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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火

上火

那些調皮搗蛋分子,以及鼓吹另立「耗子研究協會」的人,呼啦一下,也全溜了。
直到秘書長卸下嘴上的塑料長牙,使自己的牙齒和唐炳業的牙齒一致起來,並像過去一樣,忠誠地向他請示彙報說,他搞了這副引人注目的猛獁牙作為協會的標誌,主要是想對外擴大協會的影響。就像亞運會,也弄了個熊貓做的標誌,唐炳業這才漸漸安下心來。
又上菜了。香荷鼻子上架著的那副眼鏡,就像舉著的望遠鏡,一時不可懈怠地跟蹤著新上桌的菜肴。
唐炳業從主席台上站起來,苦口婆心極力挽留,最終無果。台下所有的代表,都看見了唐炳業眼裡溫柔、傷感、痛苦的淚光。
母親動手術的那一年,想跟婆家借點錢,她丈夫卻說:「財權在我媽手裡,你跟我媽說吧。」
費萍不笑也不氣,可那氣派,就像王母娘娘降旨,讓她心裏直哆嗦。哆嗦歸哆嗦,菊嫂終於還是明白費萍和她談話的目的,還不在給誰沏茶還是不沏茶,而是向她交代政策。
潘嫂孤注一擲地說:「我也想透了,憑什麼有的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憑什麼我們就得苦著自己。」
見唐炳業和武建新聽了「后電腦」這個詞兒后,一愣再愣的模樣,秘書長做了一個觸類旁通的解釋,「文學上不是有『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之分嗎?這個『后電腦』和電腦的關係,就類似『後現代主義』和『現代主義』的關係,簡單地說,凡是電腦做過的東西,『后電腦』全可以反其道而用之。比如有家電話局,就是因為採用了我表侄的『后電腦』技術,不但扭虧為盈,而且還大發其財。其中最簡單的一個辦法就是,把用戶每個月的月租費由少算多,而且還能列出每次通話的時間、從哪兒打向哪兒等等。那些通話還都是用戶常用的、熟悉的電話號碼,即使用戶想懷疑都沒法兒懷疑。不但不懷疑,還相信自己果然打過這些電話,不但確信打過,而且還能想起這些電話的通話內容。有一家用戶,大門一鎖,全家出國一年,回國之後,電話局給他們送去四萬多塊錢的賬單,他們也照交不誤,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年沒有使用電話,哪兒來的電話費』的疑問。所以,既然舉手不便,投票也不便,而會章上又規定理事、理事長必須經選舉產生。那麼,採用我表侄的『后電腦』技術,就能三全其美。我們可以用投票,甚至舉手這種符合『猛獁研究協會』會章的辦法進行選舉,但是用電腦來統計選舉結果,在電腦後面,安上我表侄的『后電腦』設備,這樣統計出來的結果,既發揚了民主,又完全符合咱們的要求,代表們還說不出什麼。誰能懷疑電腦呢?誰要是懷疑電腦的計算,簡直就是無知、土老帽兒、沒文化、愚昧,不配叫知識分子……您二位想,咱們研究協會裡的人,誰能受得了不配叫知識分子這一說?他們就是不服,也不能往外說。」
…………
所以唐炳業覺得謝了頂的團長吃得不多,是為了瞧他們怎麼吃。儘管有了鑲鑽石的金錶,水晶飯店的飯菜,還是有—種酸里吧嘰的敵意,在唐炳業的心裏躥來躥去。
老金想了一想,是,是他開的大門。他有點緊張,一緊張就有點顛三倒四。一旦情況落實清楚,便很快進入他們期待已久的境地。老金說:「幸虧他們把你鎖在了門外,不然真把我憋死了。」
唐炳業卻突然鬆了一口氣,在禮堂的一片嘩然里,他倒安靜下來,雖然他沒有指使人給「后電腦」下病毒,但他覺得染上病毒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恨得牙根兒痒痒、腮幫子抽筋、滿肚子脹氣,他恨自己不能敞開他的恨,他恨他還得慶幸這個理事會,終於如願以償地召開……總之,他讓這個會議撐著了、噎著了。
那時,菊嫂跟紅梅計較過嗎?她在這裏的工作,是只管做飯、洗衣、打掃衛生、收拾房間,帶孩子不是她分內的活兒。這些人怎麼這麼沒良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用著人朝前、用不著人朝後,這棟屋子裡,上上下下還有好人嗎?
費萍想:這王八蛋,現在才開竅。
潘嫂找來了報紙,唐炳業邊吃午飯,邊看新聞。他抖摟著報紙說:「現在的報紙,真是沒什麼可看的了,你就是批判別人,也得拿出點真貨嘛!你看這篇文章,完全是從多年前的社論上抄來的,這種文章很容易讓讀者產生懷疑,以為我們和那些陰謀家、政治騙子沒有什麼原則上的區別。現在一些同志,工作很不負責任,《某某日報》海外版的事你知道了吧,他們辦報幾十年,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嚴重的政治問題,出了問題以後,還不認真吸取教訓,拿幾個具體辦事人問罪,就算交了差……要從辦報思想上去抓才行嘛!」
從那以後,菊嫂知道有些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該用眼睛看著的,不能用嘴問;哪些事該用眼睛看,哪些事該用嘴問,是不能錯位的。
見菊嫂還在沙發上歪著,紅梅便說:「你倒挺會享福啊!」
所以,無論如何,應該在代表大會召開之前,先把理事會開了。在理事會沒有統一思想之前,是萬萬不能召開代表大會的。
她愛上了吃。
…………
唐炳業踢了踢武建新的腳,悄聲對他說:「糟了,是不是Y國的造反派搞革命輸出,推翻咱們的『猛獁研究協會』來了?」想起Y國「猛獁研究協會」書記被炸得稀巴爛的腦袋,他心裏滿是恐懼和大勢已去的悲涼。
「五、當孝敬父母……
武建新酒氣熏熏好心情:「當然,當然。除非你再陪我喝兩盅。」他一聽紅梅的尖嗓子,就知道情況不妙,凡是遇到這種老娘們兒鬧事的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交給費萍全權處理。

唐炳業聽說,協會裡有不少人對猛獁研究失去了興趣,認為這樣研究下去,再也闖不出什麼新路。協會月刊上發表的論文,不過是些繞脖子、沒內容、乾癟無味的抄文,從創刊那期開始到現在,一本也沒賣出去。為了堆放這些賣不出去的刊物,每年擴建倉庫若干,但還因為在倉庫里堆放過久、過擠,造成了火災,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才被撲滅。
會議進行了三天,一切都按設計好的計劃順利進行。肅清了一切不利於「猛獁研究協會」的理論流毒,純潔了組織,撤銷了原「猛獁研究協會」除唐炳業、武建新、秘書長外的各級領導的正職、副職、兼職在內的一切職務,選用了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的同志作為下一屆理事會,以及下一屆「猛獁研究協會」各級領導幹部的候選人,沉重地打擊了那些對猛獁研究事業理想喪失、企圖另立山頭,成立什麼「耗子研究協會」的人……
唐炳業本想立即站起來,對秘書長履行嚴正聲明、劃清界限、聲討、批判、撤銷一切職務、處分,直至開除等一系列手續,可一看從秘書長胸膛里流出來的那股藍色液體,心裏直發毛。這使他聯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而那股藍色的液體,對樁樁件件事情,似乎都是一個不祥的徵兆。
而費萍那政治思想工作的領導形象,也全無蹤影。她說:「快,把錢拿出來。」
香荷一點也不狹隘,跟上唐炳業以後,她就是不想百鍊成鋼,也非得百鍊成鋼不可,否則這個日子怎麼過?可這回,她怎麼也想不通,這不是亂|倫又是什麼?「這次你也搞得太不像話,竟然搞到自己兒子頭上去了。」
有一次電話鈴響了,她知道是對方來的電話,連忙去接,可唐炳業就坐在電話機旁,伸手就拿過電話筒,姓甚名誰、在哪兒工作、家住哪裡、什麼出身、頭婚還是二婚三婚……問長問短地問了個天昏地暗,然後告訴人家,打錯了電話,這裏不是718364821,而是火葬場……
會場上果然安靜下來,這是歷來開會少有的情況,可能因為協會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對待過歷屆理事以及協會領導人的選舉吧。
秘書長說:「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請示一下:理事會的開會地點,以及邀請上級領導到會指示這些事,都沒什麼大問題,就是怕到會人數太少……」
「早看見了。」香荷一面用舌頭打掃著口腔里的殘羹剩飯,一面用眼睛巡視著桌面,以便乾淨徹底地結果這張桌子。
唐炳業很興奮,興奮得幾乎摩拳擦掌:「你說的是真的?好哇,一個保姆,還能幹出這種事來,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非收拾收拾她不可!」他不說收拾老金,他說的是收拾潘嫂。
「婆婆?你先說說,我的公公在哪兒。我沒公公,哪兒來的婆婆?」
他暗暗地審視秘書長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有著一張如忠心的狗臉的人,會發出那樣厲聲的審問。可是有著一張忠心的狗臉的人,不是也把「后電腦」說得一套一套的嗎?
過了幾年,玉枝生孩子的時候,又請了一個小保姆,說是看孩子的,可卻和唐炳業夫妻似的同進同出,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小保姆的男人來了,唐炳業給他們又是買縫紉機,又是買自行車,還給了他們八百塊錢,他們這才走人。那時候的八百塊錢,就和現在的八千塊錢差不多。一想起那八百塊錢,潘嫂心裏就悵悵的。沒聽香荷說過什麼,潘嫂心裏倒酸溜溜的。
從前在外面搞女人,說搞就搞,有時自己都不用出面,下頭人就替你張羅了。現在可倒好,自己家裡的女人,還要這個條件、那個交換的,怪不得孔老二說:唯小人和女人難養,近則不馴,遠則怨。現在正是近則不馴了。
別看唐炳業一出門就領子雪白,褲線筆直,小頭倍兒亮,領帶綠了又紅、紅了又綠,他那洗臉毛巾,至少有一年時間沒有好好搓搓了。
潘嫂挨著房間打掃,輪到打掃唐炳業的房間時,一開房門,她就愣住了。唐炳業的大床上,赤條條地摟著兩個人,不是別個,就是唐炳業和玉枝。
「九、不可做假見證陷害人;
他吃了不少牛黃解毒丸、牛黃上清丸、牛黃清肺丸……吃瀉藥,吃巴豆,最後乾脆吃了半斤牛黃,結果火還是變本加厲地上。
其一,若是算賬,自然是她欠菊嫂。特別菊嫂剛從鄉下來的時候,給她一點白米白面吃,就上天堂了,哪有兩周休息一天之說?菊嫂在這裏呆了總有二十多年吧,真算起來,可就多了去了。當然她可以不理這個茬兒,問題是菊嫂會就此大鬧一場,鬧得人人皆知,現在很有一些好事的記者、好事的報紙、好事的機關,專門干這種貓不抓耗子、狗抓耗子的事。其實她自己不就是在那樣一個單位,乾著這樣一份貓不抓耗子、狗抓耗子的事嗎?她對這一套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這就是你的少見多怪,女人就是女人,什麼亂|倫不亂|倫,我睡得又不是自己的女兒。」
怪不得原先老老實實的玉枝,丈夫死後憔悴、乾癟不久,就鮮亮起來。奶|子也鼓了,面龐也紅潤了,連屁股都大了起來,眉眼之間,還添了一股媚氣。那兩條硬邦邦的、老也捨不得剪的辮子也剪了,還燙了一個「爆炸式」。一回到家,立馬換上開衩很高的旗袍,旗袍挺瘦,料子又軟,緊緊地包在屁股上,一走一扭,一走一扭。唐炳業手裡拿本書,兩隻眼睛從書邊上扒出來,溜來溜去地盯著那個扭來扭去的屁股。
在「猛獁研究協會」,武建新常有懷才不遇、蹉跎歲月之感。他沒得可等了,等唐炳業離了休,他也該離休了。
玉枝又看了看表:「快一點了,還沒回來,肯定是住下了。我早就看出來他們之間有點什麼。你想,潘嫂成年累月不和男人在一起,老金也不經常回家,這兩個人碰在一起,還能不出問題?」
菊嫂就說:「你不是知道我感冒了嗎?」
「四、當紀念安息日守為聖日,六日要勞碌,做你一切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華你上帝當守的安息日……
秘書長的表侄不但停了機,而且大發脾氣:「什麼先進、科學的東西,到了你們這裏,全得出問題,全得變成落後的、反科學的東西才算了事。這下,你們高興了吧?稱心了吧?我知道你們的陰謀,你們肯定在我的『后電腦』里下了病毒,現在只好暫時停機,等我檢查一下再說。」
她還想:老公公和兒媳婦通姦,都幹得如此正大光明,我若是和老金幹了,又算什麼了不起的罪過?
武建新也說:「我經過的事多了,還沒見過黑到這種地步的學科。」
武家和唐家斷不了來回走動,走動多了,潘嫂就認識了那邊的菊嫂和司機老金。老金的老婆在郊區,武家的事又忙,大部分時間老金不能回家和老婆團聚。
一進家門,唐炳業兜頭就是一句:「你怎麼回來了,為什麼不在外面多玩幾天?」
沒有麵條的湯麵條,早已涼了又涼。武建新要她「吃飽吃好」,菊嫂想,怎麼吃飽吃好,你倒說說看。
見菊嫂這副模樣,費萍就知道她想歪了,她一定是把明天的事和拍電視劇混為一談了。費萍更加確定,小農經濟只能產生這樣的無可救藥。
「耶和華對摩西說,把我的話告訴他們:
他們之間的臭事纏成了疙瘩,揪都揪不開。可這會兒,卻串通起來整治她一個人。
那舉報的人,是否就在這些戴著塑料猛獁牙的人群里?
母耗子說:「我看見了你們的心中所想,為了忠實於你們死去的父,我將替他鞭撻你們的靈魂,看吧——」於是它揮了揮手,那忙得焦頭爛額也無法讓「后電腦」停機的研究「后電腦」的博士后,立刻倒在「后電腦」一旁。

唐炳業說:「這個辦法不錯。」
想起剛進城做事的時候,自己那種盡心儘力的傻勁,真是難找。
吃完午飯,玉枝就回到卧室打盹兒去了,昨天晚上,唐炳業把她折騰了整整一宿。
香荷不想被掃地出門,她怎麼能離開這個家?這裏不但是她的家,也是她之所以發揚光大、之所以立命之本。如果走出這個家,她還是她嗎?那她就成了玉枝,而玉枝就成了她。
領頭的武裝繼續說下去:「你們這裏一定有特務,居然敢竊聽機密會議的實況……」
紅梅的大衣還沒燙完,費萍又吩咐說:「菊嫂,明天上午好好把客廳打掃一下,打掃完客廳,就好好學習吧。」
之後,他們又斷斷續續說了些沒有鹹淡的話,好像在等待什麼,最後又沒等到,便有點失望地分手了。
…………
想到這裏,唐炳業又轉過頭去,看了看至今還在鞠躬盡瘁、為人所用的猛獁,覺得自己關於猛獁的這些想法,真是相當精闢。即便他說不出猛獁的毛長毛短,也無愧於研究協會的書記職務了。
氣功大師也不得不服「猛獁研究協會」治會有方,豎起大拇哥說:「百聞不如一見,厲害!果然厲害!」
鑰匙插|進鎖孔之後,卻絲毫不能轉動,顯然,門是從裏面鎖上了。
見她一人獨佔兩份,費萍就以為先前那個是壞的:「哦,壞的?」
武建新看著秘書長殷勤備至地又是拿紙,又是拿筆,便招呼說:「不要做記錄,不要做記錄,用腦子記就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們這個研究協會工作,一定要練就這身本領。」

「那不行。」
慢慢地,她就不再為嫁不嫁人多費心思了。只想一旦唐炳業死後,她能得到什麼實際的好處。
這些機構和這些機構所屬的子機構,斷不了地開幕、剪綵、招待會、宴會,有時一天多達好幾場,唐炳業只好來來回回地趕場。在那個宴會上吃頭菜,到另一個宴會上吃飯後甜點……別說那胃是肉做的,就是鐵打的,也得磨出窟窿來。
這樣一想,武建新就有點犯瞌睡,他的眼皮開始打架,好在禮堂的燈全關著,誰也看不見他打瞌睡。
菊嫂一聽,就知道費萍的曼聲曼氣里,藏著硬邦邦的陰謀。「不夠一斤?難道我生吃了不成?不信你去稱稱。」
唐炳業說:「我已經交代秘書長,不見兔子不撒鷹,讓他會議結束后再付款。」
投資代表團副團長說:「您醉了吧?我這裡有從日本帶來的解酒絲素飲料,您是不是喝一點?」
費萍接著吩咐菊嫂:「就做湯麵條吧。」
唐炳業看了看表,果然時間不早。他滿意地說:「今天就先研究到這裏吧,大家想想還有什麼問題,咱們回頭再研究。」說完,就拉著武建新回家接夫人去了。
冬天,屋子裡比外頭還冷,被窩永遠是潮乎乎的,好像從來沒有晒乾過。
有個像是很有權威的人,憂心忡忡地說:「不要在這些枝節問題上爭論不休了,也不要把問題看得那麼簡單。我認為,局勢非常嚴重,我們決不可掉以輕心。現在,我們要團結一致,萬眾一心,共渡難關。所謂猛獁是不存在的、臆想出來的東西,只是一般人的說法,並不代表我們的基本原則、理論、策略、方針大計……繼續往下說吧。」
她的喉嚨不知不覺也變細了。那整年見不到一點油星,只靠小蘿蔔乾和蘿蔔纓子下飯的飯,還咽得下去嗎?
