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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灰塵——也說玫瑰,在它如此盛開的時候

玫瑰的灰塵
——也說玫瑰,在它如此盛開的時候

「不,謝謝,後天吧。」
麗麗·龐斯還在唱。
明明知道時光不可倒流,露西卻禁不住想,她寧願再看到那個頭上頂著一本書,以練就一副行走時,上身紋絲不動文雅模樣的安吉拉,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不肯吃那有蒂蘑菇的安吉拉。
不知不覺他們聊了很久,都聊了些什麼?又想不起來。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這樣,似乎重要又似乎不重要。
露西扭頭看了看大衛,不,不像喝醉的樣子,不過在他來說,這種是焉非焉的樣子也不足為怪。
怎麼到了這裏它們就哭泣起來?
多久沒有打理這些衣櫥了?有些衣服看上去根本就沒穿過,更有些衣服讓她莫名驚詫,特別是一件櫻桃紅的上衣,艷艷地撲進她的眼睛。
之前大衛就對她說過,按照婚禮的習俗,所有應由女方提供的花銷,都由他來負責,算是他的一份禮物。汪達能不關心贈送這份禮物的人,對她操辦這份厚禮的印象嗎?
參加婚禮之前當然要做做頭髮。
而燈盞,從不多嘴多舌。
露西就想,那些淑女教科書真是害人不淺。
「比較簡單。」
只有大衛,不露聲色地望著新郎硬邦邦的、兩條熱狗腸般杵在鞋面上的褲腳;只有露西理解,對年輕人來說,白色婚紗不再是婚禮的一統天下。
大衛站在自小就如此熟悉、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從她們的氣味,分辨出她們的兩個女人當中。
請露西當伴娘,除了兩小無猜,自然也是出於這個動機。
大衛居然與他談笑風生,還請他一同去看賽馬。路上,大衛說起他最鍾愛的一匹賽馬,那個三等流行歌手竟然問道:「那是一個球星嗎?」
可惜那配套的、長到肘部的手套,第一次穿著它的時候就丟了。丟在哪兒了呢?不是沒有尋找,就是沒有找到。
從汪達嘴裏發出一聲又一聲醉醺醺的嘆息:「我沒你那樣洒脫,只好先試試,不行再說,別告訴他們啊。」
接著大衛也跟著彆扭起來。
露西的父親兼并了大衛父親的銀行,也就是說,她比大衛有錢,將來還會比他更有錢。
隨著年齡的增長,露西越來越走向反面,除了進出一些場合,不但訣別了服飾上的這些精緻,連名牌也不肯上身,臉上也沒有了脂粉。對此,她解釋為成長。
「不是咱們老家教堂前的玫瑰嗎?!」
這次,安吉拉給了侍者一個不但溫文爾雅,還有點過於慷慨的笑臉,說:「算了,不必了。」
那個「也」字聽起來是暗藏心機。
她覺出母親的幸災樂禍,什麼也沒回答,扭頭上樓去了。
誰也沒想到在第二天的正式婚禮上,汪達頭天在婚禮預演上的白色婚紗變成了黑色婚紗。不知一夜之間她又起了什麼念頭,大家面面相覷,這是婚禮還是葬禮?
「是的,是這樣,夫人。」
跟著她和安吉拉再也沒的可說,兒時的親密一去不復返了。可惜啊,曾經有個時期,她和安吉拉的關係比和母親近多了。
沒想到露西竟瞪著那對麋鹿樣的眼睛回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從來沒有愛過大衛,我們不過是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有彼此家庭的歷史關係。」
侍者把菜單呈上來的時候,安吉拉摩挲著羊皮面的菜單對露西說:「……這樣有品位的餐廳是越來越少了,瞧瞧,菜單都是兩樣的。給男人準備的菜單才有價目,你和我的菜單就沒有價目。」
自然也像後印象派繪畫那樣,免不了「裝飾性」。如今連計程車司機都識得凡·高那個「向日葵」的符號,他的行情好到這個地步,不是沒有道理。至於塞尚和高庚在圈子裡的情況,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露西從來心不在焉,總會忘記很多事,如今卻淪落到怎麼也忘不了回家先開燈這件事。
很久以來她幾乎不照鏡子,現在可不就是自討沒趣。
安吉拉說:「這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有錢,不但有錢,而且還是些『老』錢。」
喜宴之後,露西沒有跳舞,而是端了一杯酒悠悠蕩蕩地來到院子里,揀了樹下的一張椅子坐下。
晚上的聚會,無非是慈善機構的例行年會,沒有這樣的聚會,她難道就會推卸自己的責任嗎?!
在他的後人中,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汪達這樣品味往昔了。
如此明了,卻深藏不露的大衛啊。
卻沒有傷感,一點也沒有。
即使那種的局面,也無法使露西相形見絀:在一個什麼宴會上,一桌子的人,個個無名指上套著一枚婚戒。只有露西,十指光光,十分可疑。偏偏有些女人喜歡向露西展示自己那筆「財富」:「這是我的丈夫」,忘記已經做過介紹。露西也不說什麼,就那麼嘻嘻著,將她們的「財富」再次一個個地查看過去,嘻嘻得「財富」心裏發虛,嘻嘻得那些女人頓時面臨破產的尷尬。
當初她建議安吉拉他們住到紐約來,安吉拉不肯,非要跟著大衛住到緬因州去,說那裡是最早的英國移民登陸地,滿眼看不到一個有顏色的人云雲。
2003年5月定稿
年紀輕輕便在前台這個不大的舞台上,閱盡人間顏色的前台小姐,只匆匆一瞥,就將一身名牌包裝下的安吉拉盡收眼底。禮貌極其周全地領著她往餐廳里走,禮貌周全的臨了,卻是不徵求她的意見、不等她做出選擇,就把她安置在靠門的一張桌子上。
露西看過去,哪裡有什麼玫瑰?滿樹滿眼的櫻花。只是比前些日子淺淡多了,畢竟已是暮春天氣。
至於露西,肯定會對那侍者放出一個讓他明白自己身份的微笑,直截了當地回說:「吃完沒吃完,你沒看見嗎?」然後一根青葉也不剩,盤子像用麵包擦過那樣乾淨地把沙拉吃完。
「露西,那南瓜……」
也就難怪安吉拉會把上流社會那些習俗、禮儀,當回事兒來把握,說是追求極致也無不可。
「『哭泣的櫻花』——誰給這些櫻花,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大衛悄聲自問。
是啊,她想起他們老家鎮子上的那個教堂,教堂院子里的玫瑰。還有那些殖民時期的大房子,白色,門前有高大的廊柱,有寬大的通道穿過闊大的庭院,通向石質的大門。那時,不但年輕的他們是溫熱的,連夜也是溫熱的。
那麻木不仁的書本,卻不念安吉拉的一番苦心,不時從她頭上掉下,隨之是安吉拉所欲不得,或欲速則不達的尖叫。按理說,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這種尖叫該是習以為常,但還是讓凡事見怪不怪的露西猛地一驚。
除了面對那些智殘兒童,她好像對誰都很封閉,這也許是她偏愛智殘兒童學校那份工作的原因?
