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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改變她

你不可改變她

對於這樣一個施大恩於我的人,我的良心卻讓狗吃了似的沒有絲毫回報。
我是一個疏懶的人,君宜同志為我做過的一切,並沒有完全被我記載下來,僅就以上片斷,人們便可對她的為人,有個大致的了解。
不如將過去的日記,摘引幾段。
然後讓我把《沉重的翅膀》上那些太尖銳的地方修改修改,我同意了。我說:「照我的脾氣就不改,但現在這本書已經不是我個人的事,會影響一大批人,甚至我尊敬的一些領導,為了大我只好放棄小我。」
正是因為這一手術,為S搶到了十三年的時間。
我對出版社因我而造成的經濟損失(因紙型已經制好)、政治上受到的壓力而深感不安。
再次大面積腦血栓后,君宜先生連喉結都癱瘓了,她不甘心地奮力發聲、叫喊,可是團團只聽清楚了兩句:「一生事業就此完了!」和「活著為了什麼?」
看望韋君宜同志。
君宜同志立刻派團團去找衛生部長,恰值部長外出,由副部長接待,但君宜同志與他不熟。據他說,有人打報告給衛生部,衛生部轉呈國務院,國務院只好批准,不同意外國人給這樣一位級別的幹部手術。如果變更計劃,還得由國務院重新批准。
我請她向與會的同志核實,她立刻打電話給荒煤,荒煤說我在會上,連她的名字提都沒提。
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九_九_藏_書
多少年前,曾打算為韋君宜先生寫一部傳記,儘管這不是我的專長。也說服了她的女兒團團做我的「眼線」,在可能的情況下,將君宜先生那些值得後世記取的事物記錄下來……但被先生拒絕。也許她有自己的考慮,我不便勉強,而且她那時還能走動,甚至還可以動手寫些什麼。
大學時代喜歡過一個文字遊戲——馬克思和女兒的對話。
下午,君宜同志把我召去,問道:「你怎麼在會上(中宣部文藝局召開的一個文學會議)說我對你說了什麼,弄得人人打電話查詢我。你再這樣,我們大家都掉進醬缸里,可就沒辦法了……」
我並不認為這是她對我情有獨鍾,她不過認準「公正」是一個正常社會的應有標準,併為它的實現儘力而為。即便在大街上碰到一個素不相識、遭受不公正的人,她也會拔刀相助,不計回報。就我所知,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就不止一次。當然,我(包括S)是否值得她那理想光輝的照耀,可以留待以後討論。
…………
團團在給我的一封信中曾經寫道:「……我當努力延續她的生命,我懂,她不僅是我的母親,也是一位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格高尚的人。」
「然而你寫的每個人物都是人,把高級幹部寫活了,寫得很好。過去很少有人把高級幹部當做人來寫,不是寫得很好,就是寫得很壞。看出你著力寫了鄭子云,他有思想,有主張,但不是完人。」九_九_藏_書
實則是使S失去一個求生的機會。S知道這一點后,情緒非常低落。
諸如你喜歡什麼顏色、你最喜歡的歌曲等等,我大都忘記,只記住了一句:你最喜歡的格言?馬克思回答說:懷疑一切。
我想,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這當然不是作者的錯。
待到她的腦血栓進一步惡化,我更不止一次地想起這個不曾實現的打算。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日
姚依林副總理,馬上請姚辦給上海有關部門和S本人打了電話。可以說,君宜同志救了S一命,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這一家人的救命之恩。
一九八一年:
2000年3月15日
這句話,大概道出了革命者的本質。君宜同志從未停止過疑問,從延安起而至現今,哪怕被這樣撂倒在病床上。前面說到她即便喉結已經癱瘓,還在不甘心地發問:「活著為了什麼?」
當年與她同為清華大學學潮的風頭人物、與國民黨談判小組的數名成員,一九四九年後,有人官至宰輔何論侍郎,而她的官是越做越小。但她志不在此,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對論資排輩的「排行榜」如此淡漠的人,而且是一門心思、絕無半點做戲的成分。