「搖滾樂可能有點自由化。還是民族特色,放點鑼鼓點子吧。」唐炳業終於想出這個政治上比武建新高出一籌的點子,他心理上才算有了平衡,不然就總是武建新在力挽狂瀾。
「拿什麼熗鍋呢?」
唐炳業看見那幾個調皮搗蛋的人蜷縮在一隅,便對他們微微一笑。他的笑容瀟洒、寬容、胸有成竹、提綱挈領,是一個大人物的,或覺著自己將會成為大人物的微笑。
想必香荷也沒看見那些耗子,否則她不會吃得這樣所向披靡,這樣無所忌憚,這樣全心全意。
樟茶鴨子上來后,尷尬的氣氛,才算有了緩解。武建新反客為主地張羅著:「來,來,吃鴨子,吃鴨子。樟茶鴨子是這裏的名菜。」他先給團長太太夾了一隻鴨腿:「女士優先,女士優先,我這裏借花獻佛了。」
他更不明白,那些洋鬼子就這麼嚼著嚼著,怎麼就能嚼出來各式各樣的先進技術,而他卻這樣殫精竭慮地勞苦著,就是這樣勞苦,也沒有在「猛獁研究協會」勞苦出什麼,還弄得協會裡出了好多耗子愛好者。
尿完一褲子,她才想:啊呀呀!赤條條還不說,連門都不鎖。
很久以前,半夜三更的,唐炳業叫她過去幫他補漁網,她沒有答茬兒。經年累月地在唐家呆了下來,又很少回老家和丈夫團聚,到了後來,她又有點盼著唐炳業叫她去幫著補漁網,可他再沒有招呼過她。
唐炳業和武建新的反應不同,他覺得前三誡過於抽象,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在想,那一股黏稠的藍色液體,到底預示著什麼。但聽到第七誡后,他開始給自己打氣:這都是迷信、是無稽之談,無神論者,我不會受這種蠱惑。
秘書長縮頭縮腦地笑著,唯恐謙虛不夠地謙虛著:「那也是在您的具體指導下完成的。」

秘書長不敢看唐炳業和武建新,他急得轉圈兒、搓手、出汗。他出了很多的汗,汗水順著他的大腿沖刷下來,在他的腳下匯成一個小潭,致使他的體重,頓時減少二十多公斤。
「為什麼?」
但是另一隻母耗子又在熒光屏上出現了,它穿著一襲傳教士的長袍,自我介紹道:「我是預言家丹尼。」聽起來像個外國名字。
比方,有的學者在描述猛獁時,說猛獁身上長有長毛。到底多長才叫長?一尺,還是一丈?都很難說。反正,不管你怎麼說,猛獁是不會站出來親自證明什麼了。
見唐炳業對投票持如此堅決否定的態度,秘書長不得不吞吞吐吐地提醒他:「按照會章,是應該進行選舉的,要不就舉手選舉?」
還有丈夫那樣粗暴地按著她的膀子,以及嘴裏那股又酸又臭的味道……現在她天天刷牙,還用牙膏。
無緣無故地,玉枝就不待見了潘嫂,也說不出潘嫂錯在哪裡。好比這會兒就說:「這飯不是水多,就是水少。」還用筷子敲敲飯碗。
所謂政治學習,基本是費萍給她念一篇報紙上的社論,因為菊嫂不識字。
唐炳業意味深長地看著玉枝:「我可是說到做到的哦。」
桌子要是再大出一圈就好了,香荷想。
老金先是喜出望外,一雙手搓了又搓,搓完手就開始盤問潘嫂:「有人看見你進來嗎?」
「我,我……」秘書長明明想一吐為快,卻又顯出畏read•99csw•com畏縮縮的樣子。其實他很想痛痛快快說出他的主意,好讓他們大吃一驚,反過來求他,一解多年只是他給他們磕頭作揖、卑躬屈膝之恨。但他又盤算,對他這份相當厚重的忠誠,他們到底能給自己多少好處?也許把它獻給「藍黨」,或是那些想搞「耗子研究協會」的人,收穫更大?
有一陣她考慮過以後的去向,也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不知為什麼都沒有結果。是因為她帶著一個孩子嗎?其實帶孩子改嫁的女人也不少。也或許因為她人顯得老相,兩眉之間的兩道豎紋,給她平添了一種兇相,全是在這兒窩心窩的,自從來到唐家后,她的眉毛很少舒展過。
這絕不是自己神經過敏,的確是因為世界形勢發展很快,科學形勢發展很快,特別是人的形勢發展更快……今天他還是你的人,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明天很可能就不是你的人,不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不但不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很可能還是正在策劃成立的「耗子研究協會」的成員,甚至是反「猛獁研究協會」,乃至反對你的成員。
有時唐炳業也問:「玉枝用汽車了,上哪兒去了?」等等。
她有什麼必要想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想到過她嗎?對她丈夫來說,這個家比她重要。成天把「我們家」「我們家」掛在嘴上,就像這個家是「中國第一家」那麼讓他自豪。
秘書長也不著急,等唐炳業發完宏論,繼續往下說:「……還給每人送去了十瓶太空宇宙食品。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也有在電話里說不在家的。在不在家是他們的事,反正我們都去了,每家留下一份慰問品……」
玉枝白了他一眼:「你又不行了。」
他們像一隻母狼和一隻公狼那樣,齜著牙,你繞著我、我繞著你地對嗥著……
反正在不搞投票也不搞舉手的大方向上,他們已經取得一致意見,武建新覺得沒有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再和唐炳業爭來爭去:「那也行,不過開理事會之前,不要說得那麼具體,說得越含糊越好。就說名單提請大會表決,只說表決,別的什麼都不要說。到開會的時候,來個突然襲擊,再說贊成的鼓掌……免得哪些調皮搗蛋分子事先知道,又出鬼點子。」
可那位女同志,最後還是喝了敵敵畏。
后是各處室黨支部正副書記、支部成員;
「真的?」
投資代表團團長和團長太太的臉上,就有點不是顏色。當然不是慍色,而是收斂了許久,而終於覺得不必再收斂的輕蔑。
這可怎麼得了,難道這些耗子真成精了?!
費萍一聽,頭一仰,把一杯酒全乾了下去。
「她得聽!她要是不聽……」唐炳業看看上湯的潘嫂,就沒往下說。
唯一的問題是,由於幹部不足,在考慮換屆人選的時候,只好讓一些久經考驗的同志身兼數職。由於保密工作,以及內外有別,有關這些問題的考慮,那些調皮搗蛋分子,以及企圖另立山頭的耗子愛好者,如同蒙在鼓裡,甚至蒙在不鏽鋼的悶罐兒里,他們在會場里,像迷途的羔羊,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有人抗議說:「這是黃色錄像啊!快報公安局,再不報,咱們全得進號子里去!」
「好了好了,人到齊了,咱們是不是抓緊時間,開個核心會,把理事會前的一些準備工作研究一下。」唐炳業興緻極好地招呼著大家。
潘嫂不是不講理的人,今天的飯,的確有些水多。因為她做飯的時候,老是心驚肉跳地想著他們赤條條地抱在床上的情景。其實菜里的鹽也放多了,他們是沒吃出來,還是沒來得及說?想著想著,床上的那兩個人,就變成了她和老金。為什麼不能變?看,他們那樣幹了之後,飯還不是照吃,報紙還不是照看,玉枝還不是照說她做的飯不是水多就是水少,唐炳業不是照舊吩咐她為院子里的花澆水……他們誰也沒有因為他們該不該赤條條地摟在床上,並讓人抓個正著而慚愧、而理虧、而有些許不來勁兒地活著。
…………
於是,便有些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的老同志,揚言要成立一個研究既非猛獁,也非耗子,而是由猛獁和耗子雜交而成的某種動物的研究協會,以保持他們的純潔性。
見了香荷,她也沒有負罪的感覺。
逢到沒有社論的時候,費萍就給她念《革命選集》。幾十年聽下來,菊嫂已會背誦不少篇章,在費萍的倡議下,一個叫做「讀革命書,做革命人」的委員會,舉辦了「讀革命書,做革命人」大獎賽,費萍攜菊嫂參賽,結果菊嫂獲得了一等獎,費萍獲得了培養革命新人獎。當場,費萍就把獎給她的那套精裝的《革命選集續集》送給了菊嫂。於是,評獎委員會又立馬決定為費萍增設一項新獎,即「無私奉獻獎」。
玉枝的聲音反倒更大了:「聽見怎麼樣,你當人家不知道哪?這個家,比這笑話還笑話的事,多著呢!」
叫結就結,不叫結就不結。就像那些不斷更改的計劃或是命令,純屬情況正常。武建新也看不出,和香荷結婚或是和費萍結婚,有什麼原則性的區別。他覺得,女人嘛,蒙上腦袋,下面都是一樣的。就像平日里常吃的那道「扣肉」,下面墊的是霉乾菜。要是墊的小油菜,或是油豆腐、千張,那蓋在上面的,難道就不是肉了?
穿過他總想避開,又總是無法避開的猛獁骨骼陳列廳,唐炳業來到了協會辦公室。奇怪的是,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嘴上都套了一副硬塑料制的猛獁長牙,就像套著一副馬嚼子似的。而且戴著這副長牙的人,自我感覺良好得像是女人們穿上了流行的黃裙子。
費萍說:「這種場合有你說話的份兒嗎?別以為給了你一個什麼獎,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你當你那個獎,真是給你的哪。」費萍的聲音不大,就像拿著攮子往肉里攮,動靜不大,只是撲哧撲哧地響。
費萍羡慕香荷,到了這把年紀,還有如此結實的一個胃,以及顯然結實的其他。

「只要你們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發現,除了你們的『猛獁研究協會』之外,到處是我們的天下,你我之間的局面,已呈廣大農村包圍城市之勢。
「只好這樣了。」費萍收好大鍾,就去開冰箱,看見菊嫂買的肉,拿起來掂量掂量,總覺得缺斤少兩。就舉著那塊肉進了廚房,問菊嫂:「這是一斤肉嗎?」
潘嫂知道,不管什麼原因,反正她在餐桌上吃不飽,只要她到廚房來,潘嫂總會給她弄些吃的。
「三、不可妄稱耶和華和你上帝的名,因為妄稱耶和華名的,耶和華必不以它為無罪……」
怪不得玉枝老是向她,或向秘書打聽唐炳業的行蹤:
菜很豐盛,穿紅著綠、婀娜多姿的女服務員,端著盤子在各個桌子間穿梭般地來來往往。似有似無、擰來擰去的音樂,就像為她們的蓮步、為她們開衩很高的旗袍、為懷著各種動機在這裏享受的人們,適時地添加某種推波助瀾的激素。
「喝『可樂』。」香荷筷子一甩一甩地指揮著女服務員,給費萍斟一杯「可樂」。
唐炳業上了火。大便乾燥、小便赤黃、眼角上長滿了黃綠色的眵目糊、爛嘴角、舌苔厚膩、舌頭上起泡、牙根兒疼、腮幫子腫起一個大包、一張嘴就能嗅到一個消化不良的惡臭……
這樣一想,費萍是不會讓問題變得複雜起來的,變得複雜對誰有利?若是對自己不利,為什麼要讓它複雜起來呢?可她怎麼也不能相信,保姆是不偷,或不從菜金里扣主人家的錢的,和菊嫂的矛盾,大部分由此而生。要說她如今的生活里還有什麼苦惱,甚至痛苦的話,也就是它了。這不,她還得反過來做菊嫂的思想工作。
既然政策有了改變,「公民行為研究中心」那幫子人,也就沒了轍。唐炳業這時亮出喜歡「出藍」的牌子,就像算準了時機,早一步太扎眼,沒準兒還惹來禍端,晚一步,又開不了風氣之先。
而剛剛自動辭職的理事長則想:就這十誡?如何能概括做人的品質?既沒有上升到理論、理想的高度,也不夠全面,算是歷史的局限性吧。
火災給會員們造成的經濟以及心理上的損失還未消解,耗子又在廢墟里做了窩。那裡的耗子像貓一樣大,它們叫起來,也像貓一樣「喵喵」的,而不是「嘰嘰」的。看卦的就說是邪象。
「大米白面,一年四季,頓頓有炒菜呢。」
不借給錢,幫著找個好大夫也行,可是他們家的人,真能狠下心來不聞不問,就連母親動那麼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手術,香荷和唐炳業也沒上醫院看望過母親。
提起小會發言,唐炳業也是深知其害的。前不久,自然科學研究總部,召集各部門的代表人物開個吹風會,範圍極小。唐炳業本以為在這樣的會議上,不會發生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沒有很好地布置自己的人馬。
菊嫂假裝沒聽見,悶著頭只管喝湯。
「和平賓館。」
所以丈夫死的時候,玉枝並沒有掉多少眼淚,她想得更多的是,她不能白白地讓唐家盤剝一遭。
那隻公耗子又跑上屏幕,說:「對不起,這裏恐怕有個誤會,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剛才那位女士根本不是耗子,而是你們當中的一個巫師,本來我們不想參与你們之間這些我們不但不懂,也完全不內行的事,可是它竟然冒充我們耗子,說了那麼多不利於團結的話,我們政策法規司的司長,不得不指示我出來闢謠,聲明它不是我們耗子,它的所作所為也有損於我們耗子的尊嚴。我們即使有不同意見,也不會採取這種做法。我們的思潮研究所所長認為,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應該引起大家的警惕……」
特別看到唐炳業和玉枝赤條條地抱在一起后,更是難以克制和老金偷|歡的誘惑。老是想:我要是和老金那樣抱在一起,是個什麼滋味?
