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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想不出繼續留下的理由。
未曾清洗的碗盞,堆放在地板上、碗池裡或是沙發上。那些名貴的、成套的餐具,個個缺鼻子少眼兒。不是掉了把兒,就是掉了壺嘴兒,再不就邊緣上排列著參差不齊的缺口,像是慘遭地震或戰爭,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
大家非常擔心,不知自己會不會像他的engine出問題時那樣,再次和他一起犯起精神病來。
E國畫家卻說:「別用後背對著我,我們早就認識對不對?我想您一定不會忘記,在上一個基金會我們有過同會之誼,而且你還借過我的錢,可是沒有歸還,就一走了之。」
B國劇作家吃得非常專情,忘記了周邊環境。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正式地吃過,只靠三明治和礦泉水過日子,而且還是那種最廉價的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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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完稿
2010年修訂 LLIIBLLBO
那些天,B國劇作家就像屠格涅夫,或托爾斯泰小說里描寫的俄國小地主。天一亮,就站在他那個單元門口,滿意而熱烈地喀咳著,然後邁著俄國小地主的步子,背著手兒,走向他的二手車。他那對相當性感的短腿,和短腿上那副壯實的軀幹,在那二手車的周圍,不厭其煩地轉過來,轉過去。
南非雕塑家果然在電視台的採訪中,對基金會存在的問題做了全面的評述。採訪記者十分激動,一再緊握南非雕塑家的手說,基金會存在的這些問題,是缺乏職守的表現,是對W先生的奉獻精神和高尚品德的不敬。媒體作為公眾的喉舌,一定要把這些問題曝光。
更加他在咀嚼時,只用門齒不用臼齒的習慣,食物的汁水,便從關閉不甚嚴密的門齒中,不時溢出。
而且隨著W先生家族財力的不斷擴充,在國民經濟中越來越為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比喻像傳染病一樣,越來越經常地灌進W先生的耳朵。W先生畢竟也是七情六慾一樣不缺的凡人,天長日久這樣地比喻下來,那自知之明的修養,漸漸地就有些動搖。
I國作家摸了摸他的脈搏,說:「你的脈搏跳動得很正常。」
E國畫家對南非雕塑家說:「就像當年英國人佔領了一處殖民地似的。」
有那麼一天,W先生豁然開朗,何不用他的錢財建立一個基金會,為那些窮嗖嗖的藝術家,提供一個可以安心創作的環境?
O國作曲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頻頻搭乘B國劇作家的車,進城找二手車。車行跑得不少,卻遲遲定不下究竟買哪一輛。
一瓶上好的、產自葡萄牙的波爾多葡萄酒,也被他們砸在南非雕塑家一座尚未完成的雕塑上。
而後,又作為基金會的工作經驗、成效,無數次地進入各種文獻版本,M小姐也因此受到基金會的青睞,職務也如股票市場喜逢牛市,一路攀升。
臨行前,B國劇作家的眼睛,還在不甘地、下意識地搜尋著M小姐,因為他還有一筆可觀的演講費,押在M小姐手中。
基金會的院子里有的是櫻桃、蘋果、梨、杏之類的果樹,卻偏偏沒有西班牙李子——順便說一句,新來乍到的B國劇作家,居然就能熟絡地在儲藏室里找到梯子,用以採摘院子里的各種水果再合適不過。並對I國作家說:「你根本用不著到超市去買水果。」
最後,B國劇作家終於悟到,O國作曲家一次次進城看車,不過是假借進城看車的名義,辦理自己的各種雜事。難怪O國作曲家後來不再向他借車,而是改為搭乘他的車了。
從M小姐手裡接過當月的津貼后,他很仔細地數了一遍。然後問道:「電話在哪兒?我要打電話。」
至此,B國劇作家的精神疾患,才不治而愈。
只有聲帶中那不易覺察的輕顫,有如盲人對前途戰戰兢兢的摸索,透露出一種被永恆的黑暗,所覆蓋的生命質地。
可是剛剛進入B國國界,他就出了車禍。
消息傳來后,有人說:「要是他還留在這裏,他總會找到一個理由讓保險公司賠償,可是一旦進入B國國境,他就沒轍了。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西紅柿醬在W先生的照片上開了花,醬汁濺了已故的W先生滿頭滿臉,不過W先生照舊對藝術家們痴心不改地微笑著。
天下是如此之小,沒想到在這裏又與E國畫家重逢。
院落里、行人的小道上,就連各個單元的房樑上……到處長滿大而豐腴的灰色蘑菇。
無論如何,與他初到此地的形象,已然大不相同。至少這副腮幫子,已先期到達先進發達的第一世界。
聽說最近情況有所好轉,但在類同的國家裡,B國仍然是最為貧困的。不過有條消息讓他看到希望——資本主義在B國重新崛起,或是說復辟。所以在這一屆基金會之後,他打算回國看看,不行再出來,接著過這種「嗟來之食」的日子。正像麵包總會有的那樣,出路也總會有的。
「但是W先生喜歡老式的東西。」
不論他人或W先生本人,覺得他與海明威有了何等的不解之緣,W先生就是成就不了藝術家,怎麼都不行。W先生不知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B國劇作家也不甘示弱:「你以為你們還能像過去那樣,統治我們這些周邊小國,不論怎麼剝削我們,我們都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你們的腳下?」
