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終能夠掙紮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自來水龍頭下接杯涼水，喝得咕咚咕咚，如在五星級飯店喝礦泉水。你驚奇地注視著這杯涼水，發現它一樣可以解渴。

舌苔白厚、不思茶飯；高燒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滿嘴燎泡、渾身沒勁兒……你甚至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好。

這時候你才算真正地長大，雖然這一年，你可能已經七十歲了。

不光頭疼，渾身骨頭都疼，翻過來、掉過去怎麼躺都不舒服，連滿嘴的牙根兒也跟著一起疼。

他曾如此地愛你，當你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需要的時ｈttpｓ://ｒｅad.９9cｓｗ.coｍ候。指天畫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難捨難分，要星星不給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到再也無法為他製造歡愛的時候，不要說是摘星星或是摘月亮，即便設法為你換換口味也不曾。

你神閑氣定地望著太陽投在被罩上的影子，從東往西地漸漸移動，在太陽的影子里，獨自、慢慢消融著這份病痛。

好像你那時不論生什麼大病，也不像現在這樣難熬，因為有母親替你扛著病痛。不管你的病後來是怎麼好的，你最後記住的，都是日日夜夜守護著你的九_九_藏_書母親，和母親那雙生著老繭、在你額上一下下摩挲的手。

…………

自此以後，你再不怕面對自己上街、自己下館子、自己樂、自己哭、自己應對天塌地陷……你會感到，「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可能比和一個什麼人摽在一起更好。

在吃過這樣一塊麵包，喝過這樣一杯水后，你大概不會再沉湎於浮華，即便有時你還得沉浮其中，也只不過是難免而清醒的酬酢。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親給你做的那碗熱湯麵。當你長大以後，有了出息，山珍海味成了餐桌上的家常，便很少再rｅａd.９9ｃｓw.ｃoｍ想起那碗熱湯麵。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而又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時候，你覺得母親親自擀的那碗不過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黃豆芽，打了一個蛋花的熱湯麵，才是你這輩子吃過的最美的美味。

你轉而思念情人，盼望此時此刻他能將你摟在懷裡，讓他的溫存和愛撫，將你的病痛消解。

你退求其次再其次：什麼都不說了，打個電話安慰安慰也行。電話機或手機就在他的手邊，真正的舉手之勞，可連這個電話也沒有。當初每天一個乃至幾個、一打就是一個小時不止的電話，可不就是一場夢。

這時九九藏書，你首先想起的是母親。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的手掌，一下下摩挲著你滾燙的額頭的光景。你渾身的不適、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順著她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

最後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於是你不再空想母親的熱湯麵，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並且死心塌地地關閉了電話。

到了後來，你總是要生病的。

你當然捨不得讓他為你洗手做羹湯，可他愛了你半天，總該記得一個你特別愛吃、價錢又不貴的小菜，在滿大街的飯館里，叫一個外賣似乎也不難，九*九*藏*書可是你的期盼落了空。不要說一個小菜，就是為你燒一壺白開水，也如《天方夜譚》里的「芝麻開門」。

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於是你不覺地向上仰起額頭，似乎母親的手掌，即刻會像小時候那樣，摩挲過你的額頭；你費勁地往干疼的、急需沁潤的喉嚨里，咽下一口難成氣候的唾液……此時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麵？

餓急了眼，還會在冰箱里搜出一塊乾麵包，沒有果醬也沒有黃油，照樣堂堂皇皇地把它硬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