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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吸的是帶薄荷味兒的煙

她吸的是帶薄荷味兒的煙

反正他也好不了了,又假裝無意地晃動一下桌子,於是,又有幾個雞蛋滾下了桌子。
怎麼會這樣,他沮喪地想。他從來是說來就來,絕無誤點的記錄,而他越是著急,就越是不行。除了著急,他還有些心慌,要是連這個本事都沒了,他還有什麼?等待他的,可真就是窮途末路了。既然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就得繼續走下去,中途而返,就是前功盡棄。他能白撕一回臉皮嗎?白撕一回臉皮而又一無所得,豈不更虧?
他也就豪爽地坐下,從容地環顧房間里的一切,確實是人在旅途的氣氛。環境是相當的豪華,但卻生硬。箱子在地板上大大敞開,如同大敞著她的內部世界,讓他想入非非。但同時不也說明,她沒有為他的到來,做些許的準備?也就是說,根本沒拿這個會面當回事。
姐姐就像得到大赦,立刻縮回她的腦袋。他也可憐姐姐,為什麼世界上需要可憐的人那麼多?也許每個人都有需要可憐的地方,或每個人其實都很可憐。
卑瑣的人類啊!
晚飯桌上一片咀嚼聲,似乎人人都克制地沉默著,連剛進家門的父親,也顯出什麼都不知道,實際上什麼都門兒清的樣子。他們不沉默怎麼辦?無論姐姐還是他,都是家裡的「老、大、難」。
那真是風光一時啊,不說享盡人生,至少也是享盡大上海的榮華富貴……什麼百樂門舞廳、西洋大菜、回力球場,什麼賽狗、跑馬廳、四馬路,什麼姨太太,還有蜜絲佛陀USA……「現在你們覺得大開眼界的東西,老早就有過了,老早就見過了……」
但母親似乎也不知道放在哪兒,抱著被套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後來像是來了靈感,恍然大悟,掀起床沿如舞台幕布的床圍子,於是床底下那個更真實的生活,便呈現在眼前。
當最後那點遮羞布終於褪下后,他不由地夾緊了自己的襠,但想到他此時的角色,只好又挺直了身軀。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婚嫁,但這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說,任何男人都不會像我這樣,給你以性的極大滿足。
「而我現在做的,卻是一件更難,在別人看來幾乎是不可想象,也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那就是我在引誘你這個世界聞名的舞蹈家。
「我比李太白更浪漫奔放,比屈原更瑰麗哀怨。為了施展自己的才華,屈辱地忍受著他人無法承受的痛苦,下賤卑劣、毫無羞恥之心地做你的裙下臣。向你,也許還有其他貴婦,奉獻自己的青春,依賴你們走向成功。
她想怎麼看?
他的喉結,不由得上下滑動一番。逢到見了沒有他一份的景觀,他的喉結都會如此上下操作一番。
想來這樣的語言正合她的口味,一般來說,老而有錢,卻已無人問津的女人,尤其喜歡這種下流的語言。可憐的老女人們,她們只好靠這個來過癮了。
也不能說和擺小攤賣煙酒過於寒酸無關。要是開大飯店,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雖然從實質上說,開大飯店和擺小攤沒什麼區別。誰能說形式不重要呢,有多少人明知形式不過就是形式,卻一生都為形式所累;又有多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正是靠著形式而扶搖直上?
他試想過與她各種形式的媾和,大多是他怎麼調弄這個女人,現在反過來,卻是她調弄他。這一來,他不真成了闊太太玩耍的娼妓?雖然他在給她的信上說過,為了實現他的理想,他寧肯像街上拉客的男妓那樣,出賣自己的青春,可是臨到較真兒的時候,實在難以接受。不論怎麼說,站起來他也是個一米八二的大男人啊!
「這怎能是一個想要為未來的世界創造全新思想體系的人的作為?這不是人類的奇恥大辱又是什麼?同樣,我還用那麼下流的方式向你求愛,也絕不是大思想家的作為,這不僅侮辱自己,也是對你莫大的羞辱。
「我的才智之高,也會出乎你的想象,目前我正在醞釀撰寫一部專著:《世界大變革》,一百萬字左右。但寫出來又有什麼用?以我現在的身份來說,它將永無見天之日。
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信。
她又退到落地燈的暗影里去了。
可他的手心,為什麼一個勁兒地發潮?
他既沒有表示感謝,也沒有表示推辭,讓他們先高興一會兒也好。既然生活無時不在捉弄他,他為什麼不能捉弄一下別人?也許那小子應該反過來感謝他,難道不正是他,作為那堆雞蛋的載體,成全了那小子的高大形象嗎?
干過寫小說的勾當,可是錯過了時機,該玩的花樣,早就讓那些作家玩兒完了。如今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難以為繼,他還能玩出什麼名堂?
而他的辦公桌上,更是堆著兩堆稱好的雞蛋,他眉頭緊鎖地說:「誰的雞蛋?拿走,拿走。」
不幸的是,正是他要出賣的那個物件,無法堅挺起來。他適時地做出一個色情的挑逗,以轉移她對那個部位的注意。
確實發生過非常重要的事,可到底是什麼事,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是這麼回事嗎?他冷然一笑。
這是他寄出的第四封信了。
他不喜歡祖父,也許還有一點恨他。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隨一九四九年洶湧而來的政治運動,並沒有將祖父吞沒,他從未上過黑五類的名榜,把多少人打進地獄的歷史回聲,在他們家也沒有引起太大的震蕩。
像他這樣的曠世之才,教研組組長的職務,本來就夠委屈他,想不到竟還落到他人頭上。
也曾做過各方面的努力,可是都被「可是」否定。別人一做就成的事,不知為什麼一到他這兒就此路不通。
餐桌是他和祖父的另一個戰場。爹和媽,還有姐姐,都不是他們的對手。從這一點來說,新舊社會打了個平手。
也許是他聽錯了?
