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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混混擠開果皮,用舌頭舔一舔流出的白汁,長嘆一聲說:「像酒一樣……」
三喜搖搖頭:「猜猜吧。」
住了一會兒,三來先一步來到了。
「我問你笑什麼!」老混混用憤憤的目光盯著他。
地瓜煮熟了。大家剛剛圍到小鐵鍋跟前,老混混就來了。他一來就用粗粗的嗓門說:「吃東西也不叫我一聲,獨吞嗎?我有東西都是叫老有振一塊兒吃的……」他說著在鍋邊蹲下來。
大貞子和三來都不做聲。三喜停了一會兒,見他們猜不出,就站起來,用食指往腳下的泥土斷然一指,說:「『黑暗的東西』!」……
三喜笑了起來。
三喜驚訝地瞪著她:「為什麼?!」
老混混順著他剛才的話茬說下去:「鬼年頭啊,肯定是路線歪了!你們看——」他說著使勁將手一揮:「過去地主也不過就有這麼一片大菜園吧!」
大貞子搖搖頭。
三來在架子外邊喊了:「看見了!」
大貞子蹦到他的對面:「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就因為小鐵鍋的緣故,這天她老盼著夜晚早早來臨。
三喜把槍放到腿上,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現在改行去海上拉大網了……他有個雙筒獵槍,比我這個可好多了。他還會做『詩』,是個『詩人』,什麼詩都做得哩……」
「沒有的事!」三來紅著臉搖頭,使長長的分發一甩一甩的,「我天生這味兒……」
三來往炭里扔了幾塊干木,火焰又慢慢燃起來了。三喜從衣兜里掏出幾塊糖果,每人一塊吮著。他說:「老得真有意思!他把那些壞事、壞人,比如老混混這樣的,都叫成一個東西。」
三喜笑了。三來也笑了。
三喜笑了。他和大貞子read.99csw•com在地壟里來回走著,看著,挑揀了一串葡萄、幾個西紅柿吃起來。他說:「你爸見了,非心疼不可!」大貞子高興地說:「吃吧吃吧,我才不心疼哩——去年我和爸支龍口鎮上賣菜,一大卷一大卷錢往回拿,裏面有五元的,還有十元的,都是新票子,一板『嘩嘩』響……」
大貞子氣得把棍子扔到一邊,說:「真是個老混混……」
鍋燒開了,水咕嘟咕嘟地響。大貞子這時候看到了對面的小草鋪上亮起了一個紅色的點子。
「相中了嗎?」三來幾乎和大貞子一同問道。
大貞子插話說:「詐人!」
三喜小心地把槍背在了肩上。
「這個……」三喜抿抿嘴角,「不能說老一輩壞的,裏面有個『道德』……」
三喜笑著說:「你算『赤貧』了!」
三喜小聲對大貞子說:「他看見什麼?」
這味兒馬上使大貞子想起了在海灘上看野棗那會兒的事。那時候三來就是搽了粉的,一次又一次地往海邊跑。海灘上的芭草都是一人多高的,他就跟在大貞子身後鑽著茅草棵,嘴裏咕咕噥噥說著巧話兒。後來民主選舉,他的隊長職務被選下來了——大貞子想,這與他搽粉多少也有些關係的。主持選舉的駐村幹部就說:人民不相信一個「油頭粉面」的人能做好隊長……大貞子這會兒坐在鋪子上,厭惡地噘噘嘴巴。
三來囁嚅著:「我笑……小霜吃地瓜,手指都吃進去了。」
大貞子說:「老混混,就笑你,怎麼著?!」
三來指一下分頭,朝三喜擠擠眼,小聲說:「兩個人鑽到架子後面,嘻嘻,嘻嘻……」
黃昏時分,她在小鐵鍋里煮了幾個https://read.99csw.com土豆,作為晚飯。吃過飯,天就黑了。小霜來得晚,所以沒有吃上土豆。哈很感興趣地望著火苗怎樣舔著鍋邊,有時還要伸出爪子去撫摸一下——每一次都哭喪著臉叫一聲。大貞子十分喜歡哈,她坐在鋪子上,總是將身子探出鋪沿一截兒,用手將它攏到近前來,跟它說話。她問父親在的時候打過它幾次?它親眼看見多少賊來園裡偷過東西?半夜裡凍不凍腳?……哈將頭揚起來,認真地聽著,但最終還是因為不能聽懂而焦躁地活動一下前爪。它的眼睫毛一動一動,看著大貞子,一副老練的樣子。大貞子用手指按一按它的鼻子,說:「你是狗,但不是一條『走狗』……」說著,就絞擰著手掌大笑起來……
「三喜!」大貞子興奮地叫著,「我看看你的槍——你晚上還扛著槍嗎?」
幾個人圍著小鐵鍋。三來捅著下面快要熄去的木炭。誰也不吱聲,停了一會兒,三喜突然說:「我在鄰村有個朋友,叫老得……」三來插話說:「就是看葡萄園的那個老得嗎?」
大貞子首先聞到的是一股香味,轉過身子,見三來坐在那兒,臉上好像搽了一層白粉……大貞子生氣地說:「你又搽粉了?」
老混混咂著嘴,又咕噥一句:「像酒一樣……」
「這意思!」老混混氣昂昂地站起來,右手按在韭菜刀子上,說,「我老混混餓死,也不走這條剝削的路!我今年四五十歲了,可還是記住當年那句話:『人老心紅』!」……他的脖子硬挺著,望著北方那幾顆燦燦的星星,停了好一會兒才坐下。他把身子斜一斜,倚在了一個石樁上。
他坐在鐵鍋跟前,一邊低頭搗鼓九-九-藏-書著火,一邊喊著。三喜和大貞子出來。一齊叫著「三來」。三來故意不聲不響地捅捅火炭,又揭開鍋蓋看一看,點了點頭。
大貞子撇撇嘴:「怕什麼?我有時高興了,就說我爸壞的!他也不惱,只是用煙鍋敲我的頭,輕輕地敲……」
大貞子笑著離開父親,笑著回到了菜園裡。她這次特意從家裡拎來一個小鐵鍋。一到園裡就架好了。她想夜晚燒起它來,做什麼不行!這都是老混混的經驗——什麼人都有經驗!