第二天上午,她沒讓大衛等她一起吃中飯。理過頭髮再去吃飯,就餐的人已不多。她對領位的前台小姐說:「我們是二樓的住客,按規定有一次免費午餐的優惠。」
從此他們開始不著痕迹地和她作對,她要做什麼,他們兩個人偏不做什麼;她不做什麼,他們兩個人非要做什麼,這更讓她覺得可笑。
這套坐落在第五大道拐角、算不上太大,也算不上太小的公寓,頓時就顯得熱鬧起來。雖然只是「顯得」,也比沒得「顯得」好。
如果淑女教科書真有那樣大的本事也就好了,問題是世上沒有任何一本教科書可以包羅萬象,總有掛一漏萬的地方。
如在溪之岸,面對一幅沉浸溪底、經年已久的畫。水波蕩漾,畫面游移,更因常年的浸湮,線條模糊不堪,但畢竟還是一幅畫。不論給人多少愉悅,卻是打撈不得的,一旦打撈起來,就會變成碎片,再也不能成其為一幅畫了。
而老英格蘭來的移民,大九-九-藏-書部分以此包裝自己的尊嚴,決定自己的言行。
可是互寄賀卡的人越來越少了,開始是舊人之間越來越淡,淡到每年一次的聖誕卡也免了,後來是一個個地回到上帝那裡。
「你以為我不夠負責嗎?」
應該說安吉拉的功課做得有模有樣,在他們那群一同長大的孩子里,沒有誰比安吉拉更像他們那個圈子裡的人了。
「您的風衣是否需要放到存衣處?」前台小姐問道。
果然是面好鏡子。
凡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老式英國家庭還在堅持的、女孩必須修鍊的那套本領,安吉拉可以說是一項沒落,雖則她與這種家庭沒有一點瓜葛。
一旦大衛左右在旁,安吉拉就像一隻獵犬那樣機警好戰。
不過露西也不想解釋。
大衛回答說:「不,那不是一個球星,那是一種男用藥丸。」
對安吉拉當然不會如此,但漫不經心是肯定的。如果母親不是這樣漫不經心,相信安吉拉也會收到稱心如意的禮物。
而如今,露西早就不過萬聖節了,連記憶中的萬聖節也不過了。即便應親朋的邀請,應時應節地去哪家歡聚一番,也是徒有其名。
已經是春天了,聖誕卡居然還擺在壁爐上。
「你覺得有必要為一頓免費午餐,再失去點兒什麼嗎?」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不是不禮貌,而是擔心將他此時的神色流露無遺。
「可是祖母安吉拉會鬧得天翻地覆,而不是我的准丈夫……作為一個女人,一輩子不結婚是不是很困難?」
是初月與落日交替的時段,隔了暮色,喧囂竟顯出幾許慵懶、勉強。
露西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也許和住在紐約有關,看看畫展、聽聽音樂會、看看演出……紐約有那麼多讓人可去的地方,每天都不會虛度。
「你還是那樣,總像是摻了灰色的色調,冷殷殷的……巴黎……不論什麼顏色都會摻上一些灰色的色調,不像我們這裏,或是紅,或是綠,沒有過渡。」
如果露西從未愛過大衛,她的犧牲值得還是不值得?
