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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彗星無聲地滑行

聽彗星無聲地滑行

一般來說,這類飯店的領班,經驗相當豐富,差不多一眼就能辨出,前來用餐的男女目前處於什麼階段。不如請他推薦一下當日特菜,他肯定會「量體裁衣」,使她在掌握高低上下時,出入不會很大。
「我是德國人,來這裏參加一個醫學方面的會議。會議已經結束,晚上又沒有什麼安排,所以出來走走。」
不論學的是什麼、做的又是什麼,系統、全面的知識訓練是絕對不可少的,所謂一通百通。
就像一條魚不在水裡遊動,突然跳到岸上行走一般,讓艾瑪感到有些超乎尋常。
就座時,雙腿從來不像某種女人那樣門戶大開;
「您指哪些方面?」
「你不會忘記我的年齡吧,也當然知道兩個結伴同行的人無話可談的尷尬。」
或在某個五星飯店的大堂里等人,落座之後突然發現褲子前門的拉鏈忘記拉攏,坐下去也不是,馬上起身去洗手間也不是,一時又難以找到一個隱蔽的辦法將拉鏈歸位;
「啊哈。」這就算是她的回答了,意外的是他也沒有接著問她什麼,讓艾瑪很放鬆。
直到看了電影《我們過去的日子》,她這種偏離生活軌道的妄想,才得到糾正。
沒有客戶的時候,或從網上下來之後,作為休息,艾瑪時常翻閱那些伸手可及的時尚雜誌,賞心悅目,又不必多費腦筋。
麻煩的是,可能還不僅僅限於閱讀。
怎麼不說「請你先用」?
對此艾瑪卻有不同看法——上哪兒還能找到這樣一個公平的、一板一眼的關係?艾瑪喜歡公平。這也是她對過去那些男人隱蔽、偽裝出身的原因之一。
哪位繼承億萬財產的女人,有可能逃脫這種厄運?艾瑪之所以不像斯凱里家那位卡洛琳(Carolyn)那樣忘乎所以、瘋瘋癲癲,一方面因為艾瑪有些自知之明,更因為艾瑪祖上的財產,不像卡洛琳父親的財產,多到自己也數不清。
可是沒用,最後總是原形畢露。艾瑪不知那些男人如何、從哪裡得知,這一切不過是她的偽裝。
在與男人交往的初期,艾瑪的路數大致如此:裝飾盡量誇張、過分,比如在領口裝飾許多花邊和皺褶,頭髮上噴許多摩絲,使她看上去像個來自德克薩斯的鄉村小妞;
「你是說典型的,還是說愚蠢的美國人?」她問。
車快駛近艾瑪的公寓時,她拿出錢夾,準備付她那一份車費。一個「兩毛五」俗里俗氣地從錢夾里掉了出來,掉在她的腳上,在腳面上輕輕一擊。她想到自己這樣做的俗氣,又覺得眼下這俗氣的必不可少,說不定正是這一點點俗氣,挽救人們于尷尬之時。
再說,扭頭就會與這個可能注意到,也可能沒注意到這雙脫絲|襪子的男人分道揚鑣,誰會在意一個再也不會相見的人對自己的印象如何?
其實她很想點一道太平洋油鰈(Dover Sole),或是軟殼蟹(Softshell Crab),都是那家飯店的拿手菜,也是她愛吃的兩道菜。
艾瑪舒心地吁了口氣。
較之交往過的男人,此人的作風讓艾瑪很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雖然她的那些至交認為,此人「很有意思」。
別說是「戀愛」,哪怕僅僅是上床艾瑪也不幹了。誰也別想讓她為了和男人的那點兒鳥事,無時不在反省自己的每句話、每個行為是否得體;無時不在考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不是深夜在地下停車場突遭歹徒襲擊,斜刺里衝出一名男子,救她于危難之中;
到了如今,儘管許多人都不在意如何解決自己生計的形式,好比那些真正的藝術家,可是艾瑪在意。她不想靠救濟金過活,不想。比起那些真正的藝術家,艾瑪認為自己只能算個麇集在藝術旗幟下的耗子,油耗子,肥頭大耳的油耗子;或是樹林深處,那些久日無人採擷的爛蘑菇。
且不說影星那個酒罐,又比如艾瑪為某個暴發戶的party設計的那個游泳項目。注滿游泳池的不是水而是香檳,客人們在岸上已然喝得滾瓜爛醉,又一個個脫|光衣服,撲通撲通栽進游泳池。有的兩條腿豎在空中,把腦袋扎進池底去喝(正式的說法應該是潛泳),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池水上喝(正式的說法應該是仰泳)……人們又是撲騰又是尖叫,一位女士興奮得甚至暈了過去。party的盛況,第二天就上了《人物周刊》,著實讓那位暴發戶大出風頭,艾瑪的名氣,在他們中間也更加響亮。
不過拿起菜單,艾瑪卻不知如何選擇她的主菜。
最初艾瑪為他設計的酒罐,是一隻冰制的古希臘獸頭。
不過這些話都是在家裡說的,艾瑪認為,這就是父母那一代人的虛偽之處。連類似活塞運動的做|愛,連萊溫斯基對柯林頓的口|淫,也被他們說得那樣文雅。聽聽:「性器官實質性的縱深進入」「單方面的口頭行為」……真不能相信,這二位還曾是什麼先鋒人物。
那頓生的涼意,就在他等著她的手的一瞬,消散了。
很長一段時間,這種閱讀方式讓艾瑪生出妄想,她未必沒有成為一個作家的可能。
接著艾瑪又說:「那天在跳蚤市場上買到一條差不多七十年前的Levi's牛仔褲,收藏價值雖然比不上十九世紀的出品,也算是難得。那個肥嘟嘟的老頭兒,恐怕當初怎樣也不會想到,他的Levi's竟會成為牛仔褲的鼻祖,一百多年也不落伍。」
是不是?!
