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宮后的一截斷牆，高低不平地硌著我的屁股，我氣閑神定地搖晃著疲倦的雙腿，任我的眼睛隨著傾斜的羅馬古道卡皮托利諾山大道一路而去。沉默的鋪路石，封蓋了古羅馬歷朝歷代的興衰，只留下往昔空落的足跡，任人憑弔，寄託著不可追尋的惆悵。

我佇立在古羅馬不朽的廢墟中，撫摸一塊磚、揉搓一把土、踩一塊石頭，都覺得是在撫摸、揉搓、踩著歷史……卻沒有一絲豪邁。唯一的、赤|裸的太陽，重重地捶擊著我的頭頂，把我死死地釘在地上。我直立在太陽底下，在它的灼烤中慢慢知道，再不會有這樣的輝煌。

四個月後，我重返義大read.9９csw.cｏｍ利。從羅馬駛往拿波里的路上，維蘇威火山遙遙在望。它吉凶難卜地匍匐在灰紫色的雲絮里，死守著一個我想猜透，又無法猜透的謎底。

曾以為中國是世界上最老的國家，到了義大利才覺得中國並不那麼老。

在義大利，我時常想起一九八七年在奧地利斯圖裡亞州的一次旅行。一個暮春天氣，乘車翻越積雪的阿爾卑斯山頂。一條亂石翻滾、蒼涼殘敗的古道，像一張破了相的臉，忽而貼近我的車窗，忽而隱沒在陡峭的山峰之後，最終消失在阿爾卑斯山的山谷里。

那「童真之水」，在海神尼普頓腳下read.99csw.com，漸行漸遠地匯成四級梯池。我往後仰著臉兒，使足力氣，以圖將銀幣扔進離海神尼普頓最近的那一汪淺池，據說這可能給我帶來更多的好運。

從提圖拱門向外望去，濃郁的義大利半島在蒸騰的地氣里起起伏伏，有一種遙遠的、恍惚的哀傷。似有一匹坐騎從遠處馳來，它的紅鬃在陽光下流火一般地飛揚，它的鐵蹄叩擊著卡皮托利諾山大道衰老的胸膛，我似乎感到，卡皮托利諾山大道黏稠的黑血，漸次地洶湧沸騰。

我想起五月的那個下午，想起我扔進特萊維噴泉里的那枚銀幣，覺得古怪、蹊蹺、是焉非焉不可思議。

…………

九_九_藏_書殘壁下、牆角里，一朵火紅的罌粟花在輕顫。

我感到壓抑、困惑和冷。

當一張張史料從我眼前翻過，我知道我不能寫出愷撒的故事，任何人都不能勝任這件事。我們連自己的故事都說不清楚，又如何可以說清楚他人——且不說是那樣磅礴地左右過歷史的人物——的故事。

當我按照傳統，背向特萊維噴泉（即少女噴泉）投進一枚銀幣的時候，我都不願意相信那個傳說：如果向噴泉里投擲一枚銀幣，它將償你重返義大利之願。我之所以那樣做，不過是為了向自己證明，我果真到了義大利。

這樣一個馳騁風雨的人物，頂好還是交給史料？

明知義大利已hｔtps://reａd•９９ｃsw.ｃｏｍ不復是古羅馬，我卻是為古羅馬而來。當然還有帕瓦羅蒂歌唱過的一切：海洋、太陽、桑塔露西亞……以及，他也許還沒來得及歌唱的一切：比薩餅、米開朗基羅、時裝、梵蒂岡、皮貨、索菲亞·羅蘭、地火焚燒過的龐貝、西班牙廣場上任遊客歇息的台階，甚至還有《西西里的檸檬》……

回國之後，巧遇江蘇教育出版社邀請部分作家編寫歷史人物故事，我不但應承下來，並且選擇了愷撒。耗時耗力之多可謂空前，只因我和義大利尚有未解之緣，現在是否可以畫個句號，還很難說。

這次的義大利之行，殘破而迷茫。

我木木地轉過自己的眼睛，不知記憶里可曾有read.99csw.com過如是的煩惱——它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而又沒有說出，我一定錯過了什麼。

然而，史料又有多少是真實、多少是虛妄？

太陽晃著我的臉也晃著我的雙眼，只覺得眼前是一片摻了金調了銀的蔚藍，好像義大利到處都是太陽，或義大利只有太陽。

人們對我說，那是羅馬時代的古道。

那坐騎猛然在一處剎住，揚起它的前蹄，向天而立，併發出急迫而迷茫的嘶鳴……那可不正是當年臨時搭起柴堆，火化愷撒遺體的地方？

沒想到有一天終於如願以償，來到義大利。一九八九年，五月，本該是明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