他不堪地搖搖頭,換上一件風格看上去頗為豪放的、粗線套頭衫,可是,這種天氣,是穿毛衣的時節嗎?
這時,他深感有個家的不幸,轉身就進了他們家的男人宿舍,而狠心地將母親關在門外。
落在他人頭上也無不可,偏偏落在與他一決雌雄那小子的頭上。高一(3)班那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生,本來就在他們二人之間猶豫不決,這一下,就能讓她當機立斷。
但賣和賣也有所不同,他設想的那個賣,到底和街上拉客的男妓不同,應該說是文賣,是為求功名而賣,是以身養前程。
不過,像他如此胸懷大略的人,怎麼能幹這等蠅營狗苟的事?
有個女作家還他媽的說「做一個女人真難」,讓她來做個男人試試!
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自這封信開始,他的氣勢已經開始減退。
「經我的卜算,你是一個沉湎於性的女人,一個做|愛專家,任何男人只要和你春風一度,都會終生難忘,永遠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雖然沒有出入過如此豪華的飯店,但現時的影視中,不乏這樣的鏡頭。他喜歡那樣的影視,他覺得有些人無窮無盡地討論影視以及演藝人員的優劣,是不是有病?別管那些影視是否扯淡,以及演藝人員是否優劣,花花女人、花花世界,看上去很是過癮。能讓人過癮,不就行了,你還指望影視干別的什麼?政府都沒轍的事,為什麼要讓影視代替政府充當社會的救世主?
幾床被套,小山似的堆在沙發上,他想幫幫母親的忙,卻不知從何下九九藏書手。
「來點?」祖父說。
幸虧母親英明,在床鋪四周圍起了床圍子,但是每逢客人來到,或是在一個也使用床圍子的人家做客,他就會讓那床圍子鬧得心神不定,老擔心那床圍子掖得不緊,一傢伙掉下來,將隱蔽在內的世界,暴露無遺,那將是何等的尷尬!
他只記得一個女人,吸一種帶薄荷味兒的煙。
他驚魂未定、哆哆嗦嗦地坐下,手掌用力摩挲著牛仔褲粗糙的面料,安慰自己說:畢竟,最難堪的局面已經過去。
「……想死了你的召喚,想死了你。
不知是否因為長久擠在居住窄小的空間里,反正他們家的人,男男女女都顯出壓抑的徵兆。到沒到病入膏肓的程度說不好,但長此以往,肯定會出毛病。遍數家裡的人頭,改變山河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你是一匹良種母馬,只有我才能駕馭你日行千里,夜馳八百,來吧,我的女人,到我的懷裡來縱情癲狂吧。」
不能這樣問。
姐姐更是一臉惶恐,像是被人戳穿了西洋鏡,和他剛一照面,就立刻躲進母親的房間去了,好像怕他探問什麼,或是跟她說點什麼——他注意到,她新燙了頭髮。
老實話,他曾擔心與她的性經驗相比,他這方面的差距太大。給她寫信的時候,他甚至盜出祖父那未曾刪節的《金瓶梅》和《肉蒲團》,作為藍本。
把信投入信箱,他同時下了決心,如果這次再沒有迴音,他只好另尋出路。
「而我仍然不能獲得你的芳心,我果然下賤到連『午夜牛郎』都不如嗎?天哪,我的命運為何如此悲慘,我這絕世之才,我這凌雲壯志,居然比午夜牛郎的一|夜|歡歌更不值錢!
如今純情的女人上哪兒找去?就是碰見一個半個,也大多是假冒偽劣產品。他倒不計較女人是否純情,他就是見不得假貨。
難道前幾封信,他寫得還不夠勁兒?
那把斷了柄的钁頭,據說在大飢荒的年代,開墾過祖上傳下的、如今早已不知哪裡去了的四合院里未被開墾過的處|女地。所以姐姐長得又瘦又小,還有她的羅圈腿,據說是因為缺鈣,缺蛋白,缺維他命……其實是缺一切。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姐姐如今解決對象問題的障礙。
幾個木板釘制的箱子,裏面裝著父親的研究手稿,有點像當年陳景潤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尚未被認知時的狀況。他那聞名全球的研究數據,據說也是裝在麻袋裡的。現在人們會驚詫地問,為什麼不儲存在電腦或U盤上?
究竟賣餡餅好,還是做學問好?他算不過來這個賬,難道大學教授,乃至社會輿論也算不過來這個賬嗎?也許人們都在裝傻,「裝傻」可能是所有辦法中最好的辦法。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你不還得將擋、土掩,滿世界點將、運土去?