她恨這個屋頂下的每一個人。
可是潘嫂無論如何也不肯從箍腰的水平上再進一步,她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她就是提高不了。也許她覺得那種事,無論如何得和自己男人幹才行。所以她既盼著和老金的相會,又害怕和老金的相會。
唐炳業首先發出驚訝的疑問:「竟然還有這樣的學科?世界豈不亂了套!」
終於熬到閉幕式,終於熬到會議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即按照會章,對下一屆理事候選人,以及下一屆「猛獁研究協會」各級領導幹部候選人,履行投票手續。
唐炳業一抬頭,看見那隻穿著$10000皮鞋的耗子,趴在禮堂的大吊燈上,對著他竊笑。接著,「后電腦」又亮了,亮了之後,又是緊急會議的實況轉播。
她卻淡淡地說:「沒什麼了不起,如今這樣的差事有的是。」
比之香荷,比之在這裏吃請的「猛獁研究協會」袞袞諸公,他不是為有沒有耗子而過於憂慮了?
香荷說:「別吵了,秘書長就在外廳坐著呢,讓人聽見怎麼好,家醜不可外揚啊。」她推著唐炳業往她的房間里走:「先喝口茶,緩緩氣,別一臉的怒氣,讓人一瞧就知道家裡出了事。」
其實她和老金什麼也沒幹。雖然老金壯得像頭種牛,可卻比不上唐炳業的風流。
見到那些似曾相識的東西,他才感到很久沒到香荷的房間里來了。
但是她想錯了。
讓不讓娶老婆問題不大,問題是那個「級別」的作用,如今更加發揚光大,不但影響他們的今生今世,還影響死後的一些事情,諸如喪葬的規模、悼詞調子的高低、骨灰盒子放在什麼地方、遺孀的待遇等等,讓人萬萬小視不得……
有時候沒有社論,有時候社論一篇連著一篇,逢到一篇連著一篇的時候,菊嫂就知道要有事了,有人就要成為這樣那樣的「對象」了。
那時候,她對唐家還沒有現在這樣高的覺悟和認識,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她從來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見和想法,更不要說和他們一論短長。
秘書長那莊嚴地一揮手,讓武建新想起了發射洲際導彈的場面。武建新不像唐炳業那麼緊張,不論怎麼選,他反正只能是個沒勁的會長。
只聽那女人說:「婆婆?你先說說我的公公在哪兒,我沒有公公,哪兒來的婆婆?」
「那你就留著,總會有用的。」
「七、不可姦淫;
「……好像是個記者。」
只見她的舌頭往左一拐,就從左邊的嘴唇和牙床之間,挑出一塊草菇,她把那塊草菇嚼巴嚼巴,又咽了下去。只見她的舌頭又往右一拐,又從右邊的嘴唇和牙床之間,挑出一根霉乾菜,她把那根霉乾菜接著嚼巴嚼巴,也咽了下去,連費萍也不得不驚詫于香荷的舌頭,何等之靈活,香荷的口腔,何等之空闊。
「后電腦」果然又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地熱鬧一番,然後又開始出現畫面。可這次出現的不是候選人的名字,而是一隻耗子。那耗子戴著一副Playboy牌的眼鏡,蹺著二郎腿,坐在義大利造的真皮沙發上。由於蹺著二郎腿,人們就看到了它鞋底上的價格標籤:$10000。
武建新說:「嗨,留著送人吧。」
天亮了,潘嫂看著漸漸發白的窗戶,反倒感謝起把她關在大門外的唐家,讓她從今天起,開始一個新的生活。
一吸就會產生與現實完全不同的幻覺;
潘嫂實在不明白,就算她交男朋友,和他們有什麼關係?礙得著他們什麼事?她又沒耽誤這裏的工作,更別說今天是她的休息日。
武建新和唐炳業乾脆利索。香荷卻不怎麼買賬,她想,什麼同舟共濟不同舟共濟,反正是來賺錢的,賺了我們的錢,吃你還不是活該。她愛看不看地看了看團長太太,莫名其妙地覺得她也不過是另一個玉枝,香荷恨所有的「玉枝」。
什麼叫她的時候到了,她也不十分清楚。
一見如此,大師也沒敢來假招子,實打實地讓那些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的老同志,好好地睡了一睡。
潘嫂說:「他們一看那種帶子,就把門鎖上了,我上哪兒學去。」
唐炳業便忘了不論是自己的敵意,還是氣餒、還是快意:「好說,好說。」
他覺得這些戴著塑料猛獁牙的人,是成心噁心他,這甚至是宣布背叛他的一個形式。
玉枝是擔心她對菊嫂,或是老金說什麼嗎?她就是說什麼,也不會在電話里說。
這時,有人按門鈴。
接著又好好研究了一下,左右兩旁蒞臨大會的各級領導,一個個也都是慈眉善目,花白或全白的頭,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地顫顫巍巍。
唐炳業慢慢地呷著茅台。他還是喜歡茅台,不管電視上宣傳這種酒或那種酒,得了什麼國際金獎不金獎,他就認準了茅台。家裡也有許多人進貢的洋酒,拿破崙XO什麼的,一瓶就是六百多塊兌換券,可喝起來總有一股藥水味。那些酒,全讓玉枝收了起來。香荷想不到這些,她想到的、把著的,凈是那些盆盆罐罐:湖南臘肉、福建蘆柑、四川豆瓣什麼的,那些東西全加起來,也頂不上一瓶XO,即便香荷想的到,也不是玉枝的對手。想到這裏,唐炳業看了看吃得旁若無人的香荷,心裏湧起一些愛憐。吃吧,好好吃吧,他想。
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了。
武建新估計,唐炳業也想弄個畫家噹噹,可能是受了那個人的影響。
它翻了翻手裡那一摞紙:「其中表現最積極的就是你們的秘書長,前前後後向我們打了八十一次報告,我們決定,最近就為他做變種手術,因為赴美參加耗子年會的代表團,下個月就要動身了。」
武建新想,不錯的辦法都是我想出來的,可是掌握實權的第一把交椅,卻是你坐。一旦對外、對上說起猛獁研究事業的發展,也是在唐炳業同志的領導下如何如何……但是,為了猛獁事業的發展,當然也是為了那雖不是第一把交椅也是第二把交椅的發展,武建新撇開個人得失,繼續為即將召開的理事會獻計獻策:「頭一天,先給工作人員辦個卡拉OK,打打氣,醞釀醞釀情緒,培養培養臨場氣氛,訓練訓練實戰經驗,以保證我們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
就在不久前,香荷機關里的一個女同志,被丈夫捉姦在床,她丈夫不但鬧到法院,還鬧到了機關。
費萍主張少吃雞鴨魚肉,說是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壓、冠心病。他們確實很少吃雞鴨魚肉,他們吃營養葯,葯里什麼全有了,還是進口的。
這種事防不勝防,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費萍說得跟真的似的,菊嫂每每就讓費萍這樣說得又信又不信。
至於不可妄稱上帝的名,除了摩西和極少數的人,誰也沒見過上帝。就連傳達上帝旨意的摩西,又有幾個人見過?誰知道那些話,上帝說了還是沒說?所以說,妄稱上帝的名,或不妄稱上帝的名,是無法考證的,只有信而由之。
只有香荷,勇敢地站起來,對準另一隻鴨腿,狠狠地戳了過去。可是那盤樟茶鴨子摞在一桌菜肴的正中,距離消耗了香荷筷子頭上的士氣,她不得不踮起腳尖,才擰下另一隻鴨子腿,而且擰得很沒有氣勢,反而顯得她不過是想吃另一隻鴨子腿,除了想吃另一隻鴨子腿,沒有別的。
「怎麼會呢?我不是先敲你的窗,而後你給我開的大門嗎?」
「我才不看報呢,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什麼報紙我都不看,這個世界上沒真的。」
歇著歇著,菊嫂就睡著了,一睡就睡到紅梅他們回來的時候。
不要說是晚上,就是白天,他也會把她扒個精光,爬上身來。從前他還知道避一避人,至少是避避那個婆婆香荷。那時,他只在香荷轉過臉去的時候,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捏一把,那一把捏得很實在,讓她一連幾天都記得,有人在上面做過手腳。
唐炳業深知,這種時刻,必須有一個大智大勇的人站出來,才能鎮住場面。要是沒有大智大勇的人,有個大不要臉的人站出來也行。所謂人民,其實就是群氓,他們需要的是忽悠、吆喝,而不是文明的教導。
外國人專門要他的畫,特別是北歐那些有錢國家的人。後來他乾脆不搞猛獁了,只管用噴壺噴畫。外國的報紙、電台、電視台、雜誌社採訪他時,問他何時開始學畫。他說,自五歲起就開始了,在繪畫基本功方面,有過嚴格的訓練云云。
從那天起,玉枝就恨上了潘嫂,雖然潘嫂闖見或是不闖見他們在床上,都是那麼回事,但親眼所見與矇著一層紙,到底不同。
會場上於是便響起一陣鬼哭狼嚎、由高到低的「嗷——嗷——」聲。
唐炳業難道以為,他那身褶子皮、嘟嚕肉,真有什麼可愛之處嗎?!
說不定,連巴結也巴結不上了。
玉枝更是囂張,大白天的,卻穿著一件很開放的睡衣,坐在客廳里吃蜜餞。兩條腿搭著,前襟從拱著的膝蓋處敞開,看得出,她連底褲都沒穿。香荷沒看見過這件睡衣,可能是唐炳業新給她買的。香荷首先想的是,唐炳業從來沒有給她買過這樣奢侈的東西,她到現在穿的還是潘嫂縫製的睡衣,不由得為自己的寒磣無限悲涼。
唐炳業好酒量,一仰脖子,見了杯底兒。抿了抿嘴說:「關係深,一口悶。」
他們立刻感到自己的狹隘,目光短淺,不善總結,不能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不能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到實踐,不成熟,不到家……同時他們也感到了一種隱秘的危險,可是他們又覺得,這一切來得正是時候,真是天助我也!
費萍走時沒有交代晚飯吃什麼。就算她交代了,裝糧食的柜子也鎖著,而鑰匙掌控在費萍手中,沒有鑰匙,拿不出米面,飯怎麼做?
有時她想,她怎麼能讓這個渾身上下冒著棺材味兒的老傢伙躺在自己身上,干起這個營生來了?可能就是想讓這個「光芒萬丈」的家,不那麼光芒萬丈一下。除此,她當然也不能不為自己做一些實際的打算。
那聲嚴厲色的人繼續說道:「也不能讓人們知道,Y國的『猛獁研究協會』已被推翻,協會書記的腦袋也被炸得稀巴爛……我們要封閉電台、電視台、報紙、雜誌,甚至郵政部門,總之,一切大眾傳播媒介,我們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另外,也要做最壞的準備,組織一個精衛團,挑選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的神槍手,以保護猛獁事業的骨幹力量……」
但是,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召開代表大會,無疑是拿「猛獁研究協會」的read.99csw.com大好前途冒險。
於是她從台階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懷著一種寬恕自己的心情,坦然地離開了唐家那灰色的、雕木刻花的大門。
究竟早死一些對她有好處,還是晚死一些對她有好處?
菊嫂覺得潘嫂說得有道理,果真拿著買葯的發票找紅梅報銷:「你能不能給我報銷這葯錢,我可是為了給你傳電話才凍感冒的。」
菊嫂稱不出來,也量不出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給我報銷一半也行。」
「什麼?你說什麼?」唐炳業從床上坐了起來,到了他這種力不從心的年齡段,聽一段奸|情的樂趣,一點不亞於親自操作,「你說他們睡過?」他想起老金種牛般的體魄,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妒恨,也想起多年前潘嫂對他的拒絕,假惺惺做出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呸!貞潔烈女也是你做的嗎?如今現原形了吧?
