誤,這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了,我準備跟你父親談的就是這些,我想你父親也會和我一樣,關心你政治上的進步。」
「謝謝,謝謝,以後再說吧。今天時間太晚了,過了十一點就沒公共汽車了。」
在五樓的走廊,我碰見了死神。披肩發在她半裸的、又黑又俏的雙肩上抖動著,白色長裙悄然無聲地拂過地面,裏面襯著一條價值十五元人民幣,肉色帶花邊的尼龍襯裙。她輕盈地推開每扇病房的房門,看看有沒有需要帶走的人。她今天顯得心平氣和,我們是老朋友啦,至今不分輸贏。
黃老頭緊繃的神經,和這踩碎的玻璃瓶子一塊兒斷裂了。他揪著兒子,撒腿就跑。
天氣很冷。在病房值班室打盹的丁小麗,把蓋在身上的棉大衣往上拉了拉。棉大衣很重,從醫院開張以來,二十多年也沒拆洗過,光積攢在上面的灰塵,恐怕就有幾斤重。
「什麼『怎麼了』!」售票員搶白他說。
你的皮箱里除了學術論文就是方便麵,或是壓縮餅乾。由於你在學術上的成就,洋人總是把你安排在五星級旅館。但不論你住什麼等級的旅館,那個旅館的走廊里,都瀰漫著中國方便麵的氣味。
黃老頭的兩肘和兩膝,在草地上擰來擰去。似乎這塊地界讓他那麼不自在,怎麼待著也不合適。他的嘴唇,飛快地翕動著,向各方的神靈、屈死的冤鬼,磕頭許願,一一打點。
某年某月某日。
這辦法准不行。沒等他把自己賣出去,有關部門就得把他拘留起來,給他定個擾亂治安罪。
「爹,還燒嗎?」
又有消息傳來,小木匠因為聚眾打架鬥毆,被派出所拘留半個月,以示懲罰。
恰巧他今天預感要出事,所以一直開著呼叫器;
從本市及本醫院的醫療設施、醫護人員之不足,談到本院擴建門診、手術、病房大樓目前資金之不足;
余大夫也要去護校兼課了,今天拿來一份申請報告讓我簽字。
英明、偉大的陳主任,我越來越崇拜他,熱愛他!
跟一個精神不夠正常的女人結婚,不是自找倒霉又是什麼?

黃老頭卻不心疼他的錢,弄套房子還送了個大彩電呢,一千八百多塊錢,難道黃家的這條根,還不值那個大彩電?
此時,丁大爺卻已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管自地唱著小曲兒,比老娘們兒哭喪還尖峭,還花哨。
砰、砰、砰,黃老頭使勁兒敲著窗欞,手骨節兒上的皮肉,在窗欞上磕破了也全然不覺。「大夫!大夫!我們全家祖宗八代全給您磕頭啦……」
啊,對,他正往醫院趕去。
「我們可以請院長親自主刀,院長的醫術,即便從全國來說,也是首屈一指。不要說雞眼癌,通過這次手術,我們還可以摘除他身上一切可能發生癌變的組織。」
李老師頻頻向陳蓮生遞去含有深意的、憂慮的目光。
到了早晨,患者病情剛剛穩定下來,家屬就要求探視,被護士長攔住了。
「一做就做五年,恐怕不太合適,科研、科研,攻的是尖端,哪怕兩年這個題目就得過時。」
既然他能這麼想,沒準兒有一天就能這麼做。誰能擔保自己的理智永遠清醒?瘋子和常人之間,有明確的界限嗎?就像洋地黃的治療量和中毒量,相差無幾。
有人在家裡等他。乍一看,陳蓮生還以為支部書記又攆到家裡來了,正奇怪支部書記何以如此神速?又想起支部書記是有專車的。
「晚飯,晚飯。」
如此這般,懷疑她的人就越來越多;
再不就插根草棍,往鬧市上一站,賣去。嘴裏嚷嚷著:「哎!不管老的、少的、瞎的、瘸的、打嗝兒的、放屁的、說夢話的,也不分國籍、性別(包括同性戀在內),只要給間房子,咱們馬上結婚!」
你已經五十多歲,你已經受到國內國外的矚目,你既經不起花邊新聞,也經不起用眼藥水弄出來的眼淚。你就是拉了一次肚子,人家也會說你拉出一隻耗子……你不但要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你還得讓世人,甚至讓她本人覺得,這個家庭使你幸福得如同泡在奶油里……
幹部也要學。
等到第四天再去住店、下小館……丁大爺盤算了一下,再挺挺就過去了。
小木匠招來一幫朋友,把侯玉峰又狠狠地揍了一頓。
病房新收進一位雞眼癌患者,是某對外貿易公司總經理。由該公司二十一位副經理,十九位人事處正副處長,十八位財務正副處長,十三位行政正副處長,以及下屬各公司負責人、秘書、司機、夫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等百餘人送至病房。
「她是什麼東西,不讓家屬探視?」
黃老頭不忍、也不敢再看下去,便把腳跟落在了地上。他喘息不已,膝頭髮軟,腿肚子轉筋。只得把身體貼在水泥牆上,靠那堵不給人一點溫暖和安慰的牆,支撐著自己。

從「四化」大業,談到國民生活的提高;
哪檔子事不是如此?前頭干夠了,就該卡後頭的了。
有了文憑就能長工資?醫科大學我念了八年,還到美國進修了兩年,又怎麼樣了?
「嘿嘿,嘿嘿。」陳蓮生唯有嘿嘿而已。惟其嘿嘿,才能回答諸如此類的問題。
農民富起來了呀!
我可沒說分給我們醫院。
「那也會有今天你上夜班,他不上夜班;明天他上夜班,你不上夜班的問題。或者,這個不願意從三樓調到二樓,那個又不願意從南房調到北房;或者這個看那個不順眼,那個又看這個不順眼……」
「沒法解決。」
餐廳里有地道的法式大菜,餐桌上搖曳著幽暗的燭光,侍應生英語流利,服務周到……
「我是這個病房的主治大夫。」
黨的各級領導,面面相覷。是呀,小木匠到底把侯玉峰怎麼著了?
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誰也不能斷定飛機什麼時候才能起飛,哪怕再拖延一天,他連吃飯住店的錢也沒了。
也就是說,他現在一文不名了。

按規定,只有教授才可以帶研究生,主任醫師是沒有資格帶研究生的,可是陳主任年年都有帶研究生的任務。
同樣,沒有一點砟兒的女人,誰能跟那些男人混呢?可他覺得,她比那些賤聲賤氣的女人乾淨多了。
「這怎麼行?」
黨中央「發展第三產業」的號令一下,你才有了活路。你從廣州、沙頭角往北京、蘭州、西安等地倒賣蘋果牌牛仔褲、香港劣質化妝品、仿羊皮靴子……原是小本經營,沒想到一夜之間發了橫財。二十五塊錢一斤的大閘蟹,你一撒手就給未來的丈母娘買了十斤,丈母娘的眼睛彎成了月芽兒,恨不得連自己一起嫁給你。你這傻小子樂了,下一趟連本帶利全都押上,豈不知這時候已經有成千上萬人像你一樣擠在這條道兒上。你也不知道蘋果牌牛仔褲、蝙蝠衫不再時髦,更有那幾乎無本萬利的主兒,成噸成噸地從日本運來不上稅的——咱們海關還沒有想到有進口這玩意兒的——或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或是從垃圾堆里揀來的舊衣服,舊歸舊,式樣比沙頭角大排檔上的貨色還時髦。
某年某月某日。
她明明只有四十多歲,怎麼談到「老」?
此人氣宇軒昂,通體發亮,一看便知新交好運,不像為雞筋兒所苦的那位。
哪一樣,
騎了十幾公里的自行車,又過了吃晚飯的時間,李老師餓了。

他設想過種種方案,以圖逃離這間房子:
「她來這兒幹嗎,聽得懂嗎?」
管煤氣的老頭正在鎖門。「幹嗎不早來?不行!我已經加了兩個小時的班了,都說忙忙忙,敢情你們有地方拿加班費,我加班上哪兒拿加班費去?」他的臉挺黑。
「終點站到啦!嘿,說你呢,終點站到啦!」售票員對著他的臉大聲嚷嚷。
除了官銜沒有買到,凡中國有的,他們家差不多全買到了。
陳幺妹擠坐在禮堂的窗台上,居高臨下地環視著全場。中文系的尖子們在禮堂通道上遛來遛去,好像老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座位,來容納他們偉大的才華。
某年某月某日。
樓上,幾扇窗戶乒乒乓乓地響了起來,有人驚詫地問:「出了什麼事?」
第二次出國你為她帶回……
至關重要的是橘子每斤比F市便宜五毛,香蕉每斤比F市便宜一塊。可是因為飛機不能按時起飛,香蕉和橘子正在無謂、無辜地腐爛。空氣里瀰漫著香蕉腐爛的甜苦味兒和橘子腐爛的酸苦味兒。可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五毛和一塊的「便宜」正在變質,卻因得到過這「便宜」而熨帖不已。
有些精神分析醫生主張壓抑,如果他們剛住進這個宿舍就打,而且一周打一次的話,他們身上種種不利於正常生活、正常思維的跡象,可能就會愈演愈烈。
霍金斯教授向我提出「希望能到府上拜望」。
我在支部書記辦公室外來迴轉磨,不知何去何從。
「胡立川大夫,難道連這個也要我教你嗎?」陳主任笑道。
「陳幺妹同學,既然你回家了,就不妨一起聽聽。我的意見不一定正確,僅供參考。」
搞好思想革命化。
丁大爺太機靈,他打聽出來了,送兩瓶二鍋頭,先過秤。送四瓶二鍋頭,三等花就是二等花,二等花就是一等花。
陳幺妹抿嘴笑笑,也不再勸。她知道九_九_藏_書李老師說不吃,那就是不吃,就是把李老師的嘴按到飯碗上,也是白搭。
我尷尬地笑笑,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我還是揀了最便宜的:一塊蛋糕,八塊,一瓶可樂,三塊,共十一塊,是我月工資的七分之一。但今天這個面子非撐不可,好在兜里裝著招待霍金斯教授的招待費,只好先挪用公款了。我橫了橫心,拿出五十塊錢,準備付賬。
哪一級,
你打開混合著至少上千人體味的儲衣櫃,把自己的一份再混合進去。即便公安局的警犬,到了這裏恐怕也得發憷,鬧不好人家還會讓它退役,變成餐桌上的佳肴。
經她這麼一說,不敘也得敘了。然而從旅館回家的出租汽車費,定是一筆慘重的損失。究竟慘重到什麼地步?想到這裏,心神不由恍惚起來。這一恍惚尚未打理清楚,又得轉入另一項令人窘迫的算計,我來來回回地看著菜單上各種點心、飲料的右側,那裡是價目。
「我是個畜牲。」「喂」又想。
如果你必須不停地熱情、熱烈、熱衷、熱昏、謙虛、謙卑、謙恭、謙謙、恭順、恭敬、會心、贊同、驚嘆……以至臉上的肌肉,不但發疼而且抽筋,最後發展到左半拉臉、左眉、左眼、左嘴角,一律向上歪斜,你熱敷、針灸、抹鱔魚血……全不管事。你就會想,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臉上的肌肉消停一會兒?
然後我像籃球那樣,又在各個病房裡滾了一圈兒,見各床病人平安無事,方才退出病房。
「爹!」兒子驚呼道。
他想娶的究竟是丁小麗,還是丁小麗的處|女膜?