於是她走到他的面前,用夾著香煙的兩個手指,對著他的身子,上上下下地比劃了一下。「要是看看貨,你不反對吧?」兩隻眼睛,再正經不過地盯著他的眼睛,弄得他想躲也無法躲。
母親欲言又止地頓了頓,最後還是說:「美化美化咱家的環境。」
她頗為理解地哂笑一聲,放下自己的手,重又回到落地燈的陰影下,又點起一支香煙,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大放悲聲。
「你怎能明白我此時的心態?古今中外的英雄豪傑,儘管歷盡困苦,但有幾個像我這樣出賣自己的青春?就是韓信的胯|下之辱,也沒有我感受的羞辱之深。而我還要這樣厚顏無恥、費盡心機地想要抓住你。
不會,他相信那幾封信,就是尼姑看了也得春心大動,更不要說這種老而爛的貨色。
這些脆弱的東西,卻像鏈條一樣,把他們和過去連在一起,讓他們和過去無法決裂。
「雖然你已年近六十,但由於生活優裕、駐顏有術,仍然光彩照人,仍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物。
雖然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覺得像是站在了供萬人參觀的大廳中央,連每個汗毛孔,都無遮無攔地放大在眾人面前,任人劈頭蓋臉地評說。
可就在這種時候,他也不會忘記,讓祖父小小地難它一受:「按照當局的說法,您這就是教唆。」
她卻沒有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而是走到寫字檯前,背靠寫字檯站著。
平時覺得很不錯的這套西服,現在怎麼看怎麼彆扭,還發現了很多平時沒有發現的毛病,比如顏色太飄,袖山內側不知什麼時候拉出了兩道斜褶,塑料扣子過於亮閃……好像他一眨眼,就變成了服裝設計大賽的評委。
罩著塑料布的大包、小包里,是他小時穿用過的舊衣物。輪到他穿舊的衣物,可想而知,已經舊到什麼程度。但母親說,也許還有用得著的時候。難道她還想留給他或是姐姐的孩子?彷彿看出了他的鄙夷,母親說,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順便說一句,我在大劇院的一次對外活動中,遠遠地看見過你,當時便有了異樣的感覺,但我一直沒有走近你,我怕我會克制不住自己,當場做出什麼有礙觀瞻的舉動……」
腌制泡菜、酸菜、鹹菜……各種大小、各種式樣的罈子,罈子四周掛著灰白色的鹽漬,看上去就像出土文物,很有歷史滄桑感。
如他這個年紀的人一樣,難免不做幾場出國夢,可是托福考來考去,總也考不過線,白交了那幾十塊美金的報名費。
可他不是早就計算過這種交換嗎?既然不安於命運的安排,又妄存非分之想,那就得讓生活隨意地宰割。
再說葡萄酒,那是男人喝的酒嗎?
他沒有像個土老帽那樣畏首畏尾、縮頭縮腦,而是趾高氣揚地穿過飯店大廳,打問那些闊少爺似的服務生,如何去1204號房間。
所謂慧眼識英雄,像校長那對鬥雞眼,也只能看到自己大眼角上那點眼屎罷了。
他看了看表,時間還早,便沒有乘車,而是信步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心裏模擬著和她的對話,以及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不論哪種情況,他都是那所向披靡的角色。
之後,她一時沒有講話,就那麼一口接一口地吸煙,好像把他忘了。他也不急,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急的?
也許還因為總是賠錢……
透過飯店咖啡座的落地窗,裏面的景象一目了然。四月桃花色的蠟燭,插在銀光閃閃的枝形燭台里,鋪著硬挺的白色桌布的小咖啡桌上,各有一隻細頸花瓶,花瓶里只插一朵艷紅的玫瑰,十分搶眼……不多的道具,卻將喝咖啡的環境營造得很是浪漫。
有道是自古美人愛英雄,而女人心中的英雄,本來就不難詮釋。
「本人現年二十七歲,大學畢業,體魄健壯,身高一米八二,無任何不良嗜好。雖然尚未成婚,直到現在還是童身,但三天之後你一定會發現,我在做|愛方面的超級天才。
他實在不願和這等人多費唇舌,也不願用搖晃秤杆子的辦法,來證明自己的精神可嘉、道德高尚,從而為下一次調級、漲工資、分房子、混個什麼代表準備條件。這一套緊箍咒,現在只能約束可憐的教書匠和機關里的小公務員,除此,還能轄住誰?所以他非得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不可。
之後他開始想,今天晚上穿什麼衣服?
第一封信寫得氣勢磅礴,前三封信基本保持了這個聲勢。他本以為馬到成功,可卻沒有一點迴音。https://read.99csw.com
「除了一支生花妙筆,我別無所有,所以必須尋求他人的幫助,你當然是我最理想的人選。除你之外,尚需求助於高層人士,以期得到未來中國核心人物的鼎力支持,否則這部書就會使我頻遭橫禍,而我的全部努力,也將化為灰燼……
對著他們祖孫三代男人共有的,只在刮鬍子時才用的小鏡子,他只好分部、分段地審視穿上西裝的效果。
不行,他可不能這樣糟蹋自己,他是有遠大抱負的。
她的故事,聽到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可聽的了,真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可是他越來越想知道那故事的結尾。
他只好在她沒有通融餘地的沉默里,沒有退路地脫下去。
她的指尖,有一種陰冷的尖利,讓他全身猛地為之一顫。
又說到她的家庭歷史,自然是昔日貴胄,一九四九年後流亡西方,你說是白華也好。在西方,只有那些富家子弟才搞藝術、學藝術。因為那些職業很難維持生計,除非你是畢加索、帕瓦羅蒂,否則就得有萬貫家財做後盾。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非得抓緊時機不可,在這兩個月內見到成效。
他立刻想到,恐怕又是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他有點憐憫,也有點輕蔑地望著她匆匆而去的身影,難道嫁不出去是那樣的慘痛?
