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雞蛋煮熟的時候，小霜和三喜來到園子。大貞子把一個雞蛋給了小霜，另一個還給了三來。三來一邊剝著蛋皮一邊誇大貞子；把雞蛋填到嘴裏，咀嚼著，還在含混不清地對三喜說：「你看，她對我比對你好……」三喜揶揄說：「那是好事情啊！」
大貞子有些吃驚：「怎麼咧？政策變了嗎？」
三來捅著火，這時停住了。他嘴角掛上一絲笑容，看著大貞子說：「咱倆在園子里，用小鐵鍋煮東西吃，小兩口兒似的……」
大貞子問：「小霜、三喜呢？」
他們正說著話，突然黑影里傳來老混混的叫罵聲。大家還是第一次聽到老混混在夜晚這樣尖聲叫罵，都覺得很有趣。
三來「唔」了一聲。
老混混眼睛都氣紅了，「啊啊」地叫著。三喜去拉他，他身子一掙衝到了葡萄架子上，使勁用腳踢那垂掛著葡萄的秧棵。
老混混罵了一會兒，開始點火煮東西，在火光里修他的鋪子了。又過了一會兒，他一搖一晃地向菜園這邊走來。離菜園老遠他就喊：「三來！你這小子又鑽來了嗎？」
三來拔腿跑開了。他的右手，條件反射似的捂在左拐肘上。
大貞子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哈的脊背。
三喜說：「他倒說實話。」
老混混把袖子綰起來，嚷道：
ｒｅａd•99ｃsｗ•ｃom「你個東西！我和你爸聯合承包了這片菜園，我吃我拿都隨便！發家致富、傾家蕩產，今後合在一塊兒了！……」「那小子是瞎了眼了，太歲頭上動土！」
「快成了嗎？」三來一下子挺起胸脯。
哈不解地仰臉望望她，又搖了搖尾巴。大貞子把木棍插到鋪子底下，用力往上一掀，鋪子就斜了……她牽上哈，高興地跑回到菜園裡去了……
三來應聲道：「混混叔……」
大貞子捂著嘴笑，三喜和三來就明白了。
大貞子在手裡掂著木棍，說：「他再別想欺負別人！哼，讓他在黑影里蹦吧！還是做詩的老得說得好，他是那東西……」
老混混氣哼哼地坐在地上，咬著牙說：「我抓住他，把他的手割下來！哼哼，還說不定是階級敵人破壞呢，『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三來！」
三來遲疑了一下，看火去了。
大貞子生氣地說：「你還『再想想』！你天生就是受欺負的人！這還用想嗎？和豬聯合也不和他聯合——老混混，死了吧！」
大貞子伸手抓起木棍說：「快挨揍了！」
「惹不起他哩！逼到數兒上，他會連命都不要的。再說他河西又有一幫人……」曲有振蹲在了地上，燃著了煙鍋。
大貞子又九-九-藏-書說：「哈，你給他的鋪子上撒泡尿吧！」
「唉唉！」曲有振嘆息著，捶打著腿，無可奈何地往回走去了……
大貞子裝做沒有看見。她將木棍橫著擱在腿彎里，把一道劉海兒撫弄幾下說：「哎呀，真熱！」說著往後退了幾步。
大貞子笑了。她把木棍扛上肩膀，一蹦一跳地走開，嘴裏不斷重複著：「『我還年輕，找爸講吧』！哈哈……」
曲有振的腿好了一些。這一天，他到了菜園裡，和大貞子一起摘下黃瓜、西紅柿、豆角，割下一整畦的韭菜，賣給了鎮上的菜店……拉菜的車走了，他盯著地上兩道轍印，聲音沉沉地對女兒說：「也許，就賣這一茬兒好菜吧！」
老混混不認識似的抬頭看一眼，跺跺腳說：「我在河邊上愛吃什麼吃什麼，還沒人敢攔哩！」
「我敢攔！」大貞子把木棍提在手裡。
大貞子笑吟吟地接上說：「就是看清也不能告訴你啊。」
大貞子說：「我不知道。」
三來在鍋子下邊點火了。火苗兒很長，映得四周通紅。三來在火光里望著大貞子，目不轉睛。
大貞子說：「我惹得起他——我用棍揍他！」
老混混進了園子。他看看大貞子，又看看三喜，問三來：「誰掀我的鋪子？」
「欺負到我頭上了——九_九_藏_書我都是欺負別人的人！……」老混混還在罵著。
