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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信萬籟俱緣生

始信萬籟俱緣生

我說起當年讀《混沌》的感受,奇怪的是我手裡居然沒有《混沌》。他說,他也沒有了。
對於母親,對於住在我們桂林那個家,並在那裡寫出《鄉親——康天剛》以及其他小說的往事,他只能語言不清地說:「你媽可真是個好女人。」接著又是不成聲的哭泣。

後記:

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將政府配給的一寸多寬的帶魚,一一洗刷乾淨,在鍋里慢火煎黃,又用醬油、蔥、姜、糖烹好,從中挑出頭尾部分,留給我們的心尖、我的女兒唐棣,而將中段(如果還稱得起中段的話)仔細不要碰碎地裝進飯盒。
出國前一天,我闖了去。算我運氣好,駱嬸剛從外面回來,正在開啟非常複雜的門鎖,這次她很和氣地讓我進了門。
而我始終是個不按規矩出牌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干出讓人左右為難的事。
什麼都不容易。
吳光華先生,我對你長揖到地了。
1993年7月25日
可駱叔叔運不該絕,正在我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北京出版社吳光華先生來了電話,他們不但願意再版《少年》(還可能有新的標題,我希望,哪怕恢復《混沌》也好),也同意出版《中年》和《左傳新解》,以及散文集《往事堪回首》。
十二年前,我在《幫助我寫出第一篇小說的人》那篇文章里,追溯了我們之read.99csw.com間差不多半個世紀之久的關係。
問及有無出版社感興趣,答曰多年已無出版社登門。
可是駱叔叔,如果換作我,一生已經如此,在意如此、不在意也是如此,而且即將結束,還在乎它個毬!
我還想,母親在天之靈,也會為我這樣做而感到高興。
我對他們的臟、亂,有著幾十年的了解。可現在已經不是臟、亂,而是敗落,而且是一種能嗅到強烈腐味的敗落。
見到我,他泣不成聲。
有時我想,我幹嗎要長大,幹嗎要有自己的看法,而不像小時那樣,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地盼著我們長大,可隨著我們的成長,卻越來越讓他們為之傷心。
我不再談那些反倒讓他傷感的往事。可在這樣的時候,談什麼才不是難題?
這是不是有點滑稽?
「文化大革命」期間,母親每逢去地安門寓所看望他的時候,總能在政府配給的、無可選擇的物資里,遴選出成色最佳的帶上,隆重得像是走動一門非同小可的親戚。
我想起鄉親——康天剛,而不是寫出《鄉親——康天剛》的駱叔叔。
那些德高望重、了解駱叔叔的人,可能已經拿不動他們的如椽大筆。
當母親生怕飯盒裝得不夠實在,用筷子按了又按,再按出一隙空間、再塞進一塊帶魚的時候,在我們貧困線以下的生活里,那真是一道亮麗的彩虹。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https://read.99csw•com將《混沌》,改為這樣沒有味道的《少年》,也不願意多想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改動。如此讓人費解的事還有老舍先生《茶館》的結尾,還有我最喜歡的、他再也沒有往下寫,恐怕也無法寫完的《正紅旗下》……
我很後悔,當時不該同意駱叔叔為他寫這個序,如果換作他人來寫,可能就不會發生反悔的事,而後兩本書也許就可以順利出版。
之後,小欣又為我翻譯了駱叔叔費了好大力氣才發出的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你媽媽交代過我兩件大事,一件是給你找個好丈夫,一件是在創作上好好幫助你……」
《愛,是不能忘記的》那篇小說,讓他十分不悅,他對那篇小說的看法,和當時《光明日報》上批判我的觀點完全相同。不過他白生了我的氣,因為他從未對我本人發泄一番,或把我大罵一頓,而是讓別人——比如組織——把他的意見捎給了我。
反饋來的消息讓我非常失望,甚至悲涼。行家們紅火地「白話」了好幾年「什麼叫小說」這個大題目,一旦到了真可以叫做小說的小說面前,卻變成了睜眼瞎。
我敢說,北京城裡,再也找不到這樣凄慘的日子了。那是一種比貧窮更讓人感到凄慘的日子:束手等待那一切消耗殆盡時刻的到來的無奈。