他實話實說,附近兩個城市即將舉辦他的個人音樂會,但是他住不起旅館,如果L太太肯借給他汽車,他不但可以住在車裡,還可以省去往返的路費。當然,他不像B國劇作家那樣,總是無償索取,他向L太太奉上了自己作品的錄音帶,還在封套上籤了名。
如果不是W先生那巨大的院落突然起火,基金會的日子可能就這樣平淡無奇地結束了。
第二天,B國劇作家就向M小姐提出,能不能預支幾個月的津貼,他不能就如此這般地封閉在一個偏僻、沒有文化交流的地方。無論如何,他得走出去。
後來他情不自禁地試著在光溜溜的下巴上,蓄起一圈像海明威那樣的半寸胡,並剪掉了他的披肩發。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像海明威了。鏡子雖然還是那面天天照個不停的鏡子,但是他的視覺開始有了誤差,以後再有人說起他像海明威的時候,他也就默默地接受了……
他沒有病,他只是應該離開這個世界了,老話把這叫做壽終正寢。
也許是他要求預支幾個月的津貼,而又始終沒有得到落實之後,他對M小姐說的那番話,以及他當時目光犀利的盯視,讓M小姐懂得,對一個有著歷史遺留下來的、那種疾病的人,萬萬不可等閑視之。
在萬國咖啡博覽會上品嘗過不同風味的咖啡之後,B國劇作家說,他最喜歡的還是I國咖啡,所以他常常落座在I國作家的早餐桌上。
E國畫家得到賠償之後,M小姐終於接受了他多次共進晚餐,也多次被她拒絕的邀請。那天晚上,她精心地化了妝,看上去很有點像香消玉殞的黛九九藏書安娜王妃。
第二位到來的是B國劇作家,看上去是個文雅的紳士,米色的——很歐洲的顏色——長長的風衣,長發瀟洒地向腦後披著。
B國劇作家說:「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所有的廚房,牆面上沾滿了油垢,如同粉刷了一層新型塗料,不論摸到哪裡,都是滿手黑膩膩的油垢。
這時人們確信,B國劇作家可能真的患有,那種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疾病。
而他們自己,卻深為找到這樣一個發泄機會而興高采烈,而情緒高漲。又因歷史關係的悠久,彼此深有了解,句句話都如針灸入穴,穩、准、狠地直刺對方要害,這種極度發泄的結果,往往就會導致武力衝突。
於是B國劇作家要求對他的背部,進行一次核磁共振檢查,這一次M小姐不但把他的要求記在了記事本上,並很快得到落實。
由於嘴裏食物囤積過多,而口腔空間有限,於是臉上的皮膚,便因不勝負擔如此巨大的張力而變形:眼瞼外翻,下巴變尖。
B國劇作家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起身到花園裡去了。
在基金會的幫助下,O國作曲家終於得到了繼續合法居留、工作的機會;一百個看不起B國劇作家的E國畫家,又轉向另外一個基金會;南非雕塑家在一個人道組織的幫助下,投身於反對某大國種族歧視的運動;B國劇作家開著他的二手車,滿懷著二手車變三手車的憧憬,將橫穿歐洲大陸回到B國。
這些外來人,個個都比當地居民神通廣大。
特別是和聲部分,不驚不乍,逆來順受。一個聲部攙扶、鼓勵、撫慰著另一個聲部,遲疑卻又別無選擇地向著難分難解的苦難,跋涉而去。
M小姐又在記事本上,忠實地記錄下B國劇作家的每一項要求。
一旦劇作家的精神疾患消失后,他的身影便照常出現在廊子上。
負責接待工作的M小姐,立刻就把臉扭向了窗外。負責地毯清潔的,自有他人,她只負責接待,不過她還是受不了這一串黑腳印。你可以說那是一串腳印,也可以說是一串有關一個人修養的圖章。
他們說:「這就完了?」
晚上,基金會按照已故W先生的慷慨作風,在一處很有歷史的老飯店,為藝術家們的到來,舉行了歡迎宴會。
「每個房間里都設有投幣電話。」M小姐回答道。
此後,除E國畫家外,B國劇作家常常慷慨地邀請人們搭乘他的車,或進城,或購物,或觀看展覽,或辦理什麼事情。可這種俄國式的冷戰,在E國畫家的冷傲面前,絲毫不起作用。
W先生真的不在乎窮日子,他就是要做一個藝術家。就像那個時代特有的、心目中只有藝術,矯情得讓人膩煩的藝術青年。
此後,除了善於烹調的I國作家,「聯合國」的人見了B國劇作家和O國作曲家,又都沉默不語起來。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E國畫家,對B國劇作家「嗨」了一聲,劇作家沒有回頭,背對著E國畫家發出一句:「認識你很高興。」
雖然醫生沒對W先生說什麼,但是W先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誰說除了寫作之外,時不時給女人買條項鏈,或帶她們到飯店大撮一頓,或在媒體上輪番撰文把她們捧為天下第一,從而得到一種免費服務……不是一個男人的得意之作?雖則手段有些低下。但如今哪個還玩「高尚」?玩「高尚」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裝孫子。
L太太這樣擔心不是沒有根據。那天,L太太在自家院子里收穫了很多西班牙李子,家裡大大小小的籃子、缽子里,滿裝了那些李子。
B國劇作家驚訝地說:「怎麼,想不到你們這裏還使用這麼老舊的電話。」
M小姐沒有回答,她的職責範圍內,沒有與來客交流這項服務。她只是手不離記事本和筆,隨時記錄下各位藝術家的需求,一副盡職盡責、立即解決的樣子。
每天泡在博物館里,就像眼下描述咖啡愛好者的那句名言:「如果我不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W先生呢,可以說是「不是在博物館,就是在去博物館的路上」。
以M小姐那樣聰慧的人,還能判斷不出E國畫家,是個有發展,還是沒有發展前景的男人?又何必為她咸吃蘿蔔淡操心。
那時他的周圍爬滿了女人,那真是睡遍天下女人無敵手啊!