「你說什麼!那是櫻花,叫做『哭泣的櫻花』那一種。」
「什麼南瓜?」
她一一拉開衣櫥的門。
大衛的話還沒有說完,安吉拉就擁著大衛儘快離開了門廳。很久以後,露西才明白,門廳那裡果然是個是非之地。
侍者忙說:「我馬上給您換過。」
那時候,不管需要或是不需要,只要見商店就進,進去就買。
露西未嘗不知道自己老了,可這景象依然讓她驚慌失措。
說起來可能讓許多致力於外包裝的人士氣餒,不論多麼昂貴的包裝,總是有價可循。泡沫時代,一夜暴富不再是神話,包裝出一個富豪或出入豪門的太太,何足掛齒。然而,不論何時何地,那種如入無人之境的自如、淡定,而不是財大氣粗的驕橫,卻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那些服侍人的人,尤其識得這一點,安吉拉對此深有體會。
可是大衛用他的煙斗抵著汪達的腦門說:「親愛的,你不打算把這一道甜點留到飯後嗎?主菜可是還沒上呢。」
一目了然里又包藏了多少凌厲,大衛認為自己都能一絲不欠地領略,畢竟他們是「同根」。其實他並不明白,露西與他從不「同根」,他與露西之間一生的誤解,壞就壞在以為自己和露西是「同根」。
本來大衛將下榻之地定在希爾頓旅館,可是安吉拉說:「親愛的,你不覺得希爾頓旅館像個塑料盒嗎?我是為你著想,不然你會感到種種不便。記得我們在巴黎,不也是先在這種新式飯店住下,後來不得不搬到凱旋門附近的拿破崙飯店?我知道紐約附近有家不錯的旅館設在古堡,飯食也不錯,有幾間房子臨窗還看得到哈德遜河。」
具有畫家身份的安吉拉,此時想起「同祖同宗」的畢加索。恰如畢加索所說:你畫的並不是你所看到的,而是你所感覺到的。
「好吧,一點,就一點。」
隨手把麗麗·龐斯的CD盤放進音響,氣若遊絲、輕若蟬翼的純凈高音,迴旋在每一處角落,這是她們那個時代的歌聲。麗麗·龐斯早就不在了,誰都會不在。如今,除了會抖摟渾身那攤贅肉的布蘭妮,就連惠特尼·休斯頓、麥當娜也是明日黃花了。
隨著老一代人的故去,老房子變賣了,各自在自己喜歡的地方買了房子安了家。
穿過歲月,露西重又看見當年自己穿上這襲禮服的模樣。
體形固然沒有多大變化,可是昔日凹凸有致的窈窕淑女,卻變成了眼前的這段風乾腸。
多久以前了?真用得著「很久很久以前……」
三個南瓜一字排開,放在了屋頂,而不是大門口,說是如此這般南瓜會更加觸目。
露西問:「如果來的都是女賓呢?」
也許因為理論上十分明白,愛情、婚嫁都是很複雜的一回事。露西屬於最不願意麻煩自己的人群,不論出於什麼理由的麻煩。
所以直到三個南瓜爛了,也沒有人說個什麼。
上個世紀下半葉,英國人對蘇聯KGB一起間諜案的破獲,讓處於世界領先地位的蘇聯KGB,很長一段時間摸不著頭腦。其實事情非常簡單,那位混入英國籍的蘇聯KGB橫過馬路時,為確認過路安全,按蘇聯汽車靠右行駛的習慣,先看左路來車再看右路來車,而英國汽車是靠左行駛。這種經生活環境長期調|教、深入肌理的細節,怕是無法改變的了。
怎麼會買這樣的東西?這件事讓露西想得腦袋疼。
從小到大,她也好,母親也好,姐妹們也好,有誰可能去買一件「櫻桃紅」?除了安吉拉的母親南希,南部人大都喜歡搶人眼目的顏色。
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汪達不讓大衛親吻她的臉頰。直到大衛下一個生日的時候,汪達才把她的親吻,當做一份生日禮物送給大衛。
接著是冬天。大家去滑雪的時候,安吉拉弄斷了她的滑雪板。當然不是有意的,安吉拉一再跟她道歉說。
粉鑽耳環不過是祖母的遺物,祖母去世前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並把這副耳環留給了她,雖然祖母那時已不能多說什麼,但顯而易見她是心有所託。露西不知道祖母為什麼偏偏疼愛自己,據說因為她最像祖母的做派,例子之一是當年祖母駕一輛馬車穿過荒原,送重病在身的丈夫遠去求醫的路上,獨自一人,用一桿長槍幹掉了攔路的狼群。
有時,只是有時,並不經常,大衛難免不這樣想:作為一個畫家,安吉拉的畫作還說得過去,標準寬鬆一點的話,可以說還不錯。可是大衛並不需要她的什麼成功,作為他的妻子,只要她不惹是生非就行。
於是安吉拉就與往常不同地不高興起來,從前她可沒有這麼大的脾氣,可見什麼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然後換上居家的衣服。
這份禮物頗費思量。本來想買一套「梯凡尼」酒具或是別的什麼,可是如今的「梯凡尼」也漸漸成了大路貨,怎麼能送汪達?如果給安吉拉買禮物就會容易得多,只需在法國Baccarat水晶系列中選一套皇家系列的Harcourt,或是極盡奢華能事的Masseua,一定深得她的喜愛。再不,一套不厭其煩的愛爾蘭水晶Waterford也行,可以讓她擺在餐廳的櫥櫃中,以供鑒賞。
比之大衛和露西,安吉拉更熱衷於展示一個階層的標誌,相比之下露西倒像一個冒牌貨。可說不定在什麼節骨眼上,展現標誌就會變成沒有見過世面的標誌,也就難怪古堡的前台小姐,那樣涇渭分明。
安吉拉與露西吻了左腮,又吻了右腮,最後在左腮上落下吻禮的帷幕。
安吉拉不說由於她對情調的read.99csw.com注重,大衛在巴黎被旅館一事折騰得六神不安。
為了什麼事情,他們不時會從緬因來到紐約,除了照例的三人會面,安吉拉總會有一次與她單獨的約見,誰讓她們是兩小無猜。可是那些見面計劃,沒有一次能夠順利實現。
比寫信好,比打電話更好,話一多就免不了露餡,露出日子的勉強或別的什麼。再不就得把聲音提高几個分貝,以示心情好得就像你暗戀已久的女人,終於答應做你的新娘;或警方終於查明,夜間給了你一槍的人是誰,而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你比他多長了一顆奇怪而醜陋,從而吸引了眾多目光的門牙。你只消將那顆奇怪而醜陋的門牙拔除,從此即可免除再受襲擊的可能,事情其實就是如此這般的簡單,世界其實就是如此這般的無奇不有……
露西對侍者說:「那就請你給我拿份有價目的菜單來。」
大衛在一旁,陰怪地說:「歐洲式的,看來你沒有白去巴黎。」
正因為如此,安吉拉和大衛的婚禮,是在聖派特力克大教堂舉行的,當然是安吉拉的主意。在道聽途說傑奎琳和肯尼迪也是在那裡舉行婚禮之後,安吉拉更把這件事常掛嘴上,當然不是當著大衛的面。每每說起那些道聽途說的細節,倒背如流,好像她是嫁給了肯尼迪,而不是嫁給了大衛。
可是戴著骷髏面具的安吉拉,關閉了所有的燈,只留下幾柱射在南瓜上的燈,現場更是一派直裸的兇相,完全沒有節日的熱鬧,幾個年齡較小的孩子被嚇哭了。
她摘下帽子,甩了甩依舊不見稀少的頭髮。一種生就的、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高睨孤介,在那對老粉鑽耳環的閃爍中,極為短暫地露了一臉。由於混雜在萬縷光閃之中,那難得一現的高睨孤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那片光閃中的一縷。
回到房間,安吉拉極為克制地向大衛說起那位前台小姐,大衛轉過身去,對著安吉拉所說的臨窗看得見的哈德遜河,悶聲不語。
當它們漂洋過海來到這裏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安吉拉與她的「交心」之地也在那裡……
安吉拉的兩腮,雖然有些下掛,但整個人依然如南方的陽光,那樣艷麗、那樣晃人眼睛,有點刺|激、有點過火。不過她那樣明目張胆、無可救藥地上下打量露西的行頭,可不就將喜歡評品的小家子氣展露無遺?有時,大衛不能不生出凡事不能兩全的感慨。
下午從學校回來,或是家裡沒有客人的時候,頭上常常頂著一本書練習走路,以求練就一副行走時上半身紋絲不動的文雅模樣。
2003年2月
如果沒有什麼場合,露西並不喜歡佩戴首飾,甚至不會經意自己的衣著,如果走在大街上,誰也不會從她的衣著,猜出她屬於哪個階層。露西不喜歡把名牌貼在身上,根本不在意有人對品牌,也就是對錢財的尊重超過對人的尊重,更何談對個性的尊重。真遇到一對只識金和玉的眼睛,露西不過笑笑而已。
這樣的小打小鬧從此不斷,既然見過母親那樣的大手筆,安吉拉一而再、再而三的小打小鬧,只能說明她的不成氣候。
露西正是活在她所感覺的事物中,怡然自得。
露西打了一個哈欠,想,為一個什麼聚會而不是為自己高興裝扮;在陌生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來擠去,與並不願意與之握手的人握握手,甚至吻一吻並不想吻的臉蛋;說一點不著邊際的應酬話;吃一點大路食品;喝一點不冷不熱的咖啡……好不無聊!