將棉被套在床底下隱蔽好之後,母親又心慌意亂地去打掃廚房,心智上是一副捉襟見肘的局面。
他猜到了那封信來自何處,可又怕被過分的期望愚弄,先就帶著可能是誤會的設防,遲疑地向電視機走去,及至看到信封上的燙金標誌,立刻肯定,迴音來了。那一瞬間,他深切地體會到,何謂苦盡甘來……呼吸便有點急促,鼻子里也有些酸楚的黏液滲出。
幾個女人趕忙過來攔截那些滾動的雞蛋,攤在地上的碎雞蛋,弄髒了她們的鞋子,一個個帶著一臉怨氣,一邊拿眼睛叼他,一邊使勁跺腳。
今天,他又寄出了第四封信,這封信又是怎麼寫出來的,他更說不清楚。
至今想起他寫的那些信,他還感到血脈賁張。
在他們這個階層,小萍能有什麼更高的指望?他對小萍一向寬容,不像樓群里的其他人,總是在小萍背後指指點點。中國人大多對貞節牌坊,有一種化不開的情結,連「老人家」都表示過,對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者的強烈憤慨,可是不當婊子只立牌坊的人才,現而今是越來越少了。
他搖搖頭。看看家裡,是喝酒的氣氛嗎?他和祖父沒法比,祖父在什麼條件下都能創造逍遙自在——當然不是自由。這也是祖父閱盡春秋,積一生之經驗提煉出來的精華。
「那時候過的什麼日子……」
「首先想搞你,我一定要搞得你受不了,搞得你精疲力竭、骨瘦如柴,搞得你死心塌地跟定我,搞得你離開我就茶飯不思、飲食無味。其次,想利用你,用你完成我的宏圖大業。
又想,或許現在正是開始行動的恰當時刻,便挺起胸膛,伸出雙臂,向她走去。
「如果我是一個無能的花|花|公|子,則也無可抱怨。而我卻偏偏身懷絕世之才。
他一件件脫起,外衣、外褲、襯衣、背心,只剩下內褲的時候,他放慢了速度,以為也許可以倖免這最後的一關,可她仍舊一聲不響地坐在落地燈后的暗影里,耐心足夠地等候著。
還有,如何切近主題,一時倒也拿不定主意,還要看準一個合適的時機。除此,他也不得不承認,面對她本人,似乎不如面對信紙那樣有信心,這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或許,他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飛亂撞,並不完全是為自己出人頭地,而是讓全家人從這種心態中爬出去。
這樣有力度的性挑逗,就是把《金瓶梅》拿來相比,怕也是小巫見大巫。
「要不是一九四九年大家勞燕分飛……」說到這裏,祖父總是搖搖頭,感慨萬千地打住。
除了新任的教研組長,人們臉上就有些不是顏色。好像他識破了眾人想要掩蓋的什麼,又偏偏一點也不肯通融地揭開來。這時,誰也不會想一想他是否別有所怨,同時又都想到那個狐狸吃不到葡萄,酸了臉的老故事,便心有靈犀地交換了一下眼風。這一眼,像歷來這種時候的一眼一樣,是很較勁的一眼。
「他在鐵欄門外大喊大叫,說是和我大姐有什麼關係,也許他聽到了社會上關於我大姐的一些傳說,覺得可以用這個辦法來改變他的境遇。他當然不曉得,我們那個家……一般人是進不來的,不但進不來,還會給他惹出不少麻煩……」
他瀟洒而自得地說:「可以這麼說。」可明明摻雜了強撐的成分。
「然而,誰能把我推向人生的峰頂?只有你這個高貴而可愛的女人,沒有你的幫助,我將很難實現我的抱負。一方面我需要你的愛情,一方面我需要你的幫助……請讓我棲息到你美麗的港灣中去……」
把這封信投入信箱的時候,他是如此的沮喪、絕望,簡直像把自己也一起丟進去了一樣。
挨窗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對男女。
「誰不買我的賬……」說到這裏,祖父總是不滿地瞥他一眼。對他平日的不敬,以及對他不便說出的教訓,盡在這一瞥的不言之中。
再說,要不是那些花花的影視,他都不知道這個飯店的旋轉門怎麼進、電梯怎麼乘……非出洋相不可,也許還能教導沒吃過西餐的人怎麼吃西餐,包括他自己。誰能擔保這些沒吃過西餐的人,以後不是天天吃西餐,這難道不是影視的社會效果?
在飯店的後街上,他打發了因無法精確計算,因而提前的二十多分鐘,然後踩著點兒進了飯店。
他一躍而起,覺得自己應該做些準備,準備什麼呢?他想了又想,茫然無緒,便又在床上坐下。
「……我為前幾次對你的冒犯感到不安,那些放肆粗野的語言讓我羞愧萬分。一想到我竟用這種極不光彩的手段,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心中充滿說不出的痛苦。只覺得自己像個街頭拉客的男妓,必須用自己的青春,去侍奉年老色衰的貴婦,作為改變自身命運的敲門磚。
有這麼吆喝著自賣自的嗎?站起來他也是個堂堂男子漢,而不是給錢就能賣的妞兒。他要是個妞兒,這樣做沒人覺得奇怪,甚至覺得順理成章,自己也不會這樣藏著掖著,偷偷摸摸見不得人。從這方面來說,女人比男人容易得多,越是改革開放,越容易。
據他說,年輕時,他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上海報界的知名報人,又深得某一富家千金的傾慕……
母親忽然慌裡慌張地從廚房裡走出來,奓著兩隻粘著油泥的手說:「看我忙的,什麼都忘了,那裡有你一封信。」她向電視機那方,指示性地揚了揚下巴。一封白得耀眼的信,正供在他們家最顯貴的家當上。這種信從未在他們家出現過,所以有一種鳳落雞窩的不協調感,不要說母親提到它時的激動,就連他的眼睛,也猛然一亮。
最後他自暴自棄地決定,就穿那套牛仔服,或許反倒顯出一種隨意的名士風度,也會使他的男性氣概,得到充分的發揚,可他偏偏又想起《午夜牛郎》那部電影。
他沒得可說,現在她是他的買主,是他的上帝。
母親感恩戴德地搶過他抱著的被套:「我來,我來,你不知道放哪兒。」
她卻命令道:「就站在那裡,九*九*藏*書別動。」她走了過來,圍著他,赤身裸體的他,緩緩地繞了一圈又一圈,然後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那個物件,用一種探討的口氣說:「似乎不大理想?你太緊張了吧,也許我們應該等一會兒。」
祖父的故事里,最吸引他的,其實是彼時的機會遍地與後來聽到的水深火熱,孰是孰非?
