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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綠

祖母綠

「實在對不起了。」曾令兒急於脫身,她想獨自一人,到那舊夢裡去走一走。
可知道我的愛人,
「……」
面對這樣一個曾令兒,盧北河忽然覺得失去了自信。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找到。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就這樣,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直到黃昏的來臨。
「無窮思愛」……
再沒有人能像盧北河這樣了解左葳了,恐怕就連左葳自己,也未必像她了解他那樣了解自己。他是一個自信的男人,可要是沒有盧北河暗中的支持和斡旋,他又幹得了什麼?而這些,又是盧北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左葳察覺的。
「爹呢?」
「嗯,你愛爹。爹也知道准還有什麼東西,揪著你的心。可是爹不難過,人總是一茬接一茬地活下去……去城裡就算了吧,爹離了海,離了船,反倒活不長了。你記著常回來看看我就行了,別等弄成這個樣子才回來,像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我這心裏——不好受啊!」
媽媽做的彈弓好極了,不是用鋼絲窩的,那種彈弓不好,射得不遠,石頭子兒還容易蹦回來,打疼自己的手,她用小樹杈子給我做彈弓。她告訴我,喜鵲的窩,底兒是尖的,烏鴉的窩,底兒是圓的,而小麻雀沒有窩,它們隨便鑽進什麼小縫,或屋檐底下都能睡覺……
「好,好。謝謝你的關心,咱們明天見。」新郎掛上了電話。
整整一年,曾令兒既要聽課,做筆記,做作業,還要替左葳補筆記、補功課。從三年級開始,又是大學生活最為忙碌的時期。
還好,關鍵時刻他還算明白,一直垂頭坐在那裡,沒有去干那於事無補的傻事。
她還會縫漂亮的衣服,「六一」兒童節,給我縫了一套水手裝……
曾令兒雙手一拍,抱在胸前:「盧北河,你太可愛了,給我這樣一個好消息。就是在夢裡,這也是我愛不釋手的工作。真的,有時做夢,都夢見我在編碼。」
曾令兒有好胃口,樣樣菜肴都令她發出驚嘆:「內地的烹調技術太好了,我久已沒有吃過這樣的飯菜,恨不得自己有兩個胃才好。」
事後,機關領導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頓:「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對象,態度放老實一點。」
盧北河心煩意亂:「還是……我們還是把這件事做完吧。」
可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個問題抓住:誰能告訴我,那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那個場面,在感情上給人的衝擊太強烈了,因為當事者全在現場:知情的,代人受過的,和真正的「肇事者」。盧北河真擔心左葳挺不住,衝動之下跑上台去,推開曾令兒,把事實真相交代出來,那就不僅他自己完蛋,可能還會牽涉到她。
不,媽媽會哭的,寶貝,當夜深人靜,當你睡熟之後……
「因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盧北河?
「鋼板」的綽號,就是這麼來的。
陶陶卻從不向曾令兒訴苦。有一次,陶陶從學校回來,鼻子上有血跡,衣服上的口袋也撕開了線,前襟上濕了一大片,想必是滴上了鼻血,又讓他偷偷洗掉了。
每天早上,她們還要聳動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然後把病房的門大大打開,話裡有話地說:「唉喲喲,咱們這個房間,怎麼那麼臭啊。」好像曾令兒已經是個全身潰爛的,晚期梅毒患者。
「您是……早年畢業的吧?」
「瞧瞧你,這麼厲害啊,別忘了,生兒子的功勞,有我一半呢,沒有我,你生得出來嗎?」
他都無從得知了。
盧北河睜開雙眼,那裡面似乎藏著許多不能與人言說的苦惱:「曾令兒,你完全不了解他,雖然你那樣瘋狂地愛過他,然而你愛的不過是他的某些部分,我接受的,卻是他的全部。」眼下,她再不是那個無知無覺的泥菩薩,而是一個像曾令兒一樣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由於丈夫不盡責任而操盡了心的女人。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兒那麼糊糊塗塗,好對付。曾令兒本來就不會騙人,騙陶陶就更難了。
「哎哎,別生氣,別生氣。你想吃什麼,說嘛,我給你弄去。」
「你看,像雪花一樣,很快就會融化。」她頑強地笑著。因為一夜未睡,眼圈發黑,臉色蒼白,像一具還魂的殭屍:「我們已經結過婚,你已經還清了我的債,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分手了。」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來回瘋跑,一面跑,一面發出撕人心肺的嚎叫。
要是往常,遇到這種場合,盧北河也就不會再說什麼,往往是大家沉默一陣,沒人反對也沒人堅持,事情就這麼吹了。可在這種場合,只要有一個人出來講講話,如果這話講得又很得體,事情沒準兒又行了。
左葳頓覺掃興。他再次打起精神,從柜子里拿出一雙奶油色、有星狀網眼的半高跟鞋。「試試鞋子,我沒有給你買全高跟的,你已經太高。試想,如果一個男人不得不踮著腳尖和自己的老婆接吻,那是什麼感覺?」左葳聲音很響地笑了起來。
「你們打算上哪兒去游?」
非得抓住這個機會不可,為了讓左葳打響這最後的一炮,盧北河不得不幹這也許是不道德的事——堅持,甚至是絞盡腦汁,請曾令兒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
她放下手中的雜誌,朝車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個村落。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野草在荒原上新生。多刺的紫薊,開出苦澀的紫花,為這荒原裝點出一些顏色。一株歪脖子老樹,枝椏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個慈祥的老祖父,擁抱著環繞在膝下的兒孫。就在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麼多的生命和希望,在生生滅滅地繁衍。
「真的喲,嗨,小子,叫爸爸。」
病房裡的其他三個產婦,格外矯情地向前來探望的丈夫撒著嬌。
她忽然心血來潮,現在,她要買件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送給自己。
「不,晚上去吧,現在沒意思。」
左葳久已不去回憶那些陳年舊事,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你是忍辱負重,苦盡甘來啦。陶陶這孩子有出息,將來一定會成為大作家。」說著,語文老師自己先紅了眼圈。
怎麼,她好像聽見被風吹得如斷如續的呼喊……誰在喊,喊什麼?
左葳後天就要到會場上來了,盧北河說。曾令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見面、點頭、握手……但她無論如何不能面對面地,從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幾年之久。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痛苦而又難堪的回憶,他們之間,隔著陶陶。
「親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這兒,對,腦門兒。」
曾令兒感到些許的眩暈。
做她的媳婦是困難的。
「咦,你沒聽說過嗎,我的腦門又高又寬,這裏面有——有智慧。親了我的腦門兒,你下學期的數學,肯定更有長進。」
她含著被自己咬疼得麻木的舌頭,垂著酸痛的臂膀,夢遊人似的走回家去,把頭靠在陶陶的枕邊,在陶陶床前跪了一夜。
看見曾令兒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盧北河又說:「你覺得奇怪嗎?其實,過去你在和他的關係里,扮演的是和我一樣的角色。」
曾令兒記得那篇作文的每一個字——
她聽見左葳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喂——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還夾雜著電路感應的啪啪聲。她感到,生命在掙脫她的軀體,情感在掙脫她的理智,不顧一切地向左葳飛去。她的身子順著隔音室的牆壁,向地板上滑去。她緊緊抓住耳機,使勁把它貼緊面頰、耳朵,更恨不得把耳機插|進耳朵里去。她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麼咬緊舌頭不出聲,心裏卻渴望著來自左葳的聲音,哪怕只是一聲「喂」,可是對方「咔嚓」一聲,放下了電話。
盧北河忽然想起曾令兒的綽號。有次運動會,曾令兒參賽的項目是「仰卧起坐」。做到二百多個的時候,其他選手便敗下陣去,曾令兒的冠軍已經穩拿,但她還在不停地做下去,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做到十點還沒有停止,每個動作已經到了非咬牙切齒,不能完成的地步,她還不肯停止。
而她,一雙彌勒佛的笑眼,遮藏起可以從那裡窺視內心的雙眸。圓鼻頭,圓臉龐,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她有二十多年沒乘過火車了,好像一個多年不歸的舊主人,突然回到闊別已久,且翻修過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含糊的落款,使曾令兒得以做出對左葳如此有利的回答。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
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以來,人們大上大下,大起大落,走馬燈似的讓人眼花繚亂,只有她,既不大紅大紫,也不大黑大白。
他不斷對自己說,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是他的情人了。想明白這一點后,他嚇了一大跳,出了一頭冷汗。
她還自譴自責,過去不該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正。不是嗎?它這樣慷慨地又把左葳還給了她。
他不能想象,眼前這個冷峻的曾令兒,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曾令兒。難道他們事後真像嬰兒那樣抱頭痛哭過嗎?難道她真像要攝走他的魂兒,目不轉睛地痴望過他嗎?……
「求求你,幫我把這最後一棒跑完。」什麼危難盧北河都能躲過,卻躲不過左葳。也許曾令兒說得對,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她註定不能越過的。
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偉大、最永恆的感情。

然後曾令兒下樓到理髮室去。
「但……那個人是左葳。」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
她常聽見人們抱怨失眠的痛苦,那一定是有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為她也曾有過那樣的夜晚。
曾令兒站在台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風肆意揉搓的小草,卻拼卻全力,用她幾片柔弱的細莖,為左葳遮風擋雨。
不時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貼面上,飾有棕色花紋。記得她當年來邊疆的時候,卧車上的隔板是用木條拼接的,中鋪在白天不用時,還要放下來,否則坐在下鋪上的乘客,腰也直不起來。連那過道上的小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桌下的支架,桌子便會嘩啦一聲塌下來,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散落滿地。
「他也這麼說,那我只好自己去嘍。」
「看好啊,是不是你的兒子。」其中一個,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懷裡塞去。
那位新郎準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曾令兒想。也許他還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一展男子漢的氣魄?
我有點恨她那些算術題,為了那些算術題,她少給我講好多故事,少和我做許多遊戲……
愛!
生下陶陶第二天,她請護士幫她到醫院小賣部買一套洗漱用具。
「我也是來開會的。」
「哦,不,不。只是太難堪了。」
但……
左葳上火車站送兒子去了。
「知道。不過,那難道是永遠不能解開的仇恨嗎?有人年輕時相愛,分手,然後又各自有了美滿的家,當他們重新聚首時,仍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樣,道聲『你好』。原諒他吧,曾令兒。」
但她終於看到不遠的海面上,忽沉忽現地漂著一個黑乎乎的、葫蘆瓢樣的東西。她潛下水去,像條箭魚那樣快地躥了過去,伸手往前一撲,啊,那是軟軟的頭髮,左葳的頭髮。
再說不入團、不入黨,將來分配工作、出國留學都會受影響。這小毛頭什麼時候才能懂呢?她又不便把這些利害,大明大擺地對他說個清楚。
或者,當曾令兒給他邊講解邊做圖示的時候,他不去看那圖示,卻常常盯著她襯衣袖口上的污跡,不高興地說:「你不能換換衣服嗎?」
曾令兒打開他們房間所有的抽屜和柜子,把她丈夫的東西收斂在一起,裝進箱子,然後鎖好。她真想把那箱子和箱子的鑰匙扔進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留給她的印象,那印象,她永生不會忘記——把一切不幹凈的東西吐出去。
「我要吃你的心。」
她帶著一種超凡入聖的微笑,看著垂著腦袋坐在會場一角的左葳。什麼批判?!什麼交代?!她心裏只有那個垂著腦袋、坐在角落裡的人,和對那個人的愛。她願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平等自由,人的尊嚴……
「『四特』怎麼樣?」
「救心」是盧北河去年到日本考察時,特意給老太太買的,據說對心絞痛有特別的療效。為此,她連一件小紀念物也沒捨得買,弄得向東跟她跺腳、發脾氣:「您連個袖珍錄音機也不給我帶,誰像您那麼傻,白白浪費一個免稅指標!」
「當然可以。」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筆,伸手去摩挲他額頭上的柔發。陶陶躲開了她的手,帶著和年齡極不稱的嚴肅,問道:「我有爸爸嗎?」
左葳是孝子,婆婆生他的時候難產,最後是剖腹產拿出來的。現在剖腹產已經算不了大手術,但在那個時代,醫療水平低下,婆婆因此落下許多毛病,經常這兒疼那兒疼,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逢到這種時候,左葳心裏就分外不安,好像婆婆這些病痛,全是他帶來的。所以不論家裡發生什麼爭執,只要婆婆一說哪裡不舒服,左葳立刻二話不說。盧北河怎麼不懂這個呢?
