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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靈魂上的朋友

你是我靈魂上的朋友

他那間屋子,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閣樓。一張床幾乎佔去四分之一的地方。床上的罩單,像「天方夜譚」里的那張飛毯。四壁掛滿了繪畫、照片、佩劍、火槍——好像《三劍客》里達達尼昂用過的那把——一類的玩意兒。
「沒什麼。」他寬解地笑笑,不知是寬解自己,還是寬解我。但想了想又說:「計算著該有你回信的日子,一看信箱里沒有,有時也失望得幾乎落淚。」
去年秋天馮驥才出訪英國,臨上飛機前的兩小時,打電話給我,他為剛剛聽到的、關於我的種種流言蜚語而焦灼。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早出門一看,果然還有另外一隻,和籠子里的那隻,脖子緊緊地擰著脖子,就那麼活活地勒死了,而且至死也不撒手。
一出天津火車站,在那熙熙攘攘、萬頭攢動的人群之上,我看見馮驥才,像一頭大駱駝站在一根電線杆旁,高高地舉著手,左右晃動著向我們示意。標誌很明顯,因為食指上包裹著耀眼的白紗布。
蕭瑟的秋日,沼澤、黃昏、低垂的烏雲、雨幕、稀疏的小樹林子、灌木、叢生的小草,以及在黃昏最後一點光線里,閃著白光的水窪……忽然,心頭被猛然一擊:天邊,一隻孤雁在低飛,奮力地往前伸著長長的脖子,被淋濕的翅膀緊貼著身體的兩側……唉,它為什麼還要飛,它這是往哪兒去?在這種天氣,這種天氣!
那籬笆呢?那蘋果呢?那男孩和女孩呢?
看到我讚賞他兒子的畫,他立刻拿出一幅畫給我。那幅畫鑲在一個金粉剝落的舊框子里,彷彿不知是多少年的古董。他說:「這張畫是我特地為你畫的,別介意我用了一箇舊框子,我有意選了這麼一個框子,這才配得上這幅畫的情調。我一直把它放在鋼琴旁邊,現在,樂聲早已浸到畫里去了。」
他讓我九-九-藏-書想起讀過的狄更斯,想起他小說中的一些人物:辟果提、海穆、赫爾伯特、喬……
我聽見我的心在哀號、在悲訴、在長嘯,可我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我是多麼羡慕隨時可以失聲痛哭的人,那真是一種幸福。
一九七九年底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期間,他到我家作過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一九八〇年春,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發獎大會期間,我沒住會而是遲到早退,他也來去匆匆,提前返津;一九八一年五月他來京參加中篇小說發獎大會,我去會上看望他;他訪英回來,與泰昌、小林來看望我……如此而已。
一九八〇年初冬,十一月十六號。聽說他病得厲害,曾暈倒在大街上,便約了諶容、鄭萬隆去天津看望他。
那為夫的說:「不會,籠子關得好好的。你沒聽出來嗎,好像還有一隻呢,該不是它的伴兒認它來了。」
其實我們幾乎沒有更多的來往,僅有的幾次交往,也是匆匆忙忙,很少長談的機會。
「你得原諒我,給你寫信得有一種美好的心境,而我久已尋找不到……」
他很興奮,前言不搭后語,而且心臟又感不適。這讓我們不安,然而他說,一會兒就會過去,這是因為他太高興了。
日本拍過一部動物片《狐狸》,動人極了。為什麼沒有人拍一部關於大雁的影片?要是有人肯花時間觀察雁群,一定會發現許多感人落淚的故事。
我笑了,心裏感謝著他對我那無力的掙扎,所給予的援手。
「學了畫畫。」他拿出同昭畫的一個彩蛋。真令我驚嘆,一個小小的蛋殼上,竟畫有一百多個神採風姿各異、栩栩如生的兒童。那需要多大的耐心,多高的技藝,多奇巧的構思!
