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羅寧一進辦公室就遇到了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李子由。他如今已是副處長了,可一直堅持提前半小時上班。他來到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用拖把擦長長的走廊。羅寧剛來時,見他總愛擦走廊,就主動承擔了室內和廁所內的衛生。可是一次處里開會,處長談到工作問題時,說有的年輕人也真可以了,打掃衛生從來就不主動,比他早到機關上工作的同志要天天擦這擦那!羅寧終於知道了爭奪拖把的重要性了。他每次早到一步擦起走廊時,心頭就隱隱地泛起一種勝利的喜悅。他發現沒有搶到拖把的李子由總是先嫉恨地盯過來兩眼,然後就跟在他的身邊,用細小的聲音和他說話,一根手指還向下點划著。常了,羅寧終於悟了:他這是在告訴別人,我李子由來得也不晚,是我指揮他打掃衛生的——一根手指向下比畫,那大概在說:擦擦這兒,喏,這個地方得用些力氣,好,嗯,就該這麼擦!……
聽著處長罵人,讓人又好氣又好笑。記得剛來機關上報到時,處長給羅寧介紹李子由,也使用了「筆杆子」三個字。他當時是怎樣欽佩地看著對方啊!他心想我今九-九-藏-書天可終於見到起草文件的人了……的確,這個處里的所有文字,都是李子由負責的。如果要起草一個文件,則需要五六個人組成一個專門的班子,用兩個多月的時間。整個過程顯得緊張而神秘,李子由親自挂帥,總是比別人多抽雙倍的煙。有一次羅寧見到了他寫的一節文字,不禁大吃了一驚。如果把這節文字分為十份的話,那麼其中有五六份套話,兩三份不得當的,一兩份根本就不通!……羅寧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感到了滑稽,接下去是不安和憂慮。
處長大罵了一通知識分子,最後又言不由衷地誇了羅寧一句,回他的辦公室去了。
這會兒門開了,處長捏著一個表格走進來,對李子由說:「填一下吧,是上函授大學的事。我也要填。」他長得十分瘦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屋裡唯一的一把大靠背藤椅上。當副處長低頭看表格的時候,他憤憤不平地咕噥起來:「一時一興,這時候又講起他媽的學歷來了!月亮也是外國的圓!有學歷就有水平,就能幹好『四化』?我看未必!拿我們部里的人來講吧,部長有學歷嗎?可部長水read.99csw•com平很高。我們處的子由也沒有學歷,可他是處里的筆杆子。倒是那些分配來的大學生,十個八個不頂一個使。當然,像羅寧這樣高水平的大學生也不是沒有……」
可是他抓起了耳機,問了好幾句話,也沒有一點聲音。他覺得很奇怪……突然,電話里傳來了一陣女人的哽咽聲。只一瞬,對方就掛了電話……
羅寧習慣地走過去。果然是他的電話。
李子由不作聲了。他明白羅寧最近夫妻不和,已經鬧到了分居的地步,他是不會為這點事情去求岳父大人的。想到這裏他說:
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分鐘,羅寧和同宿舍的三個人一塊兒進了機關大門。這多少有點晚,四個人有些不好意思,就三兩步上了樓,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三十五歲以下的人一般要提前半個小時上班,儘管沒有這條規定,但大家都這樣做,做了幾十年。如果當了科長甚至處長還要提前半小時來,那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副處長完全知道羅寧在想些什麼。他拍了拍羅寧的肩膀說:「艾部長跟他們通個電話不就解決了嘛!你也太書獃子啦……你不好意思開口,我替你說read.99csw.com去。」
停了一會兒李子由又問:「老頭子為什麼事來告狀?」
羅寧堅決地搖搖頭。
李子由放下書說:「是老家來那個老頭兒影響你們休息了吧!……老家來的人可不能得罪。不過差不多過得去,就打發他走吧。那又不是你的宿舍。」
羅寧沒有吱聲。
羅寧搖搖頭:「我也搞不很清。他說是為黃沙的事——可能黃沙淤埋了他什麼東西,他就不停地往外提那些黃沙……他告他們村的頭兒。可到底頭兒與黃沙是什麼關係,他也講不清楚。唉唉,老人步行一千多里來到這兒,可又講不清楚!……」
今天,羅寧一上樓,當然要遇上李子由了。他已經擦完走廊,端坐在桌旁看書了。羅寧發現室內衛生並沒打掃,這顯然是留給他來乾的。他用抹布擦著桌子,用拖把拖地板,一切做得飛快。他一邊坐下來一邊有些抱歉地說:「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今天早晨不願起床……」
處長屋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年輕的副處長背著手踱著步子。他在羅寧身邊停下說:「會不會是這樣:村裡砍了防風林帶,黃沙淤了他的責任田?是的,肯定是這樣——你不信回去問他吧https://read.99csw.com。」
羅寧苦笑了一下:「什麼都問過,他就是講不清。農村有好多這樣的老頭兒,木木的,什麼也講不清。可我總不能讓老人白跑一趟吧。我想慢慢揣摩一下,替他整理一份材料……」
還有一次他和艾蘭散步,迎面走來了李子由。他們往前走去,一邊用手打招呼。可李子由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臉色赤紅,還莫名其妙地喘息著……他們走遠了,羅寧才發覺艾蘭的臉也紅了起來。他什麼也沒有說。他什麼也沒有問。他只覺得他的艾蘭真美啊,羞澀得像一個山村姑娘……「山村姑娘」與另一個人肯定有什麼故事的。他不去問,她會自己講的……
這口氣,這語氣,很像是處長的。李子由受處長的影響是很深的,自從去年做了副手之後,很快的也就處長化了。但他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很少對羅寧使用。眼下口氣的轉換,很難說與分居的事沒有關係。羅寧想到這兒有些氣憤。他白了李子由一眼。
「你是怎麼搞的嘛!你總不能一個人這樣過下去吧!昨天你岳母遇到我,讓我開導你一下。我心裏明白,這怎麼開導呀!艾部長工作多忙,咱這是對外開放城市,可他https://read.99csw.com擠出一點時間還要過問一下你的工作情況……」
羅寧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覺得兩腿沉得拖不動。
「其實以市紀委『信訪辦』的名義給當地去一個函就解決了。要求及時回報處理結果的那種函。這辦法又簡單又可靠,老頭子也算沒有白來市裡一趟。」李子由說。
羅寧還記得有一次在岳父家裡吃飯,老部長語重心長地對羅寧說:「要儘快熟悉機關工作。你們大學生來機關一般要有個適應過程。多跟早來的同志學習,你們處不是有個李子由嗎?聽說小夥子進步很快,成了部里有名的『筆杆子』嘍!……」他聽著岳父的話,未置可否,只是跟在旁邊的艾蘭笑了一下——他以前曾對她講過這位「筆杆子」。艾蘭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多麼不謙虛啊!艾蘭當時穿了一件漂亮的湖色連衣裙,坐在那兒。她全身都透著一種溫柔,就是責備別人的時候,也顯得那麼溫柔。
羅寧也知道這樣是最好了。可他明白對一般上訪的是不發這種函的,除非是「信訪辦」的領導點頭同意。坷垃叔什麼也講不清,在這種情況下發函恐怕是做不到的——儘管老人走了一千多里,儘管他告的又是一個黨員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