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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八國」體檢

「尤八國」體檢

小護士也不勉強,恭敬不如從命。這些老知識分子,都有那麼點怪毛病。
不是她說的嗎?「躺」到檯子上去。如果臉朝下,那應該叫做「趴」,而不應該叫做「躺」,語言學家想。他吃力地翻過身體……老了,幹什麼都不靈便了。
年輕的時候?他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自己都忘記了。他唱過歌嗎?那時候有唱歌這一說嗎?想不起來了,尤仲甫搖搖頭。
「尤老!尤老!」熊老站在一扇窗下招呼著他,「來,這裡有座位。」
尤仲甫驚魂未定地走出放射科,正巧碰見小護士帶著人們向耳鼻喉科轉移。
「誰讓你那麼往下了?再往上一點兒。」
「我看過您翻譯的書,和您的論著。」隨後,她說出兩三部大部頭的題目。
放射科的大門緊閉,但從裏面傳出歡聲笑語,其中尤以一位女性的笑聲最為悅耳,哈、哈、哈、哈——一聲高過一聲,跟聲樂系的學生練聲差不多。
尤仲甫分不清,到底是體內的肝疼,還是醫生按得他皮肉疼。他又不好不回答醫生的問題,小吳說了,檢查費用十四塊呢。只好含糊其辭:「嗯,有點……」他為這不認真的回答有點慚愧。
「什麼十四國會議?」
外科醫生把他的右膝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摸了一遍,按住右側的一處地方,說:「這裡有一個突起的硬塊,我們需要拍兩張片子看看。」他從桌上拿起一張X光檢查單,填寫后交給尤仲甫,「請您到放射科拍片子吧。」
會八國文字有什麼用?
外科醫生摸了他的淋巴、甲狀腺,尤仲甫驚異於醫生們的手指,那可以說不是手指,而是一部新式醫用掃描儀。不過外科醫生摸得很仔細,還讓他解開衣扣,摸了摸他的乳腺。
尤仲甫從來不上醫院,四弟季甫在醫務界是榜上有名的中醫大夫,家裡人有了急病,隨叫隨到,誰還上醫院去。
她對外科醫生說:「尤仲甫先生,是著名的語言學家呢。」
在內科,醫生聽了他的心、肺,量了血壓。
只一個「請」字,尤仲甫便感到了從荒蠻到文明的提升,尊敬別人,和被別人尊敬,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
終於拖到了她滿意的位置,兩張片子才拍完了。https://read•99csw.com尤仲甫小心翼翼地問:「請問,什麼時候看結果?」
晚上,他打噴嚏了,後背發冷,腦袋也沉沉的。到半夜,他發燒了。他總覺得有人攥住他的腳踝,一會兒往上推推,一會兒往下拽拽,他又好像成了從冷藏車裡卸下來的凍豬或是凍羊。
尤仲甫站在禮堂門口,不知往哪裡邁腳,生怕一不小心踩了誰。
尤仲甫明白,她是想提請醫生,檢查時對他多些關照。前幾次,比方說,在內科、心電圖室,醫生們聽了她的介紹后,理都沒理,讓尤仲甫臉上熱辣辣的。隔行如隔山,誰知道語言學為何物,尤仲甫又為何物?是處理的尼龍襪子,還是降價的帶魚?可他又不忍心把小護士的好意擋回去,只是一味地說著不成句的單字:「別……別……」
「上哪兒?」
「拍完了嗎?」
剩下的那位男「白大褂」,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外科醫生開來的檢查單,哼了一聲,說:「什麼正位、側位,根本拍不出來。」
「鼓肚子,鼓肚子。」內科醫生邊說邊按他右肋的下側。醫生膀大腰圓,身子骨很結實,手勁自然也很大。
「好吧,大家跟我走,一個跟著一個,跟好,可別掉隊,我們這個醫院每個科室之間距離挺遠,繞來繞去很不好找。」
他的手指頭還真靈。
女「白大褂」說:「上去吧。」
女「白大褂」不耐煩地指揮著:「往下點兒。」
辦公室的小吳,千叮嚀萬囑咐:「尤老,黨關懷知識分子呢。這次為三十五歲以上的知識分子體檢,每個人的檢查費就是十四塊錢呢,女同志還多五塊錢,您可千萬要去啊。」
尤仲甫縮了縮脖子,像被人戳穿假面那樣,尷尬地笑了笑。
查了半天,他偏偏忘了這條病腿。「噢,我的右膝老疼,彎曲的時候更疼。」他翻起褲腿,用力把棉毛褲擼上去,露出皮肉鬆弛的小腿和膝蓋。
「那就明早再送來。」小吳聲音嘶啞地說,組織這樣大規模的體檢,大概很讓他勞神。
禮堂里像開聯歡會那麼熱鬧,平時機關里好像沒那麼多人,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知識分子隊伍看漲啊。
「好,好,您也好?」
尤仲九-九-藏-書甫硬起頭皮,決定自己往裡闖了,他鼓足勇氣,扭了扭門上的手柄,還是打不開門,原來門是鎖著的。他失悔于自己的莽撞,既然人家鎖著,就更不該去扭動人家的門柄了。
小吳站在醫院門口,迎候來體檢的人們。「進門請往北拐,請先在禮堂等一等。」
尤仲甫敲敲門,沒人搭理,裏面仍舊是練聲般地哈、哈、哈。他加了些力氣,把門敲得響一些,還是沒人搭理。他考慮,猶豫,如果自己把門打開,算不算失禮?不好,不得主人允許自己開門,顯然不好。他再加力氣敲門,仍是無人搭理,而那位女性的笑聲更加響亮,上氣不接下氣,就像有人在咯吱她。
尤仲甫往裡面瞥了一眼,再沒有其他女性,難道那練聲般的笑聲,是這位發出的么?奇了!
