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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啟示

太陽的啟示

那時候北京的冬天,要比現在冷得多。經常下雪,一下尺深。房檐上掛著晶瑩的、長長的冰掛。風也比現在大,一刮就是漫天的黃沙,常常是一天接著一天地刮。街上的行人,睫毛上總是掛著呼氣哈成的霧珠,潮|紅著兩個讓霜寒搓出來臉蛋。物美價廉的凍柿子五分錢一個,一咬一嘴橙紅色的冰碴,現在的冬天,還能凍出這樣的柿子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墮落。
人生能有幾回搏!
開始還以為母親兩腿抽筋是缺鈣所致,多維鈣片吃了不少,還是照舊抽筋。
本以為只要自己好好聽話,努力工作,黨會把一切為我安排妥當。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對子女的愛,當然是無與倫比、體貼至微。但我也不由得想,已經十七年過去,在我有生之年,我還能等到那份垂顧嗎?而私人買房,不要說那時還沒提到日程上來,就在可以自由買房的今天,又有幾個知識分子買得起房?
從來我都是個沒主見的人,不知那次為何那麼果斷,幾個電報從幹校發給母親,讓她堅守北京,無論怎樣動員、無論誰說什麼,也不能帶著孩子來幹校。那時的想法很簡單,我這輩子完了,不能讓孩子也跟著完。
母親說:「不過瞎貓碰見了死耗子。」
在有關方面的關照下,一九八七年,我的住房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母親幾乎對所有來訪的朋友說過:「比起過去,真是天上地下read.99csw.com。」她深情地撫摸著燒得很暖的暖氣,就像撫摸著一段不堪回首、可又讓人回味無窮的日子。此後,不但兩腿抽筋的毛病不治而愈,連心髒的不適也減輕許多。
只是到了冬天,我們才發現在這個沒有暖氣、自來水、廁所、煤氣,而且終日不見陽光的房間里,過日子的諸般無奈。
這種時候,坐在暖和的屋子裡觀景是相當愜意的,可要是在室外的自來水管子下費時、費工地洗滌被子床單,就另當別論了。好在我那時只有二十啷噹歲,每當我的兩隻手讓冷水拔得紅紫發疼,只要手心對著手心、手背對著手背互相搓搓,也就寬慰了自己。
只是到了冬天,西北風一刮,我們才對那間房子的地理位置,有了明確的認識。它位於那個大雜院的西北角,坐西向東地窩在山牆和南牆后、兩棟大樓的夾縫裡。
北京一演「空城計」,房子自然空出許多,這為一些人的住房升級提供了條件,我也趁回家探親之際,把我們那個「西北角」,換成了有暖氣、廁所、自來水的樓房,但我仍然不懂得房間的朝向,也就是太陽的重要性。
一九八五年前後,西方一些電視台準備拍攝我的個人專輯,更有一家刊物,準備出版一本北京十位名人的畫冊,我榮幸地與一些官員同入一冊。便搜羅各種理由,趁機提請有關方面解決我的住房問題。我常使用的理由是read.99csw.com:如果國外新聞媒介將我的生存環境和盤托出,西方人將如何看待中國知識分子的待遇?一個進了十大名人畫冊的知識分子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情況是否更加令人懷疑?
到了「文化大革命」後期,我在這方面有了一些長進,由於一個人物的一個命令,北京城幾乎倒騰一空,走在北京街頭,真有一種「空城計」的感覺。
向機關反映了一下,機關很快就分給了一間房子。我連問都沒問,這間房子有多大,朝南還是朝北,有無廚房、暖氣、廁所、自來水……
我剛走出校門的時候,更是混沌,以為只要在機關食堂填飽肚子,就萬事大吉了。在做了頂門撐戶的一家之主后,也沒有足夠的長進。
但經常在室外作業的是母親,洗菜、洗衣、淘米……也許還要洗被子和床單。母親不在之後,我才懂得心疼地想,她那兩隻經常泡在自來水裡的手,在朔風凜冽、攝氏零下二十多度的室外,會凍成什麼樣子!
自小就跟著母親住她鄉村小學的教員宿舍,有那樣的日子墊底,對那龜縮在京城一個大雜院西北角的屋子,還能有多少想法?