曲有振心事重重地說：「這兩天，他進家找我商量哩！我說，我再想想……」
大貞子大聲喊道：「和你承包？想得美！你滾到那個狗窩裡等死吧！告訴你，鋪子是我掀的——棍子插到底下，一挑，就歪了！……活該！」她嚷著，把木棍拄起來，身子一縱離了地，兩腳落下來，重重地跺一下……
「他們，」三來囁嚅著，「不一定吃……東西拿給誰、不拿給誰，都是講感情的——這你還不知道嗎！」
「政策倒是沒變，有人——老混混，要和我們聯合承包哩！」
三來說：「天黑看不清……」
老混混氣得身子亂顫，喊道：「好！好！等著瞧！你這兩個東西……」
大貞子擋住他說：「那樣方便嗎？又不是你的園子！」
父親走後，大貞子牽上哈走出了園子。她徑直走到老混混的小草鋪跟前，端量了一會兒，對哈說：「哈，你看看，老混混夜裡就躺在這上邊打壞主意！」
可惜小草鋪子里是空空的。
這個夜晚，不知什麼緣故，老混混一直沒有回來睡覺。三來卻很早就來到大貞子的園裡，一來就將什麼東西從懷裡摸出來，放到了小鐵鍋里。大貞子揭開鍋子一看，見是兩個雞蛋。她問：「你怎麼拿ｈtｔｐｓ://ｒeaｄ•9９ｃsw.ｃoｍ雞蛋啊？」三來笑著，用手把掉下來的一綹頭髮使勁一撥，說：「你一個，我一個。」
曲有振沒有做聲。他仰臉看看女兒的臉：紅彤彤的，因為太胖，在陽光下閃著亮兒。這張臉上，兩道彎彎的眉毛相隔很遠——人們說這是「心路」寬的人才這樣生，不知憂愁呢。兩隻大黑眼珠子滾動著，總帶著笑。她生氣的時候也像笑。好像她總是高興的。心清如水，沒有計謀。老一輩人常為她這樣的性情擔憂，怕她遇事吃虧。奇怪的是她都「逢凶化吉」了。像去年的看野棗，分明是三來安下歪心，想不到最後還是他自己挨了木棍，隊長落選！生活中還有好多這樣的例子。曲有振常在心裏慶幸，把女兒比做沙場上的「福將」。但他這次的擔心卻並沒有因此而減弱。他端量著女兒，在心裏叫著：「野性啊，野性！那個老混混是惹得的嗎？」他捶著腿，站起來說：「不管怎麼樣，他來菜園找你的時候，你就說『我還年輕，找爸講吧』！……」
大貞子不做聲。
小霜被喊聲驚醒，嚇得哭了起來。哈一直憤怒地向著老混混撲著，只可惜被鏈子扯住了……這時候正好三來看火走回來，老混混回頭看到了，立刻大聲地命令說：「三來，快上手！」……
她只是大笑著，兩九九藏書個肩膀笑得直抖，跑到了一叢眉豆架兒後邊去，只把頭探出來唱道：「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三來挪蹭到鍋子的另一邊，這就離大貞子近一些了。他說：「真怪，我和你在一塊兒不知瞌睡……」
老混混罵著：「哪個混賬小子搞了破壞，掀壞我的草鋪子！……」
「你到我鋪子里，看看鍋底的火。」老混混頭也不抬地指使說。
「一點兒也不知瞌睡……」三來又說了一句。
大貞子也衝上去，揮起木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脊背上！
大貞子說：「快了！……」
三喜上前一步，驚訝地看著老混混。
老混混疼得在地上滾了一下，隨手拔出腰裡的刀子，大喝一聲：「看刀！」然後將那把鐵鏽斑斑的韭菜刀子扔了出去，大貞子機敏地往旁一跳，閃了過去。老混混撲上去搶了刀子，剛要再扔，被三喜用槍攔住了。
三喜插一句：「『黑暗的東西』！」
哈用長鼻子聞了聞，厭惡地吠了一聲。
老混混自豪地看了一眼大貞子和三喜，開始捲煙抽了。他抽完一支煙，說：「怪渴的……」說著就站起來向葡萄架那邊挪步。
「想他的好事兒！」大貞子舞起手裡的大木棍把眼前的一棵馬尾草打折了。她向著對面的小草鋪子喊：「老混混，你死了吧——」
大貞子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