菊嫂一聽拍電視,就想到電影明星什麼的,菊嫂什麼都不崇拜,就崇拜電影明星,她興奮地、無限崇拜地對著費萍發出一連串地「哎喲,哎喲……」「哎喲」是菊嫂對某件事物的最高讚美,除了「哎喲」,什麼詞兒也不如這個「哎喲」頂勁兒。
唐炳業有些年月沒上火了,最近卻上得很來勁兒。
…………
費萍的眼睛不由得又向四周一掃,坐在對面的那個女人,還在直勾勾地盯著香荷。好像她根本不是來這裏吃喝,而是專門來盯她和香荷的。眼神里沒有一絲友善,而是鄙夷、憐憫、譏諷的組合,雖然她現在盯的不是費萍,費萍卻有了唇亡齒寒的戒備和敵意。
這些想法,雖然還在私下流傳,但已引起唐炳業的警覺。大好的猛獁研究事業,決不能斷送在讓幾隻耗子嚇破膽的會員手中。一個與一種古老學科有關的科學研究協會,突然不研究科學而研究起耗子,而他這個「猛獁研究協會」的書記,也就變成「耗子研究協會」的書記,豈不成了天下奇聞。
他忽然覺得,像是在哪兒見過這位謝了頂的團長:兩腮塌陷,面孔黝黑……想起來了,最近上映的一部反映解放戰爭某大戰役的巨片中,有個被俘的國民黨軍長,長得就是這個模樣。這一小小的發現,使唐炳業的精神大振,剛才那點氣餒,也就被這陣快意淹沒。他果斷地抄起筷子,心裏想:吃,吃他媽的吃。
「您喝點什麼?」
領頭的武裝又對全場的人說:「我們是奉命執行任務,不負責清查工作,你們全得跟我們走一趟。」說完,就轟羊似的,用電棒轟著會場上的人,一串一串往外走。
鄉親們果然嘖嘖有聲。
想不到菊嫂麻利地說:「行,咱們就算算賬,該我賠你的錢,我一個不欠;你們欠我的,一個也不能少。別的先不說,就說我在你們家呆了這麼多年,我休息過幾天?你把占我休息日的錢,先算給我再說。」
秘書長彙報說:「趁開會前的這些天,我們去看望了住在本市的理事和常務理事,特別是前一階段,從實質工作上拉下來的理事,並徵求了他們的意見……」
不過費萍沒有拿筷子橫掃那盤草菇炒鮮貝,她只舀了一勺。舀的時候,還沒忘記用眼睛向四周一掃。一掃之下,就瞥見對面那個年輕的女人,直勾勾地盯著她和香荷,主要是香荷。
「坐過汽車嗎?」
這話立刻遭到許多人的反對:「這是投降主義,也不能因為形勢不利,就說猛獁是不存在的、臆想出來的東西。越是風雲變幻,越是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防止修正主義、和平演變思潮。」
「等老太婆回來我就跟她要存摺。」
那隻耗子,發出與它的眼鏡、與義大利真皮沙發、與$10000十分協調的微笑。
「這還用問。不過我也不怕,我想好了,租間房子,給人縫活兒。現在這個活掙錢不少,我的活又好,不怕沒錢掙。」她翻身摟過老金,「咱們也方便多了。」
想明白之後,潘嫂安安靜靜地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來。
這會兒,唐炳業真切地感到了髮妻和野女人的天淵之別。
唐炳業感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困惑。
只有秘書長,心懷叵測地大喊:「停機!停機!」
一說感冒,紅梅就不答茬兒了。一沒話可說,二再看什麼吃的都沒有,更加吵吵肚子餓了。紅梅的丈夫就從前院拿來餅乾,「先吃些餅乾吧。」他說。
菊嫂說:「那可不是給你孩子洗衣服的補貼,那是因為我要走,奶奶給加的。」
「沒有多少活兒,就是做做飯,洗洗衣服,買菜有公務員,管家有秘書。」
「送誰?該送的,人家自己怕也有十個八個了,不該送的,這樣的禮物也過重了。」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蒂是我們的。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我們的前景不是越來越疲軟、越來越滑坡,而是越來越看好,就像你們常說的那樣『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武建新很為氣功的效果擔憂:「那個氣功大師不會是個騙子吧?要是騙子,咱們可就砸鍋了。」
唐炳業看到知心人都已到齊,就張羅著開會。唐炳業喜歡開會,只有在開會的時候,他才感到生命的充實,才能發現一個與平時完全不同的自我:那樣的輝煌,那樣的足智多謀,那樣的如魚得水,那樣的絕處逢生……那樣的可以忘記不開會時的山窮水盡、委瑣、空虛、寂寞、孤獨、鬼祟,乃至恐懼。
「我坐月子的時候,你媽給我吃過什麼?我給你們家養的還是頭孫呢。菊嫂知道,連一隻母雞也沒有給我吃過。雞吃不成,我要個雞蛋吃,你媽就讓菊嫂煮一個。吃飯的時候,當著全飯桌的人,把雞蛋往我的面前一放,還說『紅梅同志,請吃雞蛋』,她以為是我想吃哪,我是為了孩子。結果怎麼樣?鬧得我還沒出滿月,孩子就沒奶吃了,還不是得給孩子訂牛奶?省錢了嗎?錢也沒省下,孩子還凈鬧病,到現在身體都不行。」
會場上更亂了,有人喊道:「不是說電腦嗎,怎麼又成了『后電腦』?這不是愚弄群眾又是什麼?我們把你們捧上了台,你們不好好按我們的旨意行事,給我們搞兩面三刀、瞞天過海呀?不行!你們得好好給我們說道說道,你們要不給我們好好說道說道,我們能讓你們怎麼上台,也就能讓你們怎麼下台。」
想起玉枝,唐炳業就分了心,猛獁、理事會、立場、資產階級什麼的,立刻就被玉枝從腦子裡擠走了。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思緒從玉枝身上拉回來。這一走神兒,他的才智顯然損失大半,對於如何解決到會人少的問題,他也沒有提出什麼更具體的有效措施:「這樣吧,這次的伙食,就搞個中等水平,紀念品嘛,事先不做宣傳。」
「不提資產階級怎麼行?咱們有時候還得用呢。不能老提,也不能不提,什麼時候提,什麼時候不提,以及怎麼提,都有講究,要看時機。不過這些人也很會利用我們的旗幟啊,所以我老是說,要改變一下我們這個協會的成分,打亂這些人在猛獁研究事業方面的一統天下。我們應該從基層直接吸收會員,擇優錄取。那些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多少年來苦於沒有出頭露面的機會。在猛獁研究這一科學領域,多年為那些所謂猛獁研究專家所掌握,不論在學報上發表論文、出版著作,還是出席國內外各種專業會議,或是接受國際、國內各種榮譽、獎勵,全讓他們包了。就連我那部《猛獁的妊娠反應》,一直讓出版社壓到現在,也沒有出版嘛,更不要說那些在基層搞研究的人了。現在,只要我們給他們一點好處,他們就能忠心耿耿地為我們工作。同時再給他們許些願,告訴他們,下一年的『猛獁研究國際年會』將在世界名城摩爾哥德斯召開,我們準備派一個五十人的代表團參加,誰能去,誰不能去,全看他們在擁護猛獁研究還是擁護耗子研究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的立場和態度了。」
費萍用手指扒拉著那塊肉,眼睛卻斜睨著菊嫂的面色:「現在請個阿姨不但價錢大,脾氣也大喲,真是請不起啦……」
潘嫂也不高興,心想:早給你?怎麼給?給到床上去?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唐炳業當然不會對玉枝說到,半夜三更,讓潘嫂到他房間補漁網的事。
香荷便如此這般地繼續活在這個家裡,並不像想象的那麼痛苦,只要他們不當著她的面摸來摸去,蹭來蹭去。再說,她也找到了排遣痛苦的辦法。
費萍就想,幸虧有這一瞥。
武建新就想,幸虧當年沒和香荷結婚。香荷差一點成了他的老婆,可他那時的「級別」,還不夠娶老婆的資格,所以香荷就嫁給了唐炳業,否則今天就是他帶著香荷來赴宴,而不是帶著費萍來赴宴了。
它搖搖手裡那一摞紙:「希望我們的醫生給他們做一個變種手術,使他們變成一隻只耗子,以便和我們一同去美國參加耗子年會。」
唐炳業的粗聲粗氣,有一種讓秘書長這種人矬下去的氣勢,秘書長趕緊丟下肚子里的盤算,輕而易舉地就把他那份厚重的忠誠,一門心思地投放到唐炳業和武建新的腳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為了表示這份忠誠的厚重,秘書長又神秘,又賣弄地停了一停,以為這會引起唐炳業和武建新更多的注意,結果他們誰也沒表示出更多的興趣。秘書長只好自己給自己助興,訕訕地笑著往下說:「我覺得念名單啦、鼓掌啦、組織工作人員坐在會場四周啦、卡拉OK啦、搖滾樂啦、鑼鼓點子啦……都可以省略,我的一個表侄最近剛從海外回來探親,他在海外研究的是一種和電腦有關,可又不是電腦,而是一種叫做『后電腦』的學科……」
老金是司機,和保姆到底不同,而且是武建新的司機,如果他對老金說點、做點什麼,武建新對他說的、做的,可能比他還多,何況他還不是沒的可說。「我明天就讓她滾蛋,我還要給她們鄉政府寫信,看她回去后,有什麼臉見那些父老鄉親。」
或者:「這些蜜餞是爺爺從東安市場買來的嗎?」
「豎起招兵旗,總有吃糧人。給他們找個大賓館,住得好一點,吃得好一點,通知上再寫上,贈送貴重禮品,不怕他們不搶著來。」
在家的時候,他不大和香荷搭話,為的是減少麻煩,只有帶香荷出來參加參加活動,算是對香荷的一種補償,反正正式的場合,也不能帶玉枝出席。
湯麵做好了自然是先盡紅梅兩口子吃,等到菊嫂吃的時候,真是只剩下湯了,好在她在這方面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早給自己留下一碗。
武建新說:「我擔心有些老頭子不上理事會名單不行,否則外人看來,我們這個協會,就不像學術性的協會了。是不是上幾個?反正那些老頭子也不大願意多事,問題是一定要想辦法讓現任的理事長自己提出因年事已高只任名譽理事長的要求才好。你說怎麼樣?要是決定這麼辦,事先就要做好準備工作,解決了理事長的問題,才能做到一元化領導。」
「還回來嗎?」
「那也是你的兒子,文件也是你交給他的。他哪兒有看那種文件的級別?」
她渾身酸懶,也有些咳嗽。前幾天晚上,為了給住在前院的紅梅傳電話,急急忙忙地沒穿外衣、沒戴圍巾就跑了出去,凍感冒了。
有時菊嫂覺得自己變得很惡,從前她可講不出這種一點面子不給別人留,結果也就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自己留的話。這種話,還是人說的嗎?可她就這樣紅口白牙地說了出來,連磕巴都不打。
台灣來的投資代表團不斷勸酒,謝了頂的團長話不多,後來唐炳業發現他吃得也不多,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並且說得一口四十年代的京片子:「唐先生,您請,請,甭客氣,酒菜不好,您多包涵。」唐炳業就有一種舊社會的感覺。
只說「來人」,又沒有具體的載體。加上武建新有氣無力、虛張聲勢的指揮,作為第一把手的唐炳業又沒發話,秘書長平時又只知圍著唐炳業的屁股轉,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囂張勁兒……人們這會兒看笑話還來不及呢,誰願意出頭露面管這個事。
「你看,我們不是早講好了,大家有什麼意見,放到桌面上來說,開誠布公,說完就完,別往心裏去,這才是人和人之間的正常關係,不要一來就撂筢子嘛!」
儘管香荷的眼、手、嘴,甚至腦子都在忙活,可她沒有忘記兼顧一下費萍。她們可以說是莫逆之交,幾十年前,還在那個後來才光芒萬丈、萬人景仰的小縣城時,她們就是小縣城裡那所唯一的醫院的護士了。後來又都跟著自己的丈夫,輾轉進了京城。幾十年來,她們一起經歷了各種各樣的風雲:經常需要彼此佐證她們偷過或是沒有偷過一隻雞;說過或是沒有說過,某位大人物吃多了也如凡人一樣地放屁……
「報告雖然寫好了,還得有人作,開理事會,自然就得由理事長作這個報告。唉,想當初協會成立時,受某些錯誤思潮的影響,選了這麼個老專家當理事長。這老傢伙太倔,根本不聽招呼,偏偏社會聲望又高,不好隨便把他拿下。這講話稿倒是起草好了,他要是不肯照著念,怎麼辦?」
他什麼時候死?
光「猛獁研究協會」差不多每周就有一次或大或小的宴會,還不算唐炳業在其他協會、委員會、商會以及什麼外貿公司、服務公司、汽車公司、食品公司、房產公司,專利局、專利研究所、專利事務所,四十年大事記、五十年大事記、各種年頭的大事記,各種年鑒、手冊、彙編……兼任的董事長、總經理、顧問、主任、會長……
可是這次的特區之行,卻半途而廢。她那堅如磐石的肚子,出了問題。剛到廣州,她就拉肚子了,她本想堅持到底,可什麼葯也不管事,肚子還是一瀉千里、止也止不住地拉,只好提前回京。
「那我走就是了。」菊嫂撂下正在煮的麵條,說著就把袖套、圍裙解了下來。
人們就白眼那可惜了這屎尿的人。
「上哪兒開會去了?」
唐炳業這一嚷,反倒把他的自信嚷回來了,會場上那些沒頭沒腦的代表,此時就像有了頭羊的羊群,情緒很快恢復了正常。
評獎委員會主席歪著他很瘦的腦袋,用很濕、很黏的眼睛,感恩戴德地看著費萍,還用他乾癟的胸膛,擋著會場過道上擁擠的人群,喊出響亮的聲音:「同志們,讓費萍同志先走!讓費萍同志先走!」
「一、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2010年8月修訂
「哪個騙你。」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對自己懷疑起來。再讓她回到一年四季也不能直腰的土地上,她還能幹嗎?她下意識地扭了扭鞋裡的腳,黑平絨的布鞋做得很合腳,白毛邊的底子軟軟的。那殘冬未盡,便得赤腳泡在冰茬兒的稻田裡翻地的日子,已經遠得不可追憶了。
有人厲聲說道:「……穩住,穩住,不然我們就要掉腦袋了。現在只有這個辦法: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猛獁是不存在的、是臆想出來的一種東西……」
有些菜,她確實不愛吃,好比海螺、鱔魚、甲魚什麼的,她說:「腥氣,從來沒吃過。」後來也就吃了,現在更是點著吃。不但點著吃,還知道什麼部位最好,比方吃甲魚只吃裙邊。
突然,一片刺耳的、響徹天上地下的警報聲,掩蓋了七嘴八舌的實況錄音。接著,許多全副武裝的人湧進了禮堂。一個領頭的武裝,對著亂作一團的人等喊道:「不許動!誰動我就斃了他!」
總而言之,喝敵敵畏那檔子事,給潘嫂留下了十分可怖的印象。其實在鄉下,這種事要簡單得多。好多所謂的「事兒」,可不都是城裡人造出來的?
一吸就能把謬誤變真理,或把真理變謬誤;
老金不說話了,只是「嘰嘰」地笑。
唐炳業常常感到恐懼。
散會的時候,她對評獎委員會主席說:「老武一直在念叨你,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坐坐?」
好不容易有個人彼此覺得還行,偏偏讓唐炳業給攪黃了。
整棟房子一點聲息也聽不到。潘嫂想,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該出門的出門了,現在做午飯還早,收拾房間最好,大家的鋪蓋早該晒晒了。
一般說來,唐炳業不滿意潘嫂的回答,可是當著香荷,又不好再追問下去。
1991年6月15日完稿于北京
可是不一會兒工夫,秘書長的表侄就宣布,他制服了電腦里的病毒,請大家繼續收看選票的統計實況。唐炳業想,可惜秘書長的表侄是個博士后,而不是「后博士」。
費萍就想起當年的一部蘇聯電影,裏面有個鏡頭,和眼下的情景差不多:在一次會議結束的時候,一個反革命分子,為暗殺列寧,故意擋在列寧和警衛、革命群眾之間,他也是這樣喊道:「讓列寧同志先走!讓列寧同志先走!」結果列寧失去保衛,遭了敵人的暗算。
省下了自己的餅乾,並不等於紅梅的氣就省了下去,她積攢在肚子里的氣,海了!
可玉枝為什麼說「老」也不合適,飯里水多,不就百年不遇地這一次?
香荷大鬧了一場。鬧也白鬧,唐炳業威風不減當年地攤了牌:「話說清楚了,我也不想離婚,可是女人照樣要搞。你說吧,你是想繼續呆在這個家裡,還是想掃地出門?你要是還想呆在這個家裡,就只當什麼也沒看見。你要是給我來那套上告『陳世美』,我就把你掃地出門。」
而秘書長的眼色,更是頗有深意。
武建新知道,唐炳業早就在為參加那個年會做準備了,聽說他還找了不少有才華但還沒有冒頭的畫家,給他畫了不少畫,算是他的作品。在下一年的「猛獁研究國際年會」上,唐炳業將以猛獁科學研究者和畫家的面目出現。現在國際上正流行一個某方面的專家加上一個畫家或芭蕾舞演員、作家的頭銜,這樣他很快就能躥紅。
對方來電話約會,唐炳業或是不轉告她,或是不叫她接電話。
武建新說:「我沒拿你的錢。」
要不是福,又怎麼講呢?