不一會兒,E國畫家也來到花園。他悠閑地抽出一支煙,緩緩地吸著,B國劇作家湊了過去,希望與E國畫家緩解借錢未還的舊怨,知己地說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又沒有女人,又沒有酒吧……你知道像我這樣的劇作家,在我們國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住在首都!」
誰都知道,除了咖啡,I國的食品也是世界一流。
都說心誠就會有奇迹發生。到了後來,就有人開始說:「噢,W先生,我真的不好意思說出這個——您看上去非常像那個著名的作家海明威。」
O國作曲家比B國劇作家更具開拓精神,剛來幾天就向L太太借車,卻不向一同飲酒、歌唱的B國劇作家借車。
但另一些記者又說,南非正處在某大國令人髮指的、不平等待遇的壓迫下,你們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南非雕塑家非但不同情,還要進行聲討,是不人道的行為等等。結果是不了了之。
在那曲調平板、沉靜、悠長的敘述中,苦難是如此飽滿、開闊地瀰漫著,既無源頭可尋,也無盡頭可以期盼。
有人說,又在哪個國家的、哪個基金會看到他,沒準他還能與E國畫家窄路相逢;
此外,B國劇作家和賣二手車的車行有過協議,如果他推銷出去一輛二手車,便可從中得到百分之十五的提成。O國作曲家拒不買車,那就意味著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泡湯。
上哪兒還能找到羅密歐的朱麗葉?現在的女人,個個都是火眼金睛,你的賬面上還有多少存款,不論政治還是經濟上的收支,一嗅就能嗅出個八九不離十。一旦出現赤字,不要說跟你上床,連個電話號碼你都休想得到。這種情況,相信全世界在成功和失敗中顛簸的男人,都不陌生。
W先生不是沒有過異性朋友,相處過一段時間,然後各自分手。還有過一個短暫的婚姻,卻沒有子女,也犯不著留給子侄之類的親屬……
M小姐就更加面無表情地說:「那就請您到銀行去兌換一些。」
但是具體細節誰也說不清楚。
畫家隨手把旅行袋往鋼琴上一扔,旅行袋上的金屬裝置砸在鋼琴上,震得琴鍵發出一陣嗡音,他雙手插|進屁股后的口袋,吹了一個口哨,說:「不錯的地方。」
有個傍晚,I國作家正做飯的時候,發現油沒了。B國劇作家終於有機會向大家證明,他也是可以有所貢獻的。像舉著一面革命旗幟那樣,舉著他的油瓶子,沿著「檢閱台」走來走去,而不是馬上送進I國作家的廚房。好像他忘記了這棟建築的結構,突然找不到I國作家的廚房了。
但比之初來乍到,他還是胖了許多。他的臉,看上去更像一張俄國小地主的臉了。如果從他的頸后看過去,只見他的腮幫跨出兩耳https://read.99csw.com,像是得了一種不得則已、一得就很嚴重的腮腺炎。如果就整個頭部而言,又像名噪一時、兩翼緊貼機身的「協和式超音速」客機。
那輛二手車已經服役十年,可B國劇作家算計著,這輛服役十年的二手車,一旦開回故國,就會變成三手車,在小汽車極度匱乏而且昂貴的故國,仍然大有賺頭。
女人是什麼?整個一個螞蟥。哪個成功的男人身上,不吸附著幾條這樣的螞蟥?這些螞蟥就像身上的名牌、名表、名車等等,是一個成功男人必不可少的標誌。反過來說,哪個失敗的男人,不是先從女人身上,體味世態的炎涼。
也難怪,那不是一個美麗的、容易長蘑菇的季節嗎?
以他在商業上的才分來說,可以說是根本不入流。不像他對藝術,儘管不行,還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從他收藏的那些繪畫、雕塑來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品位不俗。
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棟外表依然風姿綽約,讓路人不得不駐足欣賞一會兒的老房子,到處長滿了蛆,尤其是廚房和洗澡間。
W先生客氣地笑笑。
在西紅柿和葡萄酒瓶告竭之後,他們又抄起雕塑用的石膏……
然而W先生是寬厚的,設身處地想一想,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什麼也不曾得到,如果不讓他們靠這個簡單易行的辦法得到一些什麼,是不是很不公正?所以對他像不像海明威這個問題,既不分辯也不介意,照舊過著他的准藝術家生涯。
B國劇作家想,在他的二手車還沒有變成三手車之前,就為民族主義或其他主義犧牲成仁很不值得,便停止了毆鬥。
W先生像一切有錢財的人那樣,有一套非常有效率的工作班子,他們首先組建了基金會的行政班子,為基金會招聘了各種等級的工作人員,在最短的時間內,將W先生一處常常令路人不得不駐足欣賞的巨大房產,修繕整理成適合若干藝術家生活、創作的空間。而且每個單元風格不同,以適應來自非洲、東亞、歐洲……各國藝術家的生活習俗。
W先生坐在輪椅上,由管家推著,一一查看了改建后的單元以及裏面應有盡有的設備,還指示手下人,把一尊大理石雕塑安放在花園的玫瑰花叢下……他滿意地想,將會有很多藝術家,在這裏成就他們的事業……
B國劇作家橫著胳膊對著廊子一掄,感覺自己就像用機槍向廊子里掃了一梭子,並對那些坐在廊子里喝咖啡的「聯合國」們說道:「收起你們那套假模假式的清高吧,你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吃這個傻逼老頭兒?你們有什麼資格笑話我們,看不起我們?」
對於L太太的西班牙李子,B國劇作家原只打算嘗嘗,一嘗才知道,西班牙李子竟然那麼出色!