院牆旁一叢矮樹的樹枝,猛地抽了一下他的臉。不疼。
一等棉花。能有錯嗎?火苗躥得多高啊,烤了他一身的汗,明明地晃著他的臉。
「我看沒什麼了不起,洋人一天到晚罵我們,有些人聽了連屁也不敢放。您收聽國外電台嗎?我建議您聽一聽,人家專門戳我們的痛處。而我們對洋人的批評,實在算不得什麼。陳幺妹的意見,既不代表黨,也不代表國家,區區一個陳幺妹而已,算得上什麼涉外事件呢?」
「這當然很好,但是,可不可以好上加好呢?」
「你說的全是夏天很熱、冬天很冷、不吃飯就餓、不喝水就渴、鳥在空中飛、魚在水裡游、買糧食光有錢不行還得有糧票、買油光有錢不行還得有油票……這種說也等於沒說的話。」
誰說指甲沒有知覺?此時,黃老頭的指甲觸在一張張「大團結」上,有如拉著纖繩,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是逆水行舟過險灘啊,那船上載著他的孫子呢。
「哎。」陳幺妹答應著,輕蔑地瞟了陳蓮生一眼,上廚房去了。
某年某月某日。
好在人人都希望一雙鞋能穿幾輩子,不|穿幾輩子,至少也能穿一輩子。鞋跟歪了換鞋跟,前掌磨透了換前掌,鞋袢斷了換鞋袢,鞋面兒裂了補鞋面兒……如今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不說十億人人人穿皮鞋,哪怕有一半人穿皮鞋,補鞋這個行當,就會越來越興旺。
陳蓮生這才清醒過來,用巴掌在臉前揮了揮,什麼也沒說,下車了。
陳幺妹朗朗地接道:「那麼這個世界一準兒患了陽痿。」
籌劃了幾天,也不知怎樣才能掩飾我那有損於黨和國家形象的八平方米。想得我腦袋生疼,夜夜失眠,簡直比做一個複雜的手術還難。
但願這個行當別絕種。
接著吭哧一聲,「喂」往地上一倒,像倒下一個裝滿糧食的口袋,然後從手掌、雙肘、兩膝,傳來一陣像是愛撫的疼痛。
李老師是陳幺妹班上的輔導老師,經常來做家庭訪問,這也就是說,陳幺妹是班上的重點。
某年某月某日。
他用巴掌抹了一下臉,朝一步一哆嗦的拖拉機望去,咧嘴笑了——那傢伙肚脹呢,一步一個響屁,它有病,病得不輕。
…………
縣委里的秘書們,一替一換地搖著電話機,把放電話的桌子都搖塌了…
「這……」
但我還是忍不住撲向他扔掉的那些硅膠管子、穿刺針頭、心臟插管……我一看見那些東西,就激動得渾身發冷,上牙和下牙打架,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淌口水。相信有朝一日,我結了婚,我對妻子的愛也不過如此。
醫院通知各科室進行年終評獎。
「我就是他的司機。」
喜甚。
…………
…………
「要是上頭髮現咱們抄來抄去怎麼辦?」
「無恥!」
這叫什麼申請報告?!
睡不著覺確實不是病。但是,漸漸地,只要想起或提起「睡覺」問題,侯玉峰的兩隻眼睛,就會越來越邪乎地放出熱而亂的光。
對「喂」來說,這雜草叢生的小樹叢,像是一處港灣,從樓里扔出來的破瓶子、空罐頭、爛紙片、塑料袋等等,在風中恣意飛舞倦了,就在這裏停泊。「喂」也在這裏仰面朝天地躺著,用那雙像是把眼珠、眼白搗碎,又在裏面攪和個亂七八糟的眼睛,凝視著夜空。今天沒有月亮,他見不得太陽,便希冀著太陽的影子。
他愛的是丁小麗,還是丁小麗的處|女膜?
生完孩子,她又回到那窩人里去啦。像一隻不著家,也不需要家的野貓,怎麼打也不行……突然,她死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就像誰也不知道那些野貓是怎麼死的。
主講人:某國著名作家羅曼先生。
不行,陳蓮生想。我不能被吃得這麼稀里糊塗,不明不白。這叫吃嗎,有這麼吃的嗎?
實話,合情合理的實話。
他說的沒錯,那個專供運送病人的電梯壞了,院方老是說馬上修、馬上修,現在三個月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還好,這不過是我的幻覺。
「你過去看看。」黃老頭吩咐兒子。
問題變得又複雜,又簡單。
政策開放,指的是經濟政策的開放,並不包括意識形態。不要以為一提開放,心裏就沒了准稿子,一律地開放起來。正是因為許多人對這一問題缺乏正確的理解,才出現了各種各樣錯誤的社會思潮。這些思潮必然反映到學校里來,陳幺妹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政治上自然會有那樣的表現。
搞好四個現代化,
躺在老槐樹下睡覺的漢子這時又醒了,還倚坐在老槐樹下。可他的眼神兒、他渾身的肉卻緊起來了。而且每隔半袋煙工夫,就仰脖子朝天「嗷——」的一聲嚎,聲音傳出二里地去。那一嗓子,又敞亮又嘶啞,又鮮活又死氣,又歡暢又凄愴,又暖和又蒼涼……似有發泄不完的精力,又似耗盡最後的力氣。
陳蓮生用毛巾在臉上亂胡擼,一遍又一遍。
某年某月某日。
李老師是高校教師榜上有名的模範教師,教師隊伍中的先進分子。她這個先進分子,可不是靠阿諛奉承、見風使舵、口蜜腹劍、陷害忠良弄來的,而是靠下苦工夫掙來的。比方說,陳幺妹的家,她來過不下五次,騎車從本市東南角出發,至城西北角,斜貫全城。快五十歲的人了,要是趕上颳風下雨……唉,騎車的辛苦自不必說了,有多少次差點鑽到汽車軲轆底下,你自己不鑽,早晚有一天,別人的自行車也會把你撞進去。
他們用那根又粗又長,又軟又利的舌頭,耐心地、慢悠悠地將陳蓮生一絲一絲,一條一條地舔沒了。
「我怎麼就不能回來?」陳幺妹撲哧一笑,反問道。要是「練嘴」,父親可不是她的對手。她更看出父親並不希望她走開,可他自己未必察覺。她還知道陳蓮生受不了李老師的「訪問」,便起身打開了電視。
侯玉峰怎麼想起唱這個歌?不,仔細聽聽,他不過是套用林彪語錄歌的曲子,填的卻是新詞兒:
從本院上下左右之從屬關係,談到共產黨員的組織性、紀律性,以及這種組織性、紀律性集中表現在和黨保持一致的模範行動中……
事實上,侯玉峰怕結婚。怕奶瓶子、怕尿布、怕買菜、怕扛煤氣罐、怕負責任……
挺好?這會兒挺好,一會兒就可能不那麼好。他說不上是憂心還是松心地輕嘆一聲:總可以安心吃頓晚飯了。
從前天起,霍金斯教授連續做手術表演。手術用的器械、儀器、手術衣、蓋布、帽子、褲子、鞋等等全部自帶,其中手術衣、蓋布、帽子、褲子、鞋等均為紙制,一次性使用,完事就燒毀,比反覆消毒使用安全多了。
那是一個高壯的女人,後背又寬又厚,像一塊好木頭做的面板。陳幺妹踮起腳尖,才夠著她的雙肩。
「其他各項我沒有意見,就是全勤獎恐怕不能報,她們都請過病假。」
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陳幺妹抓著一把筷子,端著一個菜盤,又進來了。「媽說沒事兒,廚房太小,我在那兒反倒礙事。」
西服上衣的質地很好,式樣考究,兩個英鎊從倫敦「跳蚤市場」上跳來的。人家說他「賤」,出國講學的收入,不是給醫院買資料,就是買書、買聽診器,送給各位大夫了。
卧室里的布置色調諧調,連蓋被的摺疊方式,都和西方旅館一模一樣。
陳蓮生不能責怪妻子的自私,不能。
你把羽絨大衣、羽絨背心、羽絨褲子、羽絨靴子全都穿上,再戴上帽子、圍巾,對了,還有口罩。好像你是南極考察隊員。可你還是冷,怎麼辦呢?
飛機于傍晚時分到達。
內科大夫竟然在答詞尚未致完時,便在台下大聲提問:「既然長期因病不能到會,這篇答詞,顯然是事先寫好的嘍!請問,新當選的主席,怎麼知道自己一定當選?既然患的是精神病,請問,又怎樣寫出這樣一篇條理清晰的答詞?……」
「主任們已經同意了。」
…………
曾經的林彪多走紅啊,連他放個屁,大家都說跟毛主席放得一模一樣,更別說他的語錄歌了。恐怕當今最流行的歌曲,都未必像林彪語錄歌那樣人人會唱,或是說人人都得唱,除非你不怕被槍斃。
「你們家沒別人啦?」
這個辦法准行。現在很多有房子、工資高、學歷高的女人嫁不出去,外國也一樣。像他這樣有學歷、有技術,魁偉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急於跳出和小木匠同居一室的苦難,想要個女人,還不是由著性兒挑?!

可是這麼大的醜聞,好像怎麼也傳不到黨委書記的耳朵里,醫院里的人,似乎也不知道這回事。只是人們從不和他講話,病房裡來送屍體的人,或是財務科發工資的人,都叫他「喂」。
補鞋也是藝術,跟作家寫小說一樣,憑的是感覺。感覺到位,基本上就差不離兒。比方下鎚子時的分寸感,以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那兩個又黃、又長、又硬的指甲的默契配合。
「你是幹什麼的?」
這裏沒有主語,因此是有分寸的、有餘地的、和緩的、有政策界限的,所以陳蓮生還不大經心,他適當地點點頭或是搖搖頭,視李老師的講話內容而定。
縣城裡翻了天,看熱鬧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看燒棉花去喲!看燒棉花去喲——」
這一拳,為了他的祖父;
「喂」說不清是可憐女兒,還是可憐自己,或是禁不住煎熬,終於接受了女兒撲過來的肉體,和他年輕的時候遇到的問題一樣,沒有一個男人會娶他的女兒,會和女兒同床共枕。
如此這般,丁小麗又值錢了;
我正在琢磨她為什麼說自己是老太太,只見無數人形、無數只手,把自己臉上的皺紋摳下來,貼到她的腦門兒上去;又把她的黑髮拔下來,栽到自己的腦袋上;用自己那一顆顆蝕了一半、又黑又黃的牙,換走了她那又白又短、方方正正的牙;用他們那彎得像壺把兒似的脊梁骨,換走了她筆直的脊梁骨……一眨眼工夫,她就老了,老得那麼快。之後,那無數的人形和無數只手,也就漸漸隱去……
「……您看到了,我覺得她最近一個時期,思想上不太穩定。比方說……」
陳主任布置:「全科護士共九人,每人可平均一個獎。計:先進工作者、計劃生育模範、五好家庭、模範黨員、模範團員、工會活動積極分子、『五講四美三熱愛』積極分子、『二創』積極分子、優秀演講團團員各一……醫生就不參加評比了,至於全勤獎,把她們全報上去算了。」
「你知道不知道,耽誤了我的時間,就是耽誤了國家領導人的時間;耽誤了國家領導人的時間,就是耽誤了黨和國家大事;耽誤了黨和國家大事,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考慮過沒有?你負得了責任嗎?你負不了責任就得先給我看病,你不先給我看病,我就去找你們的領導,到時候你還得先給我看。別拿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雞毛當令箭,現在就讓你瞧瞧,是誰說了算!」
丁大爺租的是個體聯運公司丁大力的拖拉機,丁大力就是丁小麗的哥、丁大爺的兒。丁大力本打算給丁大爺打對摺,但老婆不同意,說七五折已經是蝕了血本的價兒。
僅僅幾分鐘時間,病人的四肢已經發涼,我按了按他的股動脈,股動脈也摸不著了!要不是他身上弔著瓶子、插著管子,我真恨不得連人帶床把他背到手術室。
「您愛人身體還好吧?」
「馬上?好,等我送完午飯。」
侯玉峰在手術台和觀察室連續轉了三十多個小時后,需要休息;或為了下一個手術,需要養精蓄銳;或是需要潛下心來,攻讀一段文獻……
「你這是哪兒和哪兒啊?」

坐在四周的人,似乎沒有胳膊,沒有腿,沒有眼睛,沒有嘴,甚至沒有鼻子,只有一條粗而長的舌頭。
樓里的燈,也如佛龕前的油燈,不明不暗地亮著,此刻黃家那棵獨苗,就隨著這盞油燈飄忽著。
將近中午的時候,急診室來了一個顱腦外傷病人,陳主任決定送手術室急救。我跑到電梯那裡,按了幾次電鈕,電梯就是不停。只在二、三層病房和地下室之間來回穿梭。
陳蓮生從手術台上下來后,又在觀察室里守了十幾個小時,他困、他累,恨不得立刻躺到地板上睡一覺。但支部書記談話時,無論如何是不能睡的。
我沒有「府」,只有一個八平方米的小|穴。請示院部,可否借我兩間房子、幾件傢具,作為道具?我願簽字畫押,保證三小時后歸還,可按小時繳納租金。
陳蓮生覺得奇怪,李老師每次來都有說不完的道理。世間任何一門道理,都有說完的時候,《毛澤東選集》不過五卷,《列寧選集》只有四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也不過五十卷。
如果你幾十年如一日,心中只有那個迄今為止無人能夠解決的課題,就像電影或小說上常說的那樣,不是把墨水當牛奶喝了,就是走路撞到電線杆上,或是把橡皮當鹹菜吃了……有那麼一天,你終於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頓時成了國內外矚目的人物。這時你從顯微鏡或計算機前稍微直了直腰,抬了抬眼,你發現世界是那麼厚道,人們是那麼慷慨,人裡頭居然還有女人,而這些女人又是那麼愛你……特別是她。她是那麼崇拜你的才智,而不稀罕你所獲得的諾貝爾獎金。你英勇地(當然是英勇,在事業和婚姻的矛盾上,不成功便成仁)和這個因為愛你而跳過三次河的女人結了婚。你從不知道一個女人這樣讓人銷魂,即使出洋跨海,也無時不在牽挂著這個讓你愛得心口發疼的小女人。
我穿過靜悄悄的各個樓層,每個樓層走廊從頭到尾一劈兩半兒。各個診室、處置室、辦公室、化驗室、病房、血庫……垂直於走廊這條中軸線上,像一條被人吃得乾乾淨淨的比目魚殘骸。
公共浴池很可能是同性戀者的天堂——你怎麼能斷定中國沒有同性戀?你怎麼能斷定,沒有人用褻瀆的眼睛,不但舔吮你的全身,並且還同你淫樂一番?