而我對他在一九八六年整黨中的某些做法非常不滿,以至在會場上表示,如果這樣整下去,我就要退出會場以read.99csw.com示抗議。
可是我要求探望駱叔叔的電話,被駱嬸很不客氣地阻斷了。
我問駱叔叔,為什麼不請個人來聽寫?
我知道,那哭泣並不只是因為我的到來。
我知道那是他醞釀了一生的題材,攢了一生的勁兒,充盈著一生的希望,乾脆說,像康天剛一樣,那上面押了他一生的賭注,臨到跟前,卻「咔叭」一聲,如遠山那樣可望而不可即了。
像我這樣冥頑不化的人,組織又能怎樣造就我?人們把我從小到大、幾十年地造就下來,不過如此。
我想他之所以反悔,倒不是因為對我不滿,恐怕另有隱情——多年遭遇造成的、無法言說的憂慮。如同他與我在政治立場上的分歧,我也不認為真是原則上的分歧,也是另有隱情——多年遭遇造成的、無法言說的憂慮。
駱叔叔就躺在書櫥和書堆的夾縫裡,當然,我想他無論如何都會在哪堆書的縫隙里,看到書桌上陳列的獎盃。
2010年12月
在駱叔叔癱倒在床,無法伏案、沒有稿費收入之後,這二百塊錢簡直和天文數字不相上下。加上駱叔叔現在的身體狀況,第三部《老年》恐怕難以面世了。
我的心一時填滿了灰暗。
封塵的大書桌上,只有小泰在歷次國際圍棋比賽上的獎盃,明光鋥亮地一字排開,與封塵的一切,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反差。
那一會兒,我真的聽見了麻雀的啁九_九_藏_書啾,以及它們在窗口啄食的聲音。
回到家裡,我立馬給一些出版社打電話。願意無條件出版他的書最好,若講條件,我的條件是出版我的長篇小說,必得搭上駱叔叔的長篇小說,或必要時我願出資贊助,雖然我的錢也不多,但萬把塊錢,還出得起。
進門我就一驚。簡直比地安門的日子還不如。
就在那時,我意識到,他已不在意我寫了《愛,是不能忘記的》,我也不再在意他和我在政治立場上的分歧……我沒有了母親,而他已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行走的老人。
母親去世后,我想我最應該通知的人是他,無論如何,母親在桂林照顧他有一年之久。而在一九七八年春天,他也在我們家住了一段時間,由母親照料。
即使我不再做什麼努力,也無愧無悔了。
這部自傳體小說,原打算寫三部,第一部《混沌》——後來改為《少年》,第二部為《中年》,第三部為《老年》。可是第二部在一些刊物上發表后,卻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而第三部,他已經寫不動了。
但這算不得序,只不過是略述一個優秀的作家和文學在當今社會中的地位,以及文學著作出版的艱難。
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唯一可以使他安心閉上眼睛的事情。
沒想到由我來為駱叔叔寫這個「序」。
但在我到了北京文聯,我們在一個大鍋里吃飯後,關係反倒疏遠起來。除了在必不可免的會議上打個照面,已經難以找到昔日的親密https://read•99csw.com
你們出版的不只是兩三本無愧於讀者的好書。這個世界上好書多得很,甚至可以說,比這幾本書還好的書也多得是。但你們是為我駱叔叔一生的創作,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他還說到手中的散文《往事堪回首》,和學術價值很高的《左傳新解》,雖然在日本和韓國受到極大的重視,卻無法在國內結集出版。
請了,但一個月要付人家二百塊。
最後,更因為我們對某個「政治事件」的根本分歧,徹底地失去了對話的興趣。
再往下數,大概我就是和他關係最深,而且還寫得動的人了。
遺憾的是,《往事堪回首》和《左傳新解》未能面世。這不是北京出版社的責任,而是出版社將《少年》製版完畢即將付印時,駱叔叔突然反悔,不再同意由我這篇文章作序。我倒不在意撤銷我這個「序」,這序本也不該由我來寫。但這樣一來,出版社就得重新製版,所需費用五千塊必得由駱叔叔承擔。這一突發事件,使得出版另外兩本書難以為繼。
但母親去世后,我悟到了「無常」對「正常」的摧毀,不管駱嬸如何阻攔,我再次決定去看望駱叔叔。當然也希望從他那裡得到有關母親年輕時的點滴回憶。
在很多事情上,他生了我的氣,我也生了他的氣。可以說,我們分道揚鑣了。儘管我時不時地還會找出他的小說研讀一番。
這些話駱叔叔不說我也知道,那是母親永恆的主題。
可現在不由我來寫,又能由誰來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