…………
可是臨到當天早上,他又要求艾瑪把那隻冰制的古希臘獸頭換成他本人,並且全|裸。服務人員可以把威士忌從他的后腰注入他的腹腔,誰想用酒,只需按動他那個「小老弟」,威士忌就會從他那個與製造生命有關的小孔中流出。
難怪母親把無話可談的尷尬交給了她,過去她對母親的智商可是估計過低。
奉行中正原則、對中間地帶興味盎然的客人,突然變換口味,居然請艾瑪共進晚餐。
原形畢露的結果是,他們不是掉頭就走,就是很快進入討論婚嫁的程序。
她那個地區的房子,時不時會出現許多非常低級的問題,比如前不久的給水管子爆裂。一條水管老邁到什麼程度才會爆裂,不用諮詢專業人員,想也能想得出。艾瑪下班回來,甚至以為自己開錯了房門,因為日日夜夜必得與之為伍的那張地毯,看上去十分陌生。漏水問題,殃及樓下的住戶,他們聯合同樣受害的艾瑪,要求房主的賠償,而艾瑪卻沒有為他們提供有利的證詞。她是一個懶九九藏書散成性的人,而任何要求賠償的行為,都會耗去許多時間和精力,連離婚那樣顯而易見的責任賠償,不耗去若干時日,都別想把錢拿到手,何況艾瑪認為,她那張地毯並不值得她付出如許的努力。
「這些人怎麼那麼著急?人家還在謝幕呢,真不禮貌!」艾瑪說。
可共度良宵這件事,就像哥倫比亞號太空梭著陸,看起來萬無一失,結果卻事與願違,在著陸前十六分鐘解體。對多數事情而言,十六分鐘的出入,差不多算是成功,而在某些方面,卻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畢竟艾瑪很愛她的母親。最後還是陪同這位客人,參觀了本地哪怕有一點說得上名堂的地方,叫它古迹也行,如果人們不在意那是牽強附會。
…………
這安靜來得如此跌宕起伏,又靜謐得使她聽到夜空中一顆彗星的滑行。
前不久,艾瑪又交往了一個男人,應該說是她周末回家探望父母的收穫。
當然,共進一次晚餐也沒什麼稀奇,他們又不是沒有共進過晚餐,通常都是AA制,至於貢獻廚藝則另當別論。
可是,如果,她分辨不出邀請與邀請之間的不同,她還算是艾瑪么?
還有那些煽情電影,《羅馬假日》《羅馬之行》,以及那個聲線哆嗦得像是踩上振蕩器的「貓王」……沒有一樣不與義大利有瓜葛。在那裡,愛情真像一塊裝飾華麗的奶油蛋糕。儘管人們深受愛情肥胖症之苦,有人還因為減肥的原因忌口,但有益無害的欣賞,難道不是另一種愉悅?
太太可能早就準備好了對她的攔截,而艾瑪的感覺是自己根本不認識她,這肯定是她父母或祖父母的朋友。艾瑪猜想,太太只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將與她共進晚餐的男人看個仔細,而後與她的父母,更是與她父母的熟人有得可說。可不是,眼看與她招呼之後,那一桌人就頻頻交頭接耳起來。
音樂會結束時,座椅乒乒乓乓響個不停,在聽過這樣一場音樂會之後,這種乒乒乓乓的聲音,真讓人掃興。
就連租賃房子,她都不選在有身份人租住的那些地區,而是租住在模稜兩可的89街,再上一條街就是90街。如果艾瑪不是夜遊神、經常深夜回家,不得不考慮安全問題,肯定會在90街以上租房子。這樣,一旦哪個夜晚、哪個男人送她回家,她又可能說出一句「你願不願意進去喝杯咖啡」的時候,不致因為房子的所在地區引伸出豐富的聯想或導致形勢大變。
是那種環境中的系統、全面的訓練,使艾瑪在不論應對任何場面時,都能感覺到位、收放自如;不但使她贏得了這份收入不菲的職業,並在這個職業上獨佔鰲頭。
艾瑪當然不會誤會,那是告別的儀式。
這些表現,在某些場合固然使一路同行的艾瑪感到尷尬,不過也不十分在意,畢竟紐約是個見怪不怪的城市,紐約人一貫我行我素,制不制約自己,純粹是個人的選擇。問題是當艾瑪受朋友之託,帶著朋友那隻性格孤僻內向的狗,去犬類心理治療中心做治療的時候,他卻說:「這是一隻狗還是一位國王?」
製作一個與他本人同樣尺碼的冰人,不要說鑿出身上那些起伏的線條和每個細部的難度,就是時間上也不可能。可是艾瑪請用了最上等的藝工,幾乎動用了紐約所有的冰雕藝人,竟然給他做了出來、鑿了出來,花費之大可想而知。那些參加party的人,哪個沒有為之嘆為觀止,尤其是那些女人,而且當場就有一位導演,鎖定他為下一部影片的主角。
在歐洲那些小巷子里,隨處可以看到這種石質的獸頭。泉水從它們的嘴裏汩汩流出,水石相擊的玎玲之聲,在沁人的濃蔭下、在闃然無人的老巷子里,不緊不緩地奏動著——可不就是歐洲那份老而又老的悠閑、自得,絕妙的伴奏?乾渴的旅人,既可隨時停下飲用,也可坐在下面小水池旁那浸著濕氣的石沿上歇腳。
怎麼回事?!