「這個……不那麼困難,也……也許不太容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盧北河深感為難地說。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腳。這便是那一年,他們游泳的出發點,叫做「老虎頭」的地方。它一如當年,巋然不動地伏在原地,承受著海浪的衝擊……
可曾令兒還是那麼瘦,肚子癟得像——像鋼板。不像她,已經顯得大腹便便。她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綽號嗎?」
「自己拿去。」
曾令兒沒有一點兒回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如今,她又重新出現。雖然盧北河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曾令兒也將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希望他以工作為重,注意不要把個人恩怨,帶到工作中去。要他和曾令兒很好地配合,為國家四個現代化的早日實現,同心協力。
「我勸你還是別去。」
有多少次,曾令兒望著那綠色的郵筒發獃,想寫封信給左葳,告訴他,他們有了兒子。告訴他陶陶吃不飽,而她對此無能為力……她的心,在對左葳的愛和對兒子的愛中間掙扎著,但她終於沒有寫出一封信,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對不起陶陶。
他,直長的鼻,飛揚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稜角分明的面龐,一副硬漢子的模樣。
灰磚牆有什麼不好?
新娘已是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只是用雙手撫摸著自己的丈夫,從他的頭髮摸起,一寸、一寸地,摸過他的全身,直到他的腳尖。彷彿不相信,這個面目浮腫,遍體鱗傷的男人,就是她摯愛的丈夫。然後她厲聲一叫,向大海跑去,人們拖住她,把她抱回了旅館。
在人事處的工作會議上,不是就有人說:「這個,以曾令兒同志的能力來說,最合適不過。當然嘍,這個人嘛……右派問題,一九七九年已經徹底平反,但生活作風上……我們對知識分子的使用,既要重才,也要重德。不能光提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重視知識分子的作用……嘿嘿,不要又搞一窩蜂嘛。」
左葳好像遲疑了一會兒,只那麼一小會兒,幾乎感覺不到的一小會兒。也許他當時的注意力,在那雙鞋子上。
不論誰找她彙報思想、工作或生活中的問題,她都會全神貫注地傾聽,眼睛盯住對方,絕不心不在焉地溜來溜去。不住地點頭,不時發出一聲又似同情、又似驚訝的短句:「是這樣?」然後一再緊握談話人的手。
現在,一百多塊錢的月工資只有她一個人開銷,不必掂量再三,卻只能給陶陶買一塊餅,而是可以給他買很多餅,可是陶陶已經不需要一塊,或者是很多塊餅了……
一個在邊陲小城,默默無聞地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普通科技人員,要不是她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種計算機乘法的運算方法,深得同行專家的讚賞,又引起國際上的注意,誰能知道世界上,不,就是本專業里,有一個當過右派,生活作風又不正派,名字叫做曾令兒的女人呢?
她從不和別家的保姆來往,不像她們那樣,抱著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樹蔭或朝南的大牆下,抖摟主人家的老底兒,編排主人家的不是。
談話結束后,還會把人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站在那裡,久久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至少讓對方在兩次回頭時,還能看見她佇立在門前的身影。對於人們登門求助的事情,除非涉及到特別複雜的背景,她總是迅速、儘力地解決。
「去你的,他那麼小,會叫嗎?我看你想當爸爸都想瘋了,沒出息。」
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盧北河就看出左葳的不行,可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不行。她不後悔,因為她愛左葳。
「有的。」
曾令兒像沒聽見一樣,還是繼續做下去,鬧得校長、體育教員、校醫室的大夫,圍著體操墊子團團轉。一直做到四百多個,她才算罷休,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墊子上,眼睛發直,嘴唇發紫。
現在的年輕人和他們年輕的時候,九*九*藏*書已大不相同,很少考慮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會給他人留下什麼印象,或政治上帶來什麼影響。好像他們只打算活過今天,明天就不再活了。
左葳每每在她身旁坐下后,總要像一隻嬌氣的貓那樣,不停地扇動著鼻翼:「你洗洗頭髮好不好?」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邊的老家。爹見了她那青灰的臉色,黑洞洞的眼圈,吃驚極了。「怎麼,那學校里有吸血鬼嗎?我交出去的閨女,結實得像鐵蛋,現在怎麼變成了紙紮的空架子!你們學校是幹什麼吃的,我找他們算賬去。」
最困難的事情已經過去,盧北河想。她繼續說下去:「我們有一個兒子,剛上大學一年級。」
曾令兒舉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過我有好酒量。我爹曾希望有個兒子,可以陪他出海,可以陪他吃酒。可我娘偏偏生了個女兒,不過等我長大以後,他對我說,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頂個男兒了。」
她心頭猛然一驚,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想起樓下那對新婚夫婦,一個不祥的預感,迅速閃過心頭,便急忙穿好衣服,向海灘上跑去。
為什麼要去「老虎頭」?曾令兒不安起來。可怕的「老虎頭」旋渦啊……
這些,都讓曾令兒感到激動。
她也沒有經驗,直到羊水破了才往醫院走。那時候還沒有計程車,又是三更半夜,連個三輪板車都找不到。機關里倒是有車,曾令兒沒有去要,即便她要,人家也不會給她。就那樣,她忍著子宮收縮的陣痛,走一陣、爬一陣,總算爬到了醫院。她的身後的血痕,就像蝸牛爬過後留下的那道濕痕。
急得老校長站在體操墊子旁說:「好啦,好啦,別做啦。」
這很卑劣吧?他不敢再往深處想,他也不願往深處想。而且這是盧北河的安排,與他無關,他只是把腦袋更深地往枕頭底下縮去。
也許是左葳判斷上的錯誤,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把對她的感激,當成了對她的愛。這就是問題所在,誰讓她總是在關鍵時刻,扮演他救命恩人的角色。
當然也不會有人送她。當火車啟動的那一剎那,她向月台上張望過嗎?她流淚了嗎?她原諒他了嗎?……
那護士從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沒有梅毒。」
「『老虎頭』啊。」
沒有,曾令兒再也沒有回來過,因為她後來的情況,比從棺材里爬出來還慘,她不願讓父親心裏難過。而且人家也不準勞改分子探家,就連爹去世的時候,也沒允許她回老家送葬……
「可是人們記得李白、杜甫……對嗎?」
「你自己去吧,我沒工夫。」護士霜著臉說。那醫院的穿堂風可真冷啊,雖說外面已是桃紅柳綠四月天。
「左葳!——」
到底已和當初不同。
和這拼搏相反,車廂里一片平和安逸,過道里,腳燈柔和的光,安詳地、公平地守候著每個人不同的睡夢。
入院表格是護士替她填寫的,因為她一進醫院就上了產床。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她在黃昏的暗影里,柔聲地說,那聲音立刻融入夜色。
「你愛得太多,又太竭盡全力。」盧北河想,她必定也夢見過左葳。
另一個說:「跟你說了,我不要吃雞,不要吃雞,你偏偏弄了雞來。」她把廣口保溫瓶一推,筷子一摔,扭過身去,給丈夫一個脊背。
回到賓館,曾令兒已全身濕透。
陶陶學寫作文了。第一篇作文的題目偏偏是《我的爸爸》
可知道我的愛人,
他贏了,然而還是讓新娘把餅乾吃掉了。
湯上來了。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灘上的樹枝、木片、汽水瓶、罐頭盒、塑料袋……一切骯髒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往海里衝去。陸地乾淨了,海卻髒了,髒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有一天,曾令兒忽然在自己的右側,發現了左葳,他每揮動一下左臂,就把那張笑嘻嘻的臉兒朝著她。
左葳奇怪地端詳著她,看她冷靜地將髮辮用發卡在腦後卡成一個髮髻;看她胸有成竹地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看她一言不發地把衣衫整好……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有些不同尋常。
……啊,月亮,
年輕的母親和瞌睡掙扎著,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兒子的小脊背,含糊地安慰著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覺嘍,嗯——嗯——」
夜晚,當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后,總是把手輕輕地疊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壓傷了那個暫時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禱著她並不相信的上帝,給她一個兒子,一個像左葳的兒子。
分手……
「左葳,你不要感情用事。」系主任勸誡他,「現在正是和曾令兒劃清界限的時候,你不但不就此一刀兩斷,還要和她結婚,你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你會被開除團籍,和她一起分配到遠離父母的邊疆,你可能就此默默無聞地在那裡,耗盡你的一生……」
左葳的嘴角咧得很大,然而他的眼睛卻沒有多少笑意:「『要是我不說,那就是我愛你,要是我不愛你,我就會告訴你。』知道嗎,這是一個叫做約翰遜的美國人說的笑話。」
她好像很興奮,眼睛閃閃發光,兩頰泛起桃紅,還不斷笑著,話也很多……也許這是個談話的好機會。
「我住321。打電話給我好嗎?再見,晚上見。」
「不對,這樣的天氣游泳才有意思。」
怎麼了?!
曾令兒笑眯眯地看了年輕人一眼,他也在對她頑皮地笑著,然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自己拿去!」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個為無數青年人夢寐以求、難以得到的機會,卻被他一口回絕了。問他為什麼,他笑而不答。只有盧北河知道,左家的人,是不屑於干這種差事的。雖然他從未將這緣由告訴過她,或是別的人。
她們好像海面上擦舷而過的兩條船,一條是富麗堂皇的白色遊艇,繪有金色的圖飾,船兒隨著自己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穩地行駛。一條是老舊的木船,補綴過的風帆,任風的意志,東西而南北。曾令兒吃力地撐著舵,划著槳,木船隨著海浪上上下下地顛簸。
這哪兒是保姆,分明是個寶物。不像左家原來那個保姆,太愛說話,太愛串門兒,太愛管閑事。盧北河嫁過來不久,就找個理由,讓左葳把她打發走了。那保姆走的時候,還拉著盧北河的手,淚流漣漣地捨不得分手,弄得盧北河心裏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汽車站。
她和左葳,何嘗有一點相似之處?可人們老說他們相像,再問他們像在哪兒,又說不清楚了。
「可為什麼要當副組長?你知道,我從來不是當官的材料,在學校的時候,你好像還封過我一個文體委員的角色,因為工作不稱職,讓人家給罷免了,你不記得嗎?」
午飯後,她到海灘上去了。她把鞋子脫下,提在手裡,向很遠很遠的岸邊走去。新草帽的綠色飄帶,在她的腦後隨風飄拂。
「瞧你熱得那個樣子,我到樓下給你拿瓶啤酒去。」經過左葳身旁時,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說:「我自己去吧。」
事後,盧北河從校刊記者手裡,得到一張曾令兒挨斗時的照片,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照片反扣過去,不敢再看。除非小時在教堂里見過的、那些殉教徒的畫像,沒有一張俗人的臉,能和曾令兒的那張臉相提並論。
夏天,核桃樹和海棠樹的濃蔭,不但會濾去陽光的炎熱,還遮擋著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樹、核桃樹的葉子雖然掉光了,可誰還會有那麼大興緻,站在冷風地里,窺視別人的窗?
曾令兒猛然回頭,恍惚中覺得是陶陶在叫她。
讀大學的時候,左葳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系學生會主席。組織春遊啦,秋季運動會啦,文藝匯演啦,和蘇聯留學生聯歡啦,在全市五四青年節的紀念大會上發言啦……總之,是在一切重要場合拋頭露面的人物。
盧北河只有沉默。她必須完成黨總支分配的定額,完成那個定額沒什麼複雜,比讀一本書、解一道題容易多了。可是她愛左葳,愛了他五年,坐在犄角旮旯里,冷靜地等待著入手的時機,然而左葳被曾令兒奪去了……
1984年2月12日脫稿于廣州
那些叮叮噹噹的刀子、剪子、鉗子,全都靜了下來。
帶著一點好奇,她找出自己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日期後面寫著:祖母綠。無窮思愛。
左葳對她,已成過去。
酒是好東西,藉著它的熱力,盧北河努力振奮自己,幾十年來,她把「盧北河」這個角色演得好好的,今天險些毀於一旦。她真是昏了頭,好在曾令兒是個沒有心計的人。
樓梯在響,聽那不知輕重的腳步,就知道左葳回來了。
她就像那邊陲小城一樣,對沒有到過那裡的人來說,它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兒。至於那個小黑點里,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怎樣的閉塞,或怎樣的寂寞,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誰有興趣去探個究竟?