一九六五年底,我已經是工作五年的「老幹部」了。母親那時退休到了北京,馬上面臨房子問題。幸好我就業在資金雄厚的大機關,沒聽說過哪位職工為住房問題發愁。再說那時還沒有批判馬寅初,人們還沒有被「人多好辦事」的九-九-藏-書政策鼓動起來,人口過剩的問題,也還沒有成為影響國計民生的社會大問題,包括住房。
也不能說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也不過心,或是說沒心沒肺。我有什麼辦法,母親就是這樣把我養大的,我既得益於此,也受害於此。
母親為此受盡「革命委員會」留守北京人員的萬般刁難,而我更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腦袋一紮,愛怎麼批判就怎麼批判。
我又怎能知道,有些房子里是有暖氣、有廁所、有廚房,還有自來水的……又怎能知道,暖氣、廁所、廚房、自來水,不過是過日子的起碼條件?這才叫做「沒吃過梨子,就不知道梨子的滋味」。
1993年4月14日
沒有太陽問題也不大,因為有些生物沒有太陽的照耀照樣活著,比如苔蘚、黃綠豆芽、蘑菇,以及潮蟲、耗子什麼的。但是沒有太陽,暖氣又不燒足就慘了。那正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革命時代,誰抓生產誰就是資產階級民主派。既然沒人抓煤的生產,暖氣怎麼能燒足?
按理說母親比我的生活經驗多些,應該想到這些過日子的起碼需要,沒想到也如我一樣地傻寬心。
我只好自己先疼自己了。
有時我想,我要求過一棟消夏別墅或是一座宮殿嗎?反過來說,那為什麼不是對我,以及對人的無視?
母親就是把毛衣、毛褲、https://read.99csw.com羽絨衣、羽絨褲、皮大衣都穿上,連口罩、圍巾都戴上,還是凍得兩腿抽筋、渾身哆嗦。有個朋友,每到我們家一次,就感冒一次。
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有太多的想法。
也可以說我以此為由相當卑鄙,如果沒有廣大知識分子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墊底,我能拿出這個理由來謀我的私利嗎?
我雖然不懂,但是有人懂,而且很懂。正因為有人很懂,那不懂的人就不懂得很是恰當。試想,要是大家都懂,立刻就會面臨分配不均的混戰,那可怎麼得了!
幸好我們那時沒有鬧過肚子,否則半夜起來上廁所,就要穿過相當廣闊的院子。我始終覺得,那院子曾經是一個頗為壯觀的操場。
既然上帝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應該給我一份不說至高無上,至少是起碼的權利。想當初,馬克思不正是為此,才提出一個比天賦人權更高明的共產理論嗎?
難道上帝就是為了讓我像潮蟲一樣在潮濕陰暗的角落裡活一回,才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只是到了冬天——又是只是到了冬天——我才發現,我們那間房子的朝向有問題。僅有的一面朝東的窗戶,像抽屜把手一樣,安在那間窄長的屋子盡頭,到了早上十點鐘,「萬物生長靠太陽」的太陽,就銷聲匿跡了。
有了稿費收入后,先後買過兩台遠紅外線取暖爐,一左一右地烤著,也不解決問題,它們的供暖範圍絕不超過一米。但我能做的不過如九*九*藏*書此,如此還不行,我就別無他法,更無他想。也不曾懷疑過機器的質量,因為早已久經鍛煉,經驗不凡地理解了任何事物在初級階段的虛假性、不成熟性、過渡性。碰見這種初級階段而又生活其中,就沒處躲也沒處藏,只好硬著頭皮挺。如果運氣好,時間上又熬得起,可能還有機會碰上「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像紅外線暖爐的供暖範圍,現在肯定不止一米了。
正是因為這一搏,我、我們一家的命運,才會有所改變。再后提起這件事,每每沾沾自喜于自己大事不糊塗。
懵里懵懂就搬了進去,我甚至還相當滿意。房間是新刷過的,散發著新鮮的石灰水味道。我把我們的一張大床,三個凳子,一個兼做碗櫃、書桌、餐桌三項重任於一身的柜子放進去后,一點也不顯得擁擠。
對平民百姓來說,過日子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有時甚至相當複雜。完全不止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
這間房子一住就是十七年,直住到母親的風燭殘年。人到了風燭殘年,年富力強時可以忍耐的一切,這個時候就勉為其難了。更何況她的心臟越來越孱弱,溫度過低很容易出問題。
回顧為房子奮鬥的歷史,覺得自己真是「百鍊成鋼」,也或許是「百鍊成渣」,反正就是那麼回事,怎麼說都行。
至於只有兩床被褥的我們,在爐火熄滅后的深夜,是如何靠互相偎依來保持身上那點熱氣的事,就不再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