而他于艾瑪,永遠是一塊剛剛打開包裝,卻還沒有使用過的男用肥皂,乾淨、整齊、地道,未加任何多餘的香料。
她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太隨便、太不拿對方作為一個「有所考慮」的男人對待了,所以才會如此信口開河,又如此直截了當地涉及「戀愛」「結婚」話題,怕是引起他的誤會了。而對大部分男人來說,女人一旦這樣直截了當、迫不及待地涉及「戀愛」「結婚」話題,馬上會讓自己身價暴跌,讓對方退避三舍。
而這些群居的螞蟻又是如此熱愛風頭,尤其是品位上的風頭。
所以艾瑪從不羡慕暗殺布希的自由,或是抗議布希對伊拉克戰爭的自由。至於那些抗議對伊戰爭的人,有多少比布希的目的更為老謀深算,有多少是中東背景或血統,有多少是在表演「前沿人類」……艾瑪就不便多說。而表演「前沿人類」,與總裁夫人的那些鞋子一樣,同屬時尚。
尷尬歸尷尬,可別指望艾瑪像個假冒偽劣淑女那樣容易臉紅,紐約早就把艾瑪調|教得處變不驚。
男人高興地謝過艾瑪,而她更高興那張來之不易的票可以物盡其用。另外,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身邊聽音樂,也許比一個認識的男人坐在身邊更好。
雖不能說是惡意誹謗,至少是對她能力的詆毀。
紐約當然是個藏污納垢之所,卻也不乏「芝麻開門」的機會。這種機會不多,但也不會很少,這就是艾瑪為什麼至今還不放棄這個奢望的緣由。
「您是哪一科的醫生?」
他們就這樣告別了,互相都沒有問,也沒有打算問,以留下彼此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卻留住了陌生,留住了距離,留住了長久的、無須言說的相親相知。
2003年2月28日北京
艾瑪早就膩煩了這些花樣,期待著早晚哪一天,有個真正的細節出現。
不少時尚雜誌上,都有版本雖不相同、內容卻八九不離十的測試,比如:什麼時刻你感到最為尷尬?
「你肯定嗎?」艾瑪似乎隨意地問,但拉緊的聲帶怎能逃過一位醫生的耳朵。
不是高攀,實際上艾瑪也是個沒事硬找出點事兒的人,據說這種毛病可以互相傳染,而她不想使這個毛病重上加重,所以她總是盡量迴避那些沒事硬找出點事兒的人,包括卡夫卡。
也許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缺乏品位,不論他們如何吹毛求疵,面對艾瑪所謂的紕漏,想到「獨此一份」,最後九九藏書只能無言以對,不了了之。
「都一樣,同義詞。」
5月18日定稿
這些成為作家的必備條件,艾瑪沒有,一個都沒有。
眾所周知,在這一類人群中,難免沒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艾瑪早就見怪不怪了。
或在一個需要裝模作樣的節骨眼兒上,比如現在,襪子脫絲;
對於自由,艾瑪主要理解為消費的自由。如果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她卻不能買回家去享用,那麼,自由對她又有什麼意義?