「自己拿去。」服務員冷冷地說。
左家的人都愛使性子。老太太尤其不喜歡她。雖然她不曾對盧北河說過一句重話,丟過一次眼色,盧北河卻能感到,從她骨頭縫裡冒出來的那股冷氣。
「轟——」又一個浪頭,山一般地壓過來了。她知道,水下一定有攪動的急流。她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沒有足夠的經驗,對付這危險的情況。
剛洗完澡,電話鈴就響了。
曾令兒把那包著蠟燭的紙包,小心翼翼地裝進手提袋,回去送給那對新婚夫婦,他們會喜歡吧?她一面走,一面想象著他們點燃這蠟燭時的情景,心裏好生高興,好像是自己終於實現了多年前的夙願。
我說:「高興。」因為我從來沒有坐過車,什麼車也沒有坐過。媽媽說,等我長大了,她就送我坐火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我不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要幫媽媽拉架子車……
「政策我們已經向你交代清楚,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檢查,只會加重對你的處分,延長你的改造時間,你現在的罪行是雙重的,右派分子加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你一個人就佔了兩項。」
左葳要她知道,他在等她,但他又更多地希望她堅持下去。他像走在黃山天都峰的鯽魚背上,向下望去,兩邊都是無底深淵,不論掉進哪一邊,都要他的性命。他又像煎鍋里烤著的餅,兩面都要烤得焦黃,這餅才算烤得漂亮。
沒有回聲。
「等我長大后,不論你在多遠多遠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有多遠?」
盧北河輕嘆一口氣,目光落在對牆的照片上,那是她和左葳的結婚照。她調整了一下燈罩的角度,讓燈光投射到照片上去。
小小的紙屑,在風中抖動著,像一片片雪花,或墜入塵土,或落進樹叢,或隨風飄去……
這些打情罵俏的話,讓曾令兒聽了害臊,於是她在病房裡,總是轉過臉去面壁。
那時,他們很少交談,即便交談,也是工作上的聯繫,乾乾巴巴,三言兩語。她只是從盧家的骨子,去了解左家的骨子。雖有根本的不同,也有根本的相同。
「好吧,酒呢?」
「當然喜歡,太謝謝你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麼大的陶陶,已經在她那修長的、黝黑的身體里沉睡。
冬天她挖菜窖,儲存過冬的菜,還拉著架子車,到很遠很遠的郊區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著脖子、弓著腰,真像生產隊里那些可愛的小毛驢。我跟在架子車後面,跑、跑、跑,推、推、推……我累了,我不說。可是媽媽什麼都知道,她把我抱起來,放在架子車上。
哦,乖乖,我真後悔。媽媽白天要勞動,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愛的事情。
曾令兒把戒指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試了試——當然應該戴在這個手指上,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她不會忘記這一點。戒指的大小很合適。
向東是他們的心頭肉、掌上珠,可是疼孩子,不是這麼個疼法,在如今這個社會,應該讓他自小便練就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的硬功夫,這才是真格的。
盧北河的心往下一沉。嘴裏卻說:「是啊,是啊,葯里摻假,真是誤人,不吃也罷。您要是有事,讓路阿姨叫我們。」說著,她把床頭上叫人用的小銅鈴,又往老太太跟前挪了挪,「我下來給左葳拿點喝的,您要不要用點什麼?」
有一年,曾令兒剛新買了一個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裏面拉了一堆,他對什麼新鮮事兒都很好奇,還要親自試巴試巴。曾令兒很少給家裡添置新東西,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窮,有點錢也給陶陶買吃的了。那是三年困難時期,一斤高價點心六塊錢,她買不起一斤,只能給陶陶買一塊,每每看到陶陶吃完那塊點心,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又餘味無窮地吮著每個手指頭,好心酸哪。
哦,沒有,當然沒有。那本雜誌上說,它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綠寶石。
「……」
她自己呢,一直是個功課平平的學生,從高中開始,就是團支部書記。到了大學,又是年級的黨支部書記,那時候,學生里的黨員可謂鳳毛麟角,只能一個年級成立一個支部。現在,她又是研究所的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這輩子,她恐怕要終老在這「書記」的職位上了。
老頭、老太太、左葳,只知道給遊山玩水的向東買卧鋪,卻毫不在意向東說不出中國那幾個副總理、國務委員的名字。他們不懂,也不願意懂,在當今中國,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爹,別胡說了。」說完,曾令兒便懶懶地在沙灘上躺下。
只有低聲下氣地繼續懇求,因為,曾令兒是慷慨的。
從五十年代到現在,別管女人的頭髮、衣著、鞋子,經歷過多少次新潮的瘋狂衝擊,她一直是一頭齊耳短髮,清湯掛麵似的掛在頭上,還卡著個像大號鐵釘般粗細長短的黑色發卡。襯衣的顏色,不是淺灰、淺藍、就是白。小翻領,胸前還有兩個掩護線條的大口袋。深藍或深灰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帶紐襻兒的黑布鞋。在學校念書的時候,鞋底上還掌著厚厚一層膠皮。
盧北河和左葳就這麼一個孩子,左家兩代都是單傳。
「您哭了?」
月亮的清輝,從天邊垂落下來,在海面上鋪設出一條碎銀般的路,從海的盡頭,一直鋪到人們的腳下。你覺得那條路,距你頂多不過五尺,誰都可以輕易地越過那五尺,踏上那條碎銀鋪就的路。可是等你游過那五尺,它又往前挪了五尺,繼續閃爍著誘使你前游的銀輝……
她白了向東一眼,好不懂事的孩子。
又拿過一把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遠處的海,那智慧的海。
「真的?」曾令兒哈哈大笑。
第三位抱著嬰兒靠在丈夫的肩上說:「你看,他認出你來了。喏,你看,你看,他盯著你瞧呢。」
自從陶陶溺死之後,曾令兒好像也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塵往事都遺忘凈盡。
「真對不起,沒有。那種寶石很少見,也許在北京、上海那些城市的古董店裡,可以找到。」售貨員耐心地向她解釋。
而現在,曾令兒的夜晚是寧靜的,寧靜得如那藍黑色的、永遠聽不見塵世一切喧囂的蒼穹。
「喂,請問哪一位?」
曾令兒用一個晚上,完成了一個婦人的一生。
賣蠟燭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只是賣蠟燭的老頭,已經換成一位姑娘,她正埋頭讀一本又厚又舊的書。
沒了。
「唉,就是那麼回事。冬兒走了嗎?」老太太從不肯叫孫子「向東」,反正,聽的人也搞不清是「冬」,還是「東」。
「進來。」婆婆懶散卻不失威嚴地吩咐道。
啊,有個兒子和她在一起呢!別管她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遭到什麼樣的侮辱,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曾令兒放下手裡的筷子,瞪大眼睛瞧著盧北河,盧北河低下了頭。
至於髮結啦,發卡啦,筆記本啦,她用過的手帕啦,他都是隨時發現,隨時還給她了。他總想,人都沒有了,還保留那些東西幹什麼,像外國人那樣,把愛人的頭髮藏在胸口的事,他才不幹呢,他覺得那些剪下來的頭髮不乾不淨的,讓人噁心。
而她也錯了,錯把那種交換,當成了愛的回應。
媽媽問我:「高興嗎?」
她重新審度自己,僅僅因為那是左葳嗎?換了別人,難道她就不會那樣做嗎?會的。她再次肯定,會的。自小父親便這樣教育她。
「遠得永遠也走不到……」
「媽媽?」
「媽媽!」陶陶突然大叫。
因為飢餓,因為營養不良,他的哭泣老氣橫秋,卻不是抗議、抱怨、訴求,或許他不懂得何致如此,而是天經地義他就該沒得吃……那種哭聲讓曾令兒心都抖碎了。
可是不管她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左葳還是做了她的丈夫。老太太眼看七十三歲,都說七十三、八十四是兩個坎兒,誰知道這話靈不靈?
……啊,月亮,
曾令兒便會紅著臉兒,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頭:「啊,真對不起,我——我忘了。」她甚至不敢說,她忙得一塌糊塗,怕他因為佔去她的時間,而心生不read.99csw.com安。再說,他有病,心情和脾氣都不佳。
天就要亮了,大海漸漸從黑暗中顯出它無比莊嚴的雄姿,那使大海得以顯現的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上,而是從海洋深處透出的光柱,將海水映得一片昏黃。漸漸地,從東方的雲層里,又透出瑰麗的朝霞。一片金光突然從海面躍出,這金光和霞光又將海面染成金紅。
陶陶!
曾令兒可不是這樣。陶陶小的時候,哪怕是輕輕地蹬一下腿,曾令兒也會從酣睡中驚醒,且精神抖擻,好像從來沒有合過眼。
上鋪漢子的鼾聲,從低到高、周而復始、循環無窮,兼有雷霆萬鈞之勢。
臨回學校的時候,曾令兒說:「爹,我最愛您。」曾令兒的母親過世早,爹疼她,沒有再娶。「等我畢了業,我接您到城裡去。」
真奇怪。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那個兩層樓的郵電局,還原樣不動地站在那裡,鞠躬盡瘁地為人們傳遞著彼此的信息。她感慨地撫摸著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順手又把在路邊摘的一朵小黃花,插在標有開箱時間的小鋁板上。
整整一個假期,她躺在沙灘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輩子的覺,要在這裏一下子補齊。她在海風裡吹呀,吹呀,任新鮮的空氣,洗乾淨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盡了海里的寶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從海里取回什麼,才能治好曾令兒的病。
「走了。您要不要吃粒『救心』?」
但她先要洗個澡,在火車上熬了幾天幾夜,她髒得像個泥猴兒。
今夜,她終於踏上了這列火車。
但左葳總感到,她講的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左葳到現在也不完全知道,盧北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只知道,對她的話應該言聽計從,因為從效果上看,她的意見,無一不比他的高明,而且使他受益匪淺。
「曾令兒同志」!這稱呼讓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盧北河那總是一本正經、老成持重的樣子。難道她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她當然要和盧北河「共進晚餐」,她多麼想知道老同學們的消息。
「缺點吧。」盧北河自嘲地說。好了,這個不可避免的話題,總算過去了。
盧北河沉重而痛切的語調,讓曾令兒吃驚:「這怎麼可能?以他的能力來說,完全可以勝任。」
曾令兒大笑,並且認真地對著鏡子瞧了瞧自己:「天哪,這輩子,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讚美我。」
「沒有。」
他也是來開會的……好年輕啊。他們這代人真走運,一從學校出來,就碰上了好時候。不像他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華,白白地丟失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曾令兒依舊坐在礁石上,瞧大海如何傾盡自己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沖向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從海誕生那天起,直到現在,從未息止。
「嗨,我買了一對龍鳳花燭送你們,你喜歡嗎?」
曾令兒同志:
曾令兒縮回自己的手。想,來了,這一天終於來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這個問題,然而沒想到這麼早。因此顯得難以回答,因為陶陶還小,他能懂嗎?