在麗麗·龐斯的歌聲里,露西緩了一口氣,然後不屈不撓地抬起頭,固執地向鏡子里望著。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安吉拉漸漸地就別有天地——也許就始自大衛在那個萬聖節的異常興奮。
「……我們還欠你一副……我的意思是我不只欠你一副滑雪板。」
上了牛排,安吉拉詫異地「呃」了一聲,用叉子撥弄著盤裡配菜的蘑菇,招來侍者,說:「蘑菇的蒂子怎麼沒有去掉,這讓人怎麼吃!」
「你等著,我這就去接你。」
那時候她和安吉拉還小,她們一起上學;一起上教堂;做完晚間祈禱后溜到彼此的房間里說長道短不睡覺;不到十六歲的年齡就一起溜出去會男朋友……
他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永遠不會喜怒形於色,更不會露出狼狽之相,即便災難臨頭,要是慌亂中踢了誰人一腳,也不會忘記先說一聲「對不起」,然後再去尋找逃生的門路。
三人終於來到大衛最中意的那家老法國飯店。
看了看脫下的那套黑色晚裝,神色漠然得就像它們方才沒有為她效過力。
「……安吉拉的處|女作。」
喝完咖啡,露西給街角的超級市場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送些蔬菜、水果、牛奶、果汁、麵包來,特別是鱷梨,那是安吉拉的最愛。「新鮮的。」露西特別叮囑道。
不論預演還是正式婚禮上的每一道菜,各種配菜的酒,飯後甜點,火柴的粗細長短(萬一哪個老派客人想點燃一隻雪茄呢),火柴盒,餐前餐后冷食冷飲用的餐巾紙以及邀請函的顏色、圖案,甚至裝飾餐桌的鮮花等等,都經汪達一一定奪,確實盡善盡美,就是由他親自來安排,也不過如此了。
讀大學之後,他們都離開了家。只在萬聖節或聖誕節的時候,大家才回老家看看。
露西打了一個噴嚏,因為香水。安吉拉顯然用了太多的香水,當然是上好的香水。
不慌不忙,一件件脫下身上的衣服,然後輕輕拎起那襲禮服,慢慢從頭上往下套。毫不費力地就把禮服拉到腿下,她的體形並沒有多大變化。
樂聲中,老家已如隔世,和著老家的回憶。
他難免左顧右盼。
那個時候,露西和母親的衣服都是找裁縫定做,或是由高級設計師設計,一個樣式只設計一件,手工製作。或是由設計師和她們一同設計,手工製作,露西在這方面不但極有品位,還有許多奇思妙想。
大衛興奮異常地讓傭人找來電線、燈泡,搬來梯子,特地在屋旁的老楓樹上裝了電燈。極為強烈的光線,白慘慘地照射在刷了熒光粉的南瓜上,哎,那哪裡是南瓜,分明是猙獰的骷髏啊。
好比,她要是不經意間走在了眾人前頭,搶先跟誰打了招呼,就會坐立不安好半天,討饒地向大家笑著……反倒讓人想起她是下人的女兒。
一串串櫻花,像一滴滴淚珠,順著每根枝條滴落下來。並非一瀉千里的嚎啕,而是非常克制的嚶嚶啜泣。每當風兒游過,那些枝條就顫抖起來,抖落一地花淚。
如果安吉拉知道,就在前幾天晚上,汪達還給露西打了那樣一個電話,肯定又會上心。
從從容容地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溜溜達達到了窗前,坐在寬大的窗台上向外望著。
想必已經上了主菜。
安吉拉並不看好汪達的婚姻,想必大衛同樣不看好這樁婚姻,可他從來不說什麼。即便她提起三等流行歌手的種種不堪,他頂多皺皺眉頭。不過要是汪達的父母不說什麼,他們又何必多說什麼?汪達不知從露西那裡得到什麼真傳,有關自己的私事,也是滴水不漏。不知和露西談不談,她不好問。她知道兒孫輩有那麼幾個人,都與露西千絲萬縷,與她卻生分得很。至於露西如何對待孩子們的那些問題,她倒不是那麼用心。
大衛撿起腳邊的戒指,走向婚壇,送到新郎手上,將一場尷尬化為一場幽默。然後轉身,左右頷首致意,一招一式,就像議員發表競選演說那樣讓人信以為真,那樣陰怪,那九*九*藏*書樣虛情假意得讓人最後不得不投他一票。
只能戴在中指或無名指上的寶石或鑽石戒指,卻像極盡個性張揚、裝飾性的戒指那樣,不倫不類地戴在食指、拇指、小指上扮酷。
怎麼連這個細節都忽略了?安吉拉懊惱地想。都是靠門這個位置以及那股穿堂風鬧的。
「真拿不準啊,如果是你怎麼辦?」
安吉拉給了大衛一個吻,算是回答。
這就是住在城裡的好處。
第五大道上聖派特力克大教堂的尖頂遙遙在望,安吉拉和大衛就在那裡舉行的婚禮,過不了幾天,汪達也要在那裡舉行婚禮,不用猜,又是安吉拉的主意。
她張著雙臂,手指一個不漏地掠過各個房間大大小小的檯燈、壁燈、吊燈、射燈,包括門廳的門燈開關,將那些燈盞一一開將過來。
她打著哈欠,再次環顧大大小小的燈。
當傭人從屋頂上取下三個爛南瓜時,露西不無調侃地說了一句:
就憑那個聖派特力克大教堂,酷愛智障兒童和義工工作的露西,就不會對大衛有興趣,並且認為那是大衛的墮落。
那些隨手塞進去的、連包裝都沒打開過的襪子、內衣、絲巾、皮帶什麼的小零碎,立刻從衣櫥里滾了出來。還有衣服呢,她簡直不相信自己買過這麼多衣服。
於是在父母雙親相繼去世,老房子還沒有出賣之前,每逢安吉拉回到老屋,露西就讓傭人把過去南希住的房間收拾出來給她住。她又何必徒勞地讓一個牢牢記住那個界限的人,生生地忘記那個界限?