那些錢,就這樣風平浪靜、一點刺|激也沒有,一點力氣也不必花費地落入了他的口袋。換句話說,那些錢就像等著往他的口袋裡掉,連彎腰去拾撿,都不用。到了最後,他簡直厭煩了發財。
第一位到來的是E國畫家,穿西部牛仔裝,這倒沒什麼特別。現如今稍微年輕一點的人,大部分都有幾條牛仔褲,大部分也都是這種裝束。特別是他的那雙牛仔皮靴,大而厚實的靴子底,像一輛從沼澤地上駛來的坦克,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串大而黑的腳印。
雖然他半合眼,專心致志地嚼著,卻對所有就餐人的一舉一動,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一旦有人在缽里夾菜,他會立刻跟上,往自己堆積如山的盤子里,再堆上一些。以至他盤子里的菜,時時如塌方的山岩那樣,從盤子頂端塌落下來。
神經非常堅強的B國劇作家禁不住痛苦起來,以至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出了毛病。每天早上起床后,他來到環形的廊子上,伸出他的手,對I國作家說:「我覺得我的心臟有病了,請你摸摸我的脈搏。」
一瓶西紅柿醬,砸在了W先生的巨幅照片上。那是基金會的品牌標誌,每個藝術家的單元里都掛有一幅。
檢查的結果是他的背部沒有問題,無須治療。這消息不但讓M小姐感到高興,也讓B國劇作家感到少許的高興,雖然背痛已經不能成為繼續留下來的原因,但畢竟回去之後,不必再為他的背部,做那昂貴的核磁共振檢查。
L太太趕緊開車送他到醫院急診,大夫說不是盲腸炎,而是暴飲暴食,致使胃部負擔過重的結果。只給他開了一些幫助消化的葯,並囑咐他,一定讓他的胃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卧室里的枕套、床單,不是待在它們應該待的床上,而是墊在洗澡間的地板上,那裡似乎曾被洪水淹沒。
儘管從全世界來說,文化藝術的地位已經淪落到非常可疑的地步,藝術家每每說到自己是藝術家的時候,就像說到自己是尊嚴喪失殆盡的乞丐,或操皮肉生涯那樣的尷尬。但在這個文化傳統相當深遠的國家,人們一時還難以從歷史的積習中走出。何況基金會不是坐落在追逐流行文化的城市,而是坐落在一切都比城市慢上半個節拍的小鎮。直到如今,小鎮上的人們半隻腳,還留在毫無經濟效益的文化藝術迷谷之中,所以對W先生設立的這個文化基金會,和首批到來的各國藝術家,仍然崇拜異常。
有時他覺得奇怪,他像男人愛|女|人那樣熱愛藝術,藝術卻似乎並不愛他。
這些話,也不能算十分不得體,只不過因為他們都脫離了昔日的軌道,於是對未必是刺|激的刺|激,便顯得分外敏感。
他們抄起南非雕塑家的西紅柿醬、酒瓶,互相砸了起來。
就像那句名言一樣,政治如女人一樣多變。劇作家在東歐解體后的B國,不但失去了貴族的日子,也失去了總統候選人的大好前程,甚至成為新政權的攻擊目標。於是他只好背井離鄉,不得不過起這種「嗟來之食」的日子。
「當然,政客也有高低之分,就像藝術家一樣。」
所以當警方讓M小姐到警察局領人的時候,她感到非常意外。原來O國作曲家在某廣場無照賣唱,被警察拘留。拘留之後又發現他不但無照賣唱,連他進入這個國家的簽證,也已過期。
再者,根據「一匹麻布換二十件上衣」那個以物換物的理論,也還算得有章可循。B國劇作家在大學里熱誠地研讀過幾本理論名著,理論造詣非常之深,不然也不可能在總統競選中,票數居高不下。
E國畫家說:「在他們那裡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再說,政客不就是這樣的嗎?」
B國劇作家沒有白白站在花園裡,對著夜空發獃。在長久的思考後,他選擇了住在基金會隔壁的L太太。
只有E國畫家看著B國劇作家的盤子說:「你點的這道牛排有一公斤吧?」
E國畫家忽然意識到,他羡慕那不盡的憂傷……然而那憂傷的歌聲卻告訴他,憂傷早已棄他而去,他再也不會憂傷了。
「那麼丘吉爾、羅斯福和戴高樂呢?」
可是O國作曲家和B國劇作家,卻因汽車鬧崩了。
那筆演講費,本應在演講之後當即付給他,可是M小姐說,她把那筆錢忘在了家裡,請他放心,九九藏書第二天一定帶給他云云。
冥思苦想之後,B國劇作家說服O國作曲家,最好像他那樣,也買一輛二手車。
