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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它能夠說話……

假如它能夠說話……

是的,無可依靠。
二十四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女學生的時候,就時常和女友在這條路上行走。我們曾逃離晚自習,去展覽館劇場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觀看波蘭瑪佐夫舍歌舞團的演出……還彼此鼓勁,強自鎮定:「別怕,要是有人在劇場看到我們,他也不敢去告發,想必他也是逃學,不然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和我們相遇?」
她那還沒有被傷害人心的痛苦和消磨意志的幸福刻上皺紋的、寧靜如聖母一樣的面孔,像夏日正午的濃蔭,覆蓋著我。
九點。應該開始每晚一小時的散步了。
我也曾和我至今仍在愛著、但已棄我而去的戀人,在這條路上往複。多少年來,我像收藏寶石和珍珠那樣,珍藏著他對我說過的那些可愛的假話。而且,我知道,我還會繼續珍藏下去,無論如何,那些假話也曾給我歡樂。
九九藏書晚,我又在這路上走著,老棉鞋底刷刷地蹭著路面,聽這腳步聲,便知道這雙腳累了,抬不動腿了。
女兒開始走這條路的時候,只有十歲。平時在學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回家。每個星期天傍晚,我送她返回學校。她只管一個人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著,或追趕一隻蜻蜓,或採摘路旁的野花……什麼也不懂得。但有時,也會說出令我流淚的話。八歲那年,她突然對我說:「媽媽,咱家什麼也靠不上,只有靠我自己奮鬥了。」
汽車從我身旁駛過。很遠、很遠,還看得見紅色的尾燈在閃爍,讓我記起這是除夕之夜,是團聚的夜,難怪路上行人寥落。
她已經不再想到我,也不再想到我們在這條路上做過的誓約。
畢業晚會我們都沒有參加,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好像就在眼前。天氣已經有些涼了,我在九九藏書灰色裙子的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短袖毛衣。似有似無的樂聲從遠處飄來,那時的路燈,還不像現在這樣明亮,我們在那昏暗的路上走了很久,為即將到來的別離黯然神傷,發誓永誌不忘,將來還要設法調動到同一個城市工作,永遠生活在一起。好像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不會出嫁,也不會有各自的家。
我一面走,一面仰望天空。這是一個晴朗的、沒有月亮的夜晚,只有滿天的寒星。據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顆星在天上,但天空在搖,星星也在搖,我無從分辨,哪一顆屬於他,哪一顆又屬於我。但想必它們相距得十分遙遠,是永遠不可能相遇的。
一個八歲的孩子!
那幾年,就連日子也過得含辛茹苦,我從來捨不得花五分錢給自己買根冰棍,一條藍布褲子,連著春、夏、秋、冬,夏天往瘦里縫一縫,冬天再拼接上兩條https://read.99csw.com藍布,用來罩棉褲。幾十歲的人了,卻還像那些貪長的孩子,褲腿上總是接著兩塊顏色不同的褲腳……
沒想到後來我的女兒上學,竟也走這條路。通向南北的兩條柏油小路,還像我讀書的時候一樣,彎彎曲曲。兩條路中間,夾著稀疏的小樹林、草地和漫坡。漫坡上長著丁香、榆葉梅和薔薇。春天,榆葉梅濃重的粉色,把這條路點染得多麼熱鬧。到了傍晚,紫丁香憂鬱的香味會更加濃郁……只是這幾年,馬路才修得這樣平直和寬闊,但卻沒有了漫坡、草地、小樹林子、丁香、薔薇和榆葉梅。
老房子里,已經找不到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物,而我的思緒又總是執著在某一點上,這讓我感到窒息、頭痛欲裂,還因為我經常散步的那條路上,有許多往事可以追憶。
我已經可以對她敘說這路上有過的往事。她對我read•99csw.com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不論是快樂或是痛苦。」
1980年除夕于北京
兩隻腳,仍然不停地向前邁著。每邁前一步,便離過去更遠,離未來更近。
我多麼願意相信她。
李白的詩句,湧上我的心頭:「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從那一別,十五年過去,當我們重新聚首,我已經找不到昔日那個秀麗窈窕的影子,她像是嫁給了彼埃爾的、羅斯托夫家的娜塔莎,眼睛里只有奶瓶、尿布、丈夫和孩子。像個小母鴨一樣,挺著豐|滿的胸脯,身後跟著三個胖得走起路來,不得不一搖一擺的小鴨子……
現在,女兒已經成為十七歲的大姑娘,過了年該說十八了。每個周末我依舊送她,但已不復是https://read.99csw.com保護她,倒好像是我在尋求她的庇護。
哦,難道我們註定,終會從自己所愛的人的生活中消失嗎?
我還不死心地提議,讓我們再到這條路上走一走。不知她忘記了我的提議,還是忙著招呼孩子沒有聽見,而我也似乎明白了,已經消失的東西,不可追回。我們終於沒有回到這條路上來,雖然這條路,距我居住的地方,不過一箭之遙。
我久已沒有祝願,但在這除夕之夜,我終應有所祝願。祝一個簡單而又不至破滅的願:人常嘆息花朵不能久留,而在記憶中它永不凋落。對於既往的一切,我願只記著好的,忘記不好的。當我離開人世時,我曾愛過的一切,將一如未曾離開我時,一樣的新鮮。
這路,如同一個沉默而寬厚的老朋友,它深知我的夢想;理解我大大的,也是渺小的悲哀;諒解我的愚蠢和傻氣;寬恕我大大小小的過失……哦,如果它能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