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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在鋪柱跟前跳躍著,彷彿也要跟著呼叫。小霜蜷曲在鋪子上,高興地笑著。
「噝——」老混混用手指指河西岸,「那邊有些年輕人,老想摸索過來,弄田裡的東西,捎帶著也……噝——」
哈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了,這會兒猛然驚醒,在黑影里看著她。
大貞子跺跺腳:「我是穆桂英!」
「說起那個人是帥模樣,說起那個家來是窮得精光。有心出門去辦個嫚,只可惜屋裡不存二斗糧……」
「呃——哎——」
「噝——」老混混吸了一口冷氣,「了不得!了不得!」
大貞子覺得很有意思。她又玩了一會兒,就牽上哈回菜園去了。
大貞子望著,搖搖頭。
夜裡很冷。大貞子和小霜圍著被子坐在鋪子上。她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把腿整壞了。這兒的濕氣重,風吹過來,不軟不硬,可是就能涼到人的骨頭裡。在河邊護秋真不是老頭子做的事情啊!她這時候後悔沒能更早一點把父親換回家去。可是她心裏也知道這不怨自己的,怨人信不過她……大貞子想到這裏笑了,抱著小霜仰躺下來。
老混混又唱了起來。這個調子古里古怪的,大貞子聽了覺得十分可笑。她禁不住喊了一九九藏書聲:「老混混!……」
這個夜晚,滿天的繁星亮晶晶的,就像離開地面不很遠的樣子。天空真清明呀,沒一絲雲氣。空氣中,全是令人心醉的香味兒。高粱穗兒、黃煙葉兒、穀子、玉米……所有河邊上的稼禾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被南風輕輕地播散過來,好聞極了。海浪的聲音如今很淡遠,它和海灘樹林的呼鳴聲一起,變得那麼深沉厚重。蘆青河嘩嘩流去,它的流動聲就顯得可以親近了。它總是奏著河邊人最熟悉、最喜歡的調子。蟈蟈兒無所顧忌地唱著,促織蟲們小心翼翼地交談。遠處,那望不透的青紗帳後面,傳來一聲連一聲的吆喝,那是夜裡護秋的人們了。
「……十七的夜晚好晴的天,胖乎乎的大妞住對面……一個腰裡插刀子,一個大棍扛在肩……」
「他們聽三老黑的,你跟三老黑講好,他們不就不來了嗎?」
大貞子爬上一棵高高的李子樹,四下里望著。她大口地呼吸著,覺得舒服極了。她向著夜色茫茫的田野呼喊起來:
老混混卷好一支煙吸著,兩臂抱起來說:「咱說不成,人都是見了東西眼紅的——你想他們見了好東西,那眼珠兒都是紅的,九-九-藏-書我管得了他們嗎?不成不成……」
「就是那裡!他叫三老黑,那一身硬功跟少林寺差不多。有一回他惹翻了那群小子,差點兒敗在他們手裡,費了好大的事兒才讓他們歸順——如今算聽話了。」老混混說著划火點著了地上一堆麥秸,動手烤一張圓圓的煙葉兒。
不一會兒老混混就開始吃紅薯了。吃過之後,他就倒在鋪子里,用手撫摸著肚皮,嘴裏「哼哼呀呀」地唱著什麼,月亮剛剛要升起,大地上還是昏沉沉的。一陣懶散的聲音在南風裡送向均勻處,聽來有幾分凄涼的意味:「……說起我老混混,也是條啊……好呀么好漢子兒!住著小土屋,鋪著破席子兒,好酒好肉過一年,斷不了吃零嘴兒……」
「哈?抵不得一槍。」
……這真是河邊上一個特殊的人物!他從來不在隊里做什麼重活兒,整天喝得臉色通紅。韭菜刀子插在腰上,連村幹部也怕他三分。他經常拍著腰裡的刀子說:「我老混混什麼都怕,就是不怕死!有什麼事,好說好商量,跟咱來硬的不行!」……「商量」的結果,往往是眼瞅著讓他拿走一些東西。有一次他把隊里的一根柳木扛走賣了,read.99csw.com村幹部要罰他,他說:「我就是光棍一條,你看著辦吧!壓制貧農就是壓製革命——這可不是我說的!走著瞧哪,讓你斷子絕孫,草垛起火!……」結果村幹部只得不了了之。三來做隊長時,常常和他一塊兒喝酒,被選下來之後,老混混立刻逼他還五百塊錢。三來有口難辯,至今欠著他……