在這樣的氛圍中,我不再感到自己輕如一片「義利主食麵包」,而是一個受人尊重的、有能力的外科主治大夫和崇洋媚外的洋奴。
「喂」沒有揪自己的頭髮,也沒有撕自己的衣服,或是捶自己的胸、頓自己的足,或是讓二鍋頭燒紅自己的眼睛,或是咔嚓一聲,劈下自己的腦袋……「喂」只是順著牆根,疾步地來回遛著,就像一頭受驚的牛或驢子,剛九*九*藏*書剛讓人圈迴圈里,蹭著圈上的欄杆來迴繞圈兒。

「燒。」黃老頭說。黃家有錢,人民幣加外匯券。兒子月工資小一千,他每月還能掙三百。
「我的背洗過了。」讓一個不相識的人觸摸自己的身體,陳幺妹覺得不可思議,更何況此人還有那麼個嗓音。
明年要大旱哪,丁大爺想。
「我這張表平衡不了你管不管?你有本事、有工夫找主任,怎麼不找財政部長給我提兩級?」他把報告撕得粉碎,往我臉上一扔,便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癲癇!
今天發工資,除九十八塊工資外,還有二十天夜班費,每晚一元,共二十元整。
「您請。」
某年某月某日。
我真想跪下給他們磕頭啊。
打電話給化驗室:「同志,我們是急診。」
幾天工夫,丁大爺不知就怎麼攢了一股邪勁,他一把火把他那車棉花燒了,就在收購站里燒的。
於是你沒考上大學,你失業了,不,咱們這兒叫待業,你待業了。你可能天分不高,但你是個安分守己的孩子,既不願意去偷去搶,又不願意在家坐吃爹媽。
窗戶如發生地震般地震響,外面是漆黑一團的夜,而黃老頭和他兒子的腦袋,齊茬茬地平著窗檯,像兩顆擱在窗台上的人頭。
看熱鬧的勢頭有增無減,連城關外的人也陸陸續續往收購站跑。縣武裝部長嗓子都喊啞了:「讓開!讓開!水來了!水來了!」硬是連個縫兒也撬不開。人們像箍水桶似的箍著那堆火,而且越箍越緊。
燃燒的鈔票,在綠草地上伸縮著不長的火舌,鈔票底下的幾莖細草,疼得嘶嘶尖叫,迅速地蜷縮起它們的細莖。
如此這般,她如何向父老鄉親交代?尤其是她爹,現在什麼都不幹,一天到晚唱小曲兒,扣娘的腳心兒,扒人家的窗戶,看人家兩口子睡覺。
據護士反映說,各病房也已告罄。借來的生理鹽水,充其量也只能滿足今天的用量,患者創面感染,急需沖洗,明天怎麼辦?
「丁小麗的丈夫。不過這回讓我堅決頂回去了。」
他們將從你的內衣,判斷你的身份、你的職業、你的愛好、你的性格以及你的經濟情況。外衣之所以略去不計,是因為國人即便窮到孔乙己的地步,長衫總是要穿的,斯文面子都不可少。
胡立川想,如果這一百幾十個人生病,恐怕也只能生同一種病。想到這裏,他全身的皮膚突然變硬。他擔心,擔心地球這時會咧開它的大嘴,把坐在這裏的人,吞進他深不可測的肚子。
「提這種託兒所的問題,不怕羅曼先生笑話,簡直丟我們中文系的人。」
如此這般……
就在這個時候,他把錢包扔進了痰盂,把煙頭裝進了褲兜。
?!李老師怔了一怔,還是說了下去:「我覺得對一個學生來說,最主要的事,就是把書讀好,只有學好了本領,將來才能多為社會做貢獻……」
「在電視上說假話又怎麼著?這些假話很可能讓人們就著飯咽下去,變成臭大糞;還可以成為催眠術,讓失眠的人,得以入睡……您以為它能成什麼大事,或是壞什麼大事?再說,我也沒說他在說假話,我只是說我們無法斷定,他說的是真還是假,因為絕大多數中國人,沒有可能到世界各國,哪怕是其中一個國家,驗證一下。」
「到時候完不成,人家查起來怎麼說?」
不知黨委書記怎麼就來了,說:「胡立川同志,特殊情況,照顧一下吧。」
有朋友從國際學術年會上,寄來一份極有參考價值的資料,便拿到圖書室去影印。
又比方現在,她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渾身發軟。出去之後,別說街上的飯館,連食品店都得關門了,想買塊點心墊墊肚子都不行,還得騎車斜貫全城。她真想留在這裏吃頓晚飯,蔥油花捲、肉絲炒榨菜、蛋花湯麵……都已擺在桌上,可是,只要一沾牙,她還對得起寫在先進事迹上那「清廉公正」的四個字嗎?
「那你給我搓搓好嗎?」
這些個賬,不知侯玉峰怎麼算的?!真叫一廂情願。
丁大爺下了長途公共汽車,唱著小曲兒往家走。河北梆子《秦雪梅弔孝》。
回到家,看見李老師還坐在那裡。陳蓮生責怪自己,怎麼就把李老師給忘了?他放下煤氣罐,從衛生間拽了一條毛巾,一面擦汗,一面趕忙坐過來,聽李老師講話。
「一樓有個急診病人,需要馬上送四樓手術室。」
「為什麼不能翻譯?」
護士長使勁拽我的衣角:「別說了,別說了。得罪人家可不得了,咱們醫院還等著人家資助的二十五萬塊錢呢!」
「好,我明白了,那就先做兩年。」
現在很難找到一個看太平間的,這活兒工資又低,又晦氣。
陳幺妹恨透了大學里的教學方法和考試製度,這學期她做了一個試驗,根本不去上課,結果考分和上課一樣多。之後,她便樂得各處溜達,文學講座自然是個有趣的場所。
她熱情地招呼著我,並執意請我到旅館酒吧小敘。
「也可以這麼說。因為你受雇於羅曼先生,而不是受雇於我。我沒有外匯給你,人民幣又不值錢,想來你也不要。」接著,陳幺妹自己用英語把剛才的提問重複了一遍。
我在舊金山醫療中心進修時,每次做完手術,都自願留下來清理手術后的廢棄物。那些穿刺針頭、心臟插管、硅膠導管……人家用一次就扔了。真是太可惜了,消消毒還可以再用。
如此這般,丁小麗又從小淫|婦,變成了節婦烈女;
或者,乾脆拿斧子把這棟樓劈了,或是放把火燒了。那樣,他和小木匠不散夥也得散夥……這個方案後果嚴重,可又簡單易行,因此它既可怕又有無窮的誘惑。
為了調換宿舍,侯玉峰找了多少次支部書記,認真負責的支部書記,就給行政處打了多少次電話。
「把去年的年終總結拿出來抄抄不就得了。」
「爹!」兒子又叫他了。
…………
以致我像是得了魔怔,直到現在,一聽這個曲子,不由自主地就想跟著唱:
翻譯太太先就替羅曼先生生了氣:「對不起,這樣的問題我不能翻譯。」
對該日值班護士進行了批評,護士雲,病房照明極為不佳,無法確見口腔深部情況。
「這個規劃報上去,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批下來,現在買五個試管的錢,等到他們批下來,也許只能買兩個試管了。」
一般情況下,腦缺氧三至五分鐘即不可逆轉,而這孩子心臟停跳已經十一分鐘,瞳孔散大到邊,毫無對光反射……顯然可以送太平間了。
他釋然了,他徹悟了。
「那……那就連電視上也沒見過了。」
「呸——我求著你了。」
太平間是他的天堂。
「怎麼調?這種情況多著呢,我們了解得不比你少。」行政處說。
「……誰說我們黨的威信已大不如前?!如果我們黨的威信不如從前,為什麼在世界上還有那麼大的影響?」
從國民生活的提高,談到衛生保健事業的重要意義;
從書店出來,即去找某某中學之校長。該校一位數學教師,經我院檢查確實患有紅斑狼瘡,因合同醫院檢查手段落後,未能確診。患者自費來我院就診,花費很大,非患者經濟能力所能承擔。據稱,校方因該患者「看上去紅光滿面,身強力壯」不予報銷這筆醫療費,患者之妻不得不去賣血還債。
到了公共汽車上,陳蓮生的整個腦子都睡著了,而且睡得很不體面。腦袋不斷歪向一側,讓坐在旁邊的一位摩登女郎頻頻蹙眉,一再退縮。口水從他的嘴裏淌了出來,珠簾似的垂吊著,隨著車身的搖曳,盪呀盪的,把西服上衣打濕了一片。
又有人說:「本來就是一毛錢十斤的牌價,秤打得再高,撐死不過饒上二三兩,還能高到哪兒去?」
好痛快!好舒服!侯玉峰早就期待著「刺刀見紅」的一天。不光攪得他心神不寧的騷動,就連他們家傳了一輩又一輩的窩囊氣,似乎也都隨著這血流出來了。
水龍頭「嗖」地一下又打開了,就像擰斷了陳幺妹的脖子那麼麻利、解恨。
除了這條路,一個沒有專業的輔導教師,這輩子還能有別的什麼指望?別說教授職稱,連副教授也沾不上邊兒。全國有幾個李燕傑,全世界不就這麼一個德育教授嗎?