「……我非常希望你了解我的價值……我之所以粗野放肆,實在迫不得已,因為你對改變我的人生,實在太重要了。命運迫使我必須不擇手段地獵獲你,除此我別無選擇。我被埋沒得太久,再不能遺世獨立,而應該出來做一番事業。雖然我身懷經天緯地之才,胸有濟國安邦之志,文章詞采華美,氣勢雄闊,沉鬱悲愴,慷慨激昂……然而在這荒蠻之地,是絕不允許一個有才能的人,成就一番事業的,只有在文明的社會,才能一展宏圖。
他漸漸覺得,她的故事里,似乎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床底下的每一個物件,都為他們這個家立過汗馬功勞,記載著他們永誌不忘的日子。
他超脫地在辦公桌前坐下,掏出筆來準備判改作業。他把另一份雞蛋往一邊推了推,說:「誰的雞蛋誰拿走。」這時,一個雞蛋沒有站穩,滾下了桌子,「啪」的一聲攤在了地上。
「你當然不愧是當今舞壇上的高貴女皇,如果沒有超人的智慧和膽略,絕對不可能獲得你的愛戀,更不要說與你的床笫之歡。而我,必是未來文壇的皇帝,舞壇女皇和文壇皇帝的羅曼史,一定會給子孫後代,留下無盡的話題。
她一直站在一旁,等著他把這一套忙亂對付過去,很耐心地,這反倒使他手忙腳亂。
長長短短、粗細不等的木料,在一九七八年的地震中,發揮過頂樑柱的作用。他說過多少次,把這些木料扔了。可是遭到上兩代人的堅決反對,說是再來地震還用得著。他說,到那時,聯合國肯定會支援你一個露營帳篷,或是一棟可以移動的海濱休閑小木屋。上兩代人說,你說了算,還是政府說了算?這樣一問,他當然無話可說。
「我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六神不安,魂飛魄散……你怎麼就沒有半點反應?」
這時有人敲門,便忙收起臉上的激動,放出一臉的無謂。「進來。」
每一個窗口的燈盞都已熄滅,只剩下街上的路燈,還在冷清地亮著。這很好,他現在很需要這份難得的孤寂。
門開了。
「是的,你可以走了。」她說。
她好像讀出了他心裏所有的念頭,「就站在那裡吧……從你的信來看,你好像是個很有勇氣的人。」她蹺著二郎腿,輕吸慢吐著那帶薄荷味的煙,一副與他那窘迫無關的閑情,「你讓我想起了一個老故事……」她閑散地望著深感難堪的他。
雖然木板箱里的研究手稿,後來非常幸運地變成了鉛字,並使父親變成了教授,但父親還是不肯忘情于這些發黃的紙,那不也是他的某種證明。
心緒不寧地塞了兩嘴,他就放下了碗筷,母親本想再勸他再多吃一些,可一看他的臉色,便又閉上了嘴。
「坐吧。」她說。是一派不必多言,一切小節忽略不計的大手筆。
一旦因為一種「當初」的錯誤,也就無法驗證另一種「當初」的正確。可聽他的口氣,似乎另一種可能的「當初」,應允過祖父嚮往的一切。
在樓梯口,他碰見了鄰居家的小萍,跟著一個渾身冒著「加州牛肉麵」味兒的男人,嘰嘰嘎嘎地笑著走出門道,鑽進了等在外面的計程車。想來前幾日的「蘭州牛肉拉麵」,已經讓位給了這位「加州牛肉麵」。是啊,現在「加州牛肉麵」比「蘭州牛肉拉麵」趁錢。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以小萍的包裝也就更上一層樓。
她免不了成為國內的新聞熱點。朋友的朋友,那個持有綠卡,可以隨便出入這邊和那邊國境的狗崽子說,他對這女人很了解,在海外華人圈子裡很臭,每天一個男人根本不夠她消受,當著十個八個男人,可以一|絲|不|掛地走來走去。「嗨,跳舞的還不是那麼回事,特別是跳現代舞的,世界現代舞的鼻祖鄧肯,在舞台上都能一|絲|不|掛,你還有什麼可說?」
父親倒沒得可說,他反正懦弱一生,對誰都說不出什麼,確如那句名言所說,你打他的左臉,他會把右臉也伸給你。母親更是偉大母愛的化身,就是他行竊打劫、引禍殺身,她也只會不明不白地眨巴眼睛。至今還嫁不出去的姐姐,自己就覺得在家裡是個不合法的存在……凡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所具有的心理特徵,他們一樣不缺。
眼見人們為幾個雞蛋或愛、或恨、或怨的樣子,他覺得非常解氣,漸漸地,心裏也不覺得那麼憋悶了。
然後抬頭看了看他,嘴角上覺察不出地抖出一個稍縱即逝的訕笑,或是鄙夷。然後像宣布大赦似的說:「好吧,穿上衣服吧。」
實在沒有衣服可穿哪。更讓他不快的是,自己已淪落到和姐姐同樣的境地。也許他根本就和姐姐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乃至和祖父、父親、母親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他不過自以為和祖父、父母、姐姐有什麼不同而已。
回家時,經過本市一家合資飯店,免不了在飯店的落地窗上打量自己的影像。下巴、鬍子、眼睛什麼的,他不喜歡男人顯得憂鬱,只有那些渾身透著酸味,男不男、女不女,心理有問題的人,才喜歡憂鬱,或是沒有男人愛的女人,才嚷嚷自己憂鬱。
這老女人什麼也不幹地跳了一輩子舞,她的家財可想而知,誰要是運氣好,得到她的青睞,雖說趕不上世界船王,一輩子什麼也不幹,也受用不了。
「我雖有翻江倒海的才華,改天換地的志氣,治國安邦、濟世救民的奇謀妙略,但卻無法向當局傳達,更不要說受到採納和重用。我還必須吹捧那些昏庸的官僚,腐敗的政客,做他們的走狗,非但得不到讚賞,還得受他們的凌|辱。天才簡直連狗都不如啊!狗還能得到主人的寵愛,而人呢……像我這樣身懷經天緯地之才、胸中百萬雄兵的人,怎麼能這樣活著?怎麼能這樣不要臉……
而他卻恨不得父親抽他兩個耳光,母親又哭又鬧、又抓又撓,姐姐給他來兩句難聽的……
她又深埋下頭,不慌不忙地吸著煙,似乎沉浸在她要講的故事里。他注意到,從他一進這個房間的門,她就沒有停止過吸煙。
他會意地點點頭。
一生的成敗,也許就在此一舉。就是此路不通,他又能想出什麼辦法來改變他的境遇?他又怎能放棄,這唯一可以一試的機會?