西西里島來的男人,一掃方才的靈動、詼諧,突然沉默起來,只剩下飯店的背景音樂——肖邦的C小調鋼琴夜曲。
事實上,即便對貨真價實的情人,也得悠著點兒,二人世界的複雜性,怎樣估量都不為過。
好在眼下沒有與他共計未來的打算,這毛病固然讓她不適,但還不是那麼息息相關。
「太好了,不過我還是喜歡多明戈。」德國醫生說。
正是從他那裡來的。
那十分特殊、淡薄到似有似無、乾燥爽冽的氣韻,除她而外還有誰能嗅到,而且怎麼可能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艾瑪設計的那隻獸頭,正是受了它們的啟發。服務人員可以將威士忌注進獸頭后的蓄酒罐,獸頭下裝有開關,誰想用酒,只需按動開關即可。從冰制獸頭裡流出的威士忌,連冰塊都不必加了——如果對享用冰塊撞擊杯子的聲響,可以忽略不計的話。
一般說來,這就是艾瑪的閱讀方式。經常對她喜愛的段落、句子等等,做一點無傷大雅,或反其道而行之的篡改。
所以艾瑪與他的交往相當放鬆。他肯定早就知道艾瑪父母那棟一八七三年的老房子,以及與此有關的一切,也就不用拐彎抹角打探她的家底,她也不必為鬧不好就露餡而擔心了。
依舊沒有回應。
瞧她,說什麼呢!什麼戀愛不戀愛、結婚不結婚,真是胡言亂語。
也想象不到客人還有這樣的本事——當他們漸漸熟絡之後,如果哪天興之所至,他會做頓西西里島菜肴。腰間圍著一塊大圍裙,還真像那麼回事,菜也確實地道。在曼哈頓那種窄小的單身公寓里,這種奉獻實屬不易,而義大利菜肴的濃烈味道,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散盡。如果烹調時忘記關好各個房門、櫥門,衣物不小心被那味道熏染,就得拿出去清洗,否則穿著那樣的衣物出門,你就會變得像一盤剛出鍋的意大利麵條。
可艾瑪也不希望被解僱,回到家裡,靠救濟金過活。
「您以為外科醫生該是什麼樣的呢?」
所謂創作,無非是把他人行情看好的創意,改頭換面、粘貼到自己的頁面上去,好些作家,其實幹的就是這個活兒。甚至,乾脆,克隆一個混淆視聽的名字,與那些已然開拓市場的作家名字難分彼此,也算不得稀奇。不要把「剪徑」想得那樣不堪,不妨看作捷徑的一種,也還說得過去。
母親不但不會被總統操,很可能還會給總統一個耳光,當然不是因為貞節。在母親的觀念里,總統與男人無關,而是某個由他們供養,為他們服務,執行他們旨意的人。哪兒有傭人操主人、主人反倒覺得榮幸的道理!只有萊溫斯基那種女人,才會覺得被總統操一下,是上帝為她打開的天堂之門。
在艾瑪那些至交中,有誰明確地評點過某人某事?對那些不便下結論的景觀,大部分的評語是「很有意思」。充其量其中一位含蓄地問過:「他是不是猶太人?」
「比如說,比較粗壯高大等等。」
父親更說:「……這就像是兩頓正餐之間的下午茶,看看周圍,很少有人不在兩頓正餐之間喝杯下午茶,到了柯林頓這裏卻炒得沸沸揚揚。這是政治,完全是政治。尤其那個崔西,簡直是條眼鏡蛇……我也不認為柯林頓欺騙和褻瀆了法律的神聖,他對性行為的理解可能有些傳統:比方行為發生地應該在床上,比方雙方的性器官有實質性的縱深進入等等,而他與萊溫斯基之間發生的,不過是單方面的『口頭行為』……對男人來說,既然有個女人願意送他一份禮物,為什麼要拒絕呢?」
接著他說:「我的英語雖然不好,但還是聽懂了,我非常肯定。」
幕間休息時,德國醫生問艾瑪:「我能不能請你喝杯什麼?」
艾瑪所說的機會,不是哪個與她迎面而來的男人不小心撞掉了她懷裡的公文包;
「是從電影里得來的印象嗎?」
他們呢,至今連床還沒上過,說到「前景」,更是無法預測。
一掃方才歡慶勝利的不羈,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來,與艾瑪的猜疑毫不相干地、靜靜地微笑著,等著艾瑪的手。
對加繆而言,人格就在自己手裡握著,儘管我行我素就是,有必要不斷宣告自己在鬧人格獨立嗎?
此外,看著看著電影或是戲劇,還有小說什麼的,當場就會隨之沮喪或興奮起來,不是一般的感慨,而是無遮無攔、原形畢露、非常的情緒化、非常的「義大利」。而艾瑪與藝術、文學的關係,頂多算是具備了知識分子必需的修養之一。
此時此刻,似乎就多出了那麼一點。
請原諒艾瑪的這個比喻,不是她心如鐵石,而是這個不算奢侈的願望,的確像那架太空梭,經常在即將實現之前解體。
「愛好精緻的襪子,並不一定意味著一雙骯髒的腳。」
她只好像熱愛股票的人研究股市行情那樣,將菜單上的菜目,一一從頭看到尾,特別是每道菜下端的幾個數字,以便設置一個適當的選擇,更是為了磨蹭時間,以保留一個緩衝的空間。
不論她的肢體語言或是語音語調,都不像一隻急於交配的四腳蛇……
其實在與男人的交往中,艾瑪一直像FBI那樣謹慎小心,她可不願意上演那種百老匯式的通俗劇。
如此等等,從此就另開篇章。
「如果不是您讓給我這張票,我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個夜晚。」他的英語帶有濃重的口音,一個字一個字像從很高的地方砸下來,而那些字的自重量也很大。
例子之一是他們每次約會,他都會將約會地點定在他們各自所在地的中間地帶。不論他們坐車或是開車過去,計程車費或是所耗汽油,大致相等。
但是這位影星提出,艾瑪製作的「小老弟」與實物相比,尺碼出入過大,損害了他的形象,讓見過世面的艾瑪也大感意外。
說到法學,全美只有耶魯、哈佛,這就是有些人總是吹噓出身耶魯的緣https://read•99csw.com故。是啊,比如,你能說畢業於耶魯舞蹈系不算耶魯出身嗎,甚而至於那些耶魯的旁聽生?