「那麼……您知道,誰也不會為一個短暫的逗留,帶上自己的全部家當,比如說一年四季的換季衣物。不知道您有沒有打算丟棄的禦寒的衣物?我還得在此地度過一個冬季,我是非常實在的人……那些衣物您與其丟棄,不如折價賣給我。」
南非雕塑家說:「我根本不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有資格當總統。你沒看見我們扔在餐桌上的香煙、點心、零錢,全讓他撿走了嗎?」
有人說,他自己開辦了一個基金會,那個基金會可不像W先生的基金會,而是一個可以創收的基金會。不但B國劇作家從此不必到處「打游擊」,而且還為全世界的基金會,提供了一個不但不賠錢,還可以創收的藍本;
他嚼食的頻率和狀態有如兔子,間隙極短、節奏明快、一門心思、咔咔有聲,每次食物的裝卸量,為連續四五叉子或是四五勺。
不過她那幾個密密麻麻,寫滿藝術家們各種需求的記事本,不論作為她的工作見證,還是作為基金會的工作見證,都非常實用。
於是這三個人又混戰起來,南非雕塑家的那間工作室,轉眼成了羅馬競技場。
E國畫家說:「那你就是一隻會叫的狗了?」
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麵包五塊錢一袋,四塊九毛九你都不能把那袋麵包拿回家,否則他怎能不歸還E國畫家的錢,就一走了之。
I國作家、E國畫家、南非雕塑家,側耳靜聽著那在黑暗中艱難跋涉的歌聲,似乎在那歌聲中,細細地辨認與往常不同的B國劇作家和O國作曲家,彷彿那歌聲才是他們的真實面目。
自從O國作曲家來到之後,M小姐的記事本更是經常地打開,經常地記錄,可是大家提出的問題,卻沒有一項得到解決。
I國作家卻問道:「儲藏室在什麼地方,我需要一把鉗子。」
分離在即,B國劇作家感到非常惋惜,不過那惋惜並無十分明確的內容或目的,只是一種自然的衝動,一種習慣使然,通常發生在某種本可把握的物質,一旦從眼前消失的時候。
好在這裏不像他的故國,人人都像暗探那樣,對他人的隱私,充滿動機各異的興趣。再說一輛破車,特別是一輛二手車對這裏的人來說,就像飯店餐桌上,那一小籃免費的、讓人熟視無睹的麵包。
B國劇作家不但有歷史遺留下來的精神疾患,在基金會生活的日子里,他的胃又添了毛病,特別在I國作家那裡吃過晚飯之後,他的胃病經常發作。
I國作家說:「如果你的脈搏跳動得很正常,就說明你的心臟沒問題,脈搏和心髒的跳動是一致的。」
買一輛三手甚至四手的破車開著,那種車常常在並不寒冷的冬季死車,W先生就拿個搖桿起勁地搖著,披在肩上的長發,也跟著一起很酷地甩動著。
E國畫家得到的賠償,讓B國劇作家的心裏非常不平衡,可惜他的二手車沒有被燒,不過他還是得到了保險公司的一些賠償,理由是他的精神病在這一驚之後,更加嚴重……
聽說哪裡有什麼展覽或表演,不管真假,三流還是一流,一定不會錯過借鑒的機會;或巴巴地等在什麼地方,為的是與某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交流一下心得(與濫情的追星行為絕不相干);總在期待著給某個未來的新星,不管人家稀罕還是不稀罕的幫助……總之,W先生對藝術的熱情和對藝術的努力,可能比那些真正的藝術家還高漲許多。
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把餐桌正中的菜缽拖到自己面前,先拿刀叉在缽子里肆無忌憚地扒拉一番,揀出其中精華,就著盤子雞叨米似的吃了起來。沒等眾人開吃,缽子里被熱愛藝術的I國作家,裝點得如一幅繪畫那樣美麗的菜肴,已經像一堆垃圾那樣面目全非。如果缽里是一隻雞,轉眼就變成了皮和骨頭。「對不起,我們家族有高血壓遺傳史,我不能吃皮和脂肪。」B國劇作家解釋說。
一輩子風調雨順的W先生,躺在床上想來想去,唯有一件事情是他終生的遺憾,那就是他始終沒有能夠成為一個藝術家。
有時也會想想自己的一生。
所以最後的W先生並不十分悲傷,他躺在床上想,無論如何,他終於不必去發財,並且要離開那些錢財了。
M小姐非常不解。O國作曲家的簽證,應該與基金會邀請函上的日期同步,怎麼會過期呢?難道O國作曲家先行到達?那他又怎樣在基金會啟動之前,來到這個國家的?
B國劇作家卻不肯善罷甘休,他從報紙上得知,當地正在興起反法西斯復辟的運動,於是他給報社打了電話,聲稱基金會有法西斯復辟的跡象,一些記者馬上就要前來採訪。
如果基金會的官員們都去休假,那麼,一向勤奮、勤快的清潔工應該還在吧?
