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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過去的,已然過去

那過去的,已然過去

他們問及我的母親,我的家庭,以及我做學生時他們便知道的一些瑣事,我一一認真地做了回答。雖然我已成人並進入中年,但在他們面前,我仍然懷有孩子對父親般的敬意。
我黯然。
打過網球的網球場;
「不,我是專程回撫順看看母校,看看老師。」
我們在校門外合影,握手言別。
三位老師里最嚴厲的當屬侯老師,他經常瞪著眼珠、直著脖子訓人,好像他夜夜都睡落了枕。
我的教室;
我急步向前趕路。拐角的小樹、路上的斜坡、公共汽車的站牌、路旁的岔口,已不復是記憶中那樣佇立在原處。道路似是而非……我不斷向人打聽去東公園或撫順高中的路線,他們望著我那外鄉人的打扮,一味地搖著自己的頭。
操場上有人在打籃球,很認真的樣子。不像我,上體育課時不好好學習爬繩,而是模仿電影《欽差大臣》里的細節:教育局長在赫列斯塔闊夫「你喜歡藍眼睛的女人,好似喜歡黑眼睛的女人」的挑逗下,在惶恐中把燃著的煙頭當成煙尾巴叼進嘴裏……我學得惟妙惟肖,引得女同學們哈哈大笑,體育老師當場罰我爬繩。也怪,平時總也爬不上去,那次read.99csw.com倒爬到了頂。
「太陽升起來了,鳥兒開始叫了,森林醒來了……」
汽車開動了,我最後瞥了一眼他們的笑臉。
相逢畢竟是歡樂的,似有說不完的話,我們互相打斷。
應我的請求,汽車停在了撫順火車站的站外廣場。說好半小時之後,再去東公園附近那所中學接我。
侯老師臉上略顯尷尬之色。他多半誤會我的意思了,遺憾!
還有那一處樓梯,當年我就是站在那裡,拆看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章老師像從前一樣,經常閉不上半張的嘴。我一直記得他在俄語課上給我們朗讀時的情景:「蘋果啊,蘋果啊,請你掉進我的嘴裏來吧……」那時我古怪精靈地想,難怪他的嘴,老是半張著。
每每向學生提問,他像準備放出一發冷槍那樣,顯出居心叵測的笑容,好像我們答不出問題的窘態,將帶給他極大的快樂。其實他的心腸頂軟,經常下不了決心給學生打兩分。
我向校長一一打聽老師們的消息,學校里竟沒有一箇舊人了。
「你到撫順出差來嗎?」侯老師問。
…………
他自得其樂地沉浸在俄國文學的詩意里……我不知道,read.99csw•com我們當中有誰傳承了他的教導,不論俄語還是俄國文學。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惜了他對俄語教學的一片痴情。
吃飯的食堂(也改成了兩間教室,大概沒有了住校生);
張校長熱情地為我打電話,請他們到學校會面。
1983年7月
人們催我上路了,因為當天還要趕回瀋陽。
嚴厲的侯老師似乎很動感情。
我像一個背著香袋進山還願的人,又像從一個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夢中醒來。
東公園已易名為勝利公園,圍繞著公園的木柵欄和灌木叢,已經變為灰色的磚牆。往來行人,再也不能一面趕路,一面透過木柵欄和灌木叢去看那園中的山、山上的亭,以及園中的湖、湖上的橋、湖邊的椅。只有鼎沸的人聲,越過灰色的磚牆,向我拋擲下來,想來遊人如織。
依稀辨得出當年的一些建築,那些日本式的二層小樓。可它們也像人一樣,老了,早已度過了自己金黃色的日子。
畢業時,黃老師因我未報考中文系而深表惋惜,也許我現在可以稍許回報他對我的期望了。
「你當作家不是偶然的九-九-藏-書,那時你就讀了很多書,上課時總在桌子底下偷看書。」
「你記得嗎……」
早先讓綠木柵欄圍著的那些小庭院、院內低矮的小松樹、連接小樓和庭院的沙土小徑,已為紅磚砌成的多層公寓樓所代替。它們就像那些二層小樓的兒子或孫子,真像個人丁興旺、子孫滿堂的大家庭。可是呢,跟北京重新拆建過的東安市場一樣,你叫它什麼商場都行,反正,它不再是東安市場了。
其實我早忘了,而他記得。在他被當做歷史反革命一關三十多年的時候,那個教室、那些學生、那張課桌以及我,是他與世隔絕前的最後一組鏡頭。
當然,那還用說。我是一個調皮搗蛋、常得二分,並且需要重點幫助的學生。
不,我要重新步行一次,從火車站到學校的路。二十七年前,我從這條路走到火車站,坐上火車走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上製圖課的階梯教室、物理實驗室、化學實驗室;
母校樓前的巨幅標語牌、標語牌下的花圃,以及「撫順市第二中學」的牌子使我逡巡。幸好校門口有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師告訴我,撫順市第二中學的前身,就是撫順高中。同行的朋友向他們介紹了我九*九*藏*書的身份,我被允許進了校門。兩位老師想必通報校長去了,我卻等不及校長的接待,徑直去看我住過的女生宿舍(現在它已經成了資料室);
「記得。」
什麼時候能再看到他們,再看到母校?我好像比這次見面之前更感到渺茫。
我覺得有些掃興,便轉過頭去問侯老師:「您記得嗎?我畫了一張地圖,您給了我四分,另一個同學用橡皮擦去我的名字和分數,寫上他的名字,您給了他五分?」
我抓起放在茶几上的太陽鏡,趕緊戴上。我怕他們看見我眼睛里的淚光。
憑著模糊的記憶,總算摸到了地方。
只是那棵老樹不見了,我曾坐在那樹下,一面啃著麵包,一面複習功課。
依然是那間校長辦公室,我入學的時候,在這裏恭聽過校長的訓導。那時這間房子終日緊閉,現在人們隨便進出。
「看過你的教室了嗎?高一一班。」台老師問。
「謝謝,謝謝老師們對我的培育。」我說,然後返身快步走向汽車,再過一秒鐘,我就會堅持不住,我不願意流淚。
「教三角的唐老師呢?」我差點沒說成「糖三角」,我們那時很喜歡給老師起外號,教三角的唐老師,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糖三角九_九_藏_書」。
「還是用車子送你去吧?」主人周到地說。
「你還記得你坐過的座位嗎?第三排中間。」
「去世了,教你們語文的黃老師也去世了。」
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起我當年的「敗行劣跡」,全說我那時便有了當作家的苗頭。然而我要找的並不是這些,我倒巴不得他們像當年那樣,把我從座位上提溜起來,申斥我幾句才好。
他平靜地告訴我,他的問題純屬子虛烏有,前年已經得到落實解決,他剛剛結婚……如果我沒記錯,他該是往六十上數的人了。
「還有三位在撫順。」張校長說。教地理的侯老師,教俄文的章老師,教歷史的台老師。
「噢,對了,想起來了……」
「我們對你印象最深。」他說。
「看過了。」
幾乎每個晚自習后,都要在那裡買一個九分錢麵包的小賣部(為了這個麵包,我每學期的品行鑒定上都有一條「好吃零食」的缺點);
除了章老師謝了頂,掉了牙,其他兩位老師似乎仍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並不見老,雖然也不年輕。反正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大概見老的反倒是我。
張校長出來迎接我,然而我卻不認識他,他請我到校長辦公室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