可惜那天他兒子不在,說是帶著什麼吃食去看望他的保姆了。有什麼好吃的,兒子總忘read.99csw.com不了帶他長大的保姆。
「後來呢?」我不無遺憾地問。
1982年6月7日
也許後來我們會以為,引起那一次眼淚的理由微不足道,然而當時,對痛苦和磨難毫無準備的、稚嫩的心來說,卻疼痛難當。等到我們慢慢習慣磨難以後,眼淚就會越來越少。
彷彿一首悲愴的交響樂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把小提琴無盡地向上迴旋,如訴如泣,撕人心肺。
有人對我講過捕雁的故事,別提有多殘忍:
樓梯盡頭,權作廚房的地方,馮驥才那嬌小可愛的妻,正為我們忙碌著。她個頭兒只到馮驥才的肩膀,腰圍只有他的三分之一。我真擔心他一不小心,會把她碰碎。就在那裡,他張口對我說:「我和同昭都喜歡你剛發表的那篇《雨中》,她看著看著都哭了。」
但我相信他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你是我靈魂上的朋友。」
獵人們整夜守在河灘上,不時點起燈火去驚擾那隻負責打更的雁——彷彿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打更這樣的苦差事,往往由那失去伴侶的孤雁擔任,也許它也像人一樣,由於孤苦而失眠,這種差事對它尤其合適——它便嘎嘎地頻繁報警,驚起酣睡的雁群,然而獵人們並不馬上行動,而是如此這般,反覆再三地驚擾那隻打更的雁,直至使它失去雁群的信任,紛紛用嘴啄它、用翅膀拍打它,以示不勝其煩,此後再也不以它的警告為然。獵人們這才出動,這時,只需拿了麻袋一隻只地往裡撿就是。
同昭的臉上浮起明麗的微笑,我知道了,他們相愛,一如當初。
比如懸挂在那把佩劍和火槍上方的同昭的彩色小照,纖麗、恬靜。他對我訴說青梅竹馬的往事:「我們家和她們家只隔著一道籬笆,我九九藏書常鑽過籬笆,到她們家偷吃蘋果……」
他為什麼非要把我硬起心腸丟掉、再也不去巴望、早已撕成碎片且已一片片隨風飄散的東西,再給我撿回來呢?
我想這世上一定有許多還不清的債,別人欠著我的,我又欠著別人的。正是如此,才演出許多感人的故事。
最後,他還是很不放心地放下了電話。
是鏡框里那已經斷裂,又細心拼接起來的敦煌壁畫,還是兒子為他畫的那張畫像……
那一瞬間,我想起斯托姆的《茵夢湖》——這樣奇怪的跳躍,也想起人們一生中的第一次眼淚。
「我不知道怎麼保護你才好,張潔,我恨不得把你裝進我的兜里。」
我獃獃地守在那部公用電話機旁,不知是該大哭一場,還是該大笑一場。
那為妻的說:「別是鬧黃鼠狼吧?」
「謝謝。」我說。我從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肯同我一起傷心落淚,這讓我微微地感到驚訝,我已經那麼習慣於獨自體味人生。
「她畫的彩蛋,在華沙賽會上得過獎呢。」
我不知如何感謝他,卻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話:「我常常不能回你的信,請你不要怪我。」
「你有一個堅硬的外殼。」有人對我說。
很久了,我的筆再也回不到《撿麥穗》那樣的情致和意境,而我又不能寫那些「等因奉此」的信給他,我覺得那簡直是對他友情的褻瀆。
在只有一次機會的人生里,回去的路是沒有的。有人寄託于來生,然而我不相信生命的輪迴,我只知這是人生的必然,只有冷靜地接受這個現實,雖然不免殘忍。
我定睛去看那幅畫——
他說得對,樂聲已經浸到畫里去了,我分明聽見。
是指我性格倔犟,還是說我僅有一個堅硬的外殼?
我哭不出來。
什麼意思?