啊呀,他們全都偉大得很啊。尤仲甫想。於是深感自己渺小地躺到檯子上去。
拍不出來?拍不出來何必還拍呢?已經十四元了,再拍兩張片子,還不得二十四元!這不是浪費又是什麼,雖說尤仲甫不會從自己腰包里掏半分錢。他還是關心地問:「為什麼拍不出來?怎麼才能拍出來呢?」
1983年11月7日鼓浪嶼
「安靜,請安靜。」小吳急得口乾舌燥。
外科醫生懷著敬意說:「請坐,您請坐。」
「您近來可好?」
全家人都很看重這個關懷,儘管大家嘴上不說什麼。
她說得不錯,那醫院簡直像個迷宮,不但每棟樓之間需要七拐八拐才能找到,就是每棟樓內部,也是「曲徑通幽」。
「哎,哎,別走啊,這段樂子,你還沒說完呢。」女「白大褂」挽留不已。
一聽要上醫院,尤仲甫便清醒了。「你說什麼?上醫院?不!不行!去,把四弟找來。」
尤仲甫顧不得地上的水窪,拐著右腿緊跟。
男「白大褂」白了他一眼,繃著臉說:「我們只負責拍片,不負責解答問題。」
雖然他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那麼重,但為了這個關懷,也應該認真對待這次體檢,怎麼能因為汽車太擠,因為腿疼,因為有人戳自己後背,就產生煩躁情緒?
「別動。」九-九-藏-書她用一塊紗布墊著手指,往下拉著他的舌頭,「請您說,衣——對了,就這樣,好了。您的嗓子先天條件真好。」她往體檢表上看了一眼,笑了。「喲,您瞧瞧,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您的聲帶條件這麼好,我還把您當成歌劇團里那位有名的男高音了。」隨著,她說出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我念大學的時候,就聽他唱了。」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溫暖,尤仲甫也跟著笑了。是啊,他要是個歌唱家就好了,總比什麼語言學家強。會八國文字管什麼用,要是哪位歌星或是哪位影星生了病,別說骨頭上長了什麼東西,就是生了腳氣,也得用小汽車送到急診室,然後住進單間病房。
「謝謝,不用,不用,我可以走。」尤仲甫婉拒了,一個男人,應該攙扶女人,照顧女人,哪兒有讓女人攙扶的道理,那也太沒有紳士風度了。說著,他撐起精神,加快了腳步。
有人開玩笑說:「瞧,十四國會議開幕了。」
他的鞋被路上的積水濡濕了,從腳心一直往肚子涼上去。頭髮也讓雨水淋濕,緊緊地貼在前額上,他把棕色燈芯絨拼制的提包頂在頭上,至於身上,夾大衣還可以頂一陣子。
「喏,你不知道嗎?『尤八國』『熊六國』嘛!尤老精通八國文字,熊老精通六國文字,六加八,不就一十四。」
尤仲甫想了想,笑了,確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尤仲甫怎麼也聽不見有誰呼叫自己的名字,末了,還是別人把他推到一位護士跟前。她翻了翻手裡的體檢表,又很有興味地打量他一眼。「您就是尤仲甫先生?」
一位稍許年輕的,看了看站在門檻上,不敢邁進門的尤仲甫。他挎著的那個由燈芯絨拼制的手袋,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夾大衣,無一不顯出可憐寒酸的模樣,便動了惻隱之心,說:「給他拍吧,領導不是說了,今天有加班任務。」說罷,便從桌上拿起一摞鐵皮活頁夾。
「沒看見嗎?躺到機器台上去。」
「不知道。我們只負責拍片子,不負責解答問題。」男「白大褂」說。
醫生說:「沒事兒,你的肝脾不大。」
末了,尤仲甫仔細地把體檢表看了一遍,每欄空格都一項不漏地填滿了,https://read.99csw.com至於欄里填的是什麼,他就沒興趣研究了。
他們寒暄著,因為都不坐班,平日里大家難得見面。
後邊的人還在不停地戳他的後背,雞叨米似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一次講完了,還有什麼意思?」說罷,便夾上自己的東西,走了。