女浴室向右。男浴室向左。進了大門以後,她是向左拐還是向右拐的?向右。不,向左。不,還是向右。
十點到十二點之間,胡立川繞著候機室轉了五個圈兒,仔細察看過一百幾十張乘客的面孔,以及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猜測著這個人可能會有什麼病,那個人可能會有什麼病,這幾乎成了胡立川的嗜好、胡立川的習慣、胡立川的消遣。要不,作為一個醫生,在種種無奈的等待中怎麼辦?
誰在後頭用鞭子趕他了嗎?沒有。誰在前面拽他了嗎?沒有。或是裏面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在等他?沒有。那為什麼他那麼恨它,而又不能離開它呢?
「不,不,不客氣。我吃過飯來的。」
又算過來、算過去,突然有一天居然多算出兩間房子,一間十八平方米,一間二十平方米。想想醫院里還有那麼多住房困難戶,決定獻出八平方米和二十平方米那兩間房子,根據我的情況,只留一間十八平方米的足矣。
一百幾十張面孔,沒有一張因飛機不按時起飛,顯出過煩躁、焦急、疑惑、氣憤,好像他們並不急著上這兒,或是上那兒。也許因為老是站著,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座位,於是就被這個座位粘住了、消磨了。除了這個座位,世界上既沒有工農商學兵,也沒有吃喝拉撒睡。
哪個女人會愛這張臉?會親吻這張臉?會和這張臉同床共枕?她們一看見他,就賤聲賤氣地尖叫起來,而他的肉體,卻情不自禁地渴望作踐她們那卑賤而淫|盪的肉體。
在這一批尖子上,是那位以寫《天涯滿大腿》而聞名的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兼業餘作家。腋下夾著一本眼下最走紅、最能說明一個作家高低優劣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里自然還夾著幾封洋人來信,以及一些文學會議的通知。他拍了拍A的胸,撩了撩B的下巴,捏了捏C的鼻子,與D罵了罵E之混蛋,和F罵了罵G之王八蛋,和H罵了罵K之狗屁,方才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就座。
真難吃,
你可以在這個環境里,開始練習如何把隱私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丟棄。
火苗很小,只能照亮黃老頭的手和他們父子二人朝下伏著的臉。
再看看人們隨身攜帶的物品,也大致相同。同樣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同樣的藍、白、紅尼龍線編織的輕便包,同樣的黃色人造革公文包,同樣的網兜里裝著G市的橘子和香蕉……橘子每斤比F市便宜五毛,香蕉每斤比F市便宜一塊。
這時我確實覺得有個鉤子,鉤住了我腰上的皮帶,我的雙腳漸漸懸空,恍惚間聽見有人說:「把秤打高一點,把秤打高一點。」
「連您自己都覺得不一定正確,幹嗎還要說呢?」
「陳幺妹在這段時間里,思想覺悟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但是……」
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就開了門上的鎖。
毛巾從上到下在那女人的背上搓過,卷地毯似的卷下一層層泥卷。泥卷兩頭略細,中間略粗,軟軟地耷拉下來,很像蟯蟲,只是顏色略有不同。
不行!
…………
「爹,我眼花了吧?我怎麼覺著,那大夫簡直是……」兒子囁嚅著,他不大相信自己的兒子已經脫離險境。他曾想,萬一孩子不行,他決心再生一個。雖說他已經為生了兩個孩子降了兩級工資,還挨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不過他得了一個兒子,這才是最要緊的。
長年累月,天天如此。
研究院主任終於明白了。「對不起,對不起,這個學生神經不太正常……」
「……應該看到,我們的黨,為了端正黨風,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但是有些同志,就是不肯面對現實。前些日子依法處決了C市市委書記的兒子,可這些人怎麼說?『報紙上又沒寫驗明正身,誰知道是不是找了個替死鬼』……」
「三個上電大、兩個上夜大掙文憑去了,掙了文憑好提級、長工資。」
儘管沒有人伸手,也沒有人拿刀子將陳蓮生一塊塊切開,他卻清清楚楚地感到,他正在漸漸地消失,消失。先是頂上面那個奶油澆制的玫瑰花消失了,再下來是奶油澆制的花邊,再後來是蛋糕本體。
直到現在,丁小麗都覺得她還叉開著兩條腿,躺在婦科檢查床上。不論誰走過,都得往裡看上一眼。你讓一個人看了,就得讓其他九十九個人看。丁小麗不能不讓人家看,因為這是判斷這個問題最簡便、最有說服力的辦法。
真是斯文掃地啊。
有一瞬間,胡立川不知身處何處——從哪兒來?上哪兒去?在這兒幹什麼?又怎麼會躺在馬路上?
陳幺妹又從一台開始按起,這回換了人。
「您先請。」
李老師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咕咕嚕嚕叫了起來。叫得很響,以至坐在她對面的陳蓮生也聽到了這咕嚕之聲。
「你是說,你不信?」
不過,他的高祖父、祖父,還能像阿Q一樣,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理念中,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平衡。其實,他們不過是人家豢養的一隻貓,或一隻狗。沒聽見人家說嗎?「養士、養士」,高興的時候,摩挲摩挲你,不高興的時候,就給你一腳,把你踹到一邊去。「養」,從來就是一個表示依從關係的動詞,但是人家到底還給你起了個讓你可以接受的名字:「士」。明明拿你當狗,卻不叫你狗。
羅曼先生則寬大為懷,連連「OK」!
「請病假還不是因為加班加點累的?你把她們加班加點的時間累計一下,哪個不超過她們請病假的時間?醫院給人家錢了嗎?這麼來回一挪,不就全勤了嗎?全勤獎有二十大塊人民幣哪。」想不到陳主任還有數學天才。
一個女人,讓人毒打一頓,想來夠受。今天在電梯上見到她,鼻青臉腫,一瘸一拐。我不由得向她點點頭,以示同情。
問題之所以複雜,是因為丁小麗要離婚了。
中文系研究院主任做了介紹:「……羅曼先生,是現代文學之泰斗,領導著世界文學的潮流。作為文學系的學生,不聽羅曼先生的演講、不讀羅曼先生的著作,如失去日月之照耀,山川之陶冶。今日得以聆聽羅曼先生的教誨,乃我系師生之大幸……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羅曼先生蒞臨我系指導……」
她又對李老師說:「您和老陳談吧,我那屋裡還有點急事要辦,請您原諒。」說完,便立刻鑽進另一間屋子。
我的眼睛,巴巴地跟著電梯上的號碼一明一滅,一綠一黑。瞧,它又在地下室那層綠住不動了,我急得忍不住奔向地下室,截住了電梯。
她明明知道學生不尊敬她,只不過在表面上敷衍她,講些順著她的話,怕的是她會在他們畢業鑒定里寫上幾條,那這輩子就別想再受到重用、提拔,更談不到入黨、出國,只有「哪裡艱苦哪兒安家」了。像陳幺妹這樣不歧視她的學生並不多,別看陳幺妹總是頂撞她。
瞌睡懵懂之中,丁小麗覺得自己正在變大、變薄,變成一張很大很大的處|女膜。薄得讓風一吹,就呱嗒呱嗒地響。她想,應該拿把手術刀來,把它切成兩厘米見方的小塊,賣給那些丈夫不中用的女人,保證一吹就破。干這個買賣還准能發財,離婚率也會有所下降,道德維持會也準會嘉獎那些買了這些小方塊的女人,發給她們獎金或是獎狀……可惜現在不時興立貞節牌坊了。
誰總結出黨風已大大好轉?
侯玉峰額頭上的血,依舊汩汩地流著。他聽見他的血在喊:殺人啦!殺人啦!他不怕,一點也不怕。他攥緊自己的拳頭,向小木匠身上夯去。噗、噗、噗,像拳擊運動員訓練夯沙袋一樣。不緊不慢,一拳是一拳。
十二點二十分送去血樣,一點尚未報出。這項化驗,一般二十分鐘即可報出。
自從降工資、受處分后,他的腦袋才清楚起來。那些「老幫菜」,哪個不是五個六個七個八個地生,等他們生夠了,那玩意兒不頂用了,到了他這兒,倆都不行了。
護士長值夜班時昏九-九-藏-書倒了,當時,她正在給外貿公司總經理摳屎蛋兒。那屎蛋掉在搪瓷盆里,噹噹直響。不臭,一點也不臭,像存放已久的人蔘歸脾丸。
「你認識不認識某某某?」
羅曼先生的回答精練、簡短。你問你的,他答他的,每次回答后,便用他的食指,向提問的人一戳:「我是否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提問者只好做點頭搖頭兩可之狀。
「喂」恐怖至極,兇狠地抽打了女兒一頓。可她什麼也不明白,她痴、她呆、她傻,天爺啊!為什麼不讓她的肉體,也像她的腦子那樣,變成一堆豆腐渣呢?那就成全她了,作孽的天爺啊,我操你媽啦!
小屋裡有股很濃的煤氣味,儘管每個煤氣罐上的閥門都擰得緊緊的。老在這樣的屋子裡熏著,臉能不黑嗎!可你上哪兒找不漏氣、不漏水、不漏油的閥門?全中國也找不到,陳蓮生想。他們家的水管子,沒有一個不漏水,老漏、老修,老修、老漏。
胡立川被彈出去了,他聽見彈棉花的弓子在響。嗡嗡,嘣嘣。咔嚓一聲,胡立川五體投地了。
這一拳,為了他自己;
黃老頭臉上的神情凝重壯烈,不惜犧牲。因為光亮是從低處照射上來,他那平時慈祥的臉龐,此時便凹凸出一塊塊肌肉,而這一塊塊肌肉,又被血管里奔突吶喊著的血,拱得一漲一跳,一漲一跳。
「噢,您要出差?出差沒關係,您愛人要是沒人照顧,就住到我家裡去,我來照顧她,您就放心吧。別客氣,別客氣,她有病嘛……」
你揣著省下的伙食費,平生第一次買一隻女式手錶,超薄型,十八K金的錶殼和錶帶,棕色的底盤上只有為摩登女郎設計的四個點。錶帶很細,上面還滴溜溜地吊著一條小鏈子,每當她招手舉臂,小鏈子就在她那光滑的手腕上晃來晃去,弄得你心馳神移。
煤氣站的老頭心太軟。白頭髮、保姆、小孩、婦女,全讓他覺著可憐,到他這裏換煤氣的人都讓他覺著可憐,個個都急急歪歪,精疲力竭,滿肚子邪火。
胡立川認為,認真檢查起來人人都有病。只不過不到要命的時候,誰也不會引起注意。就是死(除了被槍斃),也死得稀里糊塗,不知道為什麼而死。
昨天晚上值夜班,因為忙著搶救病人,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今天又忙到午夜十二點,一坐進出租汽車,我便忍不住打起瞌睡。剛一合眼,就夢見我昨晚搶救的那個病人,血壓降低到零,心電示波圖像已呈直線。我一驚,醒了過來。
這一架早就該打。
丁大爺陷在棉花垛里,盤算著刨去各項開銷,凈掙多少。丁大爺不會打算盤,除了票子上的字碼,也不認識別的字,但是大大小小的賬目,心裏盤算得清清楚楚。在丁大爺看來,天底下最賞心的事,就是盤算自己賺了多少錢。照比這件事,入洞房都算不了什麼。
換好煤氣罐回家,經過二號樓居民委員會的時候,陳蓮生見裏面還亮著燈,便放下煤氣罐,走了進去。「對不起,借用一下電話行嗎?」
丁小麗糊塗了。
在一連串的耐心、熱心、關心之後,李老師又謙虛謹慎地笑了幾聲,這才轉入正題。「……是這樣,寒假開學以後,我們組織了幾次座談會,同學們都談到假期在家鄉的所見所聞。從大家的反應中,總結出黨風已大大好轉,一致認識到,過去由於思想方法不大全面,把前進中的一些缺點,看成漆黑一片,甚至對黨、對國家的信仰發生了動搖,從而產生了救世主思想,是極端不對的……」
丁小麗不信,不願意信。
她似乎有意於我。
「喂」想,他們都瘋了,他們全家。畜牲,他們是一窩畜牲。
十塊錢一張的票子,又點著了。票子藏在黃老頭貼身大褲衩的口袋裡,摸上去潮乎乎的,還帶著他身上的汗酸味兒。這兩天黃老頭出汗太多,著急急的。
翻譯太太沒想到,一個土生土長、土頭土腦的女學生,英語講得比她還好。
「送吧,送了就能早過秤,賣完了好回家。」在收購站賣棉花的人,聽見丁大爺的筋骨,一伸胳膊或是一踹腿兒就嘎巴嘎巴響,便這麼開導他。
將霍金斯教授安排停當后,在一樓,我碰到了從前的內科護士小梁。她現在的臉色,比在醫院時好多了,旅館里的毛料工作服筆挺、合身,人也顯得漂亮精神了。
陳幺妹不好意思拒絕。
「睡不著?那是你不困。」小木匠說。
已經很多年了,他總覺得屁股上硌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不論他嗅樹葉,或是鐵棍,或是別的一些什麼,總能嗅出一股蒜腸、豬頭肉、二鍋頭的味道……他禁不住側過頭去,咬了一口青草,在嘴裏嚼著,果然就嚼出一股蒜泥拌黃瓜的味兒。
後來她懷孕了。他這個拉排子車的,怎麼懂得優生學,怎麼懂得瘋子是不應該生小孩的?
