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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點點頭。
老混混這時從沸水裡夾出一穗玉米,吹一吹遞給三喜,三喜拒絕後,他一個人啃起來。每啃完一穗,他就把核兒投到很遠的地方……他吃著,一邊咕噥說:「看看吧!都成了什麼樣子!前天我在街口碾屋那兒看見地主老奎的孫子小福海,小福海就敢用眼角斜著瞅我!看看吧,都成了什麼樣子!……」
三喜從河堤上下來,驚跑了藏在草中過夜的兔子。河邊野椿樹上的鳥兒也飛起來,用力地扑打著翅膀,發出兩聲鳴叫……堤下,有幾盞遊動的燈火,那是護秋的人提著馬燈穿行在田埂上;每堆火焰旁邊都坐著一個人,在那兒低頭燒東西吃。夜露很重,守夜的人願意跟前有一堆火。三喜走到每個有光亮的地方,都和人們愉快地打著招呼。他們總問:「前邊有動靜嗎?」三喜總是告訴他們:「平安無事!」……在一片很寬的高粱地邊上,燃著一大堆柴火,一幫子人圍坐在火邊上,吃著喝著,高聲地談笑。三喜走過去,他們立刻發出邀請,遞過來一條燒熟的野兔子腿。三喜藉著火光辨認著他們的臉,認出全是本村的或鄰村的人,幾乎全是年輕的小夥子,其中也有兩三個姑娘、老頭子。他們幾個人拿過三喜的槍看著,嘴裏嘖嘖稱讚著。有的說:「二老回這桿槍真有分量,打東西頂事的!」有的說:「九*九*藏*書射得遠,抵得上快槍——那一年我和二老回進河頭打兔子,離開八竿子遠的跑兔也能撂倒!」
「大叔」兩個字使三喜噁心起來。他說:「哪個龜兒子才跟你喊『大叔』哩!」
每天晚上,三喜從大貞子的園裡出來,總要沿著蘆青河堤向前走去。他家的責任田也在河邊上。
月亮偏到一邊。三喜背上槍,往迴轉去了。
哈在不遠處叫著。大貞子在說什麼。三來發出一陣笑聲……三喜迎著菜園子喊著:「哈!哈——!」
高稈作物將田埂罩得黑漆漆的,人走進去,像邁進了一條狹長的巷子。四周都見不著光亮,只能聽到夜間田野里那千奇百怪的聲音。每一次碰到莊稼棵,都有露珠灑上一身。三喜走在田埂上,心想如果有人在田裡偷東西,真是容易啊!這麼大一片莊稼,他藏在地中,你哪裡找去呀?
三喜又喊:「大貞子!三來——!」一邊往菜園大步走去。
氣氛開始活躍起來。三喜告訴說:「老混混也來護秋了,還在責任田裡搭了個草鋪子呢!」
哈歡快地回應他:「汪!汪汪!……」
老混混催促著三喜說:「還不快去!他鍋里煮了好東西,全讓三來這條饞蟲吃了。」
老混混頭也不抬地攪著鍋子,說:「從你田裡,怎麼,想不『義氣』嗎?」
老混混又說:「那年上我響應九_九_藏_書號召,到田裡拔苦苦菜做『憶苦飯』,離瓜田老遠,小福海就喊我去吃瓜,笑眯眯的。他親手給我挑大西瓜——第一個打開是生的,他要扔,我說:慢,先吃個『憶苦瓜』吧!……」
大家都驚訝地看著說話的人。
「鍋里這些。」
「還扛著一根大木棍!」另有人說。
三喜笑了。
這是一片片肥沃的土地。莊稼長得好極了,比去年好——明年還能更好嗎?庄稼人總會說,是的,一年好似一年的。快收穫了,谷穗兒變得很低,玉米秸上的每個棒子都顯得十分沉重。高粱穗差不多紅透了,月亮下看得很清楚。三喜家的田裡有穀子,有玉米,有高粱,還有幾壟黃煙。
老混混卻嚴肅地說:「笑!看看吧,就是同一個人,如今也敢斜著眼看我了……唉唉!」他長長地嘆息著,站起來,獃獃地遙望著西北方那一片星空。望著望著,他突然用細細的嗓門唱起來:「……想那北斗,想親人,想那親人……」
大家沉默了。
這時候一個什麼鳥兒從人們頭上跳躍,一頭鑽進了火堆里。大家都驚奇地拍著手掌,呼叫著。那個一直蜷曲在火堆邊睡著的人突然被驚醒了,揉揉眼睛說,他聽見了河裡魚跳。他起身到河裡摸魚去了。另有幾個小夥子也跟上他走了……
「你搞了多少?」
土地承包到個人手九-九-藏-書中,土地就變得美麗了。人們用力地耘土,土像梳過的頭髮,烏油油。你耘兩遍,他耘三遍,耘四遍的也有。競爭的結果,就寫在莊稼上。快收穫的時候,慾望漲滿起來。真正的莊稼漢將遺憾悄悄地咽進肚子里,把希望堅定地留給下一年;也有的把手伸長一些,伸到了鄰人的地壟里。這些全不稀奇。