香荷對唐炳業說:「現在的人可真嬌氣,還沒把她怎麼樣,她就喝敵敵畏了。從前咱們不是經常接受這樣的考驗和幫助嗎,而且比這厲害多了,咱們誰想過喝敵敵畏?」
香荷正在用牙齒撕咬蝦皮:她的脖子往前奓著,倍加小心地提防油水滴灑到她那咖啡色的小西服上去,所以連頭也沒往武建新這邊擰,只把拿著酒杯的胳膊,往他這邊一橫,差點把她左手那位太太的筷子打翻在地。香荷不是怠慢他,更不會為幾十年前和他的那點舊情而尷尬,她實在是騰不出正在忙活的嘴。她的嘴被食物撐得太滿,每當她的牙齒嚼動一下,她的兩腮,就往外猛地一奓。
所以,此時他冷眼靜觀會場上的「演出」,勉勵自己,為了將來,要牢記每一個細節。記它幹什麼,武建新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早晚有用。
那些耗子,在每張桌子上竄來竄去,伸出爪子,撓撓屁股,又撓撓鬍鬚,一屁股就坐在桌子中央的大拼盤裡,往東伸伸爪子,又往西伸伸爪子,好像勸大家不要客氣,多吃一些……
他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是否把這些隱蔽極深的想法,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唐炳業瞻前顧後地想了又想:「不行,舉手也不行。要知道,有時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唐炳業就「真理有時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問題,列舉了不少實例,其中自然少不了列寧在第二共產國際的境遇,等等。
接下來,是討論調整理事名單的問題。唐炳業說:「……如何通過是個問題,但不能搞投票。因為現在的會員,普遍來說還不具備投票選舉的素質,一搞投票,就很難控制局面了,特別是不能搞差額選舉。『藍黨』從前搞差額選舉,就差出了不少問題,連他們的主席也給差下去了嘛!我們應該引以為戒……我們雖然搞的是猛獁研究,可是也不能脫離社會實際,走純科學的道路。現在的情況,複雜啊……可是不通過一下也不行……」唐炳業覺得這個問題相當棘手。
玉枝站在窗帘後面,踮著腳尖往外瞧。
耗子嘻嘻地笑著,鞠了一個躬,就從熒光屏上消失了。
唐炳業說:「你們都給我住嘴,讓潘嫂聽見了算怎麼回事。」
然後昂首闊步走向主席台,並且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倒不是想出風頭,一個「猛獁read.99csw.com研究協會」理事會議的主席台,有什麼風頭可出?要出,就出坐在最高端會議主席台正中的風頭。他是想在氣勢上壓倒那些想在這個會議上搗點兒蛋,搞點兒陰謀詭計的傢伙。
公家為唐炳業請了一個年輕的保姆,專門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唐炳業咳嗽,新來的保姆剛給他捶了捶背,香荷還沒說什麼,第二天,玉枝就把新保姆弄走了。
武建新滿意地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會議上發個消息,為了猛獁事業的繁榮,我們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也說明我們一視同仁、禮賢下士的作風,正像我們經常強調的那樣,不論上面還是下面,都會知道我們做了多少工作。」
唐炳業不太滿意地瞥了秘書長一眼,心想:這也不好辦,那也不好辦,要是都好辦,還要你這個秘書長幹什麼!「這些具體問題由你負責,就不要在這裏討論了。」
不僅新聞界要大張旗鼓地報道,有人透露,因為這筆捐款,費萍已被「出群拔萃人物委員會」「女界豪傑委員會」「准政府官員委員會」吸收為委員了。
潘嫂沒說讓老金回家休妻,然後明媒正娶地把她娶回家。也沒提老金每月應該給她多少錢,她不能讓老金白白睡了……她想的是,他們是誰也不虧誰、誰也不欠誰的,兩廂情願的露水夫妻。到了有一天,老金回老金的家,她回她的家。可是他們做一天露水夫妻,就講一天露水夫妻的恩愛。不能像唐家人那樣,每個人讓「心眼兒」墜的,只能往地獄里去。
玉枝又說:「要不還留著她,看她以後有什麼動靜再說,反正不論換誰,早晚都會知道我們這個關係。」想起早年潘嫂對自己的關照,又多少有些惻隱之心。再想想她和唐炳業的關係,還有什麼臉面可言,也就打消了一些惡念。
武建新說:「沒有,沒有,你什麼錢也沒交給我。」完全一副地痞流氓加無賴的嘴臉。
這個老笨蛋、老滑頭、老色鬼,憑什麼總壓他武建新一頭。遠的不說,前年唐炳業率團出國訪問,有關部門委任武建新在唐炳業出國期間代理他的職務。唐炳業剛一回國,屁股還沒落座,就把武建新弄到高級幹部政治學習班去了。一去就是一年,這一年裡,唐炳業調兵遣將,把所有與武建新有點關係的人,都弄出了「猛獁研究協會」,協會成了清一色的唐家天下。武建新縱有天大本事,在協會裡也是一籌莫展了。
費萍像沒聽見,照舊一臉的和氣,一臉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怎麼樣,咱們就不吃了吧?」她對武建新說。
武建新很著急,如果台灣投資代表團知道,這些耗子恰恰是從「猛獁研究協會」的火堆里生出來的怎麼辦?他們還願意把協議變成合同嗎?雖然他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耗子,但也應該內外有別,特別是不能讓人知道,這些大耗子,是從「猛獁研究協會」的火堆里生出來的。他儘力不動聲色地揚揚手,做出揮打的樣子,可是那些耗子,朝著他,又擠鼻子又弄眼,還說:「跟你逗著玩兒呢!好玩不好玩?好玩不好玩?」武建新被那些耗子逗得七竅生煙,使勁兒一揮手,「啪啦」一聲響,他把投資代表團副團長的酒杯,打翻在地上了。
可就連這湯也喝不安生,還沒喝兩口,武建新就叫道:「菊嫂,給我泡杯茶喲!泡杯好綠茶。」
菊嫂一下子戳到了紅梅的要害。在這個家裡,紅梅該佔多少便宜,費萍是有言在先的,紅梅只好閉上了嘴。
紅梅一把搶過餅乾盒,「哐當」一聲就把餅乾盒蓋了起來,說:「不許吃!憑什麼吃我自己的餅乾,我的伙食費白交啦?我不,我偏要等飯吃!」
「八、不可偷盜;
秘書長用一種大路貨的謙虛,罩住自己的得意,瞟了瞟主席台上蒞臨大會的大大小小的上級領導。心想,終於等來了這個史無前例、讓他露一手的時刻。
所以開會之於唐炳業,就像吸大麻之於癮君子,一吸解千愁:
公耗子剛剛說到這裏,熒光屏上又是一陣光點亂舞,還夾雜著噼里啪啦的巨大聲響,好像發生戰爭一般。公耗子說:「不好了!快快隱蔽,快快隱蔽!」說完,吱溜一下,就不見了。
費萍和武建新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紅梅尖著嗓子說:「您去吃請了,我們呢,可在這兒餓著肚子,等您回來開米面櫃的鎖。一個米面,又不是金子,有什麼可鎖的?」
「大小汽車都坐過了。」至於坐車去幹什麼,不過是上醫院給武建新送菜、送衣物,至於武建新一家吃小灶,她不過跟著公務員一起吃白菜熬豆腐,是略去不表的。
這樣一想,武建新就不像在「猛獁研究協會」的歷次危機中那樣力挽狂瀾、披荊斬棘,而是虛張聲勢地喊了幾嗓子:「怎麼搞的?這是怎麼搞的?來人哪,來人哪!」
客人走後,費萍鄭重其事地把她叫到客廳。說:「以後,不該你管的事,不要管。」見菊嫂還是憨頭憨腦,一個勁兒地眨巴眼睛不開竅,只好把話說白:「如果我們不叫你給客人沏茶,你就不要沏。一沏上茶,坐下來就不走了。首長那麼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處理,一天到晚老接待客人,還干不幹工作?再說,什麼人都接待的話,哪兒接待得過來,這樣的道理難道你還不懂,要我交代給你?」
先是機關黨委正副書記、黨委成員;
菊嫂只好到藥店去買,兩丸子葯就是八塊多錢,八塊多錢也沒把她的感冒治好。潘嫂說:「八塊多錢,怎麼能治好感冒,要想治好感冒,怎麼也得八十多塊。」又給她出主意,讓她拿著賬單去找紅梅報銷,「既然他們不近人情,你還有什麼拉不下臉的。」
協會裡就有這麼一個人,比較了解外面的情況,他出國定居前,關在房子里琢磨了幾個月,終於琢磨出一種用噴壺噴畫的辦法。到了國外,靠這噴壺噴的畫,發了大財。要問這財發得有多大,誰也說不清,反正連著離了兩次婚,連著給前妻、二妻半兒劈又半兒劈兩次財產,也沒把他劈窮。而且兩個老婆都是洋老婆,洋老婆索要離婚贍養費比中國老婆多得多。到底多多少,誰也說不清,就比著飛機失事算吧,死個老外賠多少錢,死個中國人賠多少錢,一算就算出來了。
團長太太似乎要讓香荷更加不快,與唐炳業和武建新周旋得更是多姿多彩。說:「謝謝武先生的美意,那我就不客氣了。可是呢,我真吃不下了,就請唐先生代勞吧。」說著,就把那鴨子腿夾進唐炳業的布菜碟里。唐炳業不知道吃好,還是不吃好,舉著筷子,勉強做出瀟洒的微笑。
「爺爺上哪兒去了?」
潘嫂在大門口的石階上越坐越冷,就想,既然他們串通好了用這個辦法整治她,可見他們還是把她當成他們想象的那種人了。不過她並不生氣,好像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把她推上那個境地。
亂鬨哄的會場,立刻鴉雀無聲。
「啊呀呀,太可惜了。」
再以後就開始捏她的屁股,捏著捏著,就在一天晚上,進了她的卧房。她沒有反抗,對她來說,這種反抗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也沒有,她甚至沒有想到她的丈夫。
老金說:「那就是專門教人幹這種事的錄像帶,你沒好好學一學?」
過了一會兒,唐炳業出來了。他臉上的肉,果然緊著,是動了感情的樣子。不過一看到秘書長,情緒很快就調整過來:「好,好,好,你來了。」
沒等武建新說完,領頭的武裝就給了他一電棒,武建新像趴了的麥秸垛,噗的一聲,就倒了下去。
領頭的武裝說:「那怎麼不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要是還幹這一行,一輩子掙的錢,還不到兩萬美元,現在人家一年就給我十萬美元。」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秘書長同情地想。
潘嫂急忙退了出來。不知是嚇得還是急得,尿了一褲子。後來她想,關自己什麼事,人家都沒尿一褲子,我為什麼要尿一褲子。
「回來。」
見秘書長考慮得如此周到,唐炳業和武建新馬上就想見識見識這可以令人如願以償的「后電腦」技術。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好好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我們會注意你的工作,不會忘記你對猛獁研究事業的貢獻。」
雖然秘書長的表侄把「后電腦」預演過多次,「后電腦」也準確無誤地滿足了他們各種各樣,甚至是稀奇古怪的要求,可是到了刺刀見紅的節骨眼兒上,唐炳業心裏還是免不了打鼓,他又是哀求,又是威脅地瞪著秘書長和秘書長的表侄。
唐炳業前幾天在接受《古生物學報》記者採訪時還說:「不一定沒得過『諾貝爾美術獎』的畫家,就不是好畫家、大畫家嘛!比如說我,在業餘時間就喜歡畫畫,由於我在繪畫方面的成就,繪畫部還準備給我開個人畫展,還準備調我去做繪畫部的部長嘛!可是為了猛獁事業的發展,我寧願留在這個從各方面來說,開展工作還相當困難的地方。」
現在她不怎麼上班了,老頭子給她找了一個只拿工資,願意上班就上,不願意上班就不上的閑差。唐炳業還臭表功地對她說:「瞧我多疼你,好不容易給你找了這麼個美差。」
香荷的房間像個倉庫,到處堆著可用可不用的東西。就像玉枝房間里的那些塑料花,對男人都是累贅。
可是唐炳業和武建新,還有秘書長,以及「猛獁研究協會」的中堅分子,蒞臨那次「猛獁研究協會」理事會的上級領導們,都要求對他們被關押的事,做個結論。
所以說,這個會長雖然沒勁,但總比什麼長都不是強。
有人看了看唐炳業的爛嘴角,想了想說:「好,做個結論就做個結論,就說『上火』吧。」
「六、不可殺人;
紅梅給武家當了幾年兒媳,算得上是久經沙場,嘴一張,就把菊嫂殺得落花流水:「喲,這感冒還能秤出來、量出來,是給我傳電話得的嗎?誰知道是不是你星期天逛街凍的?」
紅梅最恨費萍那一臉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除非生活在這個家裡,否則人們永遠無法知道,費萍的一臉狠抓思想政治工作後面,藏著什麼。有時,紅梅真想跳上去,一把撕下費萍那一臉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可是認真一想,她和孩子、丈夫,似乎又都分享著費萍那一臉狠抓思想政治工作的成果,要是她真把費萍那一臉的狠抓思想政治工作撕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們是不是經常強調這一點,唐炳業記不得了,要是武建新這樣說,恐怕就是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強調過。不過唐炳業也不挑明,僅是焉非焉地哼了一聲。
紅梅學著費萍那一擰一擰的聲音說:「『紅梅同志,請吃雞蛋』,哼!」
這時,投資代表團團長的夫人,嬌滴滴地說:「唐先生、唐太太,武先生、武太太,我敬你們一杯。」
武建新只好出來力挽狂瀾,他學著唐炳業的調子,說:「關係淺,舔一舔。」
「都幹些什麼活兒?」
她告訴老金那兩個人赤|裸裸摟在床上的事。老金不敢相信:「真的嗎?」
聽唐炳業批評報紙,潘嫂就想起還有秘書長送來的一份文件。唐炳業不高興地說:「你怎麼才給我?我等的就是它。」
「白菜心兒。起鍋的時候再撒點香菜末兒,滴幾滴香油。」費萍指導得相當具體。
「后電腦」接著往下演。武建新發現,場景已挪至自己的家。他知道一切掙扎都是白費,反倒定下心來,接著往下看。
「不,挺甜。」香荷吞完第二個蘆柑,回過頭來再接著吞那吞了一半的蘆柑。
眼看著潘嫂就得反過來巴結玉枝。現在連香荷都怕著她幾分,所以她說「老」也不合適,就「老」也不合適吧。
可是他的表侄,按遍「后電腦」上的按鈕,也無法使「后電腦」停止工作。
在飯桌上不吃,下了飯桌到廚房啃鍋巴,或是水蘿蔔什麼的。還擰著身子說:「我愛吃鍋巴。」
奇怪的是,會場上所有的人,卻像認不出這個聲音。
也有人說:「怎麼拿我們的情況和Y國的情況相比,Y國的『猛獁研究協會』不但作惡多端,還用妖術蠱惑人心,凌駕于軍隊之上,干預該國政局,謀划顛覆該國政權,自然要引起該國人民的反對。」
說著,唐炳業又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還有大會發言,一定不能給那些想搞『耗子研究協會』的人發言機會,可以多組織一些對我們忠誠的同志發言。再強調一下照顧婦女、民族代表的比例,給老中青,以及地方代表的發言機會,這樣,那些調皮搗蛋分子發言的機會,自然就會相應減少。」
「看過了,看過了,你們的工作抓得很緊嘛。」一提起「猛獁研究協會」,唐炳業總是顯出憂心的樣子。要是光看他那張臉,誰都會覺得「猛獁研究協會」之所以沒有指望,既不是因為有人想搞「耗子研究協會」取而代之,也不是因為「猛獁研究協會」里有人叛亂,而恰恰是唐炳業這張臉妨的。
按照「猛獁研究協會」章程,每五年召開一次代表大會,今年應該召開的是第八十次代表大會。
此時,只聽見秘書長一聲慘烈的哀號:「造謠者可恥!信謠者可悲!」接著便撕開自己的西服上衣、西服背心和背心裏的白襯衣,從褲袋裡掏出一把水果刀,對準自己肥碩的胸膛,對著主席台上林林總總、大大小小的首長、領導說:「看吧!我這就讓你們看看我的心,到底是黑心,還是紅心!」
武建新和費萍每天都吃很多的葯,紅的、綠的、藍的、白的……各種顏色的藥片,一吃一大把。
「文件不是我賣的,是你兒子賣的。」
就像被香荷的「結實」武裝了一下,費萍再也不去注意對面那穿綠衣的女人,也不再去注意投資代表團的任何一個成員。
它說:「你們就要面臨劫難,我受你們死去的父的委託,將上帝耶和華在西奈山上顯靈時對摩西說過的話對你們重說,以便將你們領出劫難,就像摩西將以色列人帶出埃及。但我不是摩西,全世界只有一個摩西,所以我也許不能帶領你們走出劫難,如果那樣,我將無顏再見你們死去的父。但你們死去的父說,『請對他們曉以利害,何去何從,文責自負,咎由自取。』於是,我就將耶和華的話,對你們重說:
唐炳業一下就進入了角色。所謂核心會,不過是貼心會。能稱作貼心人的,不過二三者,可是唐炳業拿出了主持萬人大會的氣魄:「有什麼新情況嗎?距理事會的會期不遠了,這個期間,尤其要注意各方面的動向。」
小叔子也許會分去一些,也許分不到,也許根本不要這些「臭」錢。他就是這麼說的,「我再也不進這個臭家」。離去的時候,他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其他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調換一下時間。因為電視台明天來採訪我……你明天學了,下周二就免了。」
跟買肉一樣,你需要哪個部位,就買哪個部位。
香荷忍無可忍地發了火:「住嘴,沒有你這婊子說話的份兒!」
有時,她覺得這種盤算相當殘忍、卑劣,她原來可不這麼殘忍、卑劣……可是這樣想過後,還是照舊地盤算。
她們家再窮,再沒見過世面,也不會讓洗臉毛巾餿成這個樣子,也不會讓牙膏沫子,在刷牙缸的邊上攢成結石。
在門窗緊閉、窗帘合攏的卧室里,武建新和費萍,再不是「模範夫妻」「五好家庭」表彰大會上的武建新和費萍。武建新的持重、睿智、大度、禮讓,甚至紳士派頭,像在說明對立統一規律的絕對性,一對一地把它的對立面展現出來。
老金的胳膊很短,力氣可是很大,每每箍著她的腰的時候,恨不得把她從腰那兒橫著截斷。她的腰不算細,細腰早就留在了青春年少。可她也絕不臃腫,由於一天到晚地操勞,反倒有些韌韌的。
所以,唐炳業也很擔心猛獁研究後繼無人的問題。
連門都不鎖!