「這個會議不光務虛,還要務實,會議結束后,就要落實任務。你將會留下來,擔任微碼編製組副組長的工作。」
但只要抱起陶陶,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過去,她從不問他「你愛我嗎」。現在,當他用無微不至、從未有過的熱心和關切,來努力填補他們之間那無法言說的空隙時,她卻要固執地問「你愛我嗎」。
仍舊沒有回聲。曾令兒哭了,她放開喉嚨,嚎啕大哭。像老家那些漁民的妻子,跪在海灘上,面對大海,呼天搶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來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
「不要隱瞞事實真相!」
左葳不停地忙著,說著。他怕,怕一旦停下來,就得和曾令兒面面相對。
媽媽是條好漢,不管遇到什麼倒霉的事,她從來都不哭……
她有健全的理智、神經、頭腦和足夠的力量,抵擋這個世界的任何誘惑,然而她終不能不愛左葳,人,大概總有不能自持的例外。
這回答陶陶似乎不很相信:「那他為什麼不來看望我和你?」
客人們不斷向盧北河告她的狀,盧北河聽后,只是抿嘴笑笑。
墨綠色帶小白點的綢襯衣,系在白色的長褲里。式樣尺寸都不合適——想必是在他們那個小城做的——然而色調卻是雅緻的。
幾百條嗓子,對著台上一個模糊的人影怒吼。好像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好像不是。盧北河一個激靈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已分不清那是回憶,還是夢。
當然,也有人議論他們夫婦不夠般配,又奇怪他們生活得那麼協調——至少在外人眼裡看來如此。其實道理很簡單,就連那些兇猛無常的動物,在耐心的摩挲下,還會閉上眼睛,變得馴順、安靜呢,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三年級的時候,左葳得了肺結核,他不願休學,那將會耽誤一個學年,可是校醫室不同意,擔心他會傳染其他同學。
「為什麼?」
「曾令兒同志……」
一應住院所需,曾令兒一樣也沒有帶上,也不可能帶上,機關里也沒有人前來探望。
在所有大學同學中,曾令兒的學習成績最為卓著,又一直偏好數學,這對微碼編製工作的實際意義太大了。只要曾令兒肯參加這個組的工作,一切實際工作她都會承擔起來,左葳只要扛牢那塊負責人的牌子就行了。
「愛人姓名?」
在公眾場合,她盡量顯得無聲無息,坐在最後一排,或是哪個犄角的椅子里。從半眯著的眼皮下,靜悄悄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和事。要是有人發現了她,定要把她讓到顯赫的座位上去,她會謙和地推辭:「這兒挺好,快開會吧,不要影響大家的發言。」說罷,仍然堅定地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她永遠提醒自己,她不過是個副職,就是第一把手因故不在,她也會讓其他副職上去。
「當然記得。『鋼板』對不對?就是現在,再做二百多個『仰卧起坐』也不成問題,你要不要我做給你看?」曾令兒推開椅子,彷彿立刻就要躺到地板上做「仰卧起坐」。
不,當然不是那樣,她是有些害怕。毫無準備就開始了坎坷的旅程,守著那個杯子,就像守著左葳,那旅程也就不顯得十分可怕了。
他對她在數學演算方面的才能,也似乎失去了興趣,這讓曾令兒感到憂傷。她太笨,沒有多少「愛情招數」,只會用比賽數學演算的辦法,去贏得左葳的青睞。過去,每當她輕而易舉地戰勝一切對手之後,總會換來左葳熱烈的目光。可是,汗餿味兒的頭髮和骯髒的襯衣,把什麼都毀了。
她心平氣和了,以至可以毫不畏縮地回顧左葳種種的不堪,原諒了他的薄情,只留下了對他的感念。
女人們流淚了,男人們沉默了,由於她的不幸,人們原諒了她的過去。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後背,簡直能把她的後背戳穿。開會也好,聽報告也好,在食堂吃飯也好,沒有人願意和她同行,也沒有人願意挨著她坐,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交談。
對左葳,曾令兒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給她的這隻藍色玻璃杯了。唉,為什麼給了她這麼一個易碎的東西?
她閉上眼睛,一面傾聽著大海被礁石粉碎時,發出的壯烈轟鳴,一面想:海啊,你為什麼一定要到陸地上來呢?
「當然,當然可以。」不是,當然不是左葳,她鬆了一口氣,把自己的餐具,往跟前挪了挪。
「當然,跑了好幾家商店才選中的。」
「送走了?」
她瘦了,晚上有盜汗,還有乾咳,不過她並不在意,她想都不曾想過,左葳的肺結核可能傳染給她。
那還是第一次有老師到家裡訪問,曾令兒高興得心慌意亂,以至忘記爐子上還燉著一鍋肉。老師走後,才發現爐子上的肉煳了,讓她心疼了好一陣,兩斤多肉,夠陶陶吃好幾頓了。
過了一個月,什麼動靜也沒有。再催他,他就該發脾氣了。盧北河恨不得替他寫一份,可是,那也得他自己願意交出去才行。她總不能替他去交申請書,替他去接受組織考驗,替他在團旗下宣誓吧。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組接力賽,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后二百米。」盧北河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和曾令兒換了位置,可憐兮兮的不是曾令兒,而是她自己。
曾令兒為她脫去已經撕成碎條的衣裙——不知她是在昨夜的瘋狂中自己撕碎的,還是讓海灘上的灌木叢剮破的。
左葳複原了,曾令兒卻因肌肉拉傷,一瘸一拐了很久。
「您坐著,我去拿。」年輕人說。
就是左葳在,她也不會把自己沒有考慮成熟的事情講給他聽。他什麼時候拿出過一個果斷、切實可行的意見?想到這裏,盧北河淡淡地笑了笑。
他風流瀟洒,卻並不和女孩子糾纏不清。曾令兒可能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孩子——如果那也叫做|愛的話。倒不是他守身如玉,他只是——只是不會愛罷了。有一種人,似乎天生沒有「愛」這根神經,換句話說,他最後和盧北河結婚,和從大街上隨便拉個女人結婚,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
「不,幸福極了。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吵過架,幸福得如同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
「嗯?」
真可怕,她怎麼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她這一生並沒有目的,也就永遠沒有目的可以達到,她不過是在虛幻的海市蜃樓間穿行。
「好吧,咱們猜拳,誰贏了誰吃。」
「坦白交代!」
「哎。」
靠在她懷裡的新娘,已經嚎不動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氣,都已耗盡。只有一雙眼睛還活著,死死地盯牢在海面上搜索的兩艘快艇。
那時候,她過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車給機關拉和煤餅的黃土、拉菜、拉書、拉紙、拉雜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連陶陶也靠她有得吃,才能長大。食堂不給她吃飽,她也沒錢上街買來吃,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啊。她好餓、好餓,常常餓得頭暈眼花。
她竟沒有變。哦,也許說她變得更漂亮了才恰當。她的那雙眼睛——啊,也許因為有些近視,顯得矇矓。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岸上撲來,濺濕了她膝蓋以下的褲腳,濕漉漉的褲腳緊裹在她的小腿上,讓海風一吹,還真有點涼颼颼的。
「左葳!——」
因為沒有爸爸,同學們常常欺負他,老師們也因為略知底細而對他另眼看待。是嘛,那麼小的一個小城,城東有人放了一個屁,城西的人就會嚷嚷臭不可聞。
一樓朝南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可能老太太還沒睡,盧北河輕輕地敲了敲門。
「謝謝你,好兒子。」
「謝謝。」
曾令兒就這樣從左葳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來來去去的時日,看不見,也摸不著啦。
「他需要幫助……」盧北河煩惱地閉上眼睛,把前額支在交疊的雙手上。
「我不要吃。沒看報紙嗎?『救心』里的那味熊膽,讓日本人用豬膽換掉了。」老太太冷冷地說。
左葳曾在抽屜里尋找,希望找到她的一個紀念物。哪怕是一根扎過小辮的皮筋,一張照片,或她的一張便條也好。
你那時小,總是哭,我怕影響工作,便拿個橡皮奶嘴塞進你的嘴裏。後來看了書,才知道這樣做,會使你的肚子吸進很多冷空氣。我不得不做個兜布,像廣東人那樣,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後背,經常被你尿得濕漉漉的。只有在給你換尿布的時候,我才放鬆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會兒。你張著沒牙的嘴,笑得好開心啊,我要花好大好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回到桌子旁去。
唉,頭腦里沒有一點政治。為什麼不能像她這樣,在家裡燉點銀耳,野參,燕窩……人又不知,鬼又不覺,有多實惠。
對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婦,在爭搶一個裝餅乾的透明紙袋。紙袋很漂亮,印著深綠、淺棕色的圖案和商標。
這實在太荒謬了。
看見了盧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學生時代,一支她很喜歡,又久已不唱的歌曲,在心頭響了起來:
那司機好意要載她去醫院,為她包紮好流血的額頭和膝蓋,她卻說:「不,不,這不怪你。我還有急事,您別擔心,沒事兒。」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哦……」曾令兒點點頭,似也同意了這種安排,「不過那位正組長,好合作嗎?」
曾令兒嚇了一跳,這聲音太像左葳的聲音,以至她抬起頭來,愣愣地、視而不見地對那男人望了很久。
她像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只知道海可以淹死人,誰知道那麼小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該讓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該……」
「好吧,曾令兒,知道請你來做什麼嗎?」
曾令兒抱歉地笑笑,無奈地把袖口往裡折一折。
炸豬排又上來了。
路阿姨便像影子一樣,沒聲沒息地消失了。盧北河端著托盤,托著酒瓶、冰塊、杯子,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往上走。心裏想著,如何把她剛才盤算的事,向左葳說清楚,或是根本不說。不說看來是不行的,他早晚都會知道。到時候他任起性來,不肯與她配合,如何是好?那就枉費了她的一番苦心。只是,怎樣才能把事情辦得既妥帖,又不致讓他面子上過不去呢?
她打開床頭燈,看了看表,已是半夜十二點多。風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斷若續的呼喚,變得更加清晰。
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蹊蹺?雖然盧北河告訴他那個消息的時候,神態自若。
他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還不算太糟,換了別人,早擺脫得一乾二淨。
沒有了陶陶,這一切對她還有什麼意義?!
「啪!」護士合上了病歷夾子,活像摑在曾令兒臉上的一記耳光。
但曾令兒知道是與左葳合作,還肯不肯干呢?這畢竟太讓她難堪了……何況有些人本來就不願意吸收她參加這項工作,只要她自己隨便找個借口,推諉一下,就很可能換人。
哦,這消息有點突然,但任何消息,曾令兒都會感到突然,因為她和過去的生活,脫節了那麼多年。左葳當然應該結婚,和盧北河,或是和一個別的女人。她早已心平氣和,早已原諒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對他的愛,持之以恆地拼搏、較量了二十多年,現在,她足以經受任何程度的考驗。
她這是怎麼了?也許是酒的作用。她不該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地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兒和自己的酒杯斟滿。
左葳是什麼?就算她曾把他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膚上,她也會連皮帶肉、帶血地把它摳掉。就算他印進過她的腦子,她也會敲開腦殼,把腦子取出來,燙平那一道記憶的皺褶。經過二十多年的奮戰,她總算完成了這個工程。
又要和曾令兒見面了,這個世界到底是太大還是太小?
盧北河擺弄著手裡的筷子,分開、合起;分開、合起……「八五年,我和左葳結了婚……」她抬起眼睛,看著曾令兒。
誰又能知道,背著這些重負,工作條件可以想見的簡陋,能夠堅持不懈,又能有所建樹,意味著什麼?