作為回請,艾瑪買了兩張音樂會的票子。
總之,艾瑪的感覺像是來到一個老派舞會上,與這位德國醫生翩翩起舞。雖然德國醫生與西西里島那個人同樣來自歐洲,但他的手勢示意明確,讓她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前進,什麼時候應該後退。
「比之從前,我也覺得德國人有了變化……記得某位社會學家說過,戰爭的侵略並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道德上的腐蝕和侵略……不過這也不僅僅是哪一方面的問題,墮落總是比向上攀升容易……您說呢?」
然而說到耶魯,只能是法學博士而不是什麼舞蹈博士,否則能做什麼數?要是再拿出去說事兒,和那位「富人榜」上的總裁有什麼區別?
問題是,在接受某個男人有特別含義的邀請時,絕對不可掉以輕心、為所欲為。點過於昂貴的菜,對方可能以為你是貪圖之人;點過於廉價的菜,對方可能誤會你對他的經濟實力有所懷疑。哪兒像一般邀請那樣單純、明確,或親朋相聚,或有所慶賀,或聯絡情感……即便有所「目的」,也是公事公辦,該怎樣就怎樣,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其後果與你點什麼菜幾乎無關。
說不定這正是艾瑪每每原形畢露的原因,可是那些自小便深入骨髓的習慣,如何隱蔽得了?修正它的艱難程度,更不亞於駱駝穿過針眼。
「哦,您是醫生?」
醫生放下自己的手,也抬起頭來,久久地仰望著夜空。
他們站在音樂廳的迴廊上,一面喝著手裡的飲料,一面著三不著兩地閑聊。
於是,當有個男人前來問道:「小姐,您有沒有多餘票?」艾瑪幾乎有點求之不得地回答:「是的,我有一張多餘的票。」並且當即就把票讓給了他。
散場之後,音樂廳外等著要計程車的人很多,他們等了很久也沒有要到。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德國醫生提出:「只好你我同搭一輛,先送你,再送我。」
影星認為艾瑪的這個設計非常新奇,興奮得像酒精中毒者那樣,顛顫著他的頭和腿,說是這個生日party,肯定會載入名流史冊。
…………
母親對艾瑪說,能不能幫她一個忙,代她盡些地主之誼,比如帶著這位投奔她的客人,遊覽一下本地名勝。
艾瑪看看他,「不像。」
除了以此為業的心理醫生,誰能一天到晚應對心理分析課?
到了二十一世紀,與某個男人睡上一覺,就像早餐桌上那粒多種維他命,你吃也可,不吃也可;或是像清早起來,你必得撒的那泡尿——勢在必行。
醫生顯然受過地道的紳士訓練,知道如何呵護女人,卻又絕無急於推進的企圖。
她也不打算獨立開業,那樣的話,需要操心的事可就太多,而艾瑪是個相當懶散的人。
當然不乏裝模作樣的成分,不客氣地說,這是艾瑪的拿手好戲。
如歷次的交鋒,老闆又一次品嘗了盲目進攻的酸果,說:「噢,請不要像義大利人那樣喜歡擺弄手勢吧。」
頭部很少擺來擺去;
不意中艾瑪朝他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他可不就稱得上是胖嘟嘟,上帝知道,她絕對沒有挖苦人的歹毒之心。更加無可救藥的是,與此人交往了這些日子,她竟然沒有注意過他的腰身。
說著他就為艾瑪拉開車門,請她上了車。
他們在接待室里,為客戶準備了不少這樣的雜誌,不然,你還打算讓那些客戶研究博爾赫斯不成?他們會問,博爾赫斯是誰?他長了兩個雞|巴還是三個雞|巴,值得你向我這樣推薦?