大貞子覺得有趣,自語道:「做詩!……」
老混混吃了無花果,卷一支喇叭煙吸著,大口地吐著煙霧。他轉頭尋找著三來,拉著長聲說:「三來呀,五百塊錢什麼時辰能還我呀?」
三來在黑影里小聲對大貞子說:「老忽,是解放前村裡的無賴,常常跟人拚命……」
哈突然抬起頭來,先是「嗚嗚」了幾聲,接著就搖起尾巴來——三喜扛著獵槍走了過來。
三喜「嘿嘿」地笑著,摘下槍來說:「我爸不讓帶的。他的東西誰也不讓碰一碰。我偷著扛出來了……」
「不讓咱使槍!」
大貞子說:「你爸二老回這個人,挺壞!」
「以後進了園子,老實點!」大貞子對著他的耳朵喊道。
大貞子高興極了,說:「哎呀,昨夜裡把我孤獨的!小霜只知道趴在鋪上睡覺,跟沒有她一樣。一晚上只聽老混混瞎唱了……」
他們走後,大貞子回家看了看父親。他的病好些了,不過醫生說還必須在家養一養。他問起了園裡的事,大貞子說:「你放心在家裡吧!那邊挺好的——哈也好,小霜也聽話,老混混再不敢進園子。」對最末一句話,曲有振感到特別欣慰。他想世上事,read.99csw.com一物降一物,老混混就是怕大貞子!他想只要大貞子在,老混混也許就不敢去園裡騷擾,不敢提聯合承包的事……想到這裏他安然地閉上眼睛,說:「你就在園子里吧,我的病好透了再去替換你。不過還是要記准那兩件事——第一不要招惹老混混,第二提防三來!」……
三來沒有做聲。
老混混眯著眼睛,拉著懶洋洋的調子說:「哎哎,我這個人哪,誰也不服。我就佩服老忽一個人……」
大貞子一直低頭看腳邊的泥土,三來走時她頭也沒抬。她臉前彷彿還飄著那股香味兒,於是一直噘著嘴巴。天色漸漸濃了,眉豆架兒、葡萄樹、西紅柿棵棵、遠遠近近的莊稼,都變成一叢叢、一簇簇、一團團的黑影了。有的地方簇生著一些纏得很密的藤蔓,在夜色里看去好像一座座小山……大貞子想起了什麼,她抬頭看看對面那個小草鋪,發現只是一個黑色的輪廓,裏面仍舊死一樣的沉寂……
大貞子回身把哈也牽過來,說:「狗,你也跟著吃吧!」
老混混最後盯一眼三來,才把瓜妞兒推進嘴巴里去。他連吃了幾塊,又從鍋里舀一點水喝。最後他站起來。拍打著油光光的肚皮,蹣跚地挪動步子,到了無花果樹下。他揪下一個果子。
三來又喊:「看見了!」
第二天,大貞子遇到三喜和三來,立刻問他們為什麼不來護秋。三來說:「我的田裡和老混混一樣,是種了地瓜的,護不護都不要緊——不過我以後每夜都來的。」三喜說:「我不知道你在園子里呀,我以為還是有振叔呀,就沒有進園子……」
「什麼東西?」大貞子問。
老混混離開園子,回他的小草鋪去了。
三喜:「你不佩服好人https://read•99csw•com!」
三來趕緊收斂了笑容。他說:「混混叔,你也來地里過夜啊?」
大貞子欣喜地撫摸著,又端起來瞄著准,說:「放一下吧,打對面那個小草鋪,老混混在裏面,他就好比一隻兔子……哈哈!」她笑得槍桿都托不住了,掉在了泥土上。
大家笑了起來。哈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吃驚地望著每一個人的臉。小霜也笑了……
「沒有……」三喜低下頭說。
三來見小霜睡了,就給她蓋了被子。他坐在那兒,逗一會兒哈,然後又去撥弄鐵鍋底下的火。他揭開鍋蓋看了看,見是清清的白水,立刻站起來說:「我去我田裡扒幾塊地瓜……」
三喜擰了他一下。
老混混站起來:「『貧農』還不是好人嗎?」
大貞子回身去拿木棍,可是已經晚了。她說:「不熟的果子也摘呀?」
「哈哈……」大貞子笑了。
老混混正剝著瓜皮,這會兒盯著三來說:「三來!你他媽的跟著笑什麼?嗯?」
老混混說著,用手撫摸著韭菜刀子。
他們都向大貞子保證:以後每夜都出來護秋。
老混混又說:「分了責任田,收成又不好,我老混混連酒錢都沒有了……哎哎,鬼年頭,壓制貧農……」
「我佩服老忽……那一年南村大地主家的人打了他,他說:不出三天放火燒你麥田!嚇得地主擺下筵席請他。再到後來,他看好了誰家什麼,說一聲就可以拿走的……嘿嘿,老忽可算條漢子,我就佩服老忽!……」
三喜望著一天星星說:「他看太陽出來了,就寫:『太陽升起來了』;看到天黑下去了,就寫:『天墨墨黑』,好懂的。他寫多了,就用一個紙口袋捎到城裡,城裡看了,再捎回來……如果相中了,就用機器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