記得當時她急得腦袋大如空斗,額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緊咬著牙齒,緊握著拳頭,直到指甲摳疼了自己的手心。一陣陣揪心的痛楚,使她淚如泉湧……
她和那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在賓館門口相遇。
就在此時,曾令兒覺得,她已越過了人生的另一個高度。她將與左葳合作,既不是因為對左葳的愛或恨,也不是因為對盧北河的憐憫,而是為這個世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噢,正是我們學界的領頭人呢。」
「謝謝你把我打扮得這麼漂亮。」
就這樣,憑著非人的意志,她終於把左葳帶上了岸。
他記得,條子是有過的,然而看完之後,都讓他隨手扔進了紙簍。那時他總以為,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哪。再說曾令兒的「情書」,實在不像情書,連個「親愛的」也沒有,有什麼保留價值?她還說「親愛的」那種字眼太肉麻。她表示愛慕的方式很怪,只是不停地給他解數學題,又快速、又準確,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求愛。
既然如此,為什麼利用曾令兒對左葳的愛,暗示她替左葳去戴那頂右派帽子?任曾令兒流放一樣,被發配到邊疆,而左葳又不隨她而去……在左家,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曾令兒這個人。老太太的懊惱,就跟《雷雨》中的周朴園一樣,幾十年來供著魯媽的照片,一絲不走樣地保留著魯媽的一些生活習慣……不過都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偽善。
…………
她永遠像是戴著一副假面,就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肯脫掉。
「送走了。」左葳脫去身上的襯衣,順手扔在沙發背上,又擰開沙發旁的電扇和天花板上的吊燈,房間里頓時大放光明。「怎麼沒下樓看電視?今晚有足球賽。」
「唉,誰都不像。」
忽然,打撈的人們向一處海灘迅跑,曾令兒攙起新娘,也向那個方向跑去。
「那地方不能去——」
可是陶陶長得好小、好瘦,他總是吃不飽。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吃不飽,出生后,可想而知曾令兒的奶水也不夠,她既沒有雞湯九*九*藏*書,也沒有魚湯……陶陶皺著乾癟的小臉,使勁吮吸著她的奶頭,吮得她好疼、好疼。
黃昏,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將白晝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漸盡。喧囂的市聲,也漸漸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房間里已經暗得不辨東西,只有牆角那盤燃著的蚊香,信號燈似的亮著暗紅的微光。
左葳果然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他笑起來的時候,依舊迷人,嘴角咧得大大的,笑意,像兩朵金色的小火花,從他黝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來。盧北河又像年輕時一樣,怦然心動。這太慘了,她想。
「真好。」曾令兒安靜地說。
於是,她狠起心腸,朝左葳頭上猛擊一拳,他哆嗦了一下,鬆開了死死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兒重又抓住他的頭髮,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放鬆自己的肌肉,讓身體隨著那股渦流,上下旋轉,等她覺得上升到旋渦的喇叭口時,便奮力一躍,劃出水面。
原以為往事如風一般吹過,如雲一般流散,而記憶也如荒草覆蓋的小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這裏,才知道那些東西並沒有死。就像馬王堆里,和那女屍一同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藏了兩千多年的種子,據說還能發芽。
「什麼智慧!你這再傻不過的小傻瓜。」
「你剛回來,歇會兒吧,我去。」她從左葳手裡,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難道她暗示過左葳的母親去找曾令兒嗎?她忘了。當時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左葳的母親後來是否去找過曾令兒……盧北河不知道,想必左葳也不知道,只有曾令兒和左葳的母親才能回答這些問題。整個事情,像一樁未能破獲的疑案,隨著曾令兒當了右派,一切線索突然中斷。
左葳的母親來找過黨支部書記盧北河:「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你知道他不過說話隨便,脾氣任性而已……」
「對,愛一切。」曾令兒想起「無窮思愛」那句話,笑了。
…………
玻璃櫥里,依然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花燭。曾令兒一一細看過去,一對粗大的龍鳳花燭,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後,他們也來逛過這家花燭店,看到過和這副一模一樣的龍鳳花燭,那時她下定決心,等他們結婚時,一定要買一對這樣的花燭。左葳曾笑她「土氣」,她不服氣,認定卧室里點上這樣的蠟燭,比電燈的情調更好。
他忽然想起童年時代做過的一個智力遊戲:一斤鐵和一斤棉花,哪個重?
她就那樣走了,沒有留下片紙隻字,沒有留下一句譴責的話。
左葳從她手中抽出那封介紹信,忙用手帕把上面的淚水拭乾:「你怎麼搞的?喏,字跡全被淚水浸花了。」
不對她說的事情,她絕不打聽。只要不是對她發的話,別管大家在她面前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要是偶爾來個客人,又碰巧主人不在家,誰也別想從她那裡打聽出來,家裡人上哪兒去了,去幹什麼。問她什麼,她總是木無表情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哪怕她給那位客人上過多少次茶、備過多少次飯,也跟不認識一樣。
「十八塊。」
開始漲潮了,潮頭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對了,今天不是陰曆初一,就是初二。
她甚至比從前更加漂亮,前額更加飽滿,雙眸更加含醉,臉色更加紅潤。
還要告訴她,「無窮思愛」那句話。
相愛……
凡是我不會的功課,她都會做,她給我講的功課,好懂極了。她每天都演算,要算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半夜起來撒尿,她還趴在桌子上算呢。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課堂筆記,就連走路、騎自行車的時候,也在背外語單詞,直背得她從自行車上翻倒下來,滾到汽車輪子旁,差點讓汽車碾死。
昨晚被鼾聲驚嚇的小男孩,用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扒著開襠褲對媽媽說。年輕的媽媽,抱著他上廁所去了。

她無比清晰地記起差不多三十年前,身處那渦流中的恐懼、絕望、無力……她為什麼不更加珍惜那經過幾乎沒有生還希望的搏鬥而獲得的生命呢?這珍惜,意味著使這個生命在更闊大的背景上,獲得更大的意義。
「讓我們把剛才說的話,全忘了吧。」盧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頭髮,撫平自己的衣襟,之後,好像又鑽回她那套灰西服里去了。
她聽見對面中鋪上的新婚女子在夢中輕笑,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她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曾令兒有點不安、害臊,好像她竊聽了旁人的秘密。
然後,她走進E市那個唯一的土產公司,買了一頂飾有綠色飄帶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們在這裏度夏令營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裡買的草帽。有一頂飾有綠色草帽辮的男式草帽,實在漂亮,曾令兒給左葳買了一頂,他因帽子上有綠色,死活不肯戴。好像他真把忠貞不貳、矢志不渝,看得那麼嚴重。
「你已經超脫了,因為你不再愛了。一個人只要不再愛,就勝利了。因此,我想說幾句不怕你不高興的話,多少年來,我們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愛,英勇地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到頭來發現,那並不值得。而他對我們的犧牲全然不覺,或許他認為理應如此。」盧北河慢慢呷著杯中的酒,冷靜地說著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話。在她成年後,這也許是她頭一次袒露自己。幾十年的壓抑,卻在這裏找到一個缺口,完全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只是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說,那張大字報究竟是誰寫的?!」
「我們又見面了。」盧北河說,語調中不覺流露出真正的高興,甚至還有一點兒羡慕。她被自己這種情緒嚇了一跳:曾令兒有什麼可讓她羡慕的?
會場上一片沉默。
「寫完給媽看看。」
好快!曾令兒不得不佩服她的自制力。
她永遠無法補償陶陶於一二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對這個世界有所貢獻,她想,那貢獻里,必也包含著陶陶的一份努力和犧牲……曾令兒的眼睛濕了。
「那有什麼意思!」
從車窗外吹進的風,掀動著新婚夫婦丟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雜誌,裏面有著花花綠綠的插圖和照片,無所事事的曾令兒想,翻翻它也是一種消遣,便問:「我可以看看這本雜誌嗎?」
玲瓏剔透,天分很高,但功課只在中等水平以上,也許太多的社會活動佔去了他的時間。
她跳下床來,走到窗前,掀開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見遠處的海灘上,有幾盞燈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間閃動著。
隆隆的浪頭壓過來了,來得那麼突然,曾令兒趕緊吸口氣,鑽進浪底。等那轟鳴的海浪從她頭頂滾過,她又猛然鑽出海面時,卻不見了左葳。她頓時魂飛魄散,急急地四面張望,什麼也看不見了,連月亮似乎也沉進了海底。
爾後,她是如何地歡喜若狂,原來她是那樣地富有,好像發現了一個金礦。一夜之間,她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
天陰了,南面生起了可怖的黑雲,也將遠處的海面染黑了,看樣子會有一場大雨。
此後,曾令兒一直拒絕見他。左葳死守在女生宿舍樓前的那棵老槐樹下,從那裡可以望得見曾令兒宿舍的窗戶,想必她也望得見他。
「也許這根本不是左葳的錯,而是我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你還背得出我們的歷史大系,以及歷代皇帝嗎?」盧北河神經質地笑笑,提出這個曾令兒在讀中學時,不知回答過多少次的提問。
屋外四周的青磚牆上,爬滿了青藤。本就不敞亮的窗戶,便深深地陷進厚密的藤葉里,像邊沿鋪滿厚厚的青苔,極少有人汲水的一口古井——一如左家極少與人交往的家風。而在盧北河嫁給左葳之前,左家似乎還不這麼冷森。
「燙頭髮嗎?」
「我好像什麼都愛吃。」
因此盧北河愛這老房子的幽暗。
見了曾令兒,又怎麼說好?她變了嗎?一定變了。一個人經過那樣多的事情,怎麼能不變?要是她還像從前那個傻乎乎的樣子,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她舒心地嘆了一口氣,把雙手放在窗台上,盡情地嗅著海的氣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來。她將告訴她,她的愛情已經得到過呼應,這種可以呼應的愛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經足夠。因為還有那麼多人,過完了沒有被呼應的人生。
「開會嘛。」
婦產科主任陰沉著臉,吩咐護士給她抽血化驗。曾令兒不明白自己得了什麼病,問道:「我怎麼了,護士同志?」
原來機關有人來過,難怪醫生和護士對她的態度,比她急診入院,不回答愛人姓名時更為惡劣。曾令兒不再埋怨他們,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還能指望人們善待?
他本以為,他會就此更愛曾令兒,但那壯烈的愛情,不但沒有及時到來,連那舊日的愛情也突然,而且那麼快地——好像就在剎那之間,在他接過那封介紹信的同時,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再來做這種解剖……曾令兒笑笑,她已經不怕看那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除了這個時刻來得太晚,她沒有別的遺憾。
「是我們呀!」新郎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過來。
這是棟老房子啦,灰黃色的牆壁古色古香;每條地板中間,早已磨出凹槽,卻還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塵不染,油光鋥亮;紅木傢具,以及傢具上的稜稜角角,依舊硬得硌人;窗子也像教堂里的樣式,又窄又長,頂部還是拱形……
那時候曾令兒有多麼天真,站在台上受批判,還微微地笑著。幸好那時還不興打人,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照她那個態度,非讓人打死不可。
「當然,當然。」盧北河握住曾令兒的手臂,「你不會喝得太多吧?」
她咬著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屈伸著摔破的膝蓋給那司機看。然後又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沖洗乾淨額頭和膝蓋上的血跡,趕到左葳家裡給他補課。
臨睡前,窗帘沒有拉嚴,一束月光,透過窗帘上的縫隙,悄悄地在房子里移動。先是照在矮凳上,後來移到左葳的床上,現在則移到盧北河的床上、臉上,弄得她越發地睡不著覺。
從那兒以後,食堂里的大師傅們,不論賣給她菜或是飯,從不按量給夠,案板上明明放著剛蒸出來的米飯、饅頭,他們偏偏把剩的、餿的賣給她,還一唱一和、陰陽怪氣地挖苦她。
「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隨他的意。只要能做這個工作,我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她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嗎,她的不幸,只是現在才開始,或是已經了結?
陶陶!
海,越走越遠,越來越乾淨了。碧澄澄、清澈澈的,在朝陽下閃著寧靜的光輝。
曾令兒疲倦地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左葳那並不多見的溫存。心裏想,我要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然後洗澡、洗頭髮,換一套乾淨的衣服,還要買一瓶香水——也許應該買一瓶魚肝油,她晚上盜汗得更加厲害。不過她還是買了一瓶香水,因為——左葳喜歡。
真怪,到底像在哪兒?
「不,不要離開我。」
苦?曾令兒也不覺得怎麼苦。人一有了寄託,就不覺得那麼苦了。可是,這與她相依為命,使她忘憂解愁的陶陶,半路上沒了。
就這樣,他們演了幾十年的戲,演到現在,連他們自己也相信,或是也習慣了:這大概就是真的。
曾令兒還是一言不發,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剜海蠣子的女人走了,釣魚的老頭也走了。游泳的人們急急地向岸邊游返,躺在沙灘上觀海的人們,裹緊五顏六色的大浴巾,紛紛返回自己的住地。遠遠望去,像一群遷徙的阿拉伯人。
「娘,您好些了嗎?」她輕聲慢語地問。
在工藝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駐足。細細的指環,鏤花的托子上,鑲著一粒珍珠,標價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兒想起在火車上看的那本雜誌,這輩子,從沒有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一個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給她,除了已故的爹娘,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
2010年5月修訂

一剎間,同學們的呼喊聽不見了,海潮掀起的濤聲也聽不見了,她只知道隨著左葳,不停地向著月亮游去。好像那兒就是他們的新屋,她和左葳將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純的月亮里。
「把那封介紹信給我。」曾令兒用嘶啞的聲音命令道。
「你不了解他。」盧北河再次強調這一點,「幫幫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盧北河有氣無力地說。談話越深入,她好像越沒了主意,她的果斷和鐵腕都跑到哪裡去了?
