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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很少睡覺,曲有振也很少睡覺。秋夜是不安靜的,高粱地邊,黃煙壟里,都有人轉悠。他們在看護自己的責任田。有的年輕人在午夜裡向著草鋪子唱歌,那分明是在打菜園的主意。曲有振心裏說:「哼哼,口渴嗎?蘆青河裡有的是水!就像饞貓盯著一塊鹹肉一樣,從四下里爬過來……沒有辦法的。只要有我,有哈,你們就偷不走!」艾草火繩燃完了一根,他又換上一根新的。
曲有振看到這根木棍就皺眉頭。
老混混遞過去一根香煙:「怕個什麼?我又不會進園子搶你!我在那邊,你在這邊,人多勢大;夜間也有個幫手。你這園子好東西多,饞死了不償命——你只知道護秋的人厲害,還不知道河對岸哩。我有個朋友叫三老黑,他說河那岸有群小夥子,幾次想過來搗鼓東西哩……」
曲有振重新裝起一鍋煙末,大口地吸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四周那一片片的高粱田、地瓜田上。每天夜裡,就是在那兒有人遊盪,嘁嘁喳喳說話兒。他們都是年輕的小夥子們,有的是膽氣,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做出一點事情,曲有振提防的就是他們!他們一群一群在河邊上溜達,每人披個蓑衣,困了就地躺下,隨便什麼時候就回家去的。曲有振甚至懷疑這些精力過剩的傢伙是成心要捉弄他的,也許並非真要護秋。
「嘿嘿……」曲有振笑著,伸手去口袋裡掏出煙鍋,遞過去。
「丟不光的。」
種菜園似乎比種莊稼好。
「噝——」曲有振吸了一口冷氣,他問,「怎麼……沒見來呢?」
曲有振在河邊上經營起一片大菜園,是惹人流過一陣口水的。多好的一片園子啊,說是菜園,其實裡邊除了黃瓜、韭菜等各九九藏書種蔬菜,還有葡萄、無花果等。好像好吃的東西他都感興趣,遇到什麼栽種什麼,栽種什麼就豐收什麼。到了秋天,黃瓜還是嫩生生地掛在架子上,黃花兒,白刺兒,像一隻只大海參。葡萄紫烏烏的,串穗兒真大,帶著天生的一層白粉,在綠葉兒下閃閃露露的,有幾分害羞的意味。……各種蔬菜瓜果都長那麼好,多少算一樁奇迹。這兒靠近蘆青河,澆水方便,於是什麼都長得水靈靈的。他和女兒大貞子整天在園裡忙碌,很少有歇息的時候。
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大貞子扛著木棍走開了。
大貞子說:「怎麼就不能?去年我扛著它看野棗,一天掙一天半的工分呢!怎麼就不能!……」
「等著瞧吧!」
大貞子用木棍狠狠地敲了一下鋪柱。她的過於肥胖的圓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睛放著惱恨的光,嘴巴噘起,咕噥道:「讓園子里的東西都丟光才好!……」
老混混點點頭:「剛來!剛來!……」
老混混吸著煙,轉過頭問:「哈呢?」
曲有振不喜歡任何年輕人到菜園裡來。他們進了園子,吃了黃瓜還要吃葡萄,無花果的蕊兒沒有紅就被扯下來。大貞子只是唱歌:「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好的春光屬於誰?」年輕人吃著黃瓜笑,吐著葡萄皮兒笑,這個接唱道:「屬於我——」那個接唱道:「屬於你——」曲有振大聲喊著:「大貞子!這個菜園屬於我的,你給我滾!」大貞子嚷著:「地上不幹凈,滾髒了衣服……」
大貞子常常要求來園裡守夜,都被曲有振拒絕了。可是她削了一根五尺來長的大木棍,對父親說:「我來看園子時,就扛上它read.99csw.com。我領著哈,不停地沿著園子四邊兒巡邏。我才不像你,只躺在鋪子里……」
大貞子累了的時候就唱歌,唱她近來學會的唯一的一首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曲有振用手指一指前面的草鋪說:「睡著呢,它看了一夜園子。」
有一天,曲有振和大貞子正在園裡做活,一個人無聲無息地進了園子。曲有振抬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村裡有名的「老混混」來了!