此外,他們還經常勾肩搭背地喝伏特加,頭抵頭地唱那些斯拉夫歌曲。
尤其在夜晚,歌聲穿過繁茂而荒涼的院落,穿過婆娑的樹影,緩緩地揉搓著人們的心。
吃很差的飯食,有時甚至到為窮人提供免費食物的機構,領一份午餐或晚餐。在感恩節或聖誕節那樣的煽情時刻,更要到那些為窮人提供節日大餐的地方,吃一頓免費的節日大餐。那些機構,有不少歸屬於他們那個家族慈善事業的名下,讓有教養的父母既不能說些什麼,又不能不無奈地想些什麼。
「那麼你再摸摸我的心臟,我覺得我的心臟跳得快從嘴裏出來了。」
O國作曲家留給M小姐的印象,也是禮義廉恥、文質彬彬。逢請M小姐到他那裡談什麼問題,總是備有清茶一杯,外加放著四塊餅乾的小碟。至於他作品的錄音帶,也在初到伊始,加上簽名送給了M小姐。
I國作家悄聲說道:「這是多麼憂傷的民族啊。」
此後,B國劇作家就整天整天站在花園裡,對著天空發獃,或是整夜整夜地在花園裡徘徊。半夜三更,突然就從花園裡傳出狼一樣的嗥聲,非常瘮人。那嗥聲,驚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只好跟著劇作家的engine,一起出毛病。
深夜兩點鐘,L太太被敲門聲驚醒,原來是B國劇作家的腹部疼痛難忍,他懷疑自己得了盲腸炎,並聲稱疼得不能開車。
L太太慷慨起來,「別說什麼折價賣給您,禦寒的衣物當然有,我兒子到香港出差時買過一件羽絨夾克,號碼有些大,扔了有些可惜,所以一直放在那裡。」
但是,對於解體反應最靈敏的也是女人。
據說不久以後,她又得到E國畫家再次共進晚餐的邀請,按照約定俗成的規則,一個女人,如果第二次還接受那男人共進晚餐的邀請,那就意味著他們的關係,有發展的可能。
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什麼人物都不缺,但有自知之明的角色不多。W先生恰恰是那為數不多的頗有自知之明角色中的一個。W知道,這種想象力過於豐富的比喻,不是出於朋友的安慰,就是他那億萬家財的輻射效用。
不過,當然,一個有著億萬根基read.99csw.com的人,穿一塊錢三公斤的舊衣服,和真正一個大子兒沒有,不得不|穿一塊錢三公斤的舊衣服,到底不可同日而語。
一天早上,正當B國劇作家疼愛有加地撫摸著他那輛二手車時,一把帶著油彩的刷子,突然從E國畫家的窗口飛了出來,鑿鑿實實地砸在了B國劇作家的二手車上。
他立刻招來私人律師、秘書,還有管家等等,告知他創立藝術基金會的想法、宗旨、對象等等,最後安排了遺囑。
然後劇作家就開始往周邊那些城市跑,每天、每天,並不像已故的W先生所期望的那樣,在基金會裡安心創作、成就他的藝術事業。
在藝術家公寓各司其職的工作人員,突然全部銷聲匿跡。不明就裡的人,以為他們全被炒了魷魚,或是罷工,或是休假去了。事實上,他們全都待在各自不錯的住房裡,領著一份不薄的工資。
年輕的時候學過鋼琴、繪畫,也試著要成為一個作家。
基金會第一期活動終於勝利結束,藝術家們各奔前程。
E國畫家卻沒有與他成為知己的意願,說:「就是那個像舊貨店的地方?」
B國劇作家又對M小姐說,他有一個歷史遺留下來的疾病——就是精神病,並且提醒她說:「我預支幾個月津貼的要求,雖然被你記錄在記事本上,但直到現在也沒落實。」他目光犀利地盯著M小姐,那目光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精神病患者有時就像巫師,不但能透析一切伎倆,說不定還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
南非雕塑家說:「我不管什麼希特勒不希特勒,瞧瞧你們在這裏乾的事,不是臟豬、懶豬、貪婪的豬又是什麼?說你們是豬還抬舉你們了。」
餐桌上的每一個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面對這樣的飢餓狀態,那些有飯吃的人,無不深感自己可以吃飽的罪惡。
穿的是舊衣店,或跳蚤市場上一塊錢三公斤的衣服,凡是關鍵部位絕對開綻,接縫處齜著一根根線頭……
而當大家坐在環形的廊子上吃早餐、午餐、晚餐的時候,那廊子又像一個檢閱台,B國劇作家特別意識到廊子的這個作用。
好在他的背部提醒了他。他的背部不像他的心臟,是貨真價實的有問題,經常疼得他不能入睡。
不要說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N天,M小姐也沒有露面,打電話到辦公室,人說M小姐休假去了,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他們把南非雕塑家對斯拉夫人的侮辱,反映給了M小姐。M小姐說:「聽到這些,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有人說,所謂與大卡車相撞,不過是一起蓄意謀殺;
既然沒有留下的希望,B國劇作家也就不再生病,只提出每天到醫院對背部進行按摩的要求。
不但B國劇作家,基金會全體藝術家都為幫助解決他的困難,而賣力地呼籲。
M小姐搜羅了她的提包,終於找到一些。
B國劇作家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被O國作曲家涮了,就對O國作曲家說:「如果你再坐我的車進城,不論幹什麼,請付一半汽油費。」