時間還早,樹上的蟬兒還沒有開始啼鳴,太陽剛剛把樹梢染紅。送牛奶的老頭騎著三輪板車走過,玻璃奶瓶叮叮噹噹地碰出一片聲響。露珠兒還在花瓣、青草和樹葉上滾動,遠處好像有汽笛在鳴叫,清潔工人收工了……
記得有家電影製片廠,準備拍攝一部以大學生為題材的影片,到各個大學物色演員。導演一眼就看中了左葳,希望由他飾演片中的男主角。
「左葳。」
「那麼,晚上一起去?」新郎說。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自已。我是——我是太高興了。我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不行,絕對不行,四千米外,有一處渦流。」
盧北河的發言,很帶著一些感情,這在她是少有的。平心而論,她說這番話,並不全是為了左葳。不管曾令兒在和左葳分手之後,又做過什麼,左家都是欠了曾令兒的。就連她自己,也好像欠著曾令兒什麼。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盧北河離死還早,但歲月確實將一切尖銳的東西磨鈍了,包括她自己在內。
「沒有。」陶陶的眼睛看著別處,再問,就閉緊了嘴巴,一聲不響。曾令兒也不好再問,她不能強迫他。
天色很暗,桌上的檯燈亮著,是服務員為她開的燈嗎?
適才來訪不遇,深感遺憾。六點半鍾,我在樓下餐廳等你,我們共進晚餐如何?
她注意到曾令兒手上的戒指,是為了紀念某人或某事嗎?只有在她的安詳自若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個成熟的婦人。那是一個飽經憂患,或是死而復生的人才有的神情。
男同學說:「嘖嘖,她那肚皮還是肚皮嗎?簡直是塊鋼板。」
可惜她這輩子,再也用不上這樣一對花燭了。
他還會冷不丁地冒出十分古怪的念頭:會不會是我的孩子?

曾令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卧鋪上。她怎麼能睡得著!
「請問,有『祖母綠』的戒指嗎?」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你不知道,我並不恨他。實話對你說,在來E市之前,甚至在來E市的火車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經了結。我以為到了E市之後,會觸景生情,舊情復萌。然而我終於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復的,不過是愛的感覺罷了。愛海灣、愛礁石、愛不相干的旅伴、愛記憶、愛逝去的年華、愛我年輕時愛左葳的那顆心、愛微型電子計算機、愛微碼編製組,愛一切……卻偏偏不是愛左葳。真奇怪,就像聽慣了緊箍咒的孫悟空,某個早上,一覺醒來,突然發現頭上的箍不知什麼時候掉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會愛,也不能愛……你有沒有嘗過不能愛的滋味,那感覺可怕極了。我真高興,我重又變成一個可以充分感知的人。」
「六十年代初。」
曾令兒幾乎不能,但她還是朝陶陶轉過自己的臉:「傻兒子,媽媽從來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媽媽還要工作呢。」
可是船員突然告訴她,船上的主機出了故障,再也無法修復,而油泵房也開始進水……
「對不起,別的桌子都坐滿了。」穿花格子襯衣的年輕男人,以為她不同意,便客氣地解釋道。
「瞧那招風耳朵,還能有錯?」為了讓妻子開心,丈夫討好地嘲弄著自己。
「叫我曾令兒,謝謝,這會多給我些快樂。」
「那個帶出去玩兒多不方便。」
盧北河起身,把他扔在沙發背上的襯衣,掛到衣架上去。「今天晚上娘心口有些不舒服,我怕吵了她。」她沒說自己需要安安靜靜地想心事。
盧北河覺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自己了。她甚至羡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輕薄姑娘,她們一個個扭著細細的腰肢,旁若無人地在男人面前和餐桌之間走來走去。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褲,好生沉悶:過去我怎麼不覺得呢?其實,她的一生,都是在這沉悶的灰色中度過的。
恰恰在她戴上右派帽子之後,左葳到系辦公室開具了去街道辦事處辦理結婚登記的介紹信。
既然已經這樣回答了自己,就應該安心睡去,可這問題,就像沒有回答似的,還在他心裏折騰不已。
太陽落下去了,松林里變得很暗,被松林環繞其中的那個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人物的墳墓,像一頭巨獸,靜靜地卧在那裡。而裏面那個人,早已化去,沒入黃土。此地留下的,不過是個巨大的空冢,空聽著那松林在風中奏出此起彼伏的松濤,以及它那從古到今算不得新鮮的故事。
https://read.99csw.com葳曾在這裏寄出一封異常激動的信,告訴他的父母,曾令兒如何救了他的命。
她痛悔得不得了。為什麼非要把它拿出來在這種場合使用?好像那些初戀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經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禮物?
新郎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鬧著玩兒的,當然你吃。」
論脾氣、秉性,也大不相同。
沒錯,在她們丈夫眼裡,她們都是有功之臣。
曾令兒跑上前去,認出她就是來此地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人!」曾令兒憤怒了。
「我隨你。」盧北河說。
曾令兒那個兒子的幻影,有時像一團霧,有時又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在他眼前聚聚散散。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陶陶退燒了。她喃喃地對陶陶說:「你看,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我們還是撐過來了,對嗎?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頂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那麼,請把這隻鑲珍珠的戒指給我看看。」
她獃獃地望著那張十二英寸的大照片。人們常說他們夫婦二人非常相像,到底像在哪兒呢,可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偏偏這孩子來得晚,結婚好幾年之後才有他。頭幾年,婆婆在她那癟肚子上掃來掃去的目光,簡直像一條抽打她神經的鞭子,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間,就隆起得像是扣著一個面盆。
「那是您本來就生得漂亮。」女理髮師笑著說。
「從前我們都不是這個樣子。」曾令兒說。她蹲在地上,一片片撿起那些玻璃碎片。「咱們別鬧氣了。聽我說,以後也許連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那時,我們也許會後悔的,啊——」玻璃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
她沒有一天在十二點之前就寢,常常是一個星期也顧不上洗澡,更不要說是洗換衣服。
人們輪番找她「談話」,讓她交代。她呢,只是用雙手護著肚子,一個勁兒地搖頭。
怪還怪在,任憑多麼精細的眼睛,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點點出身豪門的痕迹了。
曾令兒目光溫暖地瞧著盧北河的眼睛,盧北河卻在瞬間打量了曾令兒的全身。
左邊的小腿,因為用力過度,開始抽筋,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體,任它隨海浪漂浮。她節省著每一絲力氣,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時,才用臂膀划動……
盧北河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只見老太太倚在床欄杆上閉目養神。
赤|裸的腳心,感到了細沙被回浪帶向海里的流瀉,也感到了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當初站在這裏一動不動,也許已經沉入海底?
陶陶,別那麼說,那會讓媽媽心裏難過。媽媽很少給你買新衣服,那套水手裝,也是用媽媽的舊衣服改的,而且一點也不合適,你不懂。
火車像一支黑箭,帶著呼嘯,無可阻擋地穿過黑夜,並把它一撕兩半。還有金屬不要命的撞擊聲,好像鐵軌和車輪都懷著無比的仇恨,正不顧一切地把對方化為粉末。
窗外,雨還在下著,曾令兒又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
「怎麼謝你呢?」他心情好的時候,真像天使。
她需要驗證,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夠強大。因此放下行李后,曾令兒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
曾令兒心裏呼道:我智慧的海啊!
「這是哪個傢伙安排的?」曾令兒覺得一定有人在惡作劇。
但是第一個彈弓沒有做好,沒用幾下就從中間劈開了。你忘了,還是不願說出媽媽的無能?後來做了那個棗木的,還讓班主任給沒收了。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搶。
語文老師用紅筆在陶陶的作文本上,批了一個大大的「優」字,還拿著陶陶的作文本,進行了家訪。
請告訴我,
講究穿著,剪裁合體,質地精良,卻並不令人覺得怪異。
在進行這番談話時,他們誰也不看著誰。他覺得似乎他們再次摸進一棟老房子,再次準備合夥打劫。往昔的經驗,向他暗示了這一點。
「我寫的。」
不,盧北河知道,那是左葳寫的,曾令兒抄的,因為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曾令兒抄寫那張大字報的時候,盧北河恰巧到教室取一本書。
還有一個釣魚的老頭。他的運氣似乎不太好,又過分性急,每當他收起漁竿,都會失望地嘆氣,還要四下里望望。可見他很好面子,不願意別人知道,他是個不中用的漁翁。所以每當他收回漁竿的時候,不等他四下張望,曾令兒就趕緊別過頭去,她不願使老頭難堪,當然也不忍心眼看他人的失敗。
「你讓我想一想……」曾令兒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莫使金樽空對月,來,再喝一點吧。」
她的心裏,仍在唱著:
「好,好,明天我就給你煮了來。」妻子白他一眼,撲哧一聲笑了,總算端起碗來,喝了幾口雞湯。
「還好。你呢,老同學們呢?告訴我他們的消息,畢業以後,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聯繫。」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讀物,正適合旅途翻閱。廣告、世界珍聞、旅行指南、笑林、名人軼事,還有一些軟性小文章。曾令兒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運程》那一章,前面,還有一段關於誕生石的文字。文中說到,從十六世紀開始,便有人把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配上不同的寶石,作為人們出生的標誌,這代表每個月的寶石,就稱作誕生石。每個人的誕生石,常被鑲嵌在戒指、項鏈上,作為生日或其他名義的禮物。下面,還一一列出了代表十二個月的寶石。
「曾令兒,問你愛人的姓名。」護士一字一頓,幾乎厲聲問道。
戴戒指的無名指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剛和哪個人結了婚。不過那個人絕對不是左葳。
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嚎似哭,聽起來好瘮人啊。這聲音曾令兒太熟悉了,因為她自己也這樣嚎過,為左葳、為陶陶。
讓左葳負責這個微碼編製組,盧北河又是擔心,又是歡喜。擔心的是左葳的本事,會在這個真刀真槍的工作中露底兒。歡喜的是這對左葳是個體面的結尾,躺在這個本錢上,總可以混到退休了。她早已察覺到,研究所里有不少人,覺得左葳不稱職,還有人暗示,如果左葳沒有一個黨委副書記和研究所副所長的老婆,他什麼都不是。
她彎著腰,用雙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肚子,一聲不響地任他打,既不肯求饒,也不肯逃跑。
她對盧北河說,她並不恨左葳,也知道左葳已成過去,那麼,究竟是什麼在妨礙她呢?
她用力把他朝自己身邊拉來,可是,有一股強大的、無法與之較量的力量,輕易就把他們拖下海的深處,如果沒有死亡等在下面,這種沉落,甚至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離秋天還遠,卻已聽見草棵里的小蟲唧唧。偶爾還有夜行的人,在水泥路面上,拍出清晰的腳步。
曾令兒咂摸著她話里的苦澀:「是啊,人生里原有成千上萬種角色,可供我們選擇……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許我這是庸常之輩的想法……你只要想想,有人想得還得不到呢。比方說,一個女人,她可能是數學博士,然而她卻不一定贏得愛情,不能體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記她是一個女人……對某個具體的人來說,人生的某些高度,是他註定不能越過的。大家如是,自古難全,你我亦然。還有……不必對左葳有更高的要求。」她握住了盧北河的手,很涼,於是她慢慢揉搓那手,想要使它溫暖起來。
「別那樣說他。」曾令兒不喜歡聽人抱怨。
「哎呀,實在對不起,晚上有個老同學約我一起吃飯呢。再說——」她看看窗外,依舊豪雨如注,「這樣的天氣,還是在家待著為好。」
陶陶喘了一口氣,對她的回答顯然滿意:「他是什麼樣的?」
盧北河卻一仰脖子,滿滿一杯「四特」下了肚。
「謝謝,不過我是漁人家的女兒,不是什麼公主。」
兒子自己不肯入團倒也罷了,可別人會怎麼想呢?比方研究所的同志。他們會不會說,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還算什麼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
退潮了,海浪嘩嘩地響著,每響一次,便向海的深處退去一步,而將昨夜暴雨拋進海里的濁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樹枝、木片、空酒瓶子、罐頭盒子、塑料袋……重又回到海灘上來。
腰身還保持著女孩子的窈窕,盧北河甚至不願相信她檔案上的那些結論和處分。
「我們點菜吧,你愛吃什麼?」
「這是你們機關的要求。」
雨為什麼還不停呢?