老頭瞥了陳蓮生一眼,陳蓮生那一頭亂蓬蓬的白髮,讓老頭動了心。
官銜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汽車、房子、電話加權力(利),再給三親六故安插個好差事什麼的。這些,只要有錢,全能辦到。說到好差事,不就是吃香喝辣,或出洋遛遛?憑兒子的手藝,沒準兒也能出洋。北京那幾個大飯店的大廚,就都出過洋。
呲楞、呲楞,小木匠來回鋸的是侯玉峰的骨頭;
我不是怕霍金斯教授恥笑我的寒酸,而是怕他以為中國共產黨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不過是一句空話,從而影響黨和國家的威信。
四床患者進食的時候,食物經常進入氣管。
如此這般,她過了一堂又一堂,這個摸了那個摸。就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鮮桃,也經不住這麼摸,這麼摸下來,鮮桃也得變成爛桃。
從每一塊牆壁、天花板,每一條牆縫裡,漫出可奏音樂的柔風。
然後你走進窗戶開在天花板上的浴池。蒸著水汽的房間,好似一個碩大無朋的怪物,長著無數個腦袋、無數條胳膊、無數條腿、無數個乳|房、無數個生殖器……這些個無數,比太空梭、導彈、氫彈還可怕。你就是砍掉一條胳膊,或是砍掉一個生殖器,馬上就會再長出一個。邊砍邊長,邊砍邊長。造一顆導彈、一架太空梭要費多少時間?花多大力氣?而這些玩意兒,幾秒鐘之內,就能造出萬萬,萬萬萬。
如此這般,他那玩意兒很可能是紙糊的,或者像音盲一樣,分不出「多來米發索」……
如果幹部司長是你的知己,他告訴你,憑你的才幹,你馬上就要被提拔為外事局局長,你可能已經接受過洛杉磯培訓中心如何做好領導者的多項訓練,每項模擬考核的成績都是A。卻突然間打橫里出來一個小子,佔了那本應屬於你的位置,雖然他連「雞蛋是一面煎,還是兩面煎」這句英語都說不清。
如果社會不能在這方面給一個女人提供最低的便利和保障,他要是有起碼的良心,就不應該把一個自由自在的女人,拖進這個苦海。
這時,他的眼睛才急急投向痰盂,奇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錢包不見了。
某年某月某日。
再不,就學《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故事,划根火柴取暖吧。你又不幹,說那是童話,騙小孩兒的。
就在這時,有個帶色的,似乎是深綠、血紅、黑灰混雜的影子,從兒子身後潛了過來。黃老頭背上的汗毛,一剎間長了一尺多長,在背上拂來拂去。他那有些失聰的耳朵,此時卻靈敏得像家裡那隻貓。連他的耳輪,也像那隻貓一樣,靈活地四下轉動。他的身坯,頃刻間也變得像那隻貓樣的輕盈,隨時準備躍離此地。
你終於發現,她並不愛你,她和年輕而健壯的舊情人暗度陳倉,又和社會名流終日廝混。她既吮吸著你的榮譽(能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妻子,也可以算是中國第一女人)、地位、才智,又享受著年輕健壯的情人的愛撫,她真是世界上享有最全面、最完滿的幸福的女人。
他唱的好像是林彪語錄歌。
「您不是說馬上嗎?『馬上』,那就是說,再等三個月也不遲。」
那時,她像球一樣,從這個釋放的勞改犯手裡,傳到那個小偷手裡,又從那個小偷手裡,傳到那個流氓手裡……對女人的渴望,並不因為他們是釋放勞改犯、小偷、流氓,就像被剝奪的政治權利那樣,乾淨利索地騸割。
我捏著那些血糊啦啦的東西,像抓著一把剛剛宰好的黃鱔。我不怕血,怕血當不了外科醫生。而新鮮的血,甚至像剛切開的西瓜,有著沁人的清香。
電梯里擠著幾個交接班的護士和一輛往病房送飯的推車。
喜甚。
不過,這人是大夫,好大夫,黃老頭知道。
某年某月某日。
弄得你一看見方便麵就想吐,好像女人們的妊娠反應,而你的膝蓋因長期營養不良而發抖……
「嘿嘿——」陳蓮生用毛巾擦左邊的臉。
他沒吃虧,他的便宜沒讓外人佔了去,丁大爺心裏踏實了。
作為座右銘來學。
這一拳,為了他的父親;
丁大爺捨不得住店,棉花垛里挺暖和。誰知突然下了場雨,可棉花一點沒濕著,用塑料布罩著哪。丁大爺就是對自己的兒子閨女,也沒有這麼周到、仔細、耐心。就是秋天的雨,涼氣往骨頭裡去,弄得丁大爺渾身骨頭髮緊。
泛著泡沫的水流,挾帶著從每個人身上掉下來的小泥捲兒,亂髮團,裝洗頭膏的塑料袋,還有肥皂頭流入了下水道。
財務處第十七位副處長問道:「雞眼癌通過手術,可以得到根治嗎?」
「沒看見這是送午飯的時間?」開電梯的人說。
胡立川只好重新坐下,像坐在枯井裡,四周是陡立的、無處可以抓撓的井壁。無處。
小曹果然還沒睡下,正在耐心地給小白鼠喂第八次牛奶。「噓——」他示意我輕聲,雌鼠害怕分貝過高的聲音,在高分貝聲音的干擾下,它會神經錯亂,而在神經錯亂中,會把自己剛剛產下的幼鼠吃掉。
「您最近工作忙嗎?」
漢子扭過頭望著天,望著、望著,腦袋一垂,下巴抵著胸脯,又睡著了。
痛快!要是解放前,能這麼痛快嗎?
陳主任吩咐我做明年科研項目經費的申請規劃,並如此這般點撥一番。
霍金斯教授說:「較之病人的感染,以及由感染引起的死亡,這種『揮霍』還是必要的。」
天神地神,大鬼小鬼,或駕祥雲,或乘白煙,明明都被他請來了,個個都念他一片誠心,一百張「大團結」全收走啦,他是親眼看見的,那些票子的白灰,飄呀飄呀、旋呀旋呀,不一會兒全都沒了影兒啊!
唉,不行啦,不行啦——黃家這條血脈,眼瞅就要斷在這兒啦。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沒有。就是陷害忠良的秦檜、嚴嵩,哪個也沒斷子絕孫啊。老天爺難道也看人下菜碟?早先誰給送子娘娘進貢,不給你個兒子,也給你個閨女,現而今,連神鬼都還了俗,吃也白吃,拿也白拿了。
當她在黑夜中,赤身裸體,披頭散髮,無時無晌地廝纏在他身上的時候,他覺得她不是人,而是靠吮吸男人陽氣以還陽的女鬼。
「為什麼?」
他的父親,一個機關里的小職員……
「押出去!」
「你只管看左邊,不必看右邊。」小梁說。
藥房不但不能供應各種濃度的沖洗液,還限制了病房的用量,但是患者的病情並不接受這個限制。只好派護士向各病房借生理鹽水,再根據需要的濃度自己配製。
為什麼不能按時起飛,胡立川到值班室問過。如果不問,可能還不會發生把錢包扔進痰盂,把煙頭裝進褲兜里的事。
侯玉峰又想,給小木匠的這個懲罰,不如先賒著,等自己傷好出院,再拘留他也不遲,那樣,他便有三個半月的好覺了。
近處有個水龍頭終於輪空,水仍嘩嘩地流著。據說本市的地下水位已經很低,陳幺妹順手擰上嘩嘩淌水的水龍頭。立刻有人大叫:「幹嗎關上水龍頭?我還要衝洗呢!」
霍金斯教授下榻的旅館是五星級的。一進旅館大門,就像到了紐約,或是巴黎。
只是他入黨的時候,黨章上還沒說不讓生倆,現在添上沒有,他也不清楚。黨章來回變了好幾個個兒,說變了,又好像沒變,說沒變,又好像變了……再者毛主席還說人多好辦事,讓大家多生呢。這些個誰也想不清楚的文件、條文、精神、理論……在一般人的腦子裡,能不一勺兒燴嗎?
「神經病!」售票員「啪」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擔任翻譯的某籍華人太太的語音語調,更為羅曼先生的回答,添上了不懂也得說懂的色彩。
下午,陳主任又讓我去醫科院聽學術報告,我說:「病房的年終總結還沒做完,上頭也等著要呢。」
搞好思想革命化,
值班員回答說:「我不負責回答這樣的問題。」
「李老師,請在這裏便飯吧。」
於是,她們越是賤聲賤氣地尖叫,他就越是用他的臉,攆得她們到處亂跑。
當女兒第一次裸著和他一樣高大、健壯的身坯,向他撲過來的時候,他不但以為老婆復活,還從女兒那裸|露的肉體上,嗅出老婆身上特有的生殖氣味。只有野獸、畜牲才會發出那樣的氣味,也只有野獸和畜牲,才能嗅出那種氣味。和他老婆那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人人都得變成野獸、畜牲。
變成「團結、教育、改造」后,乾脆告訴你,你就是狗。是狗都長尾巴,狗長尾巴幹什麼使?不是搖尾乞憐就是夾進襠里。搖尾巴吧,狗!把尾巴夾起來吧,狗!