「是負責任的回答嗎?」
對於安吉拉堅持下榻古堡的事,像他們生活中許許多多零七八碎的事情一樣,都以大衛的讓步作為了結。大衛也好,露西也好,糟就糟在可有可無。他們誰都不會像安吉拉這樣,為一個談不上目的的目的,如此堅持不懈。他只是提出:「好倒是好,就是進出紐約不太方便。」
她沉著面色,厲聲厲氣地回說:「沒有。」說完之後馬上意識到,這種口氣很失身份。
可不是,有一段時間,她就是瘋狂購物。
作為回報,露西有時不得不擔負一下祖母的這份重託。
…………
不是母親給南希買的墓地又是誰?不是母親為安吉拉付的大學學費又是誰?可露西沒跟母親爭辯,她知道母親會說,買墓地歸買墓地,付學費歸付學費。
怎麼到了這裏,它們就變得如此高大挺拔,一副玉樹臨風、顧影自憐的模樣?
真是滴水不漏。
能指望那一代人有多少創意?父親像這種家庭里的所有父親一樣,從不過問家政,只在餐桌上輕描淡寫地關心一下他們各自當前的主題,以及在他們的生日,或是聖誕節,送些奢華的禮物,以示他的關愛。那些禮物都是一進商店,看也不看,只需奢華買就的。也就難怪他們每人都有十多件卡什米爾毛貨,加起來足夠開間卡什米爾店。或是風格雷同、毫無特色可言而又價格不菲的首飾,男孩子們則是魚竿、高爾夫球杆、煙斗之類。
安吉拉肯定會選一家上等館子,可惜還沒聽說哪裡有六星級的館子,如果有,安吉拉肯定不會放過。
那些老衣服,每一件差不多都連著一個她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不是沒有看過心理醫生。她不像別人那樣,能夠對著心理醫生滔滔不絕,而是心不在焉地沉默著。
露西會心地笑了,這一剎那,大衛重又變回家族銀行被兼并前的大衛。不過只是曇花一現,一回到他的那個座位上,立刻又變成眼下那個深藏不露的大衛。
「不合口味嗎,要不要再換一種酒?」大衛問道。
可不,不論露西穿什麼,都穿得理直氣壯。
而有意弄斷她的滑雪板,就連小打小鬧也算不上了。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露西再也沒有穿過這件禮服。
她脫下身上那件名貴的風衣,不經意地往前台小姐懷裡一丟,這才丟出一些快意。
好吧,就選這襲禮服參加汪達的婚禮,至於他們三個人的午餐,剛才脫下來的那套黑色衣裙不是很好嗎。
她從衣桿上把禮服取下。
安吉拉美艷如南方的陽光,她的色調也像她的畫作,屬於大刀闊斧、濃彩重潑、非此即彼、絕對不肯含糊的後印象派,而大衛最為推崇的就是後印象派。
女人們一旦開始瘋狂購物,一旦衣櫥里塞滿了這些沒用的東西,一定是有了大危機,現在的露西,非常明白這樣的事了。
而這麼一把年紀的露西依舊心不在焉,比年輕的時候更加心不在焉。
又用酒杯指了指前面那些樹說:「瞧見那些玫瑰了嗎,越發地茂盛了。」
好在父親還說得出,孩子們屆時讀的是中學還是大學。
裁縫在鎖骨下的位置交叉了一個別緻的結,將她那本就無與倫比、目中無人的脖子,襯托得更加讓人心悅誠服。又選用顏色相同的絲絨,拼嵌在禮服的不同部位,利用絲綢與絲絨的光差,做就了這再也找不到第二件的禮服。
如果沒有第五大道拐角這套上代人留下的公寓,露西肯定會到上西區租一套房子。雖說由於三十年代有色人的大量遷入,富有人家紛紛搬離上西區,露西卻不以為然。上西區有多少又氣派又漂亮的老房子啊。那些有顏色的人,與你住在一棟漂亮房子里的愜意何干?