於是艾瑪知道如何點她的主菜了。
不論哪個結果,艾瑪都以一個裝腔作勢的女人形象,了斷了與那些男人的關係。
「比之歐洲,本地也好,美國也好,有什麼名勝可供遊覽?您要是覺得真有可供遊覽的場所……不如您陪他去。」艾瑪的意思是如其母親天天去健身俱樂部瘦身,不如多活動活動自己的筋骨。
平時艾瑪很少注意飯店裡的背景音樂,現在有點明白,飯店裡為什麼要設置背景音樂了。
「我那裡還有設計資料為證。」
哪個職業不枯燥呢?「這麼說您不喜歡這個職業了?」
她左顧右盼,卻原來近在咫尺。
此人是艾瑪父母遠在西西里島的一個老朋友的兒子,先是來此旅遊,卻在這裏停留下來,說是找到了一種不同於歐洲的感覺。
艾瑪說:「瞧那邊桌子上的一對男女,肯定是在戀愛,你喂他一口、他喂你一口的,如果是對老夫老妻,就該像那張飯桌上的一家,對眼前的一切說三道四了。」
雖然艾瑪經常遲到,並經常與她的客戶發生如此這般的不快,老闆也只好繼續僱用艾瑪。
既然在紐約混了十多年,什麼場面沒有見識過?艾瑪在意的是剛剛享受到的一段時光,果真為時不多。希望醫生在音樂會上的表現,不只是紳士教育的實習課。
「關於尺碼問題,必要時可以請司法部門仲裁,不能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一般來說,她談話時手勢從來不多;
愛屋及烏差不多是人的通病,誰讓艾瑪對地中海情有獨鍾。艾瑪常想,等她退休之後,一定在地中海的哪個小島子上買棟小房子,安享她的晚年。可她離退休還很遙遠,只能于休假之時,到希臘或西班牙附近的哪個小島子住上幾天。
…………
「嗯……比如說信譽、守時、社會公德、工作效率等等。」
此時、此刻、此人,真像那塊剛剛打開包裝,卻還沒有使用過的男用肥皂。見稜見角,文字說明清晰可見,品味純正,未加任何多餘的香料。
「什麼?!」艾瑪覺得他不夠公平,「他們都很了不起,只是風格不同,只是帕瓦羅蒂不如多明戈英俊而已。」
在這個飯店裡,免不了會看到某位影星、政要、財富雜誌封面上的什麼人,總之是那些所謂有頭有臉的人。
換了誰,能像艾瑪這樣,對日常生活中這些出現頻率最高、使人隨時處於滅亡威脅中的景觀等閑視之。
比方,有位教授(!)開車送艾瑪回家的路上,竟然拿起車窗前一枚有備無患、號碼不小的銅製彎鉤(還不是不那麼招搖、觸目的牙線),一手開車,一手拿著那枚鉤子,像已經不多見的、清掃煙筒的工人那樣清理他的牙縫,而她卻能置若罔聞。
肥皂。
所謂有頭有臉的人,其實與群居的螞蟻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形勢突變,醫生似乎撕裂了那將他們凝固的沉默,https://read.99csw.com越過對岸,重新向她走來,輕快地說:「不,不,讓我來。」
對於艾瑪的行徑,她的父母倒不以為怪,且不聞不問。據她的外祖父母說,當年他們在「垮掉的一代」中就是激進分子,甚至在那引領潮流之地的伯克利大學,也是威名遠揚。艾瑪的種種表現,只能叫做青出於藍勝於藍,或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女。他們對艾瑪的父母,幾十年來能把夫妻這一職責堅持到底,感到十分驚訝。
對於她的職業,艾瑪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一天到晚和這些群居的螞蟻打交道,她在心靈、精神上遭受到的毒害、摧殘,未必沒有那些參加過越戰的人嚴重,至今她還沒有訪問心理醫生已是萬幸。
艾瑪於他,永遠是一個襪子脫絲,還有那麼點虛張聲勢、小里小氣的女人。
稱得上聰明絕頂的艾瑪,卻一臉茫然地問道:「對於一個生命來說,狗和國王有什麼不同嗎?」
他目光炯炯,是有什麼東西可以熱愛才有的那種目光。
在那些賣座的電影或電視中,如此這般的細節不勝枚舉。
他當然不會等她。
這樣說,並不等於她不敬慕加繆,相反,他是艾瑪非常喜歡的一位作家,比起那位沒事硬找出點事兒,以昭示其反抗人格的卡夫卡,加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高多了。固然,加繆同樣堅守著一份反抗人格,可畢竟不像卡夫卡那樣戲劇化,那樣形跡可疑。
這可真不是個小毛病。
可這種肥皂未必存在,它不過是經常出現在艾瑪想象中的一種肥皂。不信就到肥皂專賣店去找一找,更別提超市那樣的去處。要想找到,除非返回時光的隧道。
入場之後,艾瑪馬上到洗手間去方便。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已經沒有時間處理這個問題。
可是臨到下班的時候,老闆卻請艾瑪留下,說是前不久她為某個影星操辦的生日party,還有些遺留問題需要了結。
送她回家的路上以及到達之後,這個夜晚,會不會有個俗套的收尾?這種收尾,在一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裡太常見了,可現在不是時候,不是。
因為和老闆談話,耽誤了吃飯,艾瑪有點餓,就要了一份熱飲料,而德國醫生要了一杯咖啡。
既然是艾瑪父母的老朋友,他們遠在西西里島的房子里,每一個物件,想必也是大有說頭。
終歸的,又有些不當的一個剎車,汽車停了下來。短暫的靜默,如一段意猶未盡的文字,一種性質不明的遺憾,卻又沒有使人窮盡的意趣。
這多出的一點,讓艾瑪稍稍感到意外,或是說涼意頓生。
通常的業內人士,一味在掌握各種禮儀,學習鑒賞、探訪、美食美酒美樂,以及組合它們的方面付出過多精力。而在場地布置、請柬、音樂、演出、酒菜搭配等方面,大多在所謂高雅、時尚上面做文章,此外還得為將名流包攬到位費盡心機……卻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
「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應該辭職?」艾瑪十拿九穩,這句話立刻會讓老闆重新定位,他在這場談話中的位置。
有那麼一會兒,艾瑪一動不動地仰望著星空,身體輕盈得似乎在不斷升騰,簡直要隨那一閃而過的彗星去了。
鄰桌好像在慶祝某個成員的生日,從桌上的擁擠情況來看,那應該說是一棵枝葉繁茂的樹。
這大概就是艾瑪通常不會在她父母那棟一八七三年的房子里,考慮什麼、決定什麼,或幹什麼正經事的原因,艾瑪總覺得那棟老房子對她不那麼吉利。更不會帶一個男人,到那棟房子里去拜望她的父母或是參加party。客觀地說,艾瑪對它的態度,不應該受到人們的譴責。
「我父親一聽這段音樂就會對我說,『我結婚那天,奏的就是這個曲子。』真讓人難以置信,那對號稱『垮掉的一代』,居然對『往日』這樣眷戀,這是不是說明他們老了?還是說,人們的宣言與他們的真實面目,未必一致?」
他突然大笑起來。真不相信音樂廳里那個溫文爾雅的人,會這樣無所顧忌地大笑。是在慶祝他的勝利嗎?