香荷親自給他沏了一杯茶,茶葉顯然放得太久,一點茶香也沒有,唐炳業沒有好氣地把茶杯往桌上一蹾。
突然之間,小叔子對她就沒了興趣,不但沒了興趣,後來理都不理她了。想必他發現了什麼,或是撞見了什麼。
香荷說:「快吃,快吃,草菇炒鮮貝。」說著,又端起盤子,又是一筷子橫掃,接著就把盤子傳給了費萍。
第一次明白不能那麼瞎起勁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事?

武建新沒聽到應聲,就走進廚房。「菊嫂——喲,你在吃飯?多吃一些,吃飽吃好,不要客氣喲!給我泡杯綠茶送到客廳來。」
「十、不可貪戀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僕人、牛驢,並他一切所有。」
那潘嫂也是越來越油,幹活凈來花架子,她每天打掃洗臉間,就嗅不見洗臉毛巾餿成這個樣子,看不見刷牙缸臟成這個樣子?
後來他懷疑,現如今的牛黃是不是真正的牛黃,如果連牛黃都是假冒的,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而秘書長的表侄卻像洋鬼子一樣,在如此緊要關頭,嘴裏還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唐炳業恨恨地想,這些假洋鬼子,往往比真洋鬼子還洋鬼子。
老公公扒兒媳婦的灰,扒就扒了,還吃哪門子醋!跟真的似的。
而後,又出現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影,雖然還是不甚清晰,但顯然是兩個裸體交媾的人。
唐炳業還是大著嗓子喊:「舊社會家裡還有個家法呢,小的見了大的,還得跪一跪、拜一拜呢,你還了得了!」
母耗子接著往下說:
好像是來了一位客人,客人講的是揚州家鄉話,菊嫂心裏就一熱。客人一臉的汗,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提籃和網兜,裏面裝的是清一色的家鄉土特產。那時還不興走後門,行賄受賄,所以提籃、網兜里裝的是一片真情實意。讓菊嫂心裏好過意不去,好像那片真情實意是送給她的,連忙沏茶倒水、讓座、拿扇子。
十多年後,也有人說三五年後,有人發現還關押著這麼一幫子人。誰關的?為什麼關的?什麼是「猛獁研究協會」案?唐炳業是何許人?武建新是何許人?秘書長又是何許人……
一吸就會變被動為主動,或變主動為被動;
好比說,茶葉分三等,哪一檔客人來了用哪一等茶葉,是留心看來的。
武建新的小姨子就信基督教,他對這一套不說是很熟,至少也不能說一竅不通。就他所知,雕刻偶像的事不但有,而且到處都有。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雕刻偶像的事。比如對耶和華、他老婆瑪利亞,還有他的兒子耶穌,雖然耶和華制定了十誡,最後還是沒能頂住。也就是說,連耶和華,對吹喇叭抬轎子的事也沒轍。
「就說你們的『猛獁研究協會』,也不是鐵板一塊。最近,我們已經和美國迪斯尼樂園的米老鼠集團,建立了橫向聯繫,我們將定期輪流在中方或美方,召開耗子年會,你們當中一些聲稱要和我們堅決鬥爭到底的中流砥柱,早已向我們遞出了申請。」
後來香荷說,現在的牛黃是人造牛黃。人造的不是假的是什麼,他又覺得香荷就是香荷,一點也不開化,更談不上進化。
由於報告里滿是學術研究以外的,艱澀繞口的,你同意它不對,不同意它也不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理事長就把報告念得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在該念第二頁的時候,超前消費了第五頁,又從第六十頁倒回第十四頁……甚至念著念著就停下來,扭過頭去請教秘書長:某個標點應該在某個誰也沒見過、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詞兒前頭、還是後頭、還是當間兒?加上理事長那比「烏爾都語」還難懂的南方方言……於是會場秩序大亂,有人摳腳巴丫兒,有人肆無忌憚地打哈欠,有人在應該義憤填膺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叫好、拍巴掌,而在應該叫好、拍巴掌的地方卻起鬨架秧子……自尊心極強的理事長念完報告,還沒下講台,就當場自動辭職,連名譽理事長都不肯幹了。
現在政策有了變化,連「藍黨」都成了親密的、忠誠的朋友,而容易引起聯想的某某,就像人們喜歡說的那樣——已經去馬克思那裡報到了。至於馬克思接受不接受,不接受怎麼辦,是退貨還是另給出路,就不得而知了。
他和武建新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兒,武建新便宣布大會開始。然後是起立、奏樂、領導致詞、武建新作「猛獁研究協會」工作報告。具有民主意識和九九藏書集體意識的理事長,懵里懵懂地作了先有報告、後有報告起草小組起草的、直到報告前一秒鐘才到手的、結合清查工作調整下一屆「猛獁研究協會」理事名單的報告……
或者一切都屬子虛烏有,不過是他疑心生暗鬼……
餐廳四周和餐廳中間的圓柱上,鑲滿了鏡子。餐廳里的人和物,在鏡子里便紛疊得鋪天蓋地。唐炳業喝一口燕窩湯,就有成千上萬個唐炳業喝了口燕窩湯。唐炳業一齜牙,就有成千上萬個唐炳業在齜牙。於是,他有了被放大了的、無處不在的充實感,也有一种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監視的局促感。
和她上床前,唐炳業還特意洗了臉。不洗還好,一洗,嘴上就連帶著洗臉毛巾上的餿味兒。
她給大兒子蓋了房,還得給二兒子攢錢蓋房。等給他們全蓋了房,她的心思才了。若不是丈夫把錢輸光,老二的房子也早蓋成了。老了老了,倒添上好賭的毛病……
秘書長這才顧上擦擦汗,一條手絹很快就濕透了,他就把襯衣脫下來擦汗。他一面擦汗,一面深情地望著唐炳業已呈正方形、行走起來頗顯艱難的身軀,他覺得唐炳業的生活,一定也有他的難言之處。
所以武建新一提這個問題,唐炳業立刻反彈出他的深仇大恨:「……至於小會上的牢騷,由簡報組掌握,不合要求的部分,不要整理進去。要是有人對簡報整理的不全面有意見,就推到整理簡報的那些小青年頭上去。但記錄要全,有問題的發言要單獨列檔,以便將來調整工作時掌握。必要時,大會結束后,可以組織不點名的批判,反正要使會場正氣上升,邪氣下降……」
費萍說:「不是我們不給你葯吃,公費醫療是國家給我們的待遇,充分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但不能因為我們看病吃藥不花錢,就把葯給不應該享受公費醫療待遇的人吃,這是占社會主義的便宜。」
那些數字在熒光屏上跳著、跳著,就突然出現了一個跳動的白球,以後,又出現了許多跳動的白球,直到熒光屏上全是白球為止。
唐炳業對武建新的這步棋很是讚賞,他再次感到,他這個老搭檔、老戰友是太精明了。這對猛獁研究事業的發展當然大有裨益,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和武建新共事,就不那麼放鬆。
「開會去了。」
確如唐炳業所說,就算她能找個人嫁出去,經濟地位如何,政治地位如何,有沒有住房,就算有住房,寬敞不寬敞,能不能洗澡,對孩子好不好……這些問題,像秤砣一樣墜在改不改嫁的秤桿上。
香荷盡量避免和玉枝交鋒,可是玉枝卻不放過一切可以和她交鋒的機會。
菊嫂想,可能費萍記錯了時間,就提醒她:「明天是星期五,我的政治學習時間,不是星期二嗎?」
玉枝想:這就是潘嫂的訣竅,要不她怎麼能當三朝元老。
環繞在禮堂每個角落、每個方向的巨型熒光屏上,先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地亂乎一陣,然後就現出各個候選人的名字,名字後面,又開始跳出一個個數字。每跳出一個數字,唐炳業的心臟,便像裂開似的一扯。他受不了這樣一扯,又一扯,很想逃出禮堂,到什麼地方躲一會兒,所謂的眼不見為凈,等有了結果再回來。可他的屁股就像粘在了椅子上,怎麼挪也挪不動。
菊嫂只好撂下不幹。
這時,無神論者唐炳業開始祈禱上帝:讓這「后電腦」染上病毒才好。
香荷說:「我又拉肚子了。」
在唐炳業和武建新討論這檔子事的過程中,秘書長長吁短嘆、抓耳撓腮、紅頭漲臉、欲言又止的異常表現,終於被唐炳業發現:「難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緊接著,從禮堂的天花板、地板、四面牆上,傳來只在緊急情況下、緊急會議上才有的、亂鬨哄的實況錄音……
「我也可以揭發你受賄,利用職務之便作假證,把被殺人說成是殺人犯,而殺人犯是合法自衛。」
本來,為即將從崗位上退下來的事,香荷好一陣牙疼。可這檔子奸|情案,使長久以來萎靡不振的香荷,著實振奮了一下。每天每天,又是打電話,又是找機關的同志了解情況:
不說那孩子倒還罷了,一說那孩子,菊嫂就想起自己為那孩子操的心,一點不比紅梅這個當媽的少。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沒完沒了地哭,特別是晚上,哭得更凶,弄得紅梅沒法睡覺。紅梅氣得啪啪啪直打他的小屁股,那麼小的孩子,受得了嗎?菊嫂就抱過來跟自己睡。那孩子也怪,跟了菊嫂,不再哭了……要說那孩子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一點也不為過。
唐炳業無比痛恨地想,這個秘書長果然不是好貨,他對他的懷疑沒錯。想不到自己被他騙了這麼久,不僅欺騙了他本人,還欺騙了他那光輝燦爛的歷史。所以他對秘書長的憤恨,還負載著深遠的歷史回聲。
「莫非是我造謠?」
這時,唐炳業的老搭檔,協會主席武建新來了。而他本來說今天有事,不能來的。
玉枝說:「又是吃多了吧?」聲音吊吊的,就像戲曲中的那些小姨太太。像她這種開雜貨店的出身,也就只能像個小姨太太了。
香荷說:「我們哪兒來的錢?」
看看時間不早,同時關於列寧在第二國際的情況,武建新也好、秘書長也好,至少和唐炳業一樣熟悉。武建新及時打斷了唐炳業的抒發:「乾脆念名單,然後鼓掌通過,反正到時候總會有人鼓掌。當然,別一個個地念,一個個地鼓掌通過,而是一攬子念,一攬子鼓掌通過。要是怕掌聲不夠熱烈,可以組織一部分工作人員,分散地坐在會場四周,讓他們鼓得響一點,再放點搖滾樂,把氣氛搞得熱烈一些。到時候,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鼓了掌,多少人沒鼓掌。」
之後,費萍就從禮品口袋裡,取出大會發放的禮品:「又是鍾,咱們已經有十三個了,這些人真不會辦事,就不能想出別的東西當禮品?」
聽著這些,菊嫂心裏十分感謝那位衣錦還鄉的表親,他那時就在京城裡給首長當警衛員。
領頭的武裝說:「你覺得好你就接著干,現在你就領著這幫子人走吧。」
但是昨天晚上他睡得不錯,所以他決定今天到協會去了解一下,有關理事會議的準備情況。
和老金認識多年,誰也沒有動過多餘的念頭,元旦的時候,兩家主人突然有了要緊事,年節的戲票就落在了他們手裡。她坐在菊嫂和老金當間兒,從老金嘴裏哈出來的帶著大蔥味兒的熱氣烘著她的后脖頸,她渾身就酥軟了。
武建新說:「不行,上次開會就是這麼乾的,兩天就花了幾十萬塊錢。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東西也拿走了,還告了我們一狀,說我們鋪張浪費,用『藍黨』那一套辦法,拉攏腐蝕他們……現在和資產階級都不分彼此了,沒看見那些資產階級來了都坐上座嗎?他們卻還想用這一套整治我們。」
唐炳業有些不耐煩:讓他講,他又拿喬了!便粗聲粗氣地催促道:「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嘛!」聽上去卻是:「不說拉倒!」
「你別管。」
「她就那麼聽你的?」
「你說的這事有把握嗎?」唐炳業和武建新問。
還沒等全桌人的飲料斟齊,香荷已經開吃。她端起一盤涼拌海蜇頭,扒進她面前那隻用來喝湯的小碗里。然後抄起筷子,吃麵條那樣把涼拌海蜇頭扒拉進嘴裏。剛把最後一嘴涼拌海蜇頭塞進嘴裏,又端起一盤鹽水蝦,橫筷一掃,四分之一盤鹽水蝦又進了她的碗里。
便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看看是否有人在跟蹤、窺視他。沒有,除了秘書長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誰也沒有注意他。那厲聲的指責,難道是秘書長發出的?
「不知您還有什麼意見,如果您有意見,我們再拿回去修改……」
唐炳業嚇得直捯氣兒,這不是玉枝說的話嘛!定睛再瞧,那女人果然是玉枝——可又不是玉枝。畫面的背景音樂,是他熟悉的——咕哧、咕哧——真空男寶器的運作聲,然後就是「撲——啪」一聲,真空男寶器從手裡飛出去的動靜。於是那裸體的男人就說:「他媽的,生產這種不中用的東西的工廠,都該槍斃!」——明明是他的聲音,他說過的話!唐炳業想完了完了,這一下,誰都知道他幹了什麼。他感到自己碎裂了,魂魄也出了竅,只見一股藍煙從他腦殼上冒了出來,在禮堂上空,找不到逃路地游來游去。
剛聽兩句,他就知道,母耗子所說的、耶和華顯靈時對摩西說的話,其實就是基督教的十誡。
唐炳業還在不停地宣講:「我們還要對他們講清楚,猛獁研究事業,正處在一個改變舊面貌、淘汰舊世界、創造新紀元的關鍵時刻。他們應該肩負起這一歷史重任,歷史將會記住他們的超越……」唐炳業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流暢。他被自己的話深深地感動了,他的耳朵後邊,一乍一乍地發冷又發熱。他甚至感到,他那堵塞已久的淚腺里,似有什麼東西一拱一拱地發脹,就像他睡在玉枝身旁,身上某個部位所常常感到的那樣。
「包在我身上!」秘書長拿出宣誓般的忠誠,「這個學科,是我表侄獨家所創,除他以外,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掌握,箇中奧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為了萬無一失,我準備讓我表侄先做幾次模擬試驗,請二位領導審查后,再做定奪。」
宴會設在著名的水晶飯店。
香荷說:「你給我滾!」
吹風完了,自然科學研究總部的一位領導人照例說了一句「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沒有就散會」時,突然就躥出一匹黑馬,噼里啪啦地就把「猛獁研究協會」存在的問題,揭了個底兒掉。其他問題倒沒什麼可怕,反正唐炳業上頭有人,但有兩項恐怕不好過關。一是說,有人倒賣了一副猛獁牙,此事一拖再拖,從未認真下力追查。不但不追查,甚至扣壓上級有關部門關於發動群眾、徹底追查的指示。二是「猛獁研究協會」有人不安心於猛獁研究事業,而是抓住這塊地盤,夥同一部分資深陰謀家,無視最高領導,妄圖凌駕于最高領導之上,試問居心何在等等,當時就讓唐炳業的額頭上布滿氣血兩虧的皺紋。
沒勁!