越是這樣,那些下等人就越會對露西露出他們的第八顆牙齒。
有一次,母親沒頭沒腦地對露西說:「雖然都是貓,可暹羅貓就是暹羅貓。」
不過安吉拉很快就會知道,為了這個選擇,她將付出點什麼,其實安吉拉一直在為她的選擇付出點什麼。
「萬聖節的那一個。」大衛從酒杯上蹺起食指,含義不明地朝屋頂上指了指。
想來汪達定會喜歡,卻不知安吉拉看了會說什麼,安吉拉對禮物是很挑剔的。
其實什麼時候想念它了,就到櫥窗前看看,又何必據為己有?就像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那部電影《梯凡尼的早餐》——只好這樣開解自己了。
世界已無可救藥走向粗鄙、流俗,連肉感與性感的界限也分不清了,以為只要掌握妓院那點伎倆,將兩隻巨|乳以至私處袒露得越是徹底,就越是性感,即便所謂的上流社會,也不過如此了。
房間里頓時瀰漫起咖啡的香味,她就喜歡包裹在咖啡的香味之中,真比包裹在香水的氣味之中更為愜意。
這襲禮服實在美妙,她敢擔保到了現在還是獨一無二!
露西心裏還想了一想:這個安吉拉!
也許滑雪板後面還有文章?
拿本眼下眾所周知的書,坐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或是室外樹蔭下讀一讀;
「……是一種顏色又不是一種顏色……沒有辦法,我們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
是有點晚了,可是她有那麼多覺要睡嗎?
誰讓他們是一起長大的!露西知道,大衛從不相信准藝術家安吉拉常常掛在嘴上的「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看法的蠢話。在大衛看來,「我行我素」是社會賞給你的,有範圍的,讓你可以炫耀、可以自欺欺人的那點雅興。
不過誰能難得住這樣的侍者。他回說:「我們自然會奉上有價目的菜單。」
露西的淡漠,曾有一段時間,讓安吉拉對自己的婚姻產生了懷疑。
更希望自己還是那個口無遮攔、凡事大大咧咧的自己,而不是現在這樣地吹毛求疵。
那時父輩人還在世。
大衛也拿著一杯酒,走了過來,看了看她身上的那件禮服,節外生枝地說:「這件禮服看上去真有品位……」和幾十年前的那句話隻字不差,只是目色不再迷離,倒叫人覺得真實可信起來。
想不到終有一天,大大小小的「燈」會在生活里扮演一個角色,而且是個不小的角色。
歸國read.99csw.com之後,露西就在政府辦的智障兒童學校,找到一份沒有多少收入的教師工作。
屋頂上一片蔥綠。按理該說是一片灰綠,也許因為樹影重疊,所以就深了那麼一些。
至於母親的禮物就像登機牌,完全可以從她送的禮物,看出接受禮物的人在母親心目中的位置,A39或是B41,經濟艙還是頭等艙。
「格林威治村,咱們常來的那個酒吧。」
也就難怪那些教科書培養出來的淑女,經常會在某些細節上露出破綻。
安吉拉也不說她準備用這個古堡給那個准孫女婿一個下馬威。汪達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三等流行歌手?站不懂得如何站、坐不懂得如何坐;像動作演員施瓦辛格那樣,連舌頭怕都變成一塊三角肌的高頭大馬的男人,唱起歌來卻哼哼嘰嘰、擰來擰去,活像一個同性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同樣瓦數的燈,也就漸漸覺得不夠亮了。
難道真有什麼必要,用這些零七八碎,來展現一個女人的生活品質嗎?
那裡,幽冷、幽冷的一襲深寶石藍絲綢禮服,倚在角落裡默默地凝望著她,真像冷不丁在哪個僻靜小飯店裡的故友重逢:燈影慘淡,人跡稀落,相對無言。
都以為露西一生沒有結婚是因為大衛,恐怕大衛也這樣認為吧?要不安吉拉為什麼會在門廳的暗處對她說那些話?
他含義不明地點點頭,然後挨著露西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拿酒杯的手臂突然向前一晃,說:「好酒,好人兒,好天氣……」
汪達在大衛腮上印了一吻,大衛一面擦著自己的腮一面問:「你敢擔保你剛才一直在使用餐巾嗎?」
黑色是永恆之色,也是最省事的辦法,什麼場合都能應付。在各種聚會上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身黑,像是穿了哪家女校的制服,所不同的只是加個不同的胸扣、耳環什麼的。
他對安吉拉的愛到底有多深?可能他更愛的是「一口氣」,或者說是借題發揮。
苦練鋼琴;
「對不起,這樣晚打電話……我只是心神不定。」聽上去已是爛醉如泥。
安吉拉是熟悉大衛一顰一笑的,作為回應馬上說道:「音樂選得也不錯。」——又是早年從禮儀書上背下來的句子。
只好遊手好閒、冥頑不化,與周圍不屈不撓到底了。
大衛卻認為露西的掉頭而去,包藏著對安吉拉那點不足掛齒的陰謀的一目了然。
換作大衛的母親,肯定不會與下等人這樣你來我往。只消一個眼色,就把這些下等人扒拉到一邊去了。記得有個傭人頂撞了大衛的母親,不要說聲嚴厲色地斥責那個傭人,連眼皮都沒抬,事後管家不動聲色地就把那個傭人辭了。
真是千古奇冤。
又多麼希望再聽到安吉拉那些有血有肉的語言,那種語言來自她的母親南希,以及南希母親的母親:俏皮如晨間在窗口探頭探腦的鳥兒;靈動如老家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暴雷暴雨,而不是這些矯揉造作、滿口淑女教科書上背下來的語言。
南希和南希的母親都是家裡的女傭,後來就像了家裡的一員。南希去世的時候,母親還操持著為她買了塊墓地、送了葬,老房子里也有了安吉拉的一間卧室。
露西還記得,晚會之後,當她在門廳那裡與主人告別的時候,大衛目色迷離地對她說:「這件禮服看上去真有品位……」
露西一一斂起那些過時的賀卡,竟有些不舍的意思。這個辦法多好,寄張賀卡,既表達了記掛,又言簡意賅。
英國瓷器Wedgwood呢,同樣老氣了,好在最近有了新的設計系列Nickmunro,尤其是那套黑色系列,簡約、粗陶的質感,不要說汪達,連她自己也喜歡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如此厭煩瑣碎的生活,露西肯定會為自己買一些。可惜什麼事都不能兩全……
婚禮總算沒再出什麼大錯,汪達忠於職守地完成了新娘的角色。
越是這樣,露西越要逗逗他,誰讓他們那時還年輕!