我說:「但願你的良好願望可以實現,但對方恐怕不會善罷甘休,某部已經將我狀告中宣部幹部局,此位部長一向極左……讓他們批吧,我一個字的檢查也不寫。」https://read.99csw.com
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十一月一日 星期日
一九八二年:
就像自己曾經覺得欠了很多「債」,償還的念頭,多年來讓我耿耿於懷,如今也不了。
時過境遷,我再不會生髮為先生寫一部傳記的念頭了,即便重新給我一次機會,也不會了。
如今,對人、對事,她已沒有多少反應,大多閉眼應對。但是看了我寫的那幾個字,她不停地眨著眼睛,喉嚨里發出斷續的音節,很久不能平靜。
十月三日 星期五
後來她的病情越發嚴重,甚至常年卧床不起,在幾乎完全喪失自理能力的情況下,頑強地寫出了《露沙的路》。與其說那是一部小說,不如說是一代人的反思。欽佩之餘,禁不住為它的意猶未盡抱憾不已。
「有人曾懷疑你能否寫這種題材,能不能發揮你的特點,而且工業題材過去有一個套數,看了使人頭疼,沒興趣。
一早接韋家電話,說我昨天剛離開他們家,就有人查問韋對我說了什麼。她說,現在從各個角度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很多,我又在會上「點了火」,成為注意的焦點,叮囑我說話一定謹慎,小心被人揪住小辮子,對方也很關心,那位部長一向極左,把不讓出版書的責任,推給了另一位副部長,並在中宣部對他進行圍攻,鬧得周揚同志工作不下去。九_九_藏_書
…………
看望韋君宜同志。她說:「明年要評選長篇小說『茅盾文學獎』,我推薦了《沉重的翅膀》和《將軍吟》,不過挑你作品毛病的還有一些人。」
她又說:「這樣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已發的是初稿,定稿時改了。這讓中央替我們說話時,也好出來說話,不要使他們一點迴旋的餘地也沒有……」
君宜同志又打電話給姚依林副總理。她對我說:「解放以後,我從來沒有和這位老同學有過聯繫,這是第一次。」
談起《沉重的翅膀》,她說:「這是一部難得的、向前看的作品,但同時也看到現在和過去,不看現在和過去,是無法向前看的。
晚上與君宜同志通電話,她說:「中宣部一位副部長打電話給出版局,命令《沉重的翅膀》停止印刷,如已印刷則不準發行,它有嚴重錯誤:反對『四個堅持』,矛頭指向『若干歷史問題決議』。比如書中寫道:『三十年來的基本建設經驗,基本是失敗的……』我準備挽救局面,寧肯經濟上受些損失,緩出、改版,把他們認為有問題的全部刪掉,看他們還能如何。」
有這兩句足夠了,還用我來寫什麼傳記!而談人格,又是多麼的奢侈。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九九藏書
從團團處得知,有人借口美國醫生代表團中的那位胸外科專家級別低,僅是舊金山市心血管學會會長,不是全美心臟學會會長,向上海有關方面提出:「這樣一位級別的幹部,手術出了問題,你們負得了責任嗎?」
讓她不斷生出煩惱的一切,與這些是太不著邊兒了。我常無奈地笑著,不知問誰地問道:她是當今這個世界上的人嗎?
這個操蛋的生活,充滿多少陷阱和誘惑!它改變了多少人的人生軌跡,即便英雄豪傑也難逃它的捉弄。眼見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最後面目全非,和眼看著一個人漸漸地死亡、腐爛有什麼區別?她卻讓這個操蛋的生活,遭遇了「你不可改變我」!
相信每個人都有過種種未曾實現的「打算」,尤其像我這種一會兒冒出一個主意的人,好聽一點叫做白日夢、富於幻想等等。但像我這種只是打算打算的人,可能不多,大部分人都能致力於「打算」的實現。
…………
一定要小心啊。
春節期間去醫院看望她,雖然她已不能說話、不能聽,但尚可認字,我在紙上寫了「張潔感謝你」。那不僅僅是對她的感謝,也是對一種精神——一種精神的堅持的感謝。
無緣見到許多活生生的革命者,對革命者的理解也只能套用書本上的概念,如果能經得住我這種一板一眼的教條主義的檢驗,那肯定是個無法注水或縮水的革命者。
對於一個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的信仰的破滅,文字又有多少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