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坷垃叔不知什麼時候從野外採回了一些艾棵子,放在涼台上晒乾,這會兒就擰起了艾草火繩。艾棵的特別的香味兒瀰漫了整個屋子,羅寧在這種氣味中覺得舒服極了。他看著老人熟練地擰著艾繩,覺得那麼親切!在他童年的記憶里,有多少類似的圖畫啊!家家門樓上邊的擱板都貯存了一些艾棵火繩,你進門的時候首先就聞到它的香氣。老人們手持煙鍋,身邊斷不了這樣的一根艾棵火繩。火繩燃著,香味撲鼻,一些小飛蟲也不敢近身。夏天的夜晚你如果走到河邊上,場院上,就會看到無數的小紅點兒——那就是火繩了,人們出門納涼也忘不了火繩……羅寧聞著一陣陣的艾味兒,胸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就是和坷垃叔談談老家,談談場院,談談河套子和火繩!
「不能管還叫什麼城裡人?城裡人也糊糊塗塗,這日子還有什麼指望!我原來遇到什麼事也不怕,心裏想,忍一忍吧,反正有城裡人呢!我今天才知道城裡人也是糊糊塗塗的。」
坷垃叔哼哼著,擰著艾繩。艾繩已經盤起很高了。羅寧幫他把這些繩子紮起來。他看到了坷垃叔那斷去半截的腳趾露了出來,看到了左手大拇指根有很重的一處刀傷……坷垃叔歪頭看了看羅寧,目光也落在自己的傷疤上。老人哼哼著,一邊不停地擰繩子。
「小時候,奶奶領我到河灘上,采艾棵,把艾葉別到頭上……有一回你逮給我一個蟈蟈,蟈蟈咬了我的手,你就地折了一些柳枝,編了一個蟈蟈籠!」
「我如果講明白了,還來城裡幹什麼?我如果能講明白,也不跑一千里來找城裡人了。一千里,想想吧,我是一步一步走著來的。庄稼人工夫金貴九九藏書哩!」
坷垃叔哼哼著,咬著煙鍋。可是羅寧覺得老人在心裏跟他交談,他差不多都聽見了他的聲音。於是他點點頭,也在心裏說:
他現在絕對不想去求老岳父。
「老人是真誠的。」秦榛證實說。
「我是不懂,我真的有好多事兒怎麼也弄不懂。比如黃沙的事兒吧,還有,你告姜洪吉這其間是什麼關係我就鬧不明白……」
「你們聽不見。我們這種交談你們聽不見……」
羅寧第一次考慮起李子由的那個主意了。他想也許真不錯,找一個人跟「信訪辦」的領導說一說,給當地黨委或政府發一個函……不過找誰呢?
「怎麼樣,和坷垃叔玩這麼多火繩?」秦榛擠擠眼說。
「你還不記得嘛!那年刨玉米秸子,一钁下去,刨了腳趾……那會兒你下鄉了,你在地里,嚇得大哭。我敢說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活人流這麼多的血,你還從來沒見過哩……」
「就是這樣!」
「我有了經驗,也從地上尋那種菜葉。沒有!我急出了汗。你還是那麼歪在地上,從身邊找一種菜葉揉一揉,揉在傷口上……原來這一種菜葉也是止血的。」
長浩哈哈笑著看幾個人一眼,咕噥說:「那也怪了!」
羅寧把幾瓶橘子汁和兩根吸管遞給坷垃叔。老人看了看,用手捻了捻那兩根吸管,又扔到了床上。
「就是這樣!」
坷垃叔的兩手停住了,盯住羅寧。
完了,心的交談終於停止了。羅寧把最後一束艾繩紮好,重新坐到床上去了。他沒有聽見坷垃叔說一句話,可他好像聽到了坷垃叔心中的每一句哀怨,是的,老人家千里迢迢尋找公理來了,一定不能讓他白白來一趟啊……
……
「我們三九_九_藏_書個昨天晚上議論過你,」長浩嗓子沉沉地說道,「議論過你。我們都認為,那麼漂亮的一個姑娘你都相處不好,你他媽的該殺!……」