對了,把這個拼盤重新湊湊,小肚和小肚、松花蛋和松花蛋、熏魚和熏魚、醬鴨和醬鴨湊一塊兒,別那麼花插著擺。
小梁敲了敲桌子,嬌嗔地白了我一眼:「這裏只收兌換券。」
「您忙,您先忙。」李老師有一肚子打持久戰的戰略戰術。
她要是不奔這個活路,就得像她弟弟那樣,一到寒暑假,就得上火車站蹬三輪,馱行李、馱人,或者到小市上賣包子,「把物品變為商品,叫做賣……」
驚魂稍定,方才明白,本人確實輕如一片「義利主食麵包」。
問題之所以簡單,是因為經過區、市各級醫院的檢查,丁小麗的處|女膜,仍舊安然地長在它該長的地方。
那根雞筋兒,不但讓他的肉體上感到不適,而且影響他的思維,從而影響他的講授。
恰巧病人沒有按照常規,送到太平間去……
學了就要用,
妻子一反平日的沉穩,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你回來啦,李老師等你很久了。」她一副檢查過不了關,或是接受再教育的神情。這種神情,陳蓮生太熟悉了,知識分子一輩子都在做檢查、受教育,不是檢查這個,就是檢查那個,不是接受這個的再教育,就是接受那個的再教育。
拖拉機的響屁,震得地皮發顫,把睡著的漢子震醒了。他坐了起來,倚著老槐樹發怔。藍色滌卡的軍便服敞開著,裏面鮮紅色的秋衣,直卷到胳肢窩下,袒露著沒有一點肥膘的肚子和往外鼓著的肚臍眼兒。可他的眼神兒松著,渾身的肉也松著。
睡著的腦子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變成了一塊華美的奶油大蛋糕,被擺在一個極大的檯子上,檯子四周坐滿了人。陳蓮生只是這麼猜想,並沒有看見。因為既是蛋糕,自然就應該被人吃掉,更何況已經擺在檯子上。
翻譯太太將面前的茶杯砰然擲于台下,研究院主任不懂英語,一時不太了解發生了什麼問題。
經查,該患者五天前搶救時,曾插入呼吸器管。是由於機械損傷,造成右邊聲帶麻痹,進食時會厭處閉合不好所致。
「呃……這個,要看手術和手術后的護理情況而定。當然嘍,像總經理這種特殊情況,我們當然可以特殊對待……不過醫院因為缺少外匯,設備、器械、藥物方面稍嫌落後。為改善這種情況,我們已經進口了一台激光手術設備,尚缺二十五萬元不能提貨,貴公司若能慷慨解囊,那就是造福本市居民哪……」
1984年4月23日
嚓、嚓,小木匠的刨子,刨的是侯玉峰的肌肉……
誰呢?實在看不出,也猜不出。像那古老的傳說一樣,青蛙、蜥蜴、石頭、花草等等全可以幻化成人,在干盡人類無能為力的事情之後,又變回青蛙、蜥蜴、石頭、花草。
李老師難以置信,這是https://read.99csw.com一個共產黨員說的話嗎?陳幺妹的檔案上可是這樣填著,陳蓮生是共產黨員。
她搶著說:「我來付賬嘛。」
「天爺啊!我是畜牲,我不是人,不是!」「喂」的腸子、腰子,「喂」的心、肝、肺說,在「喂」的軀殼裡說。「喂」不說,不要說見白晝、見太陽、見人……「喂」連懺悔的臉都沒有了。
「沒錯,找個替死鬼還不容易。」陳幺妹接茬兒說道。她喜歡接電視上的話茬兒,要麼接人家上句話的話茬兒,要麼替下一個人答話。她接的茬兒、回的話,與電視上的對答分毫不差。再不,就發表即興評論,句句切中要害。弄得陳蓮生不知道聽電視里的,還是聽她的。
雖然是夢,但我還是告訴司機,我不回家了,請他把我送到醫院。
再說,就是關上一會兒水龍頭,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本市水源之缺?
支部書記又找陳蓮生談了兩個小時:
有個漢子躺在半拉死了、半拉活著的老槐樹下睡覺,老槐樹就長在大路旁的坡地上。漢子大張著嘴,仰面朝天地睡著。屁股肥大的蒼蠅,在他的嘴裏爬進爬出,只有在他從嗓子眼兒里噴出一聲鼾的時候,才懶懶地飛起,低低地繞個圈兒,重又落下。
搞好四個現代化。
嘖嘖,老鼠比人還嬌氣。我們忍受的,何止是分貝過高?!
你跟著三四個腦袋,七八條胳膊,七八條腿去搶一個水龍頭,而這水龍頭裡淋下的水,時而冰涼徹骨,時而燙得可以煺豬毛;房間的另一頭,有兩個嗓子因為爭水吵起來,聲音射向瓷磚護牆,並在一瞬間變成了二的n次方,世界就被淹沒在這聲音的汪洋大戰中;有個小男孩(也許由他媽媽帶進了女浴室),或是小女孩(也許由她爸爸帶進了男浴室)尖聲哭叫起來,對第一課性教育發出他們的禮讚,其聲嘹亮如戰場上的衝鋒號,響徹在這汪洋大戰之上……
「這是我和我爸爸的孩子。」女兒抱著那個嬰兒,笑嘻嘻地逢人便說。傻子是不懂得羞恥的,這是傻子的福氣。
又是一個「瓜菜代」,黃老頭想。「三年困難時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這些大夫、護士,怎麼一個個還是沒吃飽的樣子?孫子的命交給這些人,難怪好不了,他們自己就沒活氣兒!
「我要找他們說理去。」
「您是不是要和我父親談羅曼先生的事?我已經和他談過了。」陳幺妹說。
再看這台複印機,與我用過的確乎有所不同,它居然還有顯微作用。在這台複印機上複印的資料,每個字大如一棟樓房。紙上的每條纖維,粗如巨樹。紙上的每個指紋,都是一盤山路。我在每棟樓房裡爬進爬出,又在每棵樹上爬上爬下,感到自己渺小如蟻。我又沮喪地沿著一條盤山路爬去,座座山峰,風光各異。正欲放眼領略之際,忽一陣狂風呼嘯,我立刻感到天旋地轉,不辨東西。一通翻滾跌爬之後,睜眼一看,仍在複印機旁。
陳幺妹一手拎過靠牆而立的摺疊式餐桌,右腳在桌腿上一勾,桌子就穩穩噹噹地立在了屋子正中。房間立時被這直徑二點五尺的圓桌填滿了。在這張桌子沒有拉開之前,屋子還顯得挺寬敞。
「這個電梯,上上下下送的是藥品、器械、飯車、活蹦亂跳的活人,您那位急診病人要是傳染病,又死在電梯里怎麼辦?」
只有侯玉峰,不知道出了什麼毛病,不吃不喝,一邊用不鏽鋼勺子敲著搪瓷碗的碗沿兒,一邊唱。聲音還挺大,全飯廳的人一邊喝粥,一邊聽他唱,一邊樂。
嫂子來信說,爹現在什麼活都不幹,一天到晚唱小曲兒,扣娘的腳心兒,還扒人家窗戶,看人家兩口子睡覺。
可這麼一來,行政處不得拿出更多的房子來?如果能拿出那麼多房子,他也就不必結婚了,誰敢和內科大夫那樣的女人結婚?
「你們不是增加到六個人了,怎麼還說沒人?」
女兒整天煩躁不安地吼叫著、笑著、扭著,像一頭髮情的母牛那樣大張著鼻孔。那鼻孔扇忽著、嗅著,而終於在那個晚上,撲向了「喂」。
「喂」不怕屍體,因為他們不看他那長滿贅疣的臉,他們不會看了,就是他們想看也看不成了。他們也不叫他「喂」。
陳蓮生看看表,果然九點鐘了。
和隔壁的內科大夫結婚?她准願意。因為「睡覺」問題,已經像瘟疫一樣,在這棟單身宿舍——不,應該說這個拼盤,這盆雜燴菜——里蔓延。
那時,他還不叫「喂」。
?!
翻譯太太罷翻了,主任只好對著羅曼先生攤手、聳肩(聳得很像洋人):「語言不通,沒有辦法……」
小木匠的刨子正好砸在侯玉峰的額頭上,鮮血頓時淌了他一頭一臉。
於是陳幺妹覺得自己右邊的大牙也難受起來。她的舌頭,也在各處牙齦上,茫無頭緒地亂挑、亂拽、亂頂,她恨不得拿根像通條那麼粗的牙籤,跳上電視,照準講授《政治經濟學》的先生的牙縫兒,狠狠地捅上一捅。
二病房的主治大夫,昨天被患者家屬揍了一頓。該患者為風濕性心臟病後期,醫治無效,因心力衰竭而亡。
如果你老婆去年中煤氣死了,嚇得你再不敢生煤球爐子,而你那間坐南朝北、一年四季不見太陽的小屋,凍得你縮脖端肩,直犯心臟病……但你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很多人還不如你。好比新婚兩口子因為沒房,不得不帶著結婚證(以便隨時向治安部門證明關係的合法),到公園長椅上過夫婦生活;就連研究英國文學的專家某某某、美國文學的專家某某某這樣的學者,至今還住在四下漏雨、八面漏風的風雨樓里。
「這都是實驗員的工作,你應該省下時間,多做些研究工作。」我說。
「嘿嘿——」陳蓮生用毛巾擦右邊的臉。
浴室里有頭等浴液,以及供男女不同需要的衛生設施。
我把我的想法向支部書記做了彙報,他右眼下的肉囊,突突直跳,他用手指按著突突直跳的肉囊,對我說:「你先回去吧。」
尖子們又朝陳幺妹連聲「噓」起來。
「我給你叫輛出租汽車。」
「我提個問題。」陳幺妹仍舊高高地坐在窗台上,並不像其他提問者那樣,巴巴地跑到台前,「請問,你的創作動機是什麼?」
某年某月某日。
2010年12月修訂
他骯髒得令人恐怖、作嘔的一生,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緣由,只因那一臉如紫葡萄般的贅疣。
我嚇了一跳,是不是我也跟著侯玉峰唱起來了?
如果你一直扮演鐵女人的角色,鐵到連鐵蒺藜都能吃下去,可有時你頂不住勁了,想哭一場,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放肆地大哭的地方,你該怎麼辦呢?
風從破裂的玻璃窗吹了進來,很快就吹涼了冒熱氣兒的粥。大家坐在「磨剪子嘞——戧菜刀——」式的條凳上,儘快地吸著粥里的熱氣。
他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只知道好好乾活,好好過日子,此外絕無非分之想。要不,像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入黨?黃老頭說,這就跟唱戲一樣,生旦凈末丑,什麼角兒都得有,黨裡頭也得有你這樣真賣力氣的人。
他知道。他女婿就在哪個機關當小職員,那幾百個字,那幾個電話,就值上百塊錢的工資?老頭怎麼也想不通。
醫院里的大夫、護士,黃老頭差不多都認識。他那補鞋的攤兒,已然在醫院門口撐了二十多年。醫院里的大夫、護士,一代又一代,全在他的攤上補鞋。他補的鞋真結實,從賺錢這頭來說,這麼干太傻,從黃老頭的顏面來說,夠「亮」。
「如果一個醫科大學畢業的醫學士,連自己把老婆的處|女膜弄破了還是沒弄破都搞不清楚,結婚第二天就去法院誣告自己老婆不貞、鬧離婚,這種人還配當什麼研究生!」
「誰?」
連做夢都在吆喝:「哎!買咧,買咧!剛出鍋的豬肉白菜包子!熱咧,熱咧!」
院方答覆:「你那是老皇曆,現在政策開放,可以不借道具了。」我聽不懂,這是借還是不借?
「是您要談,而不是我要談。」陳幺妹又站起來,走到電視機前,一面按著按鈕,一面對李老師說:「那就換個台看看……」二三四五六七八台地按下去,清一色是那個通體發亮的人物。
主辦單位:中文系研究院。
侯玉峰不明白,怎麼想也不明白,為什麼他非得住在這間房子不可,為什麼他恨得想把這間房子咬成兩瓣兒,可一到晚上,他又得乖乖地回到這間房子里去?