老混混以為是他的催促起了作用,高興得大笑起來……
他的調子里有一股悲凄的意味。三喜望著這個駝背弓腰、衣服用草繩捆起來的人,心中不知怎麼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一個年輕人嚷著:「老混混的話,不做數的!」
老人從火堆里取個火炭點上煙鍋,吸一口說:「怎麼不知道?河西岸有名的一條『惡狗』,正事兒不幹,仗著會點拳腳功夫,橫行霸道的。他和老混混合得來。真是什麼人找什麼人!……」
一個老頭兒說:「他護秋!他是看別人熱鬧騰騰生活,心裏悶得慌,出來散散心!再說,鋪子搭在田裡,秋天裡抓撓東西也方便……」
身後傳過來一陣奇怪的調子,那是老混混在他的小草鋪里唱的。三喜想到了什麼,迎著他鋪柱上那個紅點兒走過去。
老混混撇撇嘴巴一笑:「三來就喊。聽見沒有?」
三喜看著他們的獵獲品:魚、兔子、鳥……全都在火上烤熟了,撒了鹽,每人分一點吃著。老年九_九_藏_書人胸前擺個酒瓶兒,不時仰仰脖兒灌一口。他們招呼:「三喜,來,呷一口!」三喜接過來喝了,嗆得咳嗽起來,大家笑著。他們問:「三喜,你們北邊的地片規矩?」「轉了幾天了,也沒發現丟東西……不過,」三喜頓一頓,說,「不過聽說河西有人要過來搗鼓東西……」
火焰往上躥著,柴草在火里噼啪響著。火星兒躍上很高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失了。月亮穿行在雲朵里,大地忽明忽暗的。雲縫裡的星星很稀疏,一顆,兩顆……有人往火邊上湊一湊,把蓑衣卷在身上,躺了下來。更多的人半坐半跪地卧在那兒,不出聲地端量著旁邊的人。
「毛猴王友」打趣道:「三來又要去『檢查工作』了!」
在自己的田邊上,他圍著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又蹲下傾聽著。沒有什麼可疑的聲音。但他剛要離去,卻在腳邊發現了幾片剝落的玉米葉子!原來有十幾個棒子都被誰掰走了,仔細瞅瞅,玉米田裡間作的豆棵也被拔走了不少……三喜心裏吃了一驚。
人們面對火焰沉默著。有人問三喜:「誰說的呢?」
解放前發生過河西人過河搶莊稼的事件。那是一次殘酷的洗劫:掰走了成熟的玉米,踩爛了一地秸子;穀子沒了穗兒,高粱倒在地上。河東的庄稼人拿著土槍、小火炮、三節鞭趕到河岸,河上的小木橋已經被拆塌了。這給河東read.99csw.com的人留下了痛苦的記憶。雖然多少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夥子已經步履艱難了,他們還不忘對自己的娃娃敘說著那次劫難……
一個老年人捋著鬍鬚說:「防著點好啊!莊稼包種到各家各戶里,歹人要鑽空子……」
老混混的小鐵鍋里果然煮著玉米和豆角,三喜一來就看到了。可是他覺得田裡丟失的遠遠不止這點兒。他問:「你從哪兒弄的東西煮?」
三喜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喜趴下身子看著鋪子下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老混混從后拍他一掌說:「不信服你大叔嗎?」
三喜氣憤地說:「我不是三來!」
有個叫「毛猴王友」的小夥子打破了沉寂,問了句:「大貞子來看菜園了,真的嗎?」
三喜拍拍手,連連說「對」。他從心裏佩服老年人的眼力——年輕人總想不明白的事,有時老人的一句話就點明了。三喜問他:「你知道三老黑這個人嗎?」
很多人一齊笑起來。大家對三來似乎很感興趣,都七言八語地接上說三來了。有的說三來去海灘上「檢查工作」,怎樣被大貞子打了一棍;有的說老混混在他當隊長那會兒,怎樣和他一塊兒去喝酒……說起老混混,不少人又記起了他腰上的那把韭菜刀子,又都笑了一場。
有人又說:「聽說了嗎?北面龍口林場那兒丟木頭了,報了公安局……」
「老混混告訴大貞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