幾年之後大衛娶了安吉拉,露西猜想,或許大衛就是為了證明家族銀行雖被兼并,卻不能影響自己的什麼。
那一代人多傻啊。
一向重視彰顯身份的安吉拉,對這個靠門的,說內不是內、說外不是外的地理位置非常敏感,而一旦沒有大衛左右在旁,又顯出不合常情的氣餒。她不甘地忍受著一點穿堂風,又不甘地看著那些靠近壁爐或陽台上沒有客人的空座,卻說不出什麼。
悶如費城那座著名大鍾的大衛,這時才意味深長地挑了一下眉毛。
等等等等。
而安吉拉是自由職業者,大衛卻有一份收入多少不計的工作,算是各奔前程。
難怪汪達與露西無所不談。除了露西,家裡人誰能如此這般地為她,而不是為一個婚姻考慮?恐怕大衛也不行。
露西也奇怪,櫻花在日本的時候,也是這樣哭泣的嗎?
「要不要現在就給您送點什麼?」超市的接應員問。
比起那個朱麗婭·羅伯茲,汪達算是顧全大局,沒有在婚禮上來個逃跑的新娘,而是婚禮前的幾天就不想幹了。
可是她發現,法國人矯情得簡直像個戲子,她怎麼能和一個戲子論及婚嫁?
一生見過許多景緻、風光,何談日本的櫻花。一樹樹如那些張開的,俗里俗氣、興高采烈、大眾非常的遮陽傘。而不是這樣高大挺拔,一副玉樹臨風、顧影自憐的模樣,也不像這樣地哭泣,一直哭到紅顏落盡的時光。
飯後,汪達問及大衛對婚禮預演的印象,既沒有問自己的父母也沒有問安吉拉。有誰能像大衛那樣,對這些繁文縟節有那樣細膩、準確的感覺?又有誰會像他那樣,對這些繁文縟節不厭其煩?
比如不惜重金到交誼舞學校學習交誼舞;
雙方親友在婚禮預演后的晚餐上,進行了不冷不熱,恰到好處的交談。
戒指蹦蹦跳跳滾過地板,一直滾到大衛腳下。
「結婚就不困難嗎?」
從前的安吉拉總是貶低自己。好比大家一起出去吃飯,她一定會扭捏不安地說她點的菜不好。不是菜不好,是她點的不好,好像這就奉承了其他的人。
不過總得找出一件禮服,穿去參加汪達的婚禮,還有婚禮之前他們三個人的那頓午餐呢?
露西早早準備好了禮物。
有一年聖誕節,安吉拉對她抱怨說:「這個聖誕節,我已經收到三件卡什米爾毛衣了。」
然後就放下刀叉,不露聲色地瞟著露西。可露西將那些沒有去蒂的蘑菇,和那份牛排,還有那些綠色的花椰菜,吃得一乾二淨,之後便垂頭斂目,一味轉動著手裡的酒杯。
不意間,闖見他們接吻是在那裡,只是安吉拉吊在大衛脖子上的樣子有點兒怪,一副死乞白賴;
「不,很好。」露西趕忙停下轉動酒杯的手。
那時露西還年輕,年輕的露西回答說:「你當然不會指望這些聖誕禮物,來包管四時替換、打發日子吧?」
偏偏那些細節過小,又由於無處不在、防不勝防,難以掌握到不但讓教科書絕望,更讓修鍊它的人絕望。
安吉拉說:「你像個女權主義者那樣,唯恐天下不亂。」
還有好什麼?
「……那就不結,毀婚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又煮了一壺咖啡,剛才在聚會上喝的咖啡能叫咖啡嗎!
露西對待婚姻的這種態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應該說是由來已久。想當年就策劃、鼓動過,只知道跑美容店和party的母親和父親離婚。那樣一位講究物質品質的母親,居然鬧到和父親分居的地步,後來因為換了幾個住處,都找不到樓上她自己那間卧室的感覺,便又回到家裡。父親也沒說什麼,就像她出走時也沒說過什麼九_九_藏_書一樣。
並沒有看見前台小姐與餐廳的侍者有過什麼交流,連眼神也沒有過交叉,安吉拉吃沙拉的時候,那侍者竟兩次前來問她吃完了沒有。
想當初她並不十分愛戀大衛,如果不是為了與露西一爭高低,她可能會選擇別的人。
斷斷續續的樂聲飄了過來,喜慶的,另樣的,有關無關的。
不過誰又能說,做一名智障兒童學校的老師,不是遠大的抱負?誰又能說得清楚,到底是那些孩子智殘,還是自己智殘?