盧北河怎麼忘了,不論什麼衣服,穿在曾令兒身上,都很洒脫。記得她剛入學那年,還穿著漁家女兒的寬腳褲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的身上,自有一種飄逸之感。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見了那家西餐館子。
在哪裡?
「我恨你的演算題!」——有一次她答應帶他去春遊,卻未能如約,陶陶留下這樣一張字條,一個人去了……
他們夫婦本有資格申請一套新房子,但盧北河不肯。錢是小事,自己出去頂門立戶,他們就不得不被擺到第一線的位置上,糾纏到七七八八、瑣瑣碎碎的事情里,於是他們的頭上,便會添出許多事來。
「你看這段料子好嗎?做件連衣裙不錯。領口頂好開得低一些,露出你那長長的脖子。要是再戴上一條綴有寶石的黑色絲絨項鏈,就更好了。你知道嗎?你的脖子很美,當你揚起下巴,從頜部一直往下到喉部的線條,真是美極了,優雅得就像一位公主……」
這棟小樓,是左葳父親名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期間,居然躲過了那場劫難,這是因為,左葳的父親不但是數一數二的國寶,在國際學術界也是一個有地位、有影響的人物,所以才被當做「標本」保存下來。
…………
學年考試的時候,不論考試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達到了升級的標準,並沒有因休學一年而耽誤升級,而且病也好了。
突然,在荒原的盡頭,與藍天相連的地方,出現了一匹孤零零的馬,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好像就那麼一下從地里冒了出來。它慢吞吞地走著,朝著天邊,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她的嘴裏,好像有一股消化不良的味道。顯然,她吃不好,睡不好……所有機能都處在停滯狀態。
左葳從來沒有見過曾令兒這樣厲聲厲色,好像這是生離死別,他只好反轉回來,蹲在她的腳下,問道:「你怎麼了?」

…………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處,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們用一枚細細的鐵釺,在礁石上剜海蠣子。
那封介紹信好神奇啊,自從揣上了它,確知它就在上衣口袋裡放著,確知它今後將把曾令兒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知它已使自己道德完美、英勇無比的時候,左葳卻感到心裏空空如也,步履飄浮。
是的,他不欠曾令兒什麼。
不知怎麼回事,即使被左葳緊擁在懷的時候,曾令兒也覺得那是夢,不是真的。她總是不斷地觸摸他,以證實他確實存在,以證實她確實被他所愛。
但曾令兒的慷慨,他們都一清二楚,也許他們都利用了曾令兒的慷慨……總得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難道讓左葳去嗎,或是盧北河站出來保曾令兒和左葳……別傻了,誰也保不住,沒準兒連她盧北河都得搭進去。
曾令兒意識到,他們被卷進了渦流。
老太太又閉上了眼睛,看不出地點了下頭。盧北河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然後透了一口大氣。
「不,你吃。」
晚上,陶陶在布簾后的小床上躺下,好久好久沒有動靜,曾令兒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又爬了起來,走過來坐在她的小書桌旁,說:「媽媽,你可以停止一會兒工作嗎?」
給她擦乾全身,又換上乾淨的衣服,逼她服了兩粒安眠藥,抱她躺在床上。
我的爸爸
她睡了,像死亡那麼安靜。
「怎麼樣,不是說好了,晚上一塊游泳去。」
「你還愛我嗎?」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認出了她,無言地揮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癱軟地往沙灘上倒下去。
「207。」
「謝謝。」他入座了,「您也是來開會的吧?」
桌上有一張便條。
「請問有胡椒嗎?」
因為有消息說,左葳已經被定為這個微碼編製組的總負責人。雖然還沒有正式公布,而這個任命,也還要經過一些必要的手續,但大體上不會再有變化。
她一把抱住那幾乎癲狂的女人,憐愛地把她摟進自己的懷裡。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濕透,上下牙齒磕碰出嗒嗒的聲響,停一陣又叫一陣地哭嚎著,在曾令兒的懷裡盲目地掙扎。
那火車究竟給她帶來了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但在火車駛過後,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覺,她總是睡得格外安寧,像吮足了母親的乳汁、尿布也沒有被濡濕的嬰兒。
他在校園后的一個小松林里坐了很久,前思後想,企圖證明,這不過是人們的精神系統出現故障時的暫時現象。不是嗎,有那麼多人、在那麼多的時候,產生過千奇百怪的幻覺,為什麼他就不會呢?
「好,現在讓我們到陽台上去坐一坐。」她又命令道。
曾令兒……
只有陶陶,才是融進她血液中,滲進她靈魂里的哀痛,為什麼要拿左葳來戳這個哀痛呢?
曾令兒卻攔住了他正在替她脫鞋的手,輕輕地對他懇求著:「親我一下……」
二樓朝南那一排窗前,有一棵葉子闊大的老核桃樹,一棵海棠,還有兩棵老也不見長的日本松。打從盧北河第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它們還是那麼高,不過看得出來,它們蒼老了許多,人會蒼老,樹又何嘗不會?
就連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戲她,好像她這種下賤女人的便宜,不佔白不佔。有個大師傅,竟然挑起她的下巴頦,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將手中的一碗菜湯扣了過去,把他從頭淋到腳。他掄起大勺,劈頭蓋臉地朝她亂打一氣,還專門打她的肚子。周圍的人只管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因為她是一個雙料的專政對象,活該如此。
請告訴我,
盧北河選的保姆,絕對靠得住。工價雖然高了一點,可是用了多年,這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沒從她嘴裏漏出過一星半點兒,包括「文化大革命」那個非常時期在內。
陶陶似銅牆鐵壁,陶陶似千軍萬馬。
那他準會一蹦三丈高地跟她嚷嚷:「噢,敢情您讓我入團是為了這個。」那她就會失去兒子的尊敬。
他動心了:「我去給你煮杯咖啡?」
「在書房裡讀《老莊》。甭管他,他想用什麼自己拿。」
不,乖乖,挖菜窖的還有你呢。那時候你還沒有鍬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揮動著那把大鐵鍬,累得鼻涕都淌出來了,可你顧不上擦,只是不停地把「過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幫你把鼻涕擤乾淨。當我捏著你那圓圓的、濕漉漉的小鼻子頭兒時,心中暗暗惋惜,這樣的時日已經不多,你很快就要長成一個大孩子,再也用不著媽媽幫你擤鼻涕了。
他怎麼可以這樣油嘴滑舌?
曾令兒坐在濕漉漉的沙灘上,讓新娘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兩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聚光燈在海面上掃來掃去。
曾令兒猛然一抖,從那可怕的回憶中醒來。
那大師傅一面打,一面罵:「臭婊子!嘿嘿,大家瞧瞧,還護著肚子里的野種哪!偷漢子的賤貨,還跟我這兒裝正經!」
「你必須老實交代,檢查犯錯誤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社會根源……和誰乾的?在哪兒?是初犯還是屢教不改?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
左葳拿起一隻鞋子,走過去,蹲在她的腳下,準備替她換上:「很多男人即使結婚多年,也不知道自己老婆穿什麼號碼的鞋子。可我知道你的,你不覺得我是一個完美而難得的丈夫嗎?」
「您看看,滿意不滿意?」女理髮師問道。
「沒事兒,路阿姨,你休息吧,我自己來。」
她蜷身縮進被筒……
他拚命作踐自己,不吃、不喝、不睡……他瘦了,委頓了,兩頰和眼窩深深陷下去,眼睛里閃著惡狠狠的光,但他心裏明白,這一切都不能和曾令兒為他付出的相抵。
她們靜靜地相視而笑。
不,盧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間,發生過什麼,這個秘密只能帶進墳墓了。
然後她從卧室拿來拖鞋給左葳換上。
他明白了,這就是他們昨天晚上,為什麼互相抱頭痛哭的緣由,也許曾令兒知道,那就是永訣。
那年夏天,他們在E市過夏令營時,那些不屑以曬太陽為主的游泳高手,天天晚上,總是結伴從「老虎頭」出發,向著月亮游去。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有多麼不合適?」曾令兒悄聲對盧北河說。
盧北河的船很快就把曾令兒的木船甩在了後面,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駛去。她站在船舷上回頭遠望,曾令兒那一搖一擺、上下顛簸的木船,影子越來越模糊了。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因為我的媽媽比別人的爸爸做的事情還多,她什麼都會做。https://read•99csw•com
「折一折有什麼用,難道它就乾淨了?令兒,我喜歡女孩子總是清清爽爽的。我請求你,為我這樣做吧。」
「說,交代你的同謀!」
誰肯出來為曾令兒講話呢?除了盧北河,在座的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了解她。可是對於她畢業后的情況,連盧北河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你怎麼變得這麼多疑?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左葳失去了耐心,突然發起火來,幾乎把所有的水杯打碎,就像發了歇斯底里。
「像你,還是像左葳?」曾令兒驚異自己說出「左葳」,如說出雨傘、鞋子、玻璃杯……那樣容易。
在哪裡?
