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為一直注意保養，所以它離「破」還遠，甚至還中看，特別還中騎，至今騎起來依然雜音全無，非常輕捷，腿上一點兒不感吃力。

如今它早已聽不成聲，燈也滅了，電子管也壞了，一個旋鈕也掉了……可我為什麼還留著它？不過是留著媽對我們的愛。

蘇州街還沒有通公共汽車的時候，它就是每個周末我載女兒返校的二等車。它還馱過中了「狀元」的女兒入住大學時的行李，後來又成為她的策騎，而今她已遠隔重洋，改駕汽車。黃鶴渺然去，空留舊時騎。

經此一挫，我明白了，不會說「不」，是不行的；不好意思「要求」，也是不行的。修鍊到會說「不」，只能算是修鍊了一半，一定要修鍊到好意思「要求」才行。

小阿姨家境比較富裕，時常丟棄我家中的舊物，這樣老的一輛自行車自然不在她眼裡。出國兩個多月期間，它便一reaｄ.9９csw•com直被丟在車棚里，這一來，所有鍍鎳部位，都被雨水弄得銹跡斑斑，看上去真像一輛名副其實的破車了，讓我心疼不已。

比如一九六七年買的那台紅旗582電子管收音機。

轉眼十八年過去，世事蒼茫，物是人非。

看著這些破碎的、讓我不忍釋手的文字，誰還能像母親那樣，讓我夢魂牽繞？

可我怎能怪她，只能客氣地暗示：「去年你騎它的時候，還沒生一點銹呢，是不是？」

這是準備聯繫給媽做核磁共振的兩家醫院。

說的是那天我應該帶母親去試她新鑲的牙。我清楚read.99csw.com地記得那天的情景，媽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怎樣坐在牙科大夫的椅子上，我怎樣小心翼翼地將她那副舊牙包進乾淨的手帕，免得弄髒了它，媽再戴的時候染上什麼病……

我現在還需要騎自行車嗎？公事有機關派車，私事可以「打的」。

媽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傢具、茶杯、眼鏡，寫過字的紙條，看過的書……特別是她親手熨過還沒來得及穿的幾件衣服，我一直原樣掛在衣櫥里，每每打開衣櫥，一件件撫摸起來的時候，還能真切地感應到媽的信息……

現在更是追求Made in Italy。

母親去世后，我在她的百納包里發現一雙她雖納好，卻沒有緔的棉鞋底。但在她去世后的那段時間里，天昏地暗，等我稍稍清醒，想讓人幫我做雙鞋面緔上，再穿一雙母親給我做的鞋時，卻找不見那雙鞋底了，連母親的那個百納包也找不到了。

於是我讓小阿姨買來潤reａd•９9cｓw.cｏｍ滑油，將自行車身仔細擦了一遍，並從樓下車棚搬至我的樓道。今天更對她說：「我們家保留一些破舊的東西你不要奇怪，也不要隨便亂扔，我既然保留它們，一定有我的道理。」

還有兩個兼做電話、地址、記事用的舊雜記本，翻到一九九〇年十月十六日，可以看到：

還馱著我赴先生——當初是情人——的約會……

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日那一頁上寫著：

我雖買不起汽車，一輛名貴的自行車還買得起，可天下有哪輛自行車，甚至名貴的自行車，能與我這輛自行車相比？

這輛自行車購於一九七五年，本是我無力買車的年代。要不是母親見我以步代車上班的辛苦，剋扣家庭開銷多年，還真買不起它。可以說這輛車是ｒeａｄ.9９cｓｗ•ｃoｍ母親給我買的，她才是這輛車真正的主人。

那天，請小阿姨將終日風吹日晒下的自行車，搬上我室外的樓道。當她把自行車推進電梯時，一位太太說：「什麼破車，值得這麼嬌貴！樓下那麼多名貴的車，還沒往樓上搬呢。」

那時我們家窮得連台收音機也沒有，女兒又極愛音樂，哪家鄰居開了收音機，女兒就蹲在人家窗下蹭聽。每每看見丁點兒大的女兒，在人家窗下縮成一個小球的樣子，媽就心疼得不行。心一橫，就將八十多元以備急需的家底全部拋出，買了這台收音機。

翻到十月十七日可以看到：

今年出訪新加坡、馬來西亞前，忘記向小阿姨交待好好保養這輛自行車。

至於從媽垂體瘤上取下、準備為她做放射治療參考的病理切片，我也沒有還給醫院。在母親遺體火化后，這就是她那血肉之軀留下的最後一片活體了。

下面是幾個大夫的名字……

又在某頁可以看到：

這已經是媽的後事了……

可我仍然保存著一些別人看來一錢不值的舊物，因為，那裡面有母親。

難道讓小阿姨帶走了？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可我仍然希望有一天，它又忽然出現在眼前。

當我光著腳丫，在關中峁子上蹚黃土的時候，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母親也沒有想到。我稍感安慰的是，母親在世時，終於讓她從這「沒想到」里得到些許生養、拉巴我的自豪。

想當年，我將這輛鳳凰二八、黑色全鏈套女車的車座，拔得高高的，兩條長腿蹬在上面的情景，是何等滿足、風光。

這裏裝著我和命運爭奪媽的最後日子……

那時我連五分錢的車錢也捨不得花，好在機關不遠，常常步行到機關，穿著由母親一針針、一線線縫製的布鞋，鞋底上釘著經得起千錘百鍊、長途跋涉的膠掌兒，直到母親有一天對我說「我納不動鞋底，也緔不動鞋了」的時候為止，我才改穿塑料底鞋。

這的確是一輛洗盡鉛華的舊車，且車座開裂（卻是尚好的牛皮）、多處生鏽……

某一頁上又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