如果真要攀貴比富……比如趕超伊梅爾達那兩千雙鞋子,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得大大提速。不要忘了,人家伊梅爾達的前身還是酒吧女呢。
「你以為你是誰,僱主嗎?既然不是,那就不要計較僱主的說法,應該注意的是,眼前是否一頭有錢的驢。再說冰人早已融化,怎麼說得清他本人的那玩意兒和冰人那玩意兒在尺碼上的出入?」
現在老闆居然為了影星的一句誣詞而不滿意她的工作,還說:「事前你至少應該量一量他那個『小老弟』的尺碼。」
那還用說,不論誰,換個生疏的地方,總會有不同的感覺。當然,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找個理由,不管那個理由正當還是不正當、充分還是不充分,艾瑪對此深為理解。現而今,還有人能為自己的行為準備一個理由,應該說是很有責任感的人,難怪艾瑪的外祖父母對此有點兒大驚小怪。
這位影星至今不肯交付另一半費用,原因是他認為艾瑪設計的酒罐,關鍵部位不合要求。
這些東西如若留在家中獨自消受,誰能說個什麼!可是拿到公眾面前展示,並且告訴公眾,這就是人類美學品位的極致,除了對渴望一日暴富的那些人,起到一些望梅止渴的作用之外,也就不能怪人們對它來句「BS」(Bull Shit),甚至伸出中間那根聲名狼藉的指頭。
「與這種人打交道,設計資料又能有多少幫助?」
或在某一盛大party上,如皮膚般緊貼在身的晚禮服內,乳罩扣子突然脫落,翹楚楚的乳峰頓時塌陷為貧瘠的鹽沼泥漠……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一個很枯燥的職業。」
艾瑪對卡夫卡的質疑,暴露了她在文學上的低劣品位,所以,不當做家也罷!
可是,如果,你和一個男人共進晚餐,此人突然變臉,從此一句話沒有,那感覺像不像被警察所拘留?最後你肯定會喪失神智,開始胡言亂語。
「不,我當然喜歡。」
再說,你能指望一個紐約的男人,為等待一個約會超過一刻鐘嗎?就是艾瑪自己也不會。從西西里島來的男人,目前雖然還算不上真正的紐約男人,可不妨先一點點地做起來。
音樂會開始了。
…………
提起絲|襪的時候,她發現襪子上脫了一條絲,很寬,蜿蜒直入她的裙底。
從不暴露對他人當眾使用牙線的嫌惡,甚至對內衣、睡衣的苛求,等等等等。
迴廊上的人摩肩擦踵,時而有人不小心碰到九_九_藏_書她的後背,德國醫生總是替撞了她的人,說句「對不起」。也有人迴轉頭來,再向他們投過一瞥,可不,按照古典標準,他們是相稱得讓人眼睛發亮的一對。
厭食症同樣會導致死亡。
加繆這樣單元化地理解襪子和臟腳的關係,艾瑪覺得無可厚非,畢竟他太老了,而且在上個世紀,也就是一九六〇年去世,從而無緣體驗當今這個多元的世紀。
「為什麼不呢?」
醫生下了車,來到艾瑪車門這一邊,為她拉開了車門。
聊其他歌劇,歐洲的貨幣統一,東西德合一后的問題,以及馬蒂斯最近在紐約的畫展……
當影片中的男主角對朋友說他想成為一個作家時,朋友把他拉到窗前,讓他仔細看好擁擠不堪、熙熙攘攘的世界,說道:「你想當做家?!比之他人,你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是你的母親被總統操了,還是你自己得了聞所未聞,故而驚爆世界的不治之症……」
滿口黑人俚語,就連語音語調也惟妙惟肖得讓人難辨真偽。如果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電話里,真讓人以為她就是郝思嘉的那位女傭;
現在他卻想賴賬了。
這就是與一個有了想法的男人下館子,與獨自一人下館子的不便,何況對方還是一個「感覺」複雜、瞬息萬變的人。
「外科。」
恰到好處與多出那麼一點很難區別,但不是不可區別。在艾瑪那個私人生活圈子裡,對於那麼一些人,在那麼一些時候,這種尺度是萬萬不可錯亂的,這是為數不多的人才懂得並遵守的一種規則。
她大模大樣地回到座位上,絲毫沒有為襪子脫絲局促不安。
「您不覺得眼下的德國人,與東西德合一前已經有所不同?」
當艾瑪從菜單上抬起頭來,準備請飯店領班前來探討她的主菜時,她的目光遭到鄰桌一位太太的攔截,那位太太招呼道:「你好,你好,見到你真高興。」如此等等。
或穿上過短的黑皮裙,讓人聯想起42街,從事世界上那個最古老職業的女人;