「喂」弄不清,女兒懷裡抱的嬰兒究竟是他的女兒,還是他的外孫女。
翻譯太太四下里拋著微笑,每個微笑都像一根帶著不少肉的大棒骨。「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她說。
丁大爺太糊塗,他不該這麼問。一問,人家就說了:「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就給稱。」人家沒說不給稱,人家說有空就給稱。
「那……這個問題怎麼解決呢?」
按理說,李老師那張臉陳蓮生很熟很熟,可是陳蓮生有一陣就是轉不過彎來,他覺得他的腦子又分成了兩半兒。一半兒覺得李老師的臉就是支部書記的臉,一半兒覺得李老師的臉就是李老師的臉,支部書記的臉就是支部書記的臉。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說道:「李老師,請您等一等,我得去換個煤氣罐,煤氣站馬上就要下班了,不換煤氣罐,我們連晚飯都吃不成了。」
「我不能同意。」病房裡六七十張病床,總共三個住院大夫,兩個出去開闢第二職業,怎麼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不同,沒有什麼「八小時以外」。有那「八小時以外」,也該更新一下自己的知識結構,哪怕是查一查,有沒有比青霉素更好的抗生素新葯。
他們互相謙讓著。
漸漸地,陳幺妹對搓背的事,從厭惡到覺得有了意義。不管怎麼說,她今天幫助幾百萬分之一的人口,解決了一個月來——看樣子不會再少——積留在肌體上的污垢問題。
…………
別!別!別太使勁兒!孫子疼哇!黃老頭又想。
陳幺妹望過去,只看到發出那聲音的一個肩。
一個男人,讓女人付賬、花錢,可謂面子丟盡。要是和這樣的女人結婚,再別想揚男人之眉,吐丈夫之氣了。
如此這般,他那醫學士的畢業證書,狗屁也證明不了;
每到天亮,他都面色如土,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他盤腿坐在床上,久久地審視著還在沉睡的她。那是一張縱慾的臉,嘴唇、眼下的肉囊、鼻翼兩側,全都腫脹發亮;疏朗的眉毛,一根根怕冷似的立著;眼睛四周,漾著一圈黑暈;皮膚乾裂,沒有光澤,長滿了紅色的斑點……看著看著,他明白了,她是讓那些不是人的男人調理壞啦,她就是這麼瘋的,她就瘋在這個上頭。完了,人一走上這條道兒,就沒有回頭的路了。
誰思想方法不大全面?
一步一個響屁,排場極了。這樣的收成,這樣的棉花,哎,難道還不該放幾個響屁,排場排場?
最容易讀,
來吧,到公共浴室里來吧。再沒有比公共浴室更使你感到鬆弛的地方了。這裏可以排遣你肚子里的一切委屈,只花六毛錢,願意呆多久,就能呆多久——在他們的營業時間內。
「幺妹,去廚房看看,你媽媽是不是需要幫忙。」陳蓮生又想把她支走。
在火苗微弱的光亮里,黃老頭手上的每條紋路,都像一張咧著的嘴,裏面滿含著黃老頭修鞋時,從各種鞋子上飛揚起來,又被這些紋路吃進去的塵埃。黃老頭的指甲又黃、又厚、又長、又硬,捏過千千萬萬隻釘鞋用的鐵釘。他一錘下去,釘子就像旗杆那樣,端端正正地揳進或橡膠的,或布的,或牛皮的鞋掌里去。
「這是誰的章法?」
某年某月某日。
這說明新婚之夜,她丈夫壓根兒沒把她怎麼著。
支部書記也糊塗了:「陳主任,到底行還是不行呢?」
羅曼先生想了想說:「我是這個世界的上帝。」
不但戰士要學,
給護士長量了量血壓,高壓六十到七十,低壓四十到五十,翻開她的眼皮看看,內眼瞼煞白。沒別的,貧血!
某年某月某日。
醫務部責令我去機場接霍金斯教授,因我在舊金山醫療中心進修時,與他相熟。
別聽我胡說八道,這一切不過是我瞬間的幻覺。
拖拉機一歪一扭地走遠了,屁股後面,冒著一股股黑煙,烏賊一樣。
正巧這時候,陳幺妹回來了。見到輔導老師,她並不顯出奇怪的樣子,好像李老師不過是小柜上的藍色暖水瓶。
你不但要用胄甲掩住你的激憤,躲過連鋼鐵都能鑽透的眼睛,或那些愛護你、同情你的眼神,還得全力支持他的工作,或者不如說是替他工作。你不敢抗爭,你不敢不滿,因為他就是部長大人的兒子……要是你有時想脫下這套胄甲,怎麼辦呢?
「煤氣用完了,還沒換呢。」她又在那間屋子裡說道。
全家人都讓他吆喝醒了,全家人都在惦記那鍋包子:鹼大了?鹼小了?長年累月,誰受得了哇!
一個女人,這樣轟轟烈烈一番后,能不提出離婚嗎?如果不提出離婚,也太對不起自己的處|女膜了。
「患者今天情況危重,疏忽不得。」她說。
兒子便重又趴到病房的窗台上守著。
…………
晚打不如早打,不打不如經常打。
恰巧胡立川有輛自行車;
「從來就沒人查過,就是查起來,那些人也不懂。對了,你還得把所需各種設備價格的漲幅和外匯比價的變化寫進去,有些設備,不是還得從國外進口嘛。」
而小木匠需要為哥們兒、姐們兒打傢具,現在則是為自己打傢具。傢具店裡,一套中看不中用的組合傢具,已經賣到一千八百塊,他雖比不上那些走街串巷的個體木匠,一個月怎麼也能弄個五六百塊。
尖子們頓時噴出一片嘖嘖之聲。
街心花園的花圃,一夜之間就像萬馬馳過般地凋殘;街頭塑像剛剛落成,就讓人砸得缺胳膊缺腿兒;新建的書店、郵局、博物館的大理石地面,剎那之間,就讓人啐上一口黏痰……陳幺妹理解,要不,那些不順心的人,上哪兒泄恨?
我怎忍心再煩勞她呢?「我自己印吧,弄壞了機器我賠,行不行?」這種複印機我在美國舊金山醫療中心進修時使用過,他們每個科室都有一台。
海報上寫著:文學講座。
砰、砰、砰,小木匠的鑿子,鑿的是侯玉峰的腦殼;
到我回國時,竟撿了好幾百根,帶回國后,讓我們醫院里用了好一陣。
總有半夜兩點了吧?他該回太平間去了,該死的人,多半在這個時候上路。「喂」站起來,搖搖晃晃向大樓走去,猛然間瞧見一樓窗下,有兩個影子,便轉身走向另一條道兒,不料一腳踩碎了一個玻璃瓶子。
一塊巨石橫在馬路中心竊笑。剛才沒有這塊石頭啊,絕沒有,它一定是突然間冒出來的……這時,胡立川口袋裡的呼叫器響了:「胡立川大夫,胡立川大夫,請速到病房!」
開晚飯時,十七床患者大發雷霆,因為伙食太貴,一塊八毛錢的清蒸雞,只給了他一個雞腿。我真羡慕那些可以隨便發脾氣的人。
羅曼先生以《肛|門與薔薇》為題,演講兩個小時之後,由聽眾自由提問。
「陳幺妹同學,這樣說話不太合適吧,誰能在電視上說假話呢?」李老師非常敬仰電視上這個通體發亮的人物。
有時候,你裝怕了,怕得想要自殺,可是為了你的事業,你又不能自殺。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
拖拉機一步一個響屁,往收購站去了。
月工資五十多塊,還有一個患肝炎需要「特供」的兒子,一個月二十多個夜班,不貧血反倒怪了。
我高興得連腳步都有了舞步的起伏和飄逸,我得意忘形,我高聲尖叫,我在地上翻了三個跟頭,我拿那些東西抽人家的嘴巴子,往人家嗓子眼兒里捅……蹭了別人一身、一臉、一嘴的血……
「不,不。我是說,我想,這個,這個……」
誰知半夜十二點后,有一患兒心率每分鐘一百七十次,急需檢查血液中鉀離子含量,以便採取急救措施。
「讓她賠禮道歉!」
「哎喲喲,你當他們真看哪?!」
「那好,那好。」李老師轉向陳蓮生,「您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呢?」
「別,別,千萬別……」
「你賠?你賠九-九-藏-書得起嗎?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常常,偶然就是必然。
煙頭燃透了外褲、棉毛褲、內褲,灼痛了他的胯。胡立川這才意識到,他把錢包扔進了痰盂,把燃著的煙頭裝進了褲兜——他看得一清二楚,可這事兒卻不是他的眼睛告訴他的,而是他的胯。這就是說,剛才他的眼睛失職、走神了。
他塞給我一張名片,特別指了指上面的頭銜,赫赫然地印著「教授」二字。以他的學歷、資歷、能力來說,當之無愧,雖然晚了十年,今日終能「物盡其用」,也還算得可喜可賀。
胡立川無論如何猜不出,是誰從痰盂里撈走了他的錢包。他又繞著候機室走了一圈兒,無法想象,這些似聽非聽、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人群中,會有人看見痰盂里的錢包。
他詭秘地笑笑:「人事處又讓我帶一個研究生。」
可是,溫暖的睡意向全身瀰漫開來,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他無力地與瞌睡掙扎著,結果是半個腦子醒著,半個腦子睡了。
使勁呀!你倒是使勁呀!黃老頭急得直扣自己的手心,恨不得自己衝上去按。
某年某月某日。
要把老三篇,
除了對他,還能對誰?就像馬對馬,獅子對獅子,麋鹿對麋鹿說話那樣,難道還用得著誰為他們互相介紹一下?正如天底下的狗或貓、或鳥兒、或老虎們對話的時候,是用不著譯員的。
「先回去」?回哪兒,回八平方米的房間,還是回十八平方米的房間,還是回二十平方米的房間?他沒做進一步指示。
是啊,花了六毛錢,還不讓人糟蹋個痛快!
「……?」
演講題目:當今世界文學之潮流。
胡立川覺得像是見了鬼,吩咐護士道:「把窗帘拉上。」
起先人們還神神秘秘地朝他頭上的繃帶指指畫畫,後來見他只管自得其樂地唱,便肆無忌憚地議論起他近來種種異常的表現。
「你是什麼東西?你不就是個端屎端尿的,你有什麼權力不讓我探視?」總經理的兒子說。
「去年就是抄前年的,前年是抄大前年的,大前年是抄大大前年的……今年還抄?」
「嘿,我花了六毛錢,還不讓我洗個痛快?」
公用電話停止營業后,陳蓮生老來這個居民委員會借用電話,因為老借,居民委員會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不借給他了。
如此這般,她丈夫又從法院撤回了離婚起訴;
顱腦外傷當然不是傳染病,可是在等電梯的時候,患者死了。
「實在對不起,我剛剛到家。」
到了「但是」這兒,陳蓮生知道到了緊要關頭,他停下毛巾在臉上的胡擼,抖擻起精神細聽。
台下則罵成一片。
公共浴池也可能是一個上裸體素描課的好地方,還不用花錢僱用模特兒。
那一夜,侯玉峰睡得特別香。
眼前這個人是幹什麼的,機關幹部?機關幹部哪有這麼晚下班的?他們最舒服,說是早上八點上班,八點半到辦公室也沒事兒。往辦公室一坐,熱不著,凍不著,十點鐘工間操,撲克一打,軍棋一下,往十一點去了。再后,翻翻報紙,喝茶聊天,轉眼十二點。上食堂吃飯的吃飯,回家的回家。下午照舊。了不得一天寫上幾百個字的報告或是公文,再打上幾個電話,這就叫上班了。
老三樣,
某年某月某日。
刷啦、刷啦,小木匠的砂紙,打磨的是侯玉峰的神經,每根神經上都打磨出了毛刺;
這一拳,為了他的高祖父;
吃了去幹活。
這些話他是不慌不忙,笑眯眯一口氣說完的。他的氣兒真長,也就是說他的肺活量很大。而且修養良好,自始至終沒有發過脾氣。
我剛要睡著,有隻小白鼠就要產仔了。小曹忙著接生,讓我替他把鐵籠子上的污垢洗刷乾淨。他那細心周到、手舞足蹈的模樣,活像一隻有碩士學位的鼠爸爸。
最後,支部書記說:「陳主任,這個關係希望你能考慮考慮……醫院擴建項目投資的審批,還是要他父親拍板的么!至於搞清搞不清他老婆的處|女膜問題,依我看,正是因為他搞不清楚,才應該給他一個繼續提高的機會。這個研究生,還是希望你帶一帶。」
因病房廊道狹窄,由醫院黨委書記及該公司常務副總經理打頭,成二路縱隊前行。我在三樓電梯處殿後,等著給患者做住院后的第一步檢查。
他們身後,那一團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是無際的、其重無比的夜空和那棟神秘的樓,人們叫做醫院的地方。黃老頭之所以覺得它神秘,是因為要死的人進去也許就活了,活的人進去也許就死了,像那神秘的佛龕,給人以未知。
過來吧,這時候你哭也好,笑也好,咬牙也好,排遣什麼也好,摘下面具也好,都請隨意,沒有人會注意你。沒有。
「各種設備的漲幅和外匯比價的變化,如何估價才算合適呢?」
她卻直眉瞪眼地走了過去,好像沒看見我。
「物理系的。」
唉,掙個先進分子,容易嗎!