「謝謝,好。」
老伴摸著他的額角,對小兒子說:「燒得不輕呢!瞧,都說胡話了,咱們還是給醫院的急救站打電話吧。」
「謝謝,謝謝。」尤仲甫受寵若驚地迭聲說道。
女「白大褂」站在他的頭前,五雷轟頂地喊道:「臉朝下!臉朝下!誰讓你臉朝上了?」
於是她們開始點名。人們像鴨子一樣,嘎嘎地叫著,一群一群地往禮堂外移動。
晚秋的雨滴,分外陰冷地落在尤仲甫那毛髮已然疏朗的頭上,和他那式樣老舊的夾大衣上。
但人們依舊嘎嘎地說著、笑著,慢吞吞地移動著腳步。
他嚷著:「放開我!放開我!」
幾個護士進來了,小吳把幾摞體檢表格分別交給她們,並且說:「同志們,聽護士同志叫名字,誰叫到你的名字,你就跟誰走。」
他倒是想快,誰願意讓別人戳自己的脊背。可他快得了嗎?最近他的右膝總是隱隱作痛,彎曲的時候就更痛。他把手杖和手提包挎在臂彎里,兩隻手拽著公共汽車門上的扶手,像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那麼吃力地踏上了公共汽車。
女「白大褂」從尤仲甫手裡抽去那張X光檢驗單,轉身問屋裡的兩位男「白大褂」:「給不給他拍?」
「再往下,再往下。唉,真是的!」
小護士提醒他:「尤先生,讓醫生給您瞧瞧腿吧,我看您的腿好像有點毛病。」
尤仲甫前後左右地點著頭,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勞駕」「請讓我過去」,忍著右膝的疼痛,長腳鶴似的一步一步高抬著腳,來到熊老身邊,如釋重負地在他身旁坐下。
人們像開了鍋的水,多少張嘴一齊嚷道:「小便還可以留,大便是說來就來的嗎?誰有那個本事。」
「男人也有長乳腺癌的,就跟有些女人長鬍子一樣。」外科醫生解釋道。
開始散發小圓紙盒和玻璃瓶子,小吳拍拍手,高聲說道:「同志們,現在請大家去留大九九藏書小便。」
「疼嗎?」醫生問。
「是,我是。」
「男人也需要檢查乳腺嗎?」
尤仲甫話也說不出了,只一味地點頭。
尤仲甫手忙腳亂,他暈乎了,趴在那裡索性不動了。女「白大褂」只好動手去推尤仲甫的頭頂,他的身子跟著往下滑了滑,可那個位置還是不理想,於是女「白大褂」重重地跺著腳後跟,走到他的雙腳前,攥住他的腳踝,往下一拽,就跟菜市場的搬運工,抻著整隻凍羊或凍豬的腿,從冷藏車上往下卸貨差不離。
「快上!快上!」後邊等著上車的人,不停地用手指戳尤仲甫的脊背,那指甲尖利得很。
正當他懊悔不已的時候,門開了。一位女「白大褂」霜著臉兒說:「敲什麼敲?下班了。」
查喉嚨的女醫生,溫厚可親。「伸舌頭,哎,對了。您年輕的時候,歌唱得挺好吧?」
尤仲甫這樣想著,想著,剩下的幾科檢查,就不顯得那麼慢了。
小護士說:「出了門往右一拐就是放射科,您自己去吧,我還得留在這裏照顧其他人。」
變天了,天色暗了下來,跟著掉雨點兒了。
唉,巴巴兒地跑到醫院去做這次體檢,何苦呢?不過是這兒聽聽,那兒敲敲,能聽出什麼?又能敲出什麼名堂?
他不由後退一步。「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請原諒。我是來體檢的,那位大夫讓我到這裏來拍片子。」他覺得自己異常笨拙,啰嗦許多也沒說清什麼。
老伴從箱底找出當年他在英國留學時穿的夾大衣,淺駝色的面子,花格呢襯裡,式樣老了,可是上好的毛料,且做工精良。只是生生讓老伴洗壞了,越縮越小,穿上它,肩胛那兒活像打了兩個箍。她老捨不得拿到洗染店去乾洗,到了老年,她變得慳吝起來,年輕時她可不是這個樣子。
去外科的路上,小護士看出他的腿腳不便,就伸出手來,說:「尤先生,我攙扶著您吧。」
他滿心輕鬆,心安理得地走回家去,至少,他沒有把黨的關懷扔到大街上去。
「現在沒大便怎麼辦?」
他不會鼓肚子,鬧得醫生和他都挺著急,後來,他失望了,索性不鼓了,醫生也不讓他再鼓。
別什麼,誰也不知道,只有語言學家自己知道,他用的是大容量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