然後他察看了基金會工作人員送來的第一批申請者名單,都是成績斐然、各個門類的佼佼者。其中還有一位,得過英國的一個什麼藝術獎,獎金雖然不多,但是榮譽很高……這有點不符合他的初衷。因為他在籌劃這個基金會的時候,老是想著自己年輕時,背著一副畫架子,東奔西走在各個博物館里的樣子……他喜歡那個懷著藝術夢想的自己。
M小姐說:「難道還有什麼?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雖然這讓你們非常不愉快。」
單元里設有洗澡間、客廳、卧室、工作間……客廳里甚至備有一張摺疊沙發床,若有朋友來訪,還可留宿。如果那些來自不同國度的藝術家,想吃一點家鄉菜,還備有各自的小廚房。
忍無可忍的南非雕塑家,看著滿頭滿臉西紅柿醬汁的W先生,滿地流淌的葡萄酒,和滿地稀巴爛的石膏塊……很不客氣地對他們喝道:「別打了,你們這些斯拉夫懶豬!臟豬!」
她不一定喜歡這個工作,只因她受不了上級的性騷擾,倉促跳槽當兒,正好看見這個基金會的招聘廣告。於是通過申請並經過面試,很容易地得到了這個工作。她猜想,可能是她掌握多種語言的能力佔了優勢。
最後,他只好按照父親的願望繼承家業,不得不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剃掉了海明威式的板寸胡。
可是O國作曲家說,不但他不能回去,還要把全家接到這裏來。他的理由十分充分而且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故鄉就在發生過讓全世界震驚的核泄漏地區,他的孩子甚至因此得了輻射病,他得把妻子和孩子接出那個危及生命安全的地方。他說:「正是為了準備他們的到來,為了他們不致睡在露天,為了不致給你們國家增加負擔,我才到廣場賣唱,自力更生攢一筆買房子的錢。我們那裡和你們這裏不同,他們在申請、辦理護照時,就需要很多錢去疏通有關部門……當然,如果基金會能幫助我解決這個困難,我將不勝感激。」
B國劇作家不像W先生,W先生是帶著一個不能成為藝術家的遺憾離開世界的。而在解體前的東歐,他不但是該國著名的劇作家,還有一份貴族的日子,而且不僅僅是精神意義上的。以他在民眾中的影響,在競選B國總統時,他的選票甚至名列第三,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最初的跡象是在鏡子面前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不過他的眼睛那時還比較客觀,沒有忘乎所以到白雪公主她繼母的那個地步,還能對著鏡子,做出比較正確的判斷——無論怎樣,也難以相信鏡子里的那張臉,與海明威那張四方短臉有什麼相似之處。
但他們都不是練過拳擊的南非雕塑家的對手。南非雕塑家出手並不頻繁,但一拳是一拳,拳拳擊中要害,直打得他們比那西紅柿醬和波爾多酒還狼狽。
鄰居L太太就對他說:「別吃那麼多,也別吃那麼快,不然你的胃又疼了。」
每逢早上,當各國來客在與各自單元連通的環形廊子上,喝著不同風味的咖啡時,真像在開萬國咖啡博覽會。
一旦不生病,他就整天躺在I國作家的沙發上看電視,一邊喝著I國作家的威士忌、吸著I國作家的香煙,一邊等待著離去的日子。甚至在I國作家接待女人的時候,也不肯離開I國作家的那張沙發,讓I國作家在與女人交歡時,感到非常的不便。最後I國作家把自己酒櫃和食品櫃,搬進了B國劇作家的單元,情況才有所改變。
損失最為嚴重的當屬E國畫家,據他說,他全部的繪畫和畫稿被毀。幸好基金會給大家買了保險,E國畫家得到了保險公司的巨額賠償。他心安理得地說:「藝術是無價的,想要多少賠償就可以要多少賠償!」
I國作家又是好客的,更喜歡烹調。傍晚,整棟樓里常常充盈著大蒜和義大利香料的混合氣味,不但各個單元的藝術家,就連隔壁的L太太也像聽見了開飯鈴,向權做餐廳的廊子里聚集,B國劇作家更會按時出現在I國作家的晚餐桌上。
九-九-藏-書直到B國劇作家想出解決engine的辦法之後,大家才有了一個安穩的睡眠。
接著他拍拍剛剛裝入當月津貼的衣袋,然後兩手一攤,說:「請問您有沒有打電話的鋼鏰兒?」
有人說,劇作家根本沒有死於車禍,通過再次競選,他終於當選為該國總統;
最為擔心的是M小姐,萬一B國劇作家的精神病複發,甚至出了什麼問題,基金會很可能認為是她的照顧不周,雖然她已經用完了一個記事本。但不久之後我們就會知道,M小姐的顧慮純屬多餘。
南非雕塑家說:「斯拉夫人出生伊始,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酒瓶子。甚至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喝酒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張開一天中的第一嘴,就是灌上一口沃特加,一天便從這裏開始,然後就是撒酒瘋。那些在沃特加中熏大的孩子,除了接著往下喝,還有什麼其他選擇?斯拉夫人總是那麼憂傷,可能和這種源遠流長的酒病有關,因此他們才會有那麼多藝術家。」
B國劇作家希望看起來高貴的M小姐說話算數。可是那些看起來高貴的人,並不見得比他高貴多少,這是他在各個國家闖蕩多年的經驗。所以,他對那筆演講費的安危充滿懷疑,不能算是多慮。
當然,要是他有這麼多錢,又何至到處流浪?
