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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掛新年曆

又掛新年曆

既然我不能,我還盼望什麼過年。母親去世后,我連那頓年夜飯都省了。
有時候什麼都不想幹了,像一隻沒有了目的,也沒有了槳的船,也橫,也豎,橫也罷豎也罷地漂泊在河裡。這時,哪怕一陣玲瓏的小風,也可能讓它掉個頭,或是漂行幾里。
一年年地翻下來,漸漸地就不再猜測裏面是否藏著好運。故事也是有的,卻不一定心想事成。懂得並接受了成不成都是天命的說法,於是心就慢慢地沉下來,又明白翻一年就少一年,只剩下安安靜靜地等著把它翻完。
我的建議,只是在母親心有餘而力不足地從家務勞動第一線退下來后,才不得不被採納。母親退役后,家裡的事由我大拿,那頓年夜飯,乾脆連北方人的餃子也不包了,不過炒兩個細菜而已。於是乎,我們家的年節就更九_九_藏_書不像年節了。
午夜裡突然被迎新辭舊的爆竹驚醒,也許因為躺在暖和的被窩裡,那四方的祝福,聽起來也暖暖的,就有一種自己的年讓別人替著過了,很上算的感覺。便跟著一陣緊、一陣緩的爆竹,不著邊際地漫想起來。那些隨風飄逝的冷颼颼的日子,和冷颼颼的日子比起來沒有多大差別的各個節令,竟也在回憶中似是而非地熱鬧起來。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起,過年就變成換上一本新年曆,就簡化為對年曆上那些數字的猜測:那後面有什麼?
只是看著人們熱熱鬧鬧地過年,還會感受一份溫馨;只是見了朋友,還會忍不住湊趣,固然是為了朋友們的高興,不也是塵緣未了?
好比說,遇見一隻比你還讓人垂憐的小狗,或一個極盡調侃、卻心意綿長的https://read.99csw.com電話,或爐子上的雞燉煳了,或有人建議你開個專欄,或有朋友自遠方來……於是,為了那一點責任、一點回報、一點愛心、一點軟弱、一點寄託什麼的,你只得打起精神,日子也就繼續過下去了。總而言之,容易死的人,大概也很容易活。
最致力於我們家庭年節氣氛的人,是我的母親。我在《何以解憂,唯有稀粥》一文中寫過,哪怕是在「瓜菜代」的年代,母親也會在政府配給的三兩肉上,營造出年節的氣氛。這也就是說,她將為政府在春節期間,特配給老百姓那幾斤說是帶魚,可連現在的帶魚尾巴也頂不上的帶魚;一兩斤在冷庫里待了小十年的雞蛋;以及和雞化石差不多的雞……站在刺骨的西北風裡,排了這個隊又排那個隊。那些隊伍的進九_九_藏_書展都很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肩負此項重任的,大多是各家的老人,對那些已屆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這種考驗恐怕不亞於立功入黨的生死考驗。
忘記了什麼時候起就不再盼望過年。甚至看著別人過年也不覺得眼饞,也不覺得眼氣,更何況還有不為置辦年貨操勞的、隔岸觀火的洒脫。
奇怪的是,人越窮,對這份難過的年就看得越重,也許是平日難得有一個吃喝之後心裏不忐忑的機會。如果不是因為過年,這樣的吃喝,對於大多數清貧如洗的人來說,可不就跟把家產輸光盪盡的賭徒、敗家子差不多?
1993年1月15日
想想也對,東西南北,風雲變幻,人情世故,苦辣酸甜,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九-九-藏-書……哪一時、哪一刻不在糾纏人?
要是我有時想點什麼,肯定就是這個。
我還能企盼著一兩毛壓歲錢,去買一顆關東糖或是十個摔炮嗎?我還能擁著期待了一年的、母親手縫的花布衣衫或花布鞋,難以成眠地等著大年初一的太陽,以便美不滋滋地穿上它們去招搖過市嗎?我還能守在爐灶旁,急不可待地等著一籠豆包出籠或一鍋餃子出鍋嗎?
我不能。
記得有一年她採購年貨回家,說到一位老太太排隊買帶魚,讓人掏了腰包的慘劇。那位老太太立時癱坐在又黑又腥的凍帶魚的冰碴子上,天塌地陷也不會那麼驚心地嚎啕著。「那可是全家人用來過年的錢哪。」母親怔怔地說。我至今記得母親那受了極大刺|激、神情恍惚的樣子,倒好像被人掏了腰包的是她。
在緊一陣、緩一陣的爆竹聲中,我明https://read.99csw.com白了辦置年貨,讓難得好吃好喝的家裡人,尤其是孩子,過上一個熱騰騰的年,可能是每一個母親究其一生也無窮盡的樂趣,我怎麼就不懂呢?!
我心疼母親的勞苦,老是打擊她置辦年貨的熱情。「什麼時候吃不行,幹嗎非得擠在這幾天吃?就是晚兩天,配給證也不會過期。」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別的可想?
…………
其他於我,都是逢場作戲,搗蛋而已。從小就是如此,不喜歡和別人唱同一個調子,甚至偏偏唱惹人討厭的調子。看著別人恨我,就像發現了自己別一番的才能。
……這些漫想,不過是路邊供疲倦的旅人歇腳的石頭,不過歇腳而已。
以為每一個數字裏面都有寶藏,或藏著我的好運:數過一個號碼或翻過一個月份,生活就會大不相同、大有改觀,換成一句新潮的詞兒,叫做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