曲有振沒有吱聲。老混混腰裡插一把鐵鏽斑斑的韭菜刀子,雖然不一定能傷人,但也沒誰敢招惹他。他拿隊里的東西就跟拿自己的差不多,他哪裡流過什麼汗珠子!包產了,他圖省心,種上一片地瓜,從來不耘不鋤,如今茅草也有半尺高了。可是他沒處拿東西了,雖然腰上還有那把韭菜刀子。……曲有振搔搔頭皮,說:「你……地瓜長得……還不錯……」
曲有振的眼睛一直瞪得老大,這時懊喪地低下了頭。
「虧了三老黑哩!」老混混豎起一根手指,「我告訴三老黑了,對岸過來一個賊,我就找你三老黑算賬!再說——」老混混說著抽出腰裡的韭菜刀子掂量著,「他們也怕這東西呀。」
老混混笑了:「哼哼……我要改路子,跟你學種菜園了。那裡——」他說著用手一指不遠處那個草鋪:「那就是我搭的,我要跟你學種菜園了……」
「別在這兒亂打岔子,喂喂哈去!」
大貞子算是有看護東西的經驗了。她的木棍削得很光滑。
老混混的臉色難看起來,把韭菜刀子「哧」一下插到腰上。
他還記得一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她主動攬下到海灘看野棗的活計,就是拿了這麼一根大木棍的。她用它在海灘上扳read.99csw.com著荊棵走路,外加防身。有人親眼見她肩扛木棍,在大海灘上高視闊步,唱著《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滿海灘問著「美好的春光屬於誰?」那真是丟人的日子!遊手好閒的隊長三來每隔兩天就要去檢查一次,在樹叢里跟著大貞子一顛一顛地走著,一邊從地上揀著帶蟲眼的野棗吃。多少人說她的閑話,她就像沒有聽見。後來三來被選下來了,做不成隊長了,他去海灘上拔豬草,她還幫他捆草捆兒呢!曲有振當時恨不能奪下木棍揍她一頓……
有時候,遠處燃起一團紅紅的火焰,那是幾個年輕人在煮東西吃。嘴饞的東西!在田間轉了大半夜,開始圍在一起燒一頓夜餐了。有的從自己的地里掰來幾穗玉米;有的挖來幾把花生;有的添上幾塊地瓜……幾樣東西煮到一起,有一股特別的香味。這種香味被一陣風吹過來,倒也怪好聞的,曲有振總在這時候翻一翻身子,嘴裏「哼呀」一陣子。他最近老覺得腿疼,有時睡一夜,早晨兩腿反而沉沉的抬不動了。他知道河邊水氣重,一夜一夜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這腿怕是生出毛病來了。他很想吃一點熱東西,可是他沒有架小鐵鍋。
哈是一條普通的黃狗,哪裡是什麼「捲毛大獵狗」!曲有振從中聽出了諷刺的意味,搖搖頭:「用汗珠子換點錢,發不了財的……」
哈圍著大貞子愉快地蹦跳著,它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著大貞子的手,鼻子里發出「呼呼」的聲音。
老混混就像沒有看見,只把手伸進衣懷的裡層,掏出了一盒香煙。他吸著煙,眯著一隻眼睛,又大聲說一句:「好!」
曲有振低頭吸著煙,像在沉思著什麼,這時突然嚴厲地板起面孔,指指草鋪https://read.99csw.com對大貞子說:
白天做活的時候,他也常抬頭望一眼對面那個新搭的草鋪子。
曲有振把煙桿兒咬進自己嘴裏吸著。從老混混掏煙的樣子可以看出,他貼近胸口那兒有一個口袋。「奇怪的東西!能在那兒反著縫個口袋!」他心裏說道。這會兒他在猜測老混混的來意。
大貞子就像沒有聽到,只是說道:「這個老混混遊手好閒,地瓜田的茅草半尺高了……」
曲有振看著她的木棍喝道:「你又扛起木棍!姑娘家能扛這東西嗎?」
曲有振氣得再不說話,叼著煙袋倚在鋪柱上。他把那兩條腿活動著,又用拳頭搗了兩下。這兩條討厭的腿。
「嗯」。老混混無聲地笑了,「你行啊,整這麼一片大菜園,養了一條捲毛大獵狗看家,一眨眼成了河邊上的首戶了!好!」
曲有振看著這片田野,突然發現不遠處的一塊地瓜田裡,有人不知什麼時候搭好了一個矮矮的草鋪……他心裏暗暗吃了一驚:他們要在這河邊上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了,他們成心要讓我一夜一夜大睜著眼睛。他們年輕,他們的血液就像蘆青河的流水一樣,又急又涌。他們不知道疲倦是什麼東西!……這個小草鋪引得曲有振一次又一次伸長了脖子,仔細地端詳著,他發現那鋪柱兒雖然不粗,卻是直挺挺地豎起,有力地托著一個麥草做的鋪頂,就像故意跟他的大草鋪子過不去似的……
菜園當中搭起了一個草鋪,晚上看園子用。每個夜晚,曲有振都在鋪柱上點起一根艾草火繩,仰面躺在鋪子上。他聞著艾草的香氣,心裏舒坦極了。狗拴在柱子上,只要園子里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地叫起來。這條狗已經跟了曲有振好多年了,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九*九*藏*書只一個字,叫「哈」!曲有振常常一動不動地躺著,跟黑影里的狗說上一陣話:「哈!你說,你今夜肚子疼嗎?老是吵鬧!」「哈!你餓嗎?你不會餓,你白天吃了半個餅子……」「哈!沒事就不用吵,躺下睡吧!」……
「丟不光的。」
老混混有四十來歲,穿了一件泛白的舊藍布衣服,沒系扣子,只是用一根草繩兒攔腰一捆,草繩上,插了把鐵鏽斑斑的韭菜刀子。他背著手走過來,腰微微彎下,閉起一隻眼睛,用另一隻眼睛用力地瞅著四周的黃瓜和西紅柿。「哼、哼」——他嘴裏老發出這樣的聲音。有時他走著走著就站下來,歪著脖子望一望空中,閉一閉眼睛,再往前走幾步,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他走到近前來,站定了端量著曲有振,大聲說一句:「好!」
曲有振吸了一會兒煙,嗓音低低地說:「你用心在園裡做活吧,看園子不是你做的營生——聽見了嗎?」
老混混把煙蒂吐到地上說:「你的汗珠子值錢,我的就不值錢。我種那一片地瓜,下力氣小嗎?我的汗珠子就不值錢。」
曲有振吃了一驚。他這才明白過來:草鋪搭在茅草叢生的地瓜田上呀!他連連搖手:「不敢不敢,你的功夫深哩,你自己去做吧,你一準發財哩……」
大貞子正在園子另一邊綁葡萄藤蔓,這時轉過來,看到了老混混,就大聲叫著:「老混混呀!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兒女敢於直呼老混混的外號,曲有振多少有點安慰。他囁嚅著:「你該叫——叔……」
鋪子裏面似乎總是空的,什麼人也沒有。這使曲有振覺得有些新奇。他想:草鋪子又不是稻草人兒,還用得著紮好了,空空地放在那兒唬人嗎?他想搭草鋪子的人,或許是腦子有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