起始,她以為那不過是幼稚的自尊,等到安吉拉和大衛的關係漸漸有些特別起來,露西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不,當然不是因為失戀,難道她愛過誰嗎?幾乎就沒有認真地看上過哪個男人。有過短暫、淡味、有也可無也可的幾段同居生活,卻始終沒有一個合法的丈夫。在四十年代初期,這種行為可謂新潮。
看著那些亮起來的燈,露西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吊了一弔。即便無人在場,露西也不會顯露自己的敗勢,或者不如說,即便獨面自己,也拒絕承認下坡是不可避免的。
「小心喲,那是安吉拉的處|女作。」
幸好汪達此時打來電話,通知婚禮的預演提前,希望他們早些出發。
接著是男女雙方交換戒指。當新郎將戒指套向汪達的無名指時,卻失手將戒指掉在地下。果然不愧為三等流行歌手,不過興許是個好兆頭也說不定,大衛想。
婚禮結束后,新娘安吉拉從舞會上溜了出來,把露西拉到門廳的暗處,真假不知地對露西說:「親愛的露西,請原諒,我知道你也很愛大衛。為了我們的友情、為了你,多少次我都想放棄大衛……可是我太愛他了,真是無法割捨。」
這樣的道歉聽了幾次之後,露西就不想再聽,頂多再買一副滑雪板,又何必為此影響滑雪的興緻。
照父親說,他喜歡的就是露西處變不驚的大家風範,果然是他們家的骨血。
三十年代是個不景氣的年代,如果露西的父親不兼并大衛父親的銀行,露西的父親可能就會被他人兼并,甚或至於稍晚一步,被大衛的父親兼并也說不定。
或是:「我差點忘了,大衛送給我的那些『伊麗莎白』美容店的禮券還沒有用出去……要不我們不去林肯中心聽交響樂,而是到美容店去刮腿毛?六十塊錢一次的消費,想必不會太差。」
如果此時安吉拉看到大衛的神色,就不會鍥而不捨地與他討論:「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向餐廳領班提出異議嗎?」
畢業以後露西去了法國,以為在那裡可以遇到一個不那麼美國的男人。那時,歐洲的男人還不像如今的歐洲男人那樣,害怕結婚、害怕生孩子,把喜歡結婚、生孩子的美國男人稱之為農民。
她一一瀏覽著那些老衣服,除了剛才裝進垃圾袋的那些非常時期買下的衣服,她已多年沒有正兒八經地買過衣服了。
更漂亮的是她的肩,那是真正的「法國肩」。既不過分骨感又不過分豐腴,兩可之間。在這種肩上,兩種極端的審美觀大概都不會再各執一詞。尤其兩條鎖骨旁的下滑處,滑出多少適可而止的銷魂!那是為數不多的人才能領略的一種性感。
可恨的是露西還沒有老——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歲月不饒人——而是仍然享受著她能享受的一切。
安吉拉長大后,更不再是家裡的女傭,好像家財萬貫人家的子女那樣,做了不能賺錢的藝術家。
「哦,你竟敢這樣糟踏我。」
可她照舊去看心理醫生,不管心理醫生怎樣苦口婆心地誘導,她照舊固執地沉默著。好像學生時代按時上學——儘管她未必喜歡上學。一個人既然生到世上,又得長大成人,學校怎能不一個個地接著上?不然還叫長大成人嗎?
年年歲歲都是這番景象,永遠的車流、燈光,可是還能看。
如今露西早已退休,教過的那些孩子也早已各奔東西,可是,說不定哪個情人節的早上或是聖誕前夕,公寓的大堂服務台那裡,就會有留給她的鮮花或是巧克力,大部分是廉價商店裡的東西。
「你現在哪兒?」
露西只管低頭看菜單,並不回應她,自己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女權主義者。
對著鏡子轉過身來,又轉過身去。
那一年萬聖節,他們開車到附近鄉下買來不少南瓜。南瓜買來后,准藝術家安吉拉說是要刻幾個與眾不同的南瓜。她將刻為骷髏的三個南瓜刷上一層熒光粉,又在頂部裝飾了半圈黑紗,與傳統意義上的南瓜風馬牛不相及。既然如此,那還算是萬聖節的南瓜嗎?只能算是安吉拉的借題發揮。
可是那位前台小姐,更不經意地接過風衣,看都沒看它的成色。不像有些飯店的小姐,在接過客人的大衣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偷瞄一眼大衣的品牌,以確定客人的等級,然後決定該給客人多少服務的誠意。
大衛不怎麼在乎錢,他在乎的是家族銀行在兼并之前和兼并之後的周邊關係有什麼不同。這種關係雖然不是錢,卻是錢的衍生物。就算他們不承認,他們周圍的人也會這樣認定。
不過除了「這件禮服看上去真有品位……」大衛也沒有打算多說什麼。
事到臨頭,熱烈盼望會面的安吉拉,而不是不怎麼熱烈的她,肯定會打個電話過來:「很抱歉。」安吉拉不說「對不起」,而是用書面語言「抱歉」,那些淑女教材真是功不可沒。「請原諒,我不得不更改計劃,大衛說,他要和我有一個特殊的夜晚……」
禮服是舊時的禮服,手套可不是舊時的手套了。大衛當然不知道原來那副手套丟了,這是后配的一副。
除了牙齒還沒長全的那個年齡段,露西基本不吃巧克力。可是這份廉價商店的鮮花或巧克力,總有好長一段時間被她放在壁爐上,和她自己才知道的、有什麼特殊意義的紀念品放在一起。退休以後她也沒有閑著,又在教堂里做義工,義務教授那些新移民英語。
「不,你錯了,你從來沒有欠過我什麼,大衛。」露西微笑著,摻了灰色調的微笑。她側過臉去看著自小就如此熟悉的那張臉——臉上有了許多老人斑了。
大衛說:「萬無一失。」
間或在非常小的細節上露一回餡兒,不過無傷大雅。好比說,直到現在,喝湯時舉勺的手腕到了眼前總是忘記向里轉、將勺子平直地送入口中,而是把勺子就勢橫在嘴邊。試想,那樣闊長的勺邊,在不可對眾大咧牙膛的情況下,如何送入口中?如要將湯吃進嘴裏,只好吮吸,即便控制得再好,也難免吸吮的動靜;
那隻萬聖節的南瓜!
露西希望安吉拉成功,希望大衛沒有白拉扯那些電線、安裝那些電燈,所以沒有特別提醒晚上來討糖果的孩子,屋頂上的南瓜是鬧著玩的。
那時她還年輕,愛歌聲、愛錦衣玉食……總之是天馬行空地及時行樂、及時享受,卻從來不像許多同代人那樣,愛熱鬧、愛等待,好像那時就知道,人這一生等待的,不過是自己製造出來的一些符號,更不會將獲得享受的可能倚托在他物之上。
露西也就明白了安吉拉之前所有的作為,都是為了後來的鋪墊,當然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當然。」
…………
想起自己鏡子前頭的那段風乾腸,露西再次笑了起來,是顏色十分清晰、光色十分明亮的笑。他們這是幹什麼?!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直到變成了風乾腸和老人斑。
雖然是鬼節,可孩子們並不一定非讓鬼氣嚇個正著。
露西去廚房拿來裝垃圾的塑料袋,把那些讓她莫名驚詫、從未動用過的衣物,一件件往裡裝。將這些衣物送到「救世軍」那樣的慈善機構,不是很好?
「那麼再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