兒子!曾令兒想,如果陶陶還活著,應該二十五歲了,該是那男孩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好,我就買這一隻。」
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那原因說起來似乎好笑,因為她今天即將置身於一列火車中。
…………
吃過晚飯後,盧北河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斜躺在沙發上,盤算她的心思。
「但願你會記得這個早晨。」她沒有說,但願他記得昨天那個夜晚。然後古怪地瞧著他,站起身來,走開去。遠遠地站在陽台的另一頭,迅速地把手裡登記結婚的介紹信,撕成了碎片。左葳連忙奔過去搶,曾令兒卻將身子探向陽台之外,伸平手掌……一陣輕風適時吹來,將她手上的紙屑,一片片吹去了。
「哦,是的。您……」
「你放心,我不往那麼遠的地方游就是了。」
「然而我要聽的,是一個叫做左葳的中國人的回答。」她帶著一種寬厚而蒼涼的微笑說,然後便是長長的沉默。
「別這麼說。你愛,那就談不到是犧牲。」曾令兒不知道盧北河在別後的日子里,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難道她和左葳過得不快活嗎?「你們過得不幸福?」曾令兒同情地問。
「媽媽,我要拉慘劇。」
「真好,這是你親自為我選的料子嗎?」
她終於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話:「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創傷。」而留下的,肯定是那最結實的東西。
新娘子躲閃著丈夫的挑逗,從紙袋裡拿出最後一塊餅乾,在丈夫鼻子前頭晃來晃去。「就剩這一塊了,我吃。」
…………
「也許取你們兩個人的優點。」
左葳聽到這個消息時,感情是複雜的。她怎麼那麼快就忘了自己?同時又感到了徹底的解放——她的墮落,正好超度了他的罪過。
路基旁的溝窪里,一片片小樹苗在風中顫抖,全向同一個方向,彎曲著細苗苗的身桿兒,樹上的葉子,也向同一個方向,偏著自己的小臉,遠遠看去,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綠色小旗幟。
她羡慕不已地想,年輕,該有多好,還有很多時間,去做更多的事情。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蕩、無窮眷戀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過如許年華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獻出自己所有的,那顆無愧的心。
路阿姨從她的小屋裡走了出來,詢問似的瞧著盧北河,兩個高高的顴骨,像兩座沉默的山,壓在她的臉上。
她有足夠的勇氣去E市嗎?這次會議,盧北河本來不一定參加,研究所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留下處理,她卻非得去E市不可,因為她必須會見曾令兒,並說服她參加這項工作。
「但婚姻不等於愛情。」她說。喜歡思辨是她的毛病,作為一個女人,這也許是可愛的,但作為一個妻子,就讓人不大好消受。
淺色的花布窗帘,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玻璃窗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就是不颳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過,這些窗子,也會咔啦咔啦地震響。
兒子不安地在她肚子里翻轉、踢腳,她安慰著尚未出世便體味了人間冷酷的兒子:「哦,寶貝,別怕,別哭。讓他們罵去吧,歲月會向他們證明……一生,夠了嗎?還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沒人戳爸爸的脊背,媽媽不論受什麼苦,也是值得的。」
左葳在這裏請她吃過一次西餐。那是她頭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麼用叉子、刀子,把盤子弄得叮噹亂響,怎麼也切不開盤子里的雞。最後,那塊雞還滑出了盤子,掉在桌子上,弄污了潔白的桌布,還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掃左葳的面子。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怕了,雖然知道這一次比上一次高明不了多少。但不和左葳在一起,樣樣事情都顯得輕鬆,自如,自信。
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如果他還想繼續過今天這種安逸的日子,受人們這樣的尊敬,他就不能說出他「怎麼了」。
但常常,在與盧北河溫存之後,身上還殘留著她的餘溫;在和向東嬉笑之後,耳畔還縈繞著他的笑聲……左葳會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好像他的魂魄飛走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名其妙地變了心緒和臉色,弄得盧北河和向東不知所措,不約而同地問:「你怎麼了?」
如果一定要問她還有什麼期待的話,她期待的,不過是每個夜晚準時通過的那列火車,好像那列火車終會給她帶來什麼。
左葳一再問自己,我不再欠她什麼,對不對?能夠做的,我都做了。
曾令兒帶著哀傷的嚮往,看著這動人的遊戲。看到人們傾心相愛,是多麼快活的一件事啊。
「他是很可愛的。」
「我買一對。」
這次暑假,和同學們去雲南旅遊,左葳還偏偏給他買了一張卧鋪。別的同學都能坐著去,幹嗎他一個人非「卧」不可?如果不能坐,乾脆別去。
「好的,晚上。你們住幾號?」
「說得對,我們需要的是德才兼備的技術幹部。不過曾令兒同志的生活作風問題,也是早年間的事了,總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時她還年輕,剛剛戴上右派帽子,政治上的壓力很大,一個人遠在他鄉,周圍一個親朋也沒有,也許一時感情上軟弱,被人鑽了空子……以後又再沒發生過那樣的事。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改了就好。為了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還是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為好。」
兒子什麼時候才能成人,頂天立地地替她撐起這個家?他沒有一點像她的地方,真是他們左家的骨血,而且比左葳年輕的時候還糟。盧北河和別的女人不大相同,還不至於因為對丈夫或兒子的愛,弄到睜眼瞎的地步。
「不要了。」
左葳頓然徹悟,那不是短暫的幻覺,他的愛情已經死去,而且是暴死。今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種道德上的自我補救。
他答應得倒挺好:「哎,媽,我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有救了!然後一隻手揪著左葳,一隻手臂向前劃去,她的牙齒咯咯咯地磕出聲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後怕。
曾令兒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已徒然。那個不聽她警告的新郎,已經陷入那個渦流。像自己當年那樣,能從旋渦里跳出,實屬偶然,只能說那是一個奇迹,並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脫。
就連給兒子起名字這件事,盧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用心思。姓左,名向東。什麼時候往深里想這個名字,什麼時候她身上便會乍起一層雞皮疙瘩。但是,在這個名字里,不管是誰,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書卷氣和盧家的銅臭味兒了。
鏡子里,是一個變了模樣的她。原來胡亂盤著的長發,被挽成一個油光可鑒的髻子,堆在腦後。露出了她高而寬的前額,右鬢那一綹寬寬的白髮,反倒為深棕色的頭髮,平添了一份神采。
那應該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可是他們卻相對無語。
西餐館的生意很好,算她運氣,竟然找到一張靠窗的座位,從窗里可以看見海……然後她滿意地低下頭來,研究菜單。
可她也不敢起身去拉上那道窗帘,她不願左葳知道她沒睡著,好像在窺測他的心事。她知道左葳也沒睡著,他在悄悄地翻身——已經是第十三次了。絕不是擔心吵醒她,而是不願她知道他睡不著,不願她知道他在想心事。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沒了主意,像瘋子一樣跑到郵電局,要了一個長途電話。等到電話接通,她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那隻藍色的玻璃杯,就是這樣打碎的……
新娘嬌嗔地嘟起嘴巴:「好,好,給你。」
姓名、年齡、籍貫、工作單位、住址、電話……
研究所即將在E市召開研製超微型電子計算機的籌備會議,在盧北河的大力保薦下,決定邀請曾令兒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
果然是他!永遠不再醒來。大海連他也吐出來了,它不肯接受這陸地上的一切。
幾乎是一跳兩級地下了樓梯。噢,她的腿腳還很靈活,步子的節奏、跨度,掌握得均勻自如,這使曾令兒感到高興,上樓一步兩級很容易,下樓一步兩級就不簡單了。
盧北河即日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這個傻瓜!」他咆哮著。
在待人接物方面,盧北河恪守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她在不大的年紀,便眼看著自己的家庭如何敗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如何敗落。那早年的舊有的時日,完全顛倒的記憶,像年輪長入樹心一樣,從未和她分離過。
這句話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她付了錢,走出理髮室。看看表,正好六點半,便向餐廳走去。
「嗯?」
可是陶陶沒有長大,十五歲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就沒再出來。等到打撈出來,才發現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淤泥。總有兩三年的時間,曾令兒都擺脫不了嘴巴和鼻子被淤泥窒息的感覺。
那難道是少男少女間聚散匆匆的愛嗎?像喇叭花一樣,只開一個早晨?
曾令兒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笑了:「不,背不出了,雖然我常常為這道題拿五分。」
盧北河從沙發上站起來,擰開了一旁的落地燈。燈光透過綠色的紗罩,映出一片不大的光暈。她躲開這片光暈,重又揀個沙發角斜躺下去。
「您請。」新娘答道。
「對不起,是我。」盧北河幾乎說不出聲。
「天!你說什麼?我一點沒有這樣的感覺。」曾令兒拚命搖頭。
「我真願意再割破一個手指。」
又在浴池裡放了熱水,連攙帶抱地把她浸在那池熱水裡。那可憐的人兒,血液好像都已凍結,全身烏紫。曾令兒守在浴池旁,直到她全身的膚色恢復正常。
爹拿主意,又給她續了一個月的「事假」,曾令兒才算緩了過來。
「什麼事?」
唉,這本應是一個美妙的夜晚。聽風的怒號,聽雨的淅瀝,聽濤的呼嘯,聽自己心底那已然遠去的波濤的回聲……有多久了,她再也沒有貼近海?
下鋪的小男孩從夢中驚醒:「媽媽,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漢子的鼾聲,亦如虎嘯?
「同志,請問這蠟燭多少錢一對?」
就在這時,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她頓時失去了大部分力氣。她明白,她應該朝左葳的頭部猛擊一拳,他才可以鬆開她的手臂,不然他們很快就會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無謂又無望地掙扎著,白白地消耗著體力。腿和手臂,很快就變得鉛樣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一起。想到左葳會死去,她才猛然清醒,她不能沉下去,她必須活著,只有她活著,左葳才能活,他的命此刻就系在她的身上。
他站起身來,俯身向她,曾令兒那雙向上望著他的眼睛里,似乎藏著一種恐懼。他躲開了她的目光,硬起心腸不去想她恐懼什麼,急急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辣醬油呢?」曾令兒又問。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里,看到過幾許懊惱。懊惱什麼,懊惱左葳沒有和曾令兒結婚,而最終娶了她?
「別說了,我求求你們別說了!」左葳大叫著,捂緊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然而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要報她的恩,「給我這個介紹信,我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她跌坐在桌前的沙發椅上,旋即又跳起來——她的衣服上全是雨水,會把椅子弄濕。
「你,過得可好?」
有一次聽報告,她佔了一個座位后,出去上廁所。一位後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座位的旁邊坐了下來。等她上完廁所回來,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后,那個在她一旁落座的女人,竟尖叫一聲跳開,還不停地用小手帕在鼻子前扇來扇去,在周身撣來撣去。鬧得全禮堂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她這邊看。
「嗨,一起游泳去吧?」新娘說。
「你——你這是有意的嗎?」左葳把她那血流如注的手指,放進自己嘴裏吮吸著。曾令兒含著眼淚,微笑地看著他。
「你不去也罷,我們去,明天你再和我們一道去吧。」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有若干次機會救出陶陶的爸爸,卻不能有一次機會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漁人的女兒,陶陶也枉做了漁人的外孫。陶陶連海還沒見過呢,卻在一個小池塘里喪生。她太大意了,以為只有海才可以吞噬生命。
曾令兒又順著《星座運程》看下去,上面極為詳盡,又言簡意賅地寫著,一年十二個月的三百六十五天中,人們各自出生的日子與他們個性和命運的關係。
…………
人們說她早已墮落,分配到那個小城不久,便不知和誰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
「難道只是因為你不再愛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嗎?」
因為她寡言少語,左葳的母親老是說:「她那張臉,真像一堵灰磚牆。」
就連這個紙袋也讓曾令兒感到愉快,她記得過去的包裝紙,可沒這麼講究……她就像剛從深山野洞里走出的「喜兒」,不知道生活已經變化到了這個水平。
「……」
他完全不必為了「回報」,進入這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誤區。難道她要求過、企望過這種交換嗎?沒有,她只是願意為一個她愛的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實在在希望聽到的是愛的回聲,而不是一種交換。
她拿起一把葵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會兒想想丈夫,一會兒想想兒子,不知是苦還是甜地咂摸著。
曾令兒什麼都不再說。充耳不聞那此起彼伏的怒吼,視而不見那隨著此起彼伏的怒吼而豎起的手臂的森林、那滔滔的檄文和對準她的攝像鏡頭。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談話對手雖然年輕,但接受和儲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強。跟他談話,似有新鮮血液,注入曾令兒的心中。
向東在政治上很不開展,到現在連團員都不是,盧北河不知和他談過多少次,就差沒跪下來,求他寫一份入團申請書了。
左葳既想痛哭,又想大笑。一種永遠不能與人言說的解脫,滲透了他的身心。
不,當然不是。
「晚上見。」
她會準時醒來,靜靜地躺在自己那離鐵路很近的小土屋裡,懷著些許的欣喜,耐心地等待那列火車,哐當哐當地從曠野那方駛來;又聽著它哐當哐當地向曠野那方駛去。好久好久,她還能感到它那巨大的、使大地顫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還在曠野里追逐著那連回聲都沒有的汽笛。
盧北河把這樣一個難做的題目推給了她。
她很輕易地得到了左葳。她心裏清楚,這並不是因為她多麼出眾,而是他在那個非常時期,非常需要她。儘管左葳裝出一副如痴如狂的鍾情模樣,她也姑且裝出一副為他的愛情所動的模樣。
她想起背著小陶陶夜讀時的情景,想起自己常常被陶陶尿濕的背。想起為這一天的到來,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奮鬥、積蓄了二十多年的能力和才智貢獻給社會,她多少次拒絕了陶陶「和媽媽玩一小會兒」的要求。
「不,吹乾就行了。」
盧北河不是捨不得錢,在左家,錢,何曾被提到日程上來計較過?可有錢也不是這麼個花法,貼廣告似的。這等於告訴人家,你們家趁錢,你們家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資本家的劣根性——盧北河從懂事那天起,沒有一天敢忘記自己的出身——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貪圖享受、腐化墮落、好逸惡勞云云。要命的是,誰敢擔保不再來個什麼運動?「文化大革命」說是不搞了,可以變個名詞或花樣啊,這方面的專家有的是!
「當然,你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聽見。」曾令兒會心地微笑著。
但更多的時候,他會乞靈於一種僥倖,把這令他不安的念頭攆走:不會,不過是一個夜晚,怎麼那麼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兒一定會告訴我。她不講,正是因為她羞於說出那不是我的孩子……
「這不是官,就是個召集人而已,何況還有一位正組長呢。」
「是,那我上去了,您好好休息。」
「讓我看看您的眼睛。」
曾令兒想起自己的父親,那絕對是個不同的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錯處攤給人看,就好像他很為自己的錯處得意。
「你不是已經有個大錄音機嗎?」
但陶陶像左葳,簡直是左葳的縮小版。
「別說傻話了,我連登記結婚的介紹信都領來了,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也許他那蹲著的姿勢不太舒服,他站了起來,在一張和她並排的沙發上坐下。
同樣,曾令兒低頭不語地用她細細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張毫無知覺的、辦理結婚登記的介紹信,就像過去摩挲左葳的眼睛、眉毛、嘴唇……接著,是一滴滴又大又重的淚滴,打在紙面上的「噗噗」聲。
她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藝品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