長浩驚喜地說:「那我們有幸聽聽就好了!」
「黃沙淤過來,我一筐一筐提走,最簡單的一件事嘛!這個事都糊塗起來,別的事還能指望你們明白過來?完了,我不信了,我再不信城裡人了。我的日子再不能全指望城裡人了……就是這樣!」
說到魚,坷垃叔抬起鐵樣的手掌,往一起一碰。想象中的一條大魚就這樣被他擠到手掌心裏了……魚捉到了,坷垃叔也就低下頭,重新擰起了火繩。
秦榛走過來說:「我們半路上遇見老部長了,他還問起你哩……」
可是坷垃叔一腳踏住繩子的一端,兩手只是飛快地擰著。有時他的鼻子里發出哼哼的聲音,那是干到了愜意的時候。好像室內沒有羅寧,沒有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只有他一個人在搗鼓這門火繩藝術。羅寧從床邊走開,蹲到坷垃叔對面,用手挽起火繩的一端:「坷垃叔,蘆青河灘上,如今還長了那麼多艾棵嗎?」
坷垃叔笑了。他笑的時候發出「呼呼」的聲音,真不像笑。笑過之後,他把煙鍋擱到地板上,瞪大眼睛說:「柳樹?烏鴉子呱咔咔!魚——」
吳楠把背在身後的兩個新排球拋到床上,撇了撇嘴巴:「『充滿了辯證法』!」
「不錯,我嚇哭了。我滿地亂跑,喊人。可你呀,就那麼歪在地上,從身邊揪個野菜葉兒揉一揉,揉到斷腳趾上……原來那種菜葉是止血的。」
羅寧說:「我和坷垃叔在交談……我們談了好多老家的事兒……」
「我走了一千多里來到城裡。我原先以為九_九_藏_書城裡人最聰明,也就來找城裡人了。什麼事村裡人說了不算,要等城裡人說話。城裡人說合作化了,村裡人就入了伙,給牛繫上花兒送到一塊兒去養。城裡人說『文革』了,村裡人也就跟著造反。城裡人說分田了,村裡人也就有了責任田……城裡人最聰明,黃沙這點小事還鬧不明白?」
「你到底是外面來的孩子啊,農村裡的古怪事兒你學不完!止血的野菜上十種,有毒的野菜也不少。一種黑葉子,老牛吃一口准倒……哼哼,這都是些古怪事兒,你怎麼能懂?」
「我看你這樣子城裡人也沒辦法了,城裡人也沒法管你的事了。」
「砍高粱有意思啊!這可是甜秸高粱,大家嚼呀嚼呀,喝糖水一樣。喝過了甜水就唱起來。唱那些女人聽不得的小曲兒。我也唱了,剛唱幾句,一刀砍在拇指上……打那兒我知道了人不能太高興,太高興了准出事!」
「城裡人可不一定最聰明。就算真的最聰明,也要你把事情講明白才能判斷哪!你不講來龍去脈,只說黃沙,往外提,這怎麼能明白呀……」
團魚可是好東西——這座城市的團魚都賣到八元錢一斤了。可是童年時候吃的團魚是不花錢的。大人在河邊上拉一捆玉米秸子點燃了,把剛捉到的團魚放到上面燒。團魚熟了,散發著一股奇奇怪怪的鮮味。一群孩子圍著一堆灰燼,一堆灰燼跟前蹲著一個大人,大人像喂一群小燕子一樣,割下一塊團魚肉,放進一個孩子的嘴裏……
「難道……」
「坷垃叔你也不能太失望。糊塗還不就為了黃沙的事!別的事可不一定糊塗……」
「不過……」
這時候門「砰」地被推開了,到郊外玩的田長浩、秦榛、吳九九藏書楠三個人頭戴旅遊帽,笑嘻嘻地闖進門來了。他們手裡提個大網籃,裏面裝滿了橘子汁、可口可樂等飲料,進門就拋給了羅寧。
「真的,」吳楠很嚴肅地對羅寧說,「他問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塊兒出來玩?問我們你是不是不舒服?還囑咐我們以後出來玩要盡量拉上你……我覺得挺不錯的一個老頭兒。」