所幸在一次採訪中結識了一位同鄉,她的工作,類似一種新興的幫會頭目。只要付她一些錢,她總能想辦法讓不想回去的人,在某個富足的國家留下來。而且不是充當那些等而下之的黑工——洗碗刷盤子扛活之類當地無人乾的賤活。而是「吃」那些聽起來非常悅耳,又讓藝術家感到無比受用的文化、藝術基金會。
有人說,汽車自燃;
接著E國藝術家的頭就破窗而出,他憤怒地說:「你為什麼總是在我工作的時間,在我窗下清理你那輛破車,你再這樣騷擾我,我就打電話給警察了。」
一旦工作認真細緻的清潔工來到,並開始每天的清掃工作時,B國劇作家也就抄起清潔工的清潔工具和清潔劑,打掃起他的二手車。那輛二手車在他的精心呵護下,就從一個半老徐娘,變成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妙齡女郎。看上去不但不像一輛二手車,簡直與一輛嶄新的SAAB或是一輛BMW不相上下。但仔細咂摸咂摸,又能咂摸出那麼點風塵味兒,讓人浮想聯翩。
奇怪的是,除了I國作家,幾乎沒有哪位藝術家喜歡烹飪。
僅在基金會的第一期活動中,L太太已經從E國畫家那裡得到一張小畫,還從南非雕塑家那裡得到一尊小雕塑。如果基金會天長地久地繼續下去,她的家,必將成為一個小小的藝術博物館。所以L太太的兒子,自帶工具和一應零件,為B國劇作家免費修好了他的engine。
一向與世無爭的南非雕塑家說:「下周有個電視台要採訪我,我一定要談談我對這個基金會的看法和存在的問題。」
聽聽E國畫家說得多難聽!可對一個窮光蛋,又有什麼自尊心可言,更難堪的是他還得打腫臉充胖子。
基金會只好讓O國作曲家先回到他的祖國,重新申請辦理一個有效的簽證。
他環視著巨大而美麗的院落,實在不明白那個W先生是怎麼回事兒。要是他,即便將偌大家產送給遠親,也不會白白用來供養這些不相干的所謂藝術家。
脫軌事故不但顛覆了他們往日的生活,也引發了他們今日的不幸和恥辱。固然,昔日也有昔日的不幸和恥辱,但那是「昨日」的鈍痛,比之「昨日」的鈍痛,「今日」之痛可謂銳痛。因此他們的小題大做,借題發揮、發泄,又怎能不讓人同情?
明明家裡有錢,卻像窮藝術家那樣,在臟、亂、差的居住區,租一間廉價的房子。窗子上不掛窗帘,吊著一台如老印刷機般大小的空調,機體上糾纏著年深日久的積塵。
他也從未像對待藝術那樣上心地對待過他的家業,潮起又潮落,新興行業一個又一個地風行過世界,但不管他多麼漫不經心,不論投資什麼行業,都能發財。
火災之後,基金會的第一期活動就要結束了。
還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對偌大的財產,一直想不出更為妥善的處理辦法。
不過誰也不知道,M小姐是否接受了E國畫家的第二次邀請。
自從在L太太那裡借車不果之後,O國作曲家只好向B國劇作家借車,不是一次而是經常。
B國劇作家好像找到了鐵杆同盟,經常與O國作曲家,摽著膀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得不讓人想起某三大國之間常用的,類似三角戀人鬥法,那個十分老套、毫無新意,卻又百試不爽的「現實主義」手法。
B國劇作家和O國作曲家就像聽到了口令,馬上停止了毆鬥,轉而向南非雕塑家進攻:「你這是希特勒的語言。」
讓南非雕塑家不解的是,電視台在播放這個節目的時候,卻刪掉了相關的內容,更沒有人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看起來動靜很大的一個舉動,就這樣不了了之。
有人說,他酒後駕車;
熱愛藝術的L太太為了難:「對不起,車是我每天必用的。」
O國作曲家鄙夷地說:「還輪不到你來當國際倒爺。」
然後他們就在那歌聲中,久久地、自慚形穢地沉默著……
他把所有的收藏,包括繪畫、雕塑、十八或是十九世紀幾位作家的手稿、幾位作曲家的遺物,比如說眼鏡、頭髮、樂譜、指揮棒等等,捐獻給了國家博物館,只留下幾張素描,掛在老房子里。
可是除了I國作家,哪個國家來的藝術家都與他不甚協調,直到從O國來了一位作曲家,B國劇作家才走出寂寞和孤獨。
B國劇作家又不好不借,因為他也經常在O國作曲家那裡蹭飯。每當O國作曲家借了他的車,B國劇作家那一整天都會坐立不安,出來進去,出來進去,「咣當咣當」地摔他的門。
B國劇作家說:「這怎麼夠?我要打的電話很多,而且還要和出版社談判有關合同的細節。」
如果不是後來的一天,B國劇作家開了一輛二手車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那些城市交流了什麼。
遺憾的是,W先生沒能等到第一批藝術家的到來就過世了。不過他去世的時候很安心,看上去很像一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而不是有錢的富翁。
早在來W先生的基金會之前,B國劇作家就仔細研究了基金會的章程和資料,健康保險是十分具有利用價值的一項措施。這也可能是他在基金會滯留期間,不論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疾病,或新派生出來的疾病,經常輪換髮作並頻頻光顧醫院的原因之一。
有人說,他的汽車撞在了大卡車上;
不料沒過多久,這輛二手車的engine就出了毛病,B國劇作家為此諮詢了許多專業人士,大家一致的結論是,修理engine的費用,不可避免地是購買二手車的四分之一。
M小姐始終沒有露面,如果懷疑她在逃避應該付給B國劇作家的那筆演講費,似乎太糟蹋她那樣一個高傲的人兒,可是B國劇作家,再也不能收到他那筆可觀的演講費卻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