潘嫂說:「我就看了一眼,又沒有接著偷看、偷聽,怎麼知道他們還玩了什麼花樣?不過他們家老是播放那種,叫做帶色兒的錄像帶。」
此時,投資代表團團長和團長太太的興趣,已轉移到明天遊覽長城還是遊覽天壇的安排上去。他們正在考慮,乘唐炳業或武建新的專車,還是乘計程車。
它的聲音,有一種催人入睡的單調,回聲似的渺遠低沉,這聲音,立刻使窄小擁擠的禮堂,顯得空曠高深。
它不像剛才那隻公耗子那麼愛笑,並且有一張神父般悲天憫人的臉。
菊嫂只得放下筷子給武建新泡茶,剛把茶送到客廳,紅梅又來了,說:「你趕緊把我那件呢子大衣燙好,明天我得上飛機場接外賓。」菊嫂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十點多了。
「那要看落實的情況如何。」
老金下午來電話的時候,是玉枝接的。「潘嫂,你的電話!」便心懷叵測地把電話筒遞給了她,之後,就留在一旁,剪她的手指甲。
再說,她心裏也有些憋氣,為了給他們家的人傳電話凍感冒了,跟費萍要點兒感冒藥也不給。
她側過頭去與香荷耳語:「看見對面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了嗎?」
「人家的馬桶比飯碗還清爽,水一衝,屎尿就不知道哪裡去了。」
「走?你要走也得先賠償我們的錢。」費萍看著鍋里的麵條,隨時提防麵條潽鍋。
這時,他猛然聽見空中有個聲音厲聲問道:「你想幹什麼?」
玉枝以前是老大機關里的打字員,家裡開著一間小小的雜貨鋪。剛嫁過來的時候,誰都怕,連潘嫂都怕,兩條硬邦邦的辮子,緊緊地貼在耳朵後面,像個受驚的兔子。
潘嫂在客廳外高聲地說:「奶奶,秘書長來了。」這種時候,潘嫂不但不會進來,而且既不招呼唐炳業,也不招呼玉枝,只招呼香荷。
很少在哪張椅子上或沙發上坐一會兒,見了地毯繞著走,不敢往上踩。
從老家出來的時候,村裡的人不要說京城是什麼樣,就連省城是什麼樣也不知道,聽說她要上京城謀生,就像她要上天堂似的。哪兒像現在的鄉下人,走南闖北、穿西裝、唱卡拉OK、吃肯德基的家鄉雞而不吃自己家鄉的雞。
費萍說:「難道還要我把送禮的人請來,讓他證明,因為當時有人敲門,我不得不把錢塞進你的懷裡,才去開門的嗎?你還少拿對付政治運動那套辦法對付我,你要敢秘下那五千塊錢,我就去揭發你出賣中央文件。」
她想起她的娘家,哪怕三更半夜、數九寒天,即便拉肚子、躥稀,也得往衚衕里的公共廁所奔,何談洗澡那現代化的項目?
潘嫂本以為他們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沒想到唐炳業還能這樣高談闊論。高談闊論還不說,還批評什麼報紙辦得不好。
而且在這種場合,總能見到幾個老戰友,大家一起熱鬧熱鬧,要比在自己家裡約見聚會省時、省力,又省錢。不論在誰家,是決計吃不出這樣的全面、這樣的廣泛、這樣的規模、這樣的水平、這樣的豪華、這樣的輝煌、這樣的壯觀、這樣的氣魄的!
菊嫂回過幾次老家,比起同齡的姐妹,她顯得年輕多了。
似乎她咀嚼的,是她那些仇恨,是她無人可以傾訴,也不能向人傾訴的痛苦,是她無可奈何的對手,是一切她準備化為齏粉的東西,是她在生活中永遠得不到的情愛和安慰……
這時,熒光屏上的母耗子突然捂著腦袋,狼狽逃竄。倒在「后電腦」旁的秘書長的表侄,也清醒地站了起來。
那時,玉枝很有些討好潘嫂。
試想,如果到會的都是與「猛獁研究協會」貌合神離、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甚至還是打進「猛獁研究協會」的坐探,這個會能開好嗎?能貫徹領導意圖嗎?
特別現在的活動,總是有吃有喝,而且檔次越來越高。為了照顧大多數同志的飲食習慣,除西餐外,什麼生猛海鮮、肥牛火鍋、日本料理;兆龍飯店、王府飯店、香港美食城,包括桑拿浴、室內游泳以及美容有加的康樂宮……可以說,吃遍京城,吃遍中國。因為有些活動,一直會活動到哈爾濱、呼和浩特、烏魯木齊、廣州、上海那樣的地方去,更不要說是出國考察、談判……是真正的對內搞活,對外開放。唐炳業絕對是擁護改革的改革派!
現在的組織多如牛毛,誘惑力一個比一個大,每一個協會都以擠掉其他協會為宗旨。有一個協會,乾脆就叫「指鹿為馬究竟有什麼錯研究會協會」。據說會員已達七億,差不多是現有人口的八十分之一。前幾天,這個協會開年會,在馬路上又是奏銅管樂,又是散發圖文並茂的宣傳品,比發彩票還折騰得歡。
再說了,「不可有別的神」,其實就是「一」神教,連耶和華都知道,不能搞多黨制,是不是?
有人就說:「讓他們回家去,老呆在這裏算怎麼回事!」
香荷不管多麼生氣,聲音立刻低了下來。唐炳業就想,還是自己的髮妻啊,於是說變臉就變臉:「玉枝,你放老實點,無論如何,她是你婆婆。」
奇迹就在此刻發生,水果刀還沒刺進秘書長的胸膛,一股黏稠的液體,就從秘書長的胸膛里流了出來。這液體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紅色,而是藍色的。
武建新看了看桌上那些投資代表團的夫人們,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對付著山珍海味,便覺得香荷的吃相實在不雅。其實他們常在一起吃飯,她也沒像今天這樣讓人看不過去,便拿起酒杯對香荷說:「來,來,咱們倆干一杯。」
大庭廣眾之下,秘書長已不便多說什麼,只好遠遠地向唐炳業顯示出誓死捍衛、捨身成仁之類的神聖表情。
等到那些動靜漸漸平息,屏幕上便出現了彩色的麻點,那些彩色的麻點,漸漸聚成一個女人的身影,這身影不甚清晰,很像一張「點彩派」的油畫。
這樣想來,不管是禍是福,她還得在城裡呆下去。
他也不知道剛才定下來的協議,是否確如商會會長所說,是「撿了個大便宜」。這句話怎麼想都行,反正參与會談的主要人物和他們的夫人,都收到了赤金鑲有一圈鑽石的手錶一隻,那些鑽石很大,每一顆都有半克拉。
紅梅說:「我的孩子病了,還沒人給我報銷一半醫藥費呢!」
其二,保姆難找。尤其是像菊嫂這樣又會做,又知道精打細算,經驗豐富,年齡也相當的保姆。再一說,菊嫂的經驗哪兒來的?還不是在他們家練出來的,如今練出了師,這一走,不是讓他人坐享其成嗎?他們憑什麼替別人給保姆掏學費?
秘書長說:「那也沒什麼。馬上成立一個理事長講話起草小組,讓他們把這個稿子過一過。這麼一來,理事長的講話稿就是集體創見,任何個人的意見和做法,都不能不通過小組。您看這個辦法怎麼樣?」
武建新大不敬地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叫做丹尼的母耗子,對中國國情一竅不通。這一套,中國人還用得著別人來指點?
「二、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為什麼形象,彷彿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為我和耶和華你的上帝是忌邪的。恨我的我必須追討他的債,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愛我守我誡命的,我必須向他們發慈悲,直到千代;
想當初,她以為到了唐家,一定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她們家怎麼也能借上一點光,改變一下一窮二白的面貌。
秘書長又轉向武建新:「您忘記古聖格言是怎麼說的?技術是沒有階級性的,就看它為哪個階級服務了。就算您說得對,這辦法太黑,可它是『陽黑』而不是『陰黑』,對不對?不論幹什麼,只要一『陽』,您還能說出什麼來?」
嫁了唐炳業,她還能缺吃的嗎?
然後是黨小組、小組成員……
「快睡吧,老娘們兒的事真多。」唐炳業在床上等得有點著急。
她接受了這種家庭、在這種情況下的安排:一切都很正常,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們還是同舟共濟、相濡以沫、忠誠不渝的革命伴侶。
她估計這個家的存款斷斷不少。
「家裡每個月不是給你加了五塊錢嗎?」說到錢,特別是同外人說到錢的時候,紅梅覺得她到底還是武家的人,槍口一致對外。
在這一系列的忙活中,香荷總算找到老有所屬、老有所歸的感覺了。
現在的保姆素質太差,好吃懶做、順手牽羊,還沒入住先問主人家有沒有電視機、錄像機、冰箱、洗衣機等等,聽說只有黑白、沒有彩色電視機,還不願意干呢!逮著別人的錢財,不解氣地可勁兒造,更還有那來個連鍋端地打捲逃……
玉枝又往嘴裏扔了一塊蜜餞:「還不知道咱倆誰滾哪。」
這難道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嗎?只要一有煩惱,她的肚子立刻就餓。
評獎委員會主席,不失時機地發表了演說:「……我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我們沒想到這一點是我們的失職。」說到這裏,他沉痛地向費萍點了一點很瘦的腦袋,然後繼續往下講:「像菊嫂這樣一個目不識丁的人,達到可以背誦多篇革命文章的水平,沒有革命老同志費萍的諄諄教導、幫助,是不可能做到的。上升到理論高度來說,這個現象是否可以叫做『費萍現象』?我建議理論工作者們,應該好好探討一下,同時,我們評獎委員會將向有關部門為費萍同志請功,表彰她在國內外政治風雲變幻的複雜形勢下,堅持革命政治思想工作,有力地擊退、粉碎了國內外階級敵人,企圖在中國搞和平演變的夢想……」
玉枝的丈夫死後,唐炳業和香荷有一陣曾想把玉枝嫁給二兒子。一個門裡的人,連戶口都不用遷,孫子照舊姓唐。聽說老二也有這個意思,他和玉枝還一起去看過電影,可是老二突然就搬了出去,從此再沒有回來過,玉枝改嫁的事,也就撂下了。
而且那些耗子繁殖極快,一時間城裡的耗子就成了災。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又大又肥的耗子,它們旁若無人地在電影院、飯店、辦公樓、車間、住宅、商店、會場……躥來躥去,不論是耗子葯,還是耗子夾子,全不是它們的對手。據說有隻耗子還對著耗子葯嘻嘻地笑,所以有人建議,「猛獁研究協會」還不如改為「耗子研究協會」,不但會有較高的經濟效read.99csw.com益、政治效益,而且還會造福本市市民。從科學觀點來看,也比研究虛無縹緲的猛獁,更接近社會現實。
於是協會決定不惜工本,準備請個世界聞名的氣功大師,給他們發一次功,使這些老同志先進入冬眠狀態,消停消停。
兩個真正的男人,是不會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翻臉、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只有那些吃飽了飯又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或是地痞流氓,還有什麼騎士(其實也就是外國的二流子),才會為女人打得死去活來。
副領頭說:「可是你上哪兒去找這份職業的榮譽感、優越感、豪邁感,走到哪裡人家都怕你的三感?」
副領頭說:「那怎麼行!」
他頓時想到,是不是他們已經知道,那副偷運出境,高價賣出的猛獁牙,上面正準備追查。
唐炳業指著玉枝的鼻子:「你,你,你……」你了半天,卻說不出什麼。
秘書長覺得,今天香荷待人特別和氣,也許去世的老戰友,讓她想起了過去的歲月。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自然就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作風。不知怎麼,秘書長想起自己女兒愛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那首歌里,有這樣幾句歌詞:「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心裏便湧起一絲惆悵、傷感,不由得顯出了與香荷一樣的憂心、關心、傷心、好心……各種混合的「心」。
怪不得玉枝再也不提改嫁的事了。
評獎活動結束后,評獎委員會主席等了又等,費萍卻不再提「到我們家來坐坐」的事。
難道真有個隱身人在跟蹤他,即或不是隱身人,隱身的機械也有可能。連耗子都能對著耗子葯嘰嘰地笑,還有什麼事不能發生?
它瀟洒地彈了彈手裡的一摞紙,便侃侃而談:
再至各個行政部門、各業務處的正副處長、正副科長、小組長,然後是總務處、財務處、行政處、分房委員會、計劃生育小組、醫務室、清查辦、食堂……
但是沒人關心她的悲涼。如果有人關心你的悲涼,你盡可以悲涼下去;如果沒有人關心你的悲涼,甚至討厭你的悲涼,你還有什麼臉面悲涼下去?所以她就不再悲涼,而是想:這種睡衣,就是給我買了,我也不會穿!
正說到這裏,小秘書敲門。小秘書在門外說:「商會來電話,說台灣那個投資代表團請吃的時間快到了,請唐書記、書記夫人,武主席、主席夫人早點動身,宴會前還有些事需要商議一下。」
這些年,長見識啊。菊嫂從懵里懵懂的鄉下人,長進成了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她不知道這是禍,還是福。
「你想到哪兒去了,這是因為我給兒童福利基金會捐獻了六百塊錢,新聞界準備好好報道一下,現在有不少人只想發財,完全不關心公眾事業,不講無私奉獻。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不做一些正確的引導,不樹一些樣板行嗎?」
平時,潘嫂不覺得自己和他們之間有多少不同,頂多他們有錢有勢,凡事都比別人高出三頭,可是他們過著他們的日子,別人也過著別人的日子。但在這種事情上,她確實看出了他們與自己、與一般人的不同。
投資代表團團長放出一長串揣摩不透的哈、哈、哈,團長太太更是笑成一朵花,各位陪坐謹慎地嘿嘿著。
菊嫂說:「這個獎您自己拿著吧,可別再給我了。要不,評獎委員會又得想個什麼獎給您,這麼給來給去的,什麼時候才能完,現在可是五點了,咱們趕快回去吧,我該做晚飯了。」
唐炳業和武建新面面相覷,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平時唯唯諾諾、點頭哈腰、跟屁蟲似的秘書長,能振振有詞地說出這樣莫測高深的理論。對博大精深的古聖格言,又如此地融會貫通,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從那以後,老金就不再覺得,不能回郊區和老婆團聚有什麼大不了的了。
會場上還有一股清涼的氣味,可能是放了空氣清新劑,這對保持頭腦清醒很有好處。
難道是鏡子的問題?飯店是外資企業,外國人設計裝修的東西,怎麼能有問題。也許是他的眼花,也許是夢魘,但他怎麼可能在宴會上睡著了呢?
吃午飯的時候,潘嫂才見到唐炳業和玉枝。她還是不敢看他們,就好像自己被人捉了奸。那兩個卻像沒事人似的,照舊說說笑笑,唐炳業還問潘嫂:「今天的報紙來了沒有?」
見唐炳業一副勝利在握的輕敵樣子,武建新的話似乎就有些暗藏心機:「不見得吧,強調婦女的比例?不要忘了,常務理事里有幾位女將,鬧騰『耗子研究協會』鬧得最凶。搞猛獁研究的這一行,恰恰是陰盛陽衰,她們鬧起來,也是很不好對付的。再說,還有小會發言呢。」
武建新注意看了看,這樣喊的反倒不是那些耗子愛好者,而是他們自己的中堅分子。說實在的,這些中堅分子鬧起來才真叫鬧,耗子愛好者們不過是瞎咋呼,他們大多撕不下臉皮,更不知道怎麼撕下臉皮來鬧。
台灣人,有錢哪。唐炳業有些感慨,也有些氣餒,全是讓那隻鑲鑽石的金錶鬧的,明知收下掉份子,可又禁不住這樣的誘惑。弄個鑲鑽石的金錶不算很難,但也不是很容易,更何況這種東西還是多多益善。
玉枝就說:「這兒本來就是妓院。」
「哪個房間?」
好比說,哪一檔客人備什麼樣的飯菜,就得問了。要是說「隨便吧」,那就是趕上什麼吃什麼。要是說「簡單一點」,備點花生米、松花蛋之類的小酒菜,再包頓餃子就行了。要是除了每天的菜金,再另加錢的話,那就是來了和首長一個級別的客人了……
唐炳業還說:「有困難找組織嘛,我們又不是救濟所。」
究竟是誰發出了那聲嚴厲的審問?難道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是不是得了幻聽症?