他也捨不得下小館,凈啃干火燒。
恰巧自行車沒有摔壞;
非常方便的通訊設施。就在床頭柜上,霍金斯教授當即與在舊金山的霍金斯太太通了電話,告知平安到達。
「這個嘛,我想問題不大。我可以向總經理彙報一下,造福於民嘛,應該的,應該的。」
某年某月某日。
「你今天怎麼回來了?」陳蓮生問。他的意思是陳幺妹應走開。
不但早上要吃,
在有關你的學業前程上,你父母可能沒有那樣的遠見卓識,一開始就沒把你送進重點託兒所,後來你也就進不了重點初中、重點高中。他們更沒想到從你讀初中起,就給你請位家庭教師(或者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來補充你在非重點中學得不到的學識。
其實侯玉峰又極其負責任。如果一個本是自由自在的好女人,終有一天變成他的妻子,從此就開始為買不到治療小兒濕疹的特效藥,或是酸奶里有大腸桿菌而發愁,為果脯上的肝炎病毒將影響孩子的健康而擔憂,為孩子入託兒所走後門而殫精竭慮,為沒錢請阿姨,下班后還得一面哄孩子一面洗衣做飯而累得死去活來……那,他還算什麼男人!
我想了想,說:「好像在電視上看到過。」
為這,他辭去了國營飯店裡的差事,應聘進了合資經營的金龍大飯店,轉眼間工資翻了兩番,降的那兩級工資,早撈回來了,至於黨內警告處分……金龍大飯店,從來不過組織生活。
讓人把護士長攙到值班室休息,又給她輸了五百毫升葡萄糖,她全身的血管,立刻叭嘰叭嘰地響了起來,它們肯定有好一陣子沒吃過這麼高級的食品了。
陳蓮生打了四個電話,挨個兒問了問每個病房的情況,都說病人情況挺好。
當做黨的考驗。
答:「機器還沒燒熱。」他要說機器還沒燒熱,那就是還沒燒熱。
報紙上勸說患乙型肝炎的人,不要上公共浴池洗澡,免得傳染他人。這主意好倒是好,可是乙型肝炎患者上哪兒洗澡?他們總不能像某個民族那樣,一輩子直到升天的時候,才洗一次澡吧?在家洗?夏天還行,冬天怎麼辦?除了行政多少級的幹部,誰家每日二十四小時都能供應熱水?不說每天二十四小時,每周兩小時也行。
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他們怎麼拉屎、怎麼放屁、怎麼和女人睡覺、怎麼說話、怎麼走路、怎麼笑、怎麼當官兒、怎麼上朝……無一不是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別人會怎麼說?別人會不會滿意?結果會怎麼樣?……一輩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喂」的臉上,長著一層大大小小、沒有知覺的贅疣,像一大捧熟了的葡萄。
經與校長說明情況,並出示各項檢查報告,校長終於同意與合同醫院聯繫,考慮給予報銷,並轉入我院治療。
答:「我們比不了外國,人家的『多功能血液測試』只需幾分鐘就可以查出血氣,血象,血內鉀、鈉、氯離子的含量。您要想快,把血樣送到美國查去吧。」
「那就年年做。」
一台。有個人正在講授《政治經濟學》。「……把物品變為商品,叫做賣。把商品變為物品,叫做買……」講授《政治經濟學》的先生,穿著灰色大西裝。右邊的大牙里,可能塞了一塊雞筋兒,每講一句話,便把舌頭繞到右牙床上,去挑、去拽、去頂那根雞筋兒。舌頭如何能將雞筋從牙縫兒里剔出?但是對著無法計數的電視觀眾,講授《政治經濟學》的先生,不好意思把手伸進嘴裏去摳。
但願今天晚上,各床平安無事。
再不用為住不住小店、下不下小館費心思了,不管怎麼著,不管是誰,開小店的、開小館的、過秤的,誰也別再想拿捏他,也別再想從他這兒撈到什麼便宜。
她究竟是丁小麗,還是處|女膜?
你將在服務員的注視下,脫去你的外衣、內衣,露出你或是健美而富曲線,或是乾癟而又鬆弛,或做過乳|房切除,或長有醜陋胎記的軀體。
門開了。老頭想:喲,我怎麼又把門打開了?
「有。可是……」他能告訴老頭,有個準備和他們「血戰到底」的客人,讓他老婆無法脫身嗎?
老三樣(饅頭、鹹菜、粥),
某年某月某日。
「不要客氣嘛。」
挨完揍以後,侯玉峰自己走到急診室拍了X光片,右肋三根肋骨骨折。值班大夫立刻把他送到外科病房。
陳主任明天去英國交流訪問。
比丁大爺後來的,都過完秤,走了。
「您到現在還鼓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治學方法嗎?難道您不認為,有更多的人關心國家大事、民族命運,是件好事嗎?難道您不認為,一個正直的人,應該對貪贓枉法、為非作歹、營私舞弊、腐敗墮落等等惡行劣跡,負有監督、抵制,並與之奮鬥的社會責任嗎?毛主席語錄里還有這麼一條呢,『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
她牙縫兒里並不存在的那根雞筋兒,鬧得她心浮氣躁,渾身難受。她起身去按另外的按鈕,二三四五六七八台,全是那個牙縫兒里塞了雞筋兒的人。
「我的功課,門門都是五分。」
從衛生保健事業的重要意義,談到國民經濟的發展,以及與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相比,本市及本醫院的醫療設施、醫護人員之不足;
剛過七點,化驗室打電話通知:需要檢查的項目,須在晚九點之前提交。
「抄。當然抄。」
下班后即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渴望已久的《醫用英漢大詞典》。
然而吃又是什麼?不管怎麼吃,把你吃進肚子就是了,你管得著人家是用牙咬,還是用舌頭舔?陳蓮生糊塗了,他睡著的那半個腦子說:不;他醒著的半個腦子說:是。
要不是行政處哄著他,他早就幹個體去了。不過,在這裏干私活所用的工具、釘子、合頁、三合板、木料、乳膠、清漆、塗料等等,全是公家的。這麼想想,也合算。
人們很快就忘了新當選的主席預先知道自己必然當選,以及雖然患有精神病,還能做出條理清晰的答詞這等怪事;而內科大夫精神不夠正常的傳聞,卻在醫院內廣為流傳。
這一拳,為了千千萬萬隻狗……
在省科協全體委員會議上,新當選的主席,因長期患有精神病不能到會,由其他同志代致答詞:「同志們,感謝大家推選我為省科協主席。我自知各方面修養、學識、能力很差,今後一定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水平、業務水平,為完成大家的委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恰巧呼叫器今天的功效很好,聽上去很清晰;
這一下你砸了,你全砸了,你又失業了,不,你又待業了。但是你還得在哥們兒、未婚妻、丈母娘面前撐住,就是未婚妻、丈母娘泡了湯,所有和你稱兄道弟的人,忽然全不認識你了,你也得撐住。
「哪個廟的?」
輸完液后,她又來到病床前。
一百幾十張面孔相似得難以區分,各個似聽非聽,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種深入的麻木狀況,即使恐怖分子扔顆炸彈,也不會有所改變。
吃上一年就不容易了。
「李老師,您好。」她招呼著,客客氣氣的。招呼之後,便坐在一旁的摺疊床上,並不曾想她坐在這裏,可能會影響李老師和父親的談話。
我畫了無數張草圖,試著如何調動我那張床、那張桌子、那張椅子,以及沿牆而立的書籍,才能使八平方米顯得更大一些,至少可以再放進一把椅子,坐進一個人。或者再向太平間借幾張裹屍布,把我那些破東爛西罩起來……
「什麼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我把他怎麼了,啊?你們倒是說說。」
如此這般,她是被驗過了。就像從屠宰場出來的生豬,經過檢驗后,往大白屁股上蓋個藍戳;
要把老三樣,
後來,他就撿到了這個沒人要的瘋女人。撿。
如此這般,丁小麗的丈夫又愛丁小麗了:「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別人。」他說。在中國小說、電影、電視里,也常常可以看到、聽到這句話了,早先只能在外國小說、外國電影、外國電視里看到、聽到這句話;
陳蓮生猛地站起來,懵里懵懂地往前沖:「病人怎麼了?病人怎麼了?」
「把工作性質相近的同志,調到一個宿舍里去嘛。」支部書記說。
「因為這個問題沒有禮貌。」
「傷筋動骨一百天」。侯玉峰盤算著,這一傢伙,可以在病房裡賴上三個月了,也就是說,他可以睡三個月的好覺。又想,這三根肋骨一起斷,有點不合算。要是一根一根地斷就好了。一三得三,三三見九,那就可以睡九個月的好覺。不過,三個月也算不錯了。
排在我前頭的是外科黨支部書記和該公司財務處第十七位副處長。
我也知道,這些東西用一次就扔,既安全,又不會發生交叉感染。可是一根心臟導管一百多美金,國內生產不了(我就不明白,咱們衛星、導彈都能造,心臟插管怎麼就造不了?總比衛星、導彈容易造吧),醫院又沒那麼多外匯。再說,眼下哪家醫院的心臟插管、硅膠導管不是消了毒,再用,再消毒,再用,直至老化到不能用為止。
…………
報告左邊,寫著支出項目。下列房租、水電、煤氣、車費、衣帽鞋襪、主副食、子女學雜費、家庭維修費、走後門費等等開支。右邊寫著收入項目。一項,七十五元。
「女流氓!」
那時,她還不太瘋。白天坐在門檻上,安安靜靜地望著往來的人等傻笑。再不就愣愣地瞅著地上的陰涼,一點點地跟著太陽挪窩。要是陰天下雨,不出太陽,她就靠著窗子,數那從屋檐上掉下來的雨滴,每次數到五,再從一開始。
科里的護士全貧血。不貧血的護士早就調到辦公、打字、化驗等等「室」去了,人家有門子。或是應聘到各大飯店當招待員。哪個護士不會幾句英語,還應付不了那個面試?聽說去年中等專業學校招生,第一志願報考護校的,全市只有一名。誰願意干這個差事,又苦又累,工資、社會地位又低。
再催。
都要吃,
有一次張大夫給病人做飄浮導管檢查,就是因為導管老化,管子斷在靜脈里,最後不得不將靜脈切開,將導管拉出。
「您是說吃過午飯吧?」
她在哪兒不礙事呢?李老師想。
有個就診病人,戴著一頂「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帽子,沒等叫號就進了診室。我對他說:「同志,請您按次序就診。」
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
因今夜不值夜班,值班室不會有我的床位,夜深了,上哪兒去呢?只好去高血壓研究院,找研究生小曹,他的床位老是空著的。
第三次出國你為她帶回……
某年某月某日。
到了醫院便直奔病房,見那病人安靜地睡著,才算鬆了一口氣。
那些屍體,比大街上不知道他那故事的人還可親。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躺在太平間,什麼都不知道了,「喂」滿意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這是他唯一的盼頭了。想到這裏,「喂」的血涼下一點,他的血,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汩汩地冒泡,嘩啦嘩啦響得那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