…………
房間里,有一股淡雅的香水和薄荷的清涼味。在這相當女性化的氣味里,他更感到自己雄性的昂揚。
何況經過你死我活的角逐,剛剛踩上那個夢寐以求的台階的人,大都會做賊心虛地表現「高姿態」。可以理解!
擔心途中遇到什麼意想不到的插曲,便提前離開了家。出門的時候,母親說:「你能不能買把塑料花回來?」
「請進。」她說,側身為他讓了路。她的嗓音低啞,符合他想象中那種女人的聲音。
「我的心在流血,我的靈魂在哭泣。
她又停下她的講述,走出落地燈的暗影,來到他的身邊,接著像方才那樣,在他身邊繞了幾圈,甚至伸出一個手指,戳了戳他那個疲軟的物件,行家裡手地九_九_藏_書說:「還是沒有什麼希望嘛。」
他看不出她真正的意圖,可他感到了尷尬,這是事前沒有料到的局面,讓他一時想不出如何應對。他本以為今天這個局面下,必有的挑逗、調笑、放蕩、歡情……一律沒有。
雖然報紙上說,大學教授都去賣餡餅了,聽說其中還有一些學術權威,不論在國內或國際上都有一定影響。可讓這種人去賣餡餅,合算嗎?
唾液從祖父漏風的齒縫裡,激動地噴射出來,為佐證他過去的黃金歲月加一把勁。這時,他的確很像很像一個貨真價實的沒落貴族了。
父親說:「買塑料花幹嗎!」也許覺得多餘,也許覺得不該在這種時候,交給他什麼任務。
見他一副無從招架,甚至亂了陣腳的樣子,她直起了身子,差不多是冷酷地說:「你還不知道這個規矩嗎?好吧,看來我還得指點你一下,那就請你脫了吧。」說罷,她就退身到落地燈后的一個圈椅上坐下。
有多少女人從容地做著這樣的交換,說到底,誰給男人規定了必須做買方?這時,他不由得生出做一個男人真難,做一個女人多好的感嘆。
她有點歉疚地聳了聳肩,這幾乎是她第一次有所聲色。「那個社會,我們又是那樣一個家庭……後來好事的下人查到,他是上海一個三流小報的記者,好像是姓……杜?不,姓錢?」她眯著眼睛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想不起來了……」接著,她摁滅了手上的香煙。
世界已經大變,變化之快,甚至讓人生出換了人間的感慨。十幾年前,誰要是收到這麼一封信,可能就會那樣想:這封信將帶來什麼厄運?
薄荷的清涼味就更濃了,蒙了他滿身滿臉,原來這股薄荷味兒,來自她吸的那種煙。
一進家門,就有一種忙亂而激動的氣氛,母親恨不能再長出四雙手也覺得不夠用地拿著一塊抹布,枉費心機地想要擦乾淨他們那永遠也擦不幹凈的家。
姐姐很不情願地站在門檻上,只探進一個腦袋,說:「有什麼事嗎?」顯然是受了母親的委託,急於了解這封不尋常的信,將會帶來什麼好運。可憐天下父母心!
「既然我準備來採擷你那朵花,也就不妨直言相告,我要為人類構造一個全新的思想體系,我所研究的範圍極其廣泛,氣功宗教、算命看相、兵書戰策、文學藝術等等,比如,對你性生活的測試,就運用了卜算的辦法。
「……有一個年輕的男人,闖到我們家來,據說這個男人儀錶不凡,按照當時的說法,算個能吃女人飯的小白臉了……」
這讓他有些吃驚,不是對她一|絲|不|掛的驚詫,而是對炎黃子孫那不論流落何方,也保持民風不變的韌性。
人人都說,眼下是發跡的最佳時機,可他為什麼一次機會也碰不上?和失落的一代不同,他說不出到底誰耽誤了他,不過就是生不逢時,未能倖免地遭遇了古今中外所有生不逢時者的千古遺恨。
他壯起勇氣,向洗臉間走去。
祖父有許多這樣的書。一個解放前專寫花邊新聞的小報記者,什麼世面沒見過?那真是個老鬼(ju)。
他覺得自己看上去還行,便一掃分雞蛋時的晦暗,重新鼓起征服的勇氣。
只有祖父亂中有靜,就著五香花生米,自斟自酌地喝小酒,於是房間里便瀰漫著一股劣等白酒的烈味。在這一點上,他和祖父倒有共識,與其花大錢喝假茅台、假五糧液,不如喝這價錢上沒有多少彈性,讓奸商無利可圖的烈酒。
他明白,這是為了讓姐姐的對象有個好印象。媽,白扯,他在心裏說。要是咱們家財萬貫,家裡就是滿地雞屎,人們也會說香極了,香極了。
「這麼說,你床上的功夫很不錯嘍?」她單刀直入地踢出了第一腳,他隱隱覺出,這老女人的厲害。
他趕緊垂下頭。
等他終於匆匆忙忙,把自己馬馬虎虎地包好,她竟有一絲溫暖地說:「坐下吧。」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他才止住了自己的傾瀉,什麼也不說地站起身來。
「就在這裏脫吧。」她命令道。
母親不過六十多歲,和他費盡心機,想要搞到手的那個女人,差不多的年紀,而命運卻如此懸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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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在信封側口彎成鉗狀,在他就要撕開那封信的時候,看見母親很有道理,又很沒道理地等在一旁,好像這封信也是寫給她的,並顯出先睹為快的急迫。
那個有綠卡的兔崽子說,皮爾·卡丹在西方早已過氣,到了中國,反倒開始了第二春。
「愛你……說不清,道不明……
新任教研組長姿態很高,故作親密地說:「正是閣下的。」又毫無必要地貼著他的耳根說:「我那份不要,給你了。」好像他們之間不但沒有衝突,反倒是同一個戰壕里的親密戰友。他冷靜地思量一下,便也認可。一般說來,「親密的戰友」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1993年3月12日于北京
發生過什麼事嗎?