而艾瑪本人,十分健康地活著,連那如時尚一樣流行的感冒,都很少光顧到她。
好比有位什麼公司的總裁,將他珍藏的名酒,全部放在讓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幾個餐櫃里,而不是放在隨飲隨取的酒窖里;竟然允許電視台「富人榜」那樣的欄目,進入他們那棟豪宅,拍攝一切可以佐證他們的富貴的角落。那些出品於二十一世紀的「維多利亞」式傢具,別提多麼滑稽;還有那些所謂的古董,真讓艾瑪為那些假古董製造商的前景喝彩;甚至太太的香水瓶子、鞋櫃、衣櫃等等,這種私密的地方,也一一進了鏡頭。那些跟著時尚走、根本不明白品位為何物的鞋子,別提讓人多麼噁心了……
當艾瑪終於擺脫這場談話到達音樂廳時,不用說,來自西西里島的男人,沒有在門廳那裡等她。
比如,如廁之後卻發現手紙用完了,而盥洗室的雜物櫃里,竟沒有儲藏著哪怕一卷。更別指望89街上的住房,會為房客準備一隻有便后盥洗功能的馬桶;
這句話,果真像一枚紅箭頭,指示出艾瑪一路升的業績,又像一隻注射器,為老闆注射了一支精神病院常用的那種鎮靜劑。
在菜單上耽擱了不少時間,還是不得要領,看來只好另闢蹊徑。
不知加繆這句話,會不會引起他人什麼聯想,反正它又一次為艾瑪提供了文學演練的機會。她將這個句子改頭換面為:「愛好精緻的襪子,並不一定意味著不能有一雙骯髒的腳。」
他們就這樣輕鬆、自在、相見也樂、不相見也不會彼此想念、誰也不欠誰、誰對誰也沒有什麼義務地交往著。對艾瑪來說,這是一種相當舒適的交往方式。
到了這種時候,艾瑪就有點感謝她那個耶魯法學博士的學位。
每每看到這樣的測試,艾瑪都是會心一笑。對於這個問題,有誰像她這樣有足夠的發言權。
音樂廳里的和諧突然飛逝得無影無蹤,他們似乎都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猜疑憑空而起,這猜疑看似無足輕重,卻使某種沉默落在了他們中間,將他們僵硬地凝固、阻隔在了彼此可以望見,卻聽不見聲音的兩岸。
「您不是當地人吧?」
上個世紀,有位靠石油發家的斯凱里(Skelly)先生。他的財產繼承人若是一位男性,結果可能會大不相同,可惜是個女人,女人一旦成了億萬財產的繼承人,下場可就慘了。她的故事,為大大小小的通俗報人,製造過多少炙手可熱的選題……
除了這些必備的業務常識、業務關係,艾瑪的想象力無與倫比,恐怕再沒有人能像她這樣,把他們的party辦得如此獨出心裁。
不是在哪個咖啡店的哪張咖啡桌上,她想吸煙,卻翻遍手袋找不到打火機,這時桌對面的男人,用他的打火機適時為她點燃了香煙……
好比艾瑪一直想與某個男人共度良宵,說的是良宵,而不是睡上一覺。
然後他們相視一笑,這時艾瑪伸出手來,握了握他的手,有些歉意地說:「那好,祝你一切順利,在紐約玩得好。」
…………
艾瑪會心一笑。
不過,艾瑪的服務對象,大部分是那些暴發戶、名流、老家族、政要等等,否則一般人難以承受這樣的消費。
這可真叫累!
因為是一雙黑色絲|襪,那一條脫絲格外醒目。肯定是下車時過於匆忙,腿在車門上剮的那一下。
固然有種男人,在關係尚不明確情況下,錙銖必較,讓人難以置信;而一旦關係確定后,卻不一定那麼慳吝。
難得不好意思的艾瑪不好意思了,有點虛張聲勢地跟著笑了起來。
從老闆這一請求和解的婉轉口氣,可以想知艾瑪不悅到了什麼程度。
但她不得不回答說:「好呀。」
艾瑪那些至交,懷疑她得了某一方面的障礙症。
艾瑪攥著兩張票的樣子,肯定有些落寞。不是為了沒有遇到來自西西里島的男人,而是為了那兩張不大容易買到的票。
「典型的美國人。」他說。
艾瑪有些為與帕瓦羅蒂同台演出的人懊喪,那些人其實都唱得不錯,可是帕瓦羅蒂大嘴一張,頓時就把所有的人擠到一邊去了。他的音樂似乎自天而降,並非來自舞台,漲滿立體空間,緊緊地纏繞著她,包裹著她。如果有人不相信愛情,這一會兒可以相信;如果有人沒見過太陽,太陽此時就升起來了……也許這就是帕瓦羅蒂的偉大,也許宗教最初打動、改變艾瑪的,首先是由於那如天而降的音樂……艾瑪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如她這樣的人,居然還相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