可是他又不明白:她這種吃法,又能吃出什麼滋味?她那是吃嗎?還不如說是搶先把美味佳肴裝進胃袋,等回家后,再從胃袋裡倒出來,慢慢地品味。
結婚這些年,香荷和唐炳業從沒到她家去過。逢年過節,父母親穿上他們最體面的衣服,提上盡他們所能買到的最好的禮物來走親家的時候,唐家連頓飯也不曾留他們吃過……
「管她是幹什麼的。」香荷試看天下誰能敵地說。她把吃了一半的蘆柑放下,又從水果盤裡拿了一個。
要說不信的時候,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讓費萍蒙了,可又不知讓她蒙在了什麼地方。總而言之,當幹部的就是有水平。
這些佐證,比她們之間的友誼,或她們之間的仇恨,更緊密地把她們捆在了一起。
「只怕學不成。我覺得他們得找茬兒,把我給辭了。」
顯然投資代表團副團長沒有看見那些耗子,否則他就不會以為他是因為喝醉,而打翻他的酒杯了。
然後在由痛苦之極而生的淋漓盡致中,使勁地嚼著。
突然,武建新在飯店的鏡子里,看見了如香荷那麼多,或是說像任何人那麼多的、鋪天蓋地的耗子。他一驚:怎麼?「猛獁研究協會」的耗子,也跑到這裏來了!
費萍並不喜歡「可樂」,既然已經給她斟上,湊合著喝喝倒也無妨,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
按照費萍的規定,星期二才是她政治學習的時間,可明天是星期五啊!
那,為什麼他看見了耗子?是否只有他一個人看見了耗子?……武建新為耗子在宴會上的出現而冥思苦想。
「吃得好嗎?」她們問。
唐炳業大可不必地揮了揮手:「慰問個,沒處理他們就不錯了……」
去「猛獁研究協會」辦公室,必須穿過布滿猛獁骨骼化石的陳列廳。那些化石,在陳列廳巨幅玻璃的反射下,發出一種黏膩的、令唐炳業想要嘔吐的光色。其實唐炳業打心眼兒里討厭猛獁,誰能證明世界上有過猛獁這種東西?誰能證明,這些骨骼的化石就是猛獁的化石?以及它們為什麼偏偏叫了猛獁而沒有叫獁猛?或者叫什麼烏鴉、青蛙,甚至叫耗子?
這就是她強忍著唐炳業那個餿嘴,和他氣喘吁吁地運作時,常常盤算的一個問題。
唐炳業深知秘書長的點子多。前不久,他還給那些謀劃成立「耗子研究協會」的人送茅台呢。唐炳業點了點送茅台的事,秘書長振振有詞地說,那是因為他準備打進對方腹地,了解敵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唐炳業總覺得他是左右逢源,狡兔三窟,不論哪方得勢,都吃不了虧。
這事兒,他可能早就忘了,玉枝卻沒有忘記,而且永遠不會忘記。
「我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恨我們、嫉妒我們、容不得我們,可是我們並不因為你們的仇恨、嫉妒、容不得就不活了。相反,我們活得更好,越來越好。
「什麼結論?你們想要什麼結論?」
在各等級的調查研究后,香荷都會千叮嚀、萬囑咐:「這件事千萬不要外傳,黨內黨外要有所區別,我們思想上要從嚴,處理上要從寬,生活上要多關心。一個女同志出了這種事,總會感到沒臉見人,一定要防止發生意外。」
秘書長的喊聲,喊回了唐炳業出竅的魂魄,於是他的魂魄又漸漸鑽回他的軀殼,就像上帝在指引他,讓他及時做出了一個十分英明的決定:「誰在喊『停機』?這樣腐敗的事情,應該讓大家知道。我們的協會,一向以透明度高而著稱。」
菊嫂想:說得對,說得好。
菊嫂心想:我才不給你證明你坐月子的時候吃沒吃雞呢!
菊嫂說:「有您這麼問的嗎?」
主席台上,按照唐炳業的意願,擺滿了藍色的盆栽植物,唐炳業喜歡「出藍」,以前他不敢說他喜歡「出藍」,因為這很容易聯想起某個人和某一個方面的忌諱。即便不談有關某個人或某一方面的忌諱,至少那「藍黨」,還沾著一個藍字呢。
武建新很快又聽說,唐炳業藉著和國外猛獁學術界交流的機會,特別是用提供機票、食宿、請對方免費來華旅遊、學術交流的辦法,在外國人那裡找關係,提名他為「諾貝爾美術獎」的候選人。
疼她?鬼才相信。他們家的人,除了他們自己,疼過誰?給她找這個閑差,還不是為了他自己。好讓她沒時沒晌地陪著他鬼混,反正他也是個想上班就上,想不上班就不上班的貨。
領頭的武裝,當即解下武裝帶,交給了副領頭:「從現在起,我就轉業不幹這一行,而干『后電腦』了。」
熒光屏上立時閃電、雷鳴、號聲、冒煙、震動,就像上帝顯靈,以色列人聽見上帝和摩西說話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向外發展的想法破滅后,發現小叔子對她頗有好感。想想也好,熟門熟路,省了許多麻煩。這時候唐炳業不知怎麼就開始揩她的油,先是有意無意地捏她的手,捏著捏著,就順著手腕子往上走。她既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歡迎,直覺告訴她,她的時候到了。
雖說立春了,可外面還是很冷,特別已是下半夜。因為知道老金的房間很暖和,所以沒有穿棉鞋,現在就凍得厲害。
既然紅梅不吃,她丈夫也不敢再吃。
要說信的時候,信了還不算,還覺得果真是自己出了錯。
團長夫人乘勝追擊:「那咱們今後就是同舟共濟了。」
潘嫂不禁感慨起來。一個女人,要說卑賤就卑賤著,要說至尊至貴,就至尊至貴起來。玉枝還是玉枝,可是和唐炳業一睡,就大不一樣了。
唐炳業說得振振有詞。幹這種事他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老公公扒兒媳婦的灰,古已有之,他沒在兒子活著的時候扒,就夠不錯了。如果他在兒子活著的時候扒,可能有點說不過去。現在,他覺得除了玉枝想藉此拿他一把的不足之外,這檔子事,沒什麼多想的必要。
誰也說不清楚。
那些人到底是真關心,還是假關心「猛獁研究協會」的前途;到底是真為,還是假為反對「耗子研究協會」而鬥爭……他越想越悶氣,也許他真該喝些解酒的絲素飲料。
禮堂里立刻群情振奮。
會場像一顆再有三十秒就要爆炸的定時炸彈,而在這最後的三十秒鐘里,人們還必須幹完和定時炸彈的爆炸同樣要命的事才能離開。唐炳業甚至聽見定時炸彈上的秒錶「咔、咔、咔」逼人的震蕩。這種時候,誰還會注意他內心的活動?
他們沒房子。如果折騰折騰,房子也會有的,但住在這裏的種種方便,甚至是便宜,卻沒有了。他們一家三口,除每人每月上交十五塊錢的伙食費外,其他一應開銷全省下了。現在十五塊錢能幹什麼?十包女人用的衛生紙巾都買不了。想來想去,還是接著看這張讓她恨透了的臉合算。
武建新倒為她有些難堪地環顧一下四周,他看見香荷的影子,在鑲滿四周的鏡子里,一層一層地鋪疊過去,正面、側面、背面,交疊在一起,似乎滿世界都是香荷齜著牙撕咬蝦皮的景象。
「理事長的講話稿您看過了吧?」
「吃水不用挑,一擰鐵管子,水就嘩啦啦地流。」
菊嫂要是較了真兒,問題就複雜了。
潘嫂扭頭看看,香荷的房間里還亮著燈,便按門鈴,可門鈴也成了啞巴。於是她就盯著每個人的窗戶大喊:「爺爺!」「奶奶!」……以她的嗓門,哪怕睡得再死,也得讓她叫醒,可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潘嫂終於明白,他們是成心不給她開門了。
老金露出很遺憾,又很羡慕的神情:「再有機會,你偷著聽聽,那老傢伙和玉枝是怎麼乾的。他們比咱們會幹,他們見多識廣啊。咱們哪有機會跟著錄像帶學,咱們有錄像機嗎?沒有。就算有,又上哪兒去搞這種錄像帶,帶子還沒搞到,沒準就讓警察抓個正著,現在外面掃黃抓得很緊,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著他們學,多學幾手,咱們的樂子就多了。」
而末了,會議還得繼續開。
唐炳業歇息當兒,香荷犧牲了自己的煩惱,先行來到前廳。進了前廳,對秘書長說:「坐吧,坐吧,老唐打電話呢,我們……我們的一個老戰友去世了……總得想辦法關照關照他的家屬。」香荷攏了攏稍顯凌亂的頭髮,真像被這件不幸的事,弄得心慌意亂的樣子。
她又想起他的刷牙缸子,邊上那一圈長年累月攢下來的、已然變成結石一樣結實的牙膏沫子。
所以武建新就亂雲飛渡仍從容地打開電視,他記得《廣播電視節目報》上說,今天晚上播放電視連續劇《武林豪傑》,他最喜歡武打片,他覺得比那些婆婆媽媽、談情說愛的片子好看多了,所以一到電視台播送這些節目的時候,武家就響徹各路英雄你死我活、鬼哭狼嚎的「啊——啊——」聲。
領頭的武裝,回手就給了「后電腦」一槍,「后電腦」這才停機。秘書長的表侄高興地大喊:「OK,OK!」還對領頭的武裝說:「先生,我願意推薦你去我國『后電腦』研究中心做交流學者,年薪十萬美金。」
她又想起香荷,除了貪婪,天塌下來也不管……
菊嫂讓紅梅逼得造了反:「你要這麼說,以後我再也不給你的孩子洗衣服。」
老金學著唐炳業的辦法,把潘嫂剝得精光,還問:「你倒說說,他們還玩了哪些花樣?」
「我沒什麼意見了,講稿寫得很好,就這樣定下來,以它為準吧。」
秘書長一聽,就苦了臉:「那樣一來,恐怕就更沒人來了。」
這正是不能輕率召開「猛獁研究協會」代表大會的原因之一。
費萍說:「我不過問問,你怎麼就不高興了?」
但香荷還是看出了門道,一氣之下把所有的房門都換了鎖。換鎖也白搭,她照舊在唐炳業的房間里進進出出,通行無阻。
「呃……」女服務員托著一托盤飲料,殷勤地想要為費萍斟點什麼,她瞥了瞥托盤裡的各種飲料,都是上等貨,就說:「隨便吧。」
只聽香荷說過:「還改什麼嫁,反正都是和姓唐的睡。」
同時,也引起了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同志間的一些誤會和矛盾:因為有一人身兼三職、一人身兼八職、一人身兼十六職的不同,以及有一人身兼一個正職三個副職,或有一人身兼八個正職六個副職的不同……他們提出質問:是不是身兼十六職的同志,就比身兼八職或身兼三職的同志,或者身兼八個正職的同志,就比身兼一個正職的同志,更經受得住考驗,或者經受過更重大、更持久的考驗?我們絕不是在鬧待遇、鬧地位,我們是要為自己的革命歷史、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忠誠、自己的等等正名。
有幫人就喜歡望文生義,特別是「公民行為研究中心」那幫說工作人員不是工作人員、說線人不是線人的東西,凈拿些虛虛實實的假情報去邀功請賞。那幫子人,能在公民的行為里研究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當他們盤踞在「公民行為研究中心」的時候,唐炳業即便喜歡「出藍」,也只能在心裏憋著。
上的菜是草菇炒鮮貝。
菊嫂不喜歡吹牛,菊嫂只是好面子罷了。
唐炳業氣得緩不過氣來,還是香荷顧全大局,對門外的潘嫂說:「讓他先在外廳坐一會兒,說唐書記就來。」
奇怪的是,根本就沒有耗子。
秘書長宣布說:「同志們,按照協會領導的指示,選舉也要改革,也要現代化。同時,為了防止弄虛作假,為了對猛獁研究事業負責,這次選舉,我們採用了世界上最先進的電腦技術來統計我們的選票,現在我們就要開機了,請同志們安靜,安靜!」
都是讓這個會議鬧的……在這樣一驚一乍之後,唐炳業突然恨上了這個讓他費盡心機策劃了許久的理事會。
秘書長說:「您這就錯了,這怎麼叫亂套?只要這種科學掌握在像您這樣的老同志手裡,而不是掌握在想搞『耗子研究協會』的人或『藍黨』那些人的手裡,就只能造福人類,而不是像您所憂慮的天下大亂。您看,電話局採用這個技術已經一年多了,天下大亂了嗎?您聽說過哪家用戶,為了電話局多收了他們的錢,而示威、遊行、抗議、結社、罷工了嗎?沒有!是不是?這一學科,是理論上的大突破。過去說,『客觀規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現在是,叫它怎麼轉移,它就怎麼轉移。原來的命題,現在完全可以推翻,改為『客觀規律完全可以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
所謂準備工作,一、就是下屆理事會的名單,要結合清查工作重新調整一下,那些調皮搗蛋、心懷叵測,趁著耗子泛濫想要跳槽、另立山頭成立什麼「耗子研究協會」的理事,要趁機把他們搞下去。二、就是要準備一個報告。
會議確如他們研究的那樣,萬無一失地組織起來了。從散布在會場四周那許多陌生、年輕的面孔,便可看出一斑。
武建新一聽,心中立刻清朗:「同志們,誤會,誤會,全是誤會。我們正是『猛獁研究協會』的組織成員,我們都是忠誠于猛獁研究事業的中堅分子。剛才的事,不是我們的責任,」武建新把手一揮,就揮向了秘書長,秘書長像躲槍子兒似的,把頭往下一縮,「就是這個人,搞來的那台『后電腦』惹出的麻煩,請同志們明察……我們都是……」
可就是這張餿嘴,在她的嘴上、身上,亂啃、亂咬了一年又一年。
玉枝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就算她和小叔子的事能成,只要不離開這個家,他們的小家能有什麼指望,或是離開這個家,他們那個小家又有什麼指望?
可唐炳業偏偏研究了猛獁,他之所以研究猛獁,正因為猛獁這種東西已經絕種。凡是絕種的東西,就比沒有絕種的東西好對付。而且猛獁說大象不是大象,說不是大象又像是大象,這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又是什麼。凡是說這又不是這,說那又不是那,無法說準的東西,正是可以叫人大顯身手的東西。
費萍則象徵性地抿了一口。
她的心情很好。老金打來電話,讓她今晚過去——可她還得找個理由請假。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逆轉,武建新倒有一種稱心如意的感覺,其實他每時每刻都在暗中盼望,「猛獁研究協會」出問題,甚至垮台。冥冥中他感到,只要「猛獁研究協會」出問題,甚至垮台,對他總有好處,甚至可以另立一個「猛獁研究協會」,而又不必承擔另立「中央」的罪名。到那時,唐炳業無論如何也霸不住他在「猛獁研究協會」的地位了。
人們聽了以後,哈哈大笑。
…………
到底恐懼什麼,他也說不清楚,總之,他老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到底要出什麼事,他還是說不清楚,反正是要出事。
秘書長聲嘶力竭地大喊:「停機!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