「你寫給我的幾封信,我都看了。」她一面說,一面噴雲吐霧。每當她要吐出口腔里的廢氣時,都要揚起她那不過略顯松垂的下巴。果然駐顏有術。
他拒人千里地說:「沒什麼。」
拿起那封信的時候,竟被一種不自覺的恭敬,拘謹得有些無措。
「以前我是何等孤傲、何等清高?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姑娘,無時不在期待著我那孤傲的心的垂顧。
這是怎麼了?他無法揣度,畢竟她那個世界離他過於遙遠。他有點後悔,前兩封信是不是過於窮兇惡極,倒顯出他的稚嫩。於是又鬼使神差地給她寫了第三封信,也許為了挽回影響,也許是又想起了一個讓她上鉤的新招……到底什麼動機,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祖父就悔不該當初地說:「唉,當初要是和她一起走了,現在還用發這個愁……」
信的內容很簡單,如果方便的話,請他在當晚八時,到她下榻的飯店一會。
她果真把這當做了買賣?他覺察不出從哪兒生出一份失望,難道他還期待過別的什麼?
女人的臉在上面笑得十分純情,可是她的大腿,在透明絲|襪里,卻述說著另一番朦朧而清晰的話語。
難道那老女人還搭架子、害臊、顧及影響、擔心上當受騙不成……等她琢磨過來可就晚了。報紙上說,她在此交流訪問,逗留時間不過兩個月,然後就要回到那金元帝國。
他立刻手忙腳亂地穿衣,當然首先是內褲。
祖父顯然知道他的花經,不聞不問就是了,他的不聞不問和爹媽、姐姐不同,這就是祖父的高明。試問,眼下誰還能管住他們的後生?
這並不能影響他的什麼,他照舊會面不改色地把餐桌上那點不多的好菜,胡擼到自己肚子里去。
「如果為了金錢和私慾,完全可以靠寫下流的黃色|小|說來達到目的,我的文筆極其精彩,再寫一部《金瓶梅》不成問題。
「總的一句話,你值得我愛,我也值得你愛。
現在,就連身後那個輕巧的沙發,他也覺得像個堡壘,恨不得一頭扎進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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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嘗試宣告失敗后,他只得把希望寄托在這個據說色情而又有錢的老女人身上。
好比現在,他就可以幸災樂禍地對那些皮爾·卡丹說,你那錢白花了,這消息絕對可靠,引自從美國回來的某某。對那些沒有美國綠卡的皮爾read•99csw•com·卡丹們,以及沒有皮爾·卡丹的他來說,這無疑大長了他的志氣,大滅了皮爾·卡丹們的威風。
這時,她卻走過來安慰他。「我本來可以把你的信交給公安部門,或你所在單位的領導,甚至向司法部門對你進行起訴……可是,在這個國情下,那就可能害了你……你在信里多次表示,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我想這就是我對你最好的幫助,相信你一生都會記得這次的經歷……」她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頭頂,卻被他狠狠地扒拉下來。
「……我知道自己是在玩火,但我豁出去了。我相信,只要我敢作敢為,幸運就一定屬於我。
她就站在了他的眼前。穿一條牛仔褲,一件黑色的棉質高領衫。頭髮不算很多,像那些舞蹈演員一樣,緊緊地盤在頭頂。未施脂粉,但兩條眉毛像鉗過的一樣,高聳在眉骨上,使她看上去總有一種驚訝的表情。兩條胳膊交叉地放在胸前,手裡夾著一支香煙。
他絕不是那利祿之輩,只不過為了那個「回眸一笑百媚生」,才會計較那屁大的差事。他認為,為女人出的差錯,算不得差錯,可以說,與名士們放浪形骸之舉相同,也是一種風雅。
因為,有人強迫他們去賣餡餅嗎?當然沒有。說來說去,這都是你自己願意。丟人現眼也好,大發橫財也好,一肚子學問從此付諸東流也好……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母親蹬上凳子,去擦那銹死了塵垢的窗子。不經意間,他從母親衣襟的下擺望上去,便看見她的肋骨,清晰地排列在胸腔的兩側;身上的皮膚,像七八十歲的老嫗那樣松垂著;將他和姐姐餵養大的雙乳,乾癟得只剩下兩個乳|頭,像兩粒扣子一樣緊貼在胸前……
就在那個晚上,那個拿綠卡的王八蛋的這番話,讓他動了這番心思。
只有祖父,用一種不出聲的壞笑奚落他,不過這也許是他的猜疑?