羅寧卻在腦海里將坷垃叔提供的不連貫的畫面銜接起來……柳林,無邊的柳林,童年的柳林。柳樹全長在了黃色的沙土上,可是卻看不見一點沙土。各種草葉和藤蔓遮住了地表,到處是滑溜溜的青苔。粉紅色的小花開在綠地上,特別顯眼。你走在柳林里,可不要獨身一人,那樣會迷路的。大家一起走。喧嘩著,打鬧著,在草地上滑幾個跤,驚飛一群群的鳥雀。那些烏鴉一群群落下又飛走,飛走又旋來,攪鬧著綠色的世界。它們大叫不停,可是這叫聲從來不讓人討厭。有趣的是它們願意一大幫子全壓到一棵樹上,看上去一樹黑鴉!它們飛走時,樹下就必定落下一片干樹枝兒,大家就撿走這些干枝回家燒飯。樹棵間的野蔥、野蒜,都別有一番滋味。蘑菇也不難采,長在柳樹半腰的那種叫「柳黃」,是蘑菇中的珍品,煮熟了,湯汁都是黃的,很像雞湯,味道也像雞湯!捉魚的時候就是孩子們的節日,大家跟上大人,吶喊著,跑向淺淺的蘆青河灣。水花被無數的腿腳踏得飛起來,魚兒在腿空里鑽來鑽去,碰巧了就把它逮住。高高地抬腳,穩穩地落下,魚踩到腳板底——這就是踩魚了。至於用旋網,用小扣眼網,進河道里去摸魚,孩子們只有旁觀的份兒。有意思的是有時網裡網上一個鱉來,孩子們就嚷:「王八九-九-藏-書!」大人提住鱉腿狠狠地往魚簍里一摔,高興地大喝一聲:「團魚!——」
坷垃叔每天按時到上訪接待室去。人家上班他也上班,人家說一聲下班了,他就拖拖拉拉地走回來。該說的他認為反正都說了,就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條長連椅上。接待室門外的馬路上,有的人就躺在水泥板上。他們都不吭氣,蓬頭垢面,用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接待室的大門,看著路上的行人。還有人騎著自行車來上訪,車子的前面綁一面大大的白紙板,上面用紅筆赫然書寫一個「冤」字。……坷垃叔因為是羅寧送來的,就多少受一點特殊照顧,可以坐到長椅上來。老人不停地吸煙,磕煙斗,咳嗽,但總是不離開那條長椅。辦公室的同志照常進行他們的工作,照常接待新的來訪者,好像已經把坷垃叔忘掉了似的。坷垃叔似乎也並未考慮何時才離開長椅。他是從一千里之外的鄉村一步一步走來的,他有著可怕的韌性。
星期天,他也就只得待在宿舍里了。同室的四個小夥子,有三個去郊區玩了,剩下陪伴他的當然是羅寧了。
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羅寧很少有機緣能夠去回憶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的一幅幅畫面全是綠色的。他每逢沉浸到往事的那一刻,就不由得要激動起來。在那片親切的土地上,有那麼多的朋友!一個醬色的蒼老的軀體在那片土地上蠕動,伸開手掌去抓撓,去搬動,後來又提著一對土筐,把吹到綠地上的黃沙再提走……羅寧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記憶中的田野總是翠綠欲滴的——那完全是因為有個坷垃叔在對抗著黃沙啊!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一點也不留;再淤過來,再提走,一筐一筐……羅寧的眼睛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