大貞子聽著田野上的回聲,又從胳肢窩裡取出木棍,在手裡轉起了飛花兒。她轉了一會兒,才從樹上下來。
「我放哈咬他們!」
大貞子順著它的目光看去,立刻望到了一堆紅紅的火焰。那是燃在小草鋪前面的,老混混在火光下忙碌著。他的小鐵鍋架起來了,鍋沿上正冒出白白的熱氣。他往鍋里扔著地瓜,有一次燙了手,放在嘴巴里吮著。……大貞子看著他,心裏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個人睡在野外的草鋪里。她不明白這一片長滿蒿草的地瓜田有什麼好看護的?聽說他正試著種秋菜,可秋菜也不到看護的時候啊!不過她又想起了他的那間小土屋、土炕上的半截席子,立刻覺得這小草鋪子對他也沒有什麼不舒坦。
「怎麼呢?」
老混混唱著,詞兒都是他胡亂隨口編排的。唱到最末兩句九-九-藏-書,他自己也覺得巧妙起來,於是就放聲大笑了……
「不錯。」
「不準動我的刀子!」
對面的小草鋪剛才還是黑漆漆的,這會兒點起了艾草火繩,有了一個紅色的點子。大貞子知道那是老混混,就走了過去。她離著老遠就喊了起來:「老混混呀,你來了嗎?」
大貞子聽著這斷斷續續的歌唱,想著他過去的模樣兒。
大貞子將手裡的木棍舞弄起來,說:「兵來將擋,怕個什麼?不怕那些鬼東西!」
哈坐下來,頭顱高高揚起,警覺地望著前方。
大貞子領著鄰居家的小姑娘小霜,扛著五尺長的木棍進了夜間的菜園,哈迎著她們跳起來,表示了最熱烈的歡迎。
老混混在他的鋪子里活動著身子,黑影里看去像一頭熊。他應著:「來了。」
大貞子笑了:「我用棍揍他們!」
「哈哈,你這鋪子跟個狗窩一模一樣……」大貞子在鋪子前面站定了,手裡拄著木棍。
老混混把煙從鼻孔里噴出來,鄙夷地看著她說:「你是『將』啊?」
夜深了,各種聲音都好像在遠處慢慢地消逝著。大貞子覺得在田野里過夜,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孤寂——那些出來護秋的青年們不知轉到哪裡去了。她想,大九_九_藏_書家全到一塊兒過夜多有趣呀!她就抵擋不住孤寂!
「噝——我河西岸有個朋友,也在岸邊上搭個鋪子看秋,你看,」他說著用手點划著,「那個紅點兒,看見了吧?」
老混混笑彎了腰,韭菜刀子從捆腰的草繩上掉了下來。大貞子伸手揀起刀子,看著說:「這把破刀子好做什麼用?……」老混混聽了,一把將刀子奪到手裡,嚴厲地說:
一隻大雁在高空里叫了一聲。無邊的黑暗包圍著這聲長鳴。把它融化在一片墨色里,顯得可怕極了。長鳴之後,一切又都顯得愈加沉寂了。彷彿海浪和河濤的聲音一下子都退卻到非常遙遠的地方……眉豆架兒底下有什麼小蟲蟲在爬著,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西紅柿棵棵下好像有一隻小草獾在吃果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喂喂,哈,你喊一喊!」大貞子把手伸到狗的脊背上,撫摸了一下。
老混混可能在放被子,這時拍拍手鑽出來,眯起一隻眼睛看著大貞子。他說:「你在園裡過夜嗎?」
「你喊一喊——」大貞子對著它的臉說。
老混混立刻不唱了。停了一會兒,那個小紅點子顫了顫,大概是他在用火繩點煙。他吸了一會兒煙,又斷斷續續地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