送我們離去的時候,我和同昭走在人群的最後。她挽著read•99csw.com我的手臂,我的兩隻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她的手伸進我的口袋,在我手心裏悄悄塞進兩塊糖,並不說什麼。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攥著那兩塊糖。我一直攥在手裡,卻不曾拿出口袋攤開手掌看看,彷彿怕驚走什麼。
他為什麼非要畫一隻孤雁呢?
那幅畫,那個鏡框,別提有多凄清、多蒼涼了。
晚餐由《新港》雜誌做東,我已然不記得進餐過程中,大家客客氣氣地說過什麼,只記得馮驥才對我說:「就寫《雨中》那樣的東西吧,那裡面有你獨特的美。」
長沙路。思治里。十二號。
「瞧你說的,有這樣的事!」
我問他食指上的紗布何來,他說是因為給我們準備「家宴」的菜肴時,被刀切了一下。他們家,從頭一天就開始張羅起來了。
對別人的婚姻和家庭,我一向抱著憐憫和將信將疑的態度。挑剔而苛刻的眼睛,總可以捉到他們家庭生活中每一個細小的罅隙和不足,以及讓人失望、掃興和瑣碎得無法忍耐之處。可這一次,破天荒地,我感到滿意。
想必是籠子里的那隻要出去,籠子外的那隻死命地往外拽,它們不懂得隔著籠子,就是可望而不可即。
午餐是精美的,全是同昭的手藝,顏色好,味道也好。我吃得飽極了。飯後還有我愛吃的黃油點心和咖啡硬糖,可惜我吃不動了。
他說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電話號碼;說他立刻就要到飛機場去,然而他放心不下我。「我和同昭早已商量好,要是你碰到什麼不幸的事,我願意為你承擔一切……」
那幅畫上題著兒童的字體:爸爸。
我分不清他那些寶貝里,哪一件最有價值。
簡單的線條,勾畫出刺蝟一般的頭髮,一管很大的鼻子,一副悲天憫人的眉毛,一雙多愁善感的眼睛,一嘴粗得嚇人的胡茬子,每根胡茬子有火柴頭那https://read.99csw.com麼大。它和馮驥才絕對的不像,可又實在像極了。小畫家一定抓住了馮驥才骨子裡的東西,畫里透著作畫人的聰慧、幽默和詼諧,和那些出自名家的藝術品相比,那幅畫自有它特別的動人之處。
我安慰他:「沒有什麼,你放心。我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自己還不清楚?」
「她本來可以學芭蕾,可惜因為肩膀太溜……」
還有一個雁的故事,卻是動人。
對的,當然是這樣。
同昭真誠地點著頭:「是的。」
秋天,北雁南飛的時節,一戶農家撿到一隻受傷的雁,他們把它放在炕頭上,為它養好了傷。來年春天天氣轉暖后,又在屋檐下給它造了個籠子,把它養在籠子里。一天夜裡,從天邊傳來悠遠的雁鳴,那正是北歸的雁群飛過長空。繼而屋檐下的那隻雁也叫了起來,聲音焦灼而急切,翅膀撲棱得像是掙命。
「彈到內行人沒法聽,外行人聽不懂的程度。」
我們順著窄小的樓梯魚貫而上。我看見一方紅紙上,他手寫的一個大大的「福」字,倒貼在樓梯拐角上,喜氣洋洋地迎候著我們。這讓我想起離現在已經很遠的關中那個小鎮上的生活。我不知道它是否確如它所表現的那樣,肯將它的恩澤分一點點給我。我是怎樣希冀著它,這從不肯敲我門的、其實並不公正的傢伙。
那屋子我雖只去過一次,但我幾乎可以想起塞滿房間的每一件東西的位置。對我這個常常心不在焉的人來說,實在少有。當然,這多半還是因為他房間里的每一個物件,都不能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沉思默想。我想,我多半寫不出那樣的東西了。我的感覺已被磨礪得極其粗糙,失去了它的柔和細膩,他多半是枉寄希望於我了。
「是的,是這樣。」我笑著說。
我的心,陡然縮緊了,卻調轉話鋒:「你的琴彈到什麼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