「向你表達愛慕,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要得到你的青睞,就相當難了。
可是,他連過氣的皮爾·卡丹也沒有。
人和人之間,有時需要親密無間,有時卻需要距離,不然彼此都會感到不便,就是親如母親,這樣的事又如何啟齒?
她擦著擦著窗子,又突然從凳子上跳下來,滿臉慚愧地說:「哎呀!忘了,應該先把那些被套收起來,還堆在沙發上呢!」
坐在對面的男人呢,卻顯出時下有錢男人的肆無忌憚。雖然身上包裝的那套西服可能是號稱紳士們穿的、標價可觀的皮爾·卡丹。
「但為了國家、民族,甚至整個人類的利益,不得不讓自己的人格蒙受侮辱。如果我能通過其他途徑取得成功,我絕不願像個男妓那樣,出賣自己的青春。然而,這是怎樣一個社會?才高遭人妒啊,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大天才。
那燙金標誌的信和明天姐姐對象的光臨,可不就像激戰前的兩顆信號彈?
祖父雖是巋然不動繼續喝他的小酒,但他覺得,不但他的一舉一動,連他的心中所想,連那沒開封的信,祖父都了如指掌。
「唉,不再說了,不再說了,像你這樣的女人,又怎能理解英雄末路的悲愴,又怎能知道人間的滄桑?
內褲穿反了,不過現在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快把那要緊的東西擋住。背心也是前後顛倒,到了穿外衣、外褲的時候,扣錯扣子的情況也屢屢發生……
不,不用想了,他知道那個三流小報的記者姓什麼。他想起祖父那條微瘸的腿,想起祖父對他說過的,那個富家小姐帶給他的那些享盡榮華富貴的日子……不禁哭了出來,為他自己,也為他的祖父,而且越哭越厲害。這痛哭似乎給了他無盡的安慰,傾盡著他所有的委屈,最後簡直發展到不可遏制的嚎啕大哭。
每每經過這裏他都會想,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多人,什麼事也不必干,只管坐在這裏喝咖啡?而他卻與這一切無關。
回到辦公室后,恰值學校分雞蛋,原來是新任教研組長通過關係搞來的便宜貨。一時間,辦公室像農貿市場那樣,秤杆子亂搖,他本來就煩的心更煩了。
她卻躬下身子,越來越近地俯視著他,一點不肯放鬆地等他回答。
你沒時間備課,一本講義用了多年也好;你白天黑夜凈想著掙錢,甚至上課時在講台上睡著了,一腳踏空,從講台上掉下來也好……誰也不會找你算賬,人們都忙著改革開放去了。
「……我大姐年輕的時候,是當時上海有名的美人,男朋友不少,也很風流,屁股後面經常跟著浪漫的故事。我們這個家,也許你聽說過……在當時那個社會,不論是政治,還是經濟上的地位,很讓一些人羡慕不已。解放前夕,也許是四十年代初期,碰到過這樣一件事……」她的確是個會講故事的人,也許是她的語調,也許是她那讓人摸不著脈絡的神情,他不再感到那麼緊張,渾身上下恣意遊走的顫抖,也似乎有所緩解。
善走鋼絲的校長,雖然立刻派他去參加教師代表大會,但那東西務虛不務實,對以後晉陞、評職稱、評薪、分房、住房,毫無實質性的貢獻。
祖父立時傻了眼,吭哧了半天說:「原來你還是個狼崽子,咱們家怎麼會出這種人……」他瞪著布滿紅絲的老眼,大惑不解地、久久地看著他。
所以說,他的恨,就恨得沒什麼緣由。
其實,他很期待和那個兔崽子的會面,每當他懷著一腔仇恨,擠上垃圾箱似的公共汽車,巴巴地跑過全城,趕到什麼地方,去會見這個因為吃得太飽、賺得太多,需要不時排遣一下「春風得意」的兔崽子時,那些他從未經歷過的生活,真讓他心醉神迷,大有靈魂再造之感。
全家人並不明白,擦不幹凈的其實是他們家的那種氣氛:灰暗、憋屈、霉晦、壓抑……
他開始恨這個女人,恨她的耐心、從容、難以窺測、不動聲色、不為所動、有謀有划、趾高氣揚……總之,一切有錢有勢人用錢熏出來的氣勢。
他對他們這個無時不在想方設法討好他人的家,突然生出一份讓他心疼的溫柔。想著哪一天,他會買把鮮花回來,而不是塑料花。
每到微醺之時,祖父就要回憶昔日的輝煌,而他無日不醺,無日不發「江河日下,今不如昔」的感慨。
也許那老女人另有所歡?她什麼都不缺,當然更不缺男人。到了她這個份兒上,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這個世界從來就是成功者的世界。
他本不在乎房多房少,就是房少,他也不想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由於住房條件不夠造成的社會問題、心理問題、精神問題……作家們早就寫進小說里去了,他又何必炒冷飯。哪怕你說一千、道一萬,房子決不會因為你的叨叨,就便宜起來。
也練過小攤,可是因為資本太小,只能做一點寒酸的煙酒買賣。
而她重又回到落地燈的暗影下,潦潦草草地結束著剛才的故事。「……可以想見,他挨了一頓好揍,要不是我大姐干涉,我想那個人一定沒命了,不過還是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他環顧四周的雞蛋們,注意到他那份雞蛋,個頭顯然比各位男女名下的小了許多。其實大小都是吃,何況還有秤管著,可是一旦面對哪怕一分小利,人們便禁不住顯出各自的本性。在秤杆子的橫橫豎豎中,還不忘盡善盡美地修補自己的形象,七嘴八舌地說:「從筐里往外挨著拿,趕上什麼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