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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榛冷笑著:「在你看來,權力、地位這些東西,都可以拿出來跟愛情拉平。你倒真現實,可是你不懂什麼叫愛情。你在當副處長,但從這一點上看你就不合格。你的基本素質不行。你在散布一種極其腐朽的思想。」
「如果這樣倒好。」李子由聲音澀澀地說。
田長浩這時候大仰著臉兒,又像個田二爺了。他說:「我十分讚賞吳楠兄的姿態。」他用手摸一下沒有鬍鬚的嘴巴,轉臉對李子由說:「鄙人倒很想聽聽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星期天一大早,李子由就到宿舍里找羅寧來了。羅寧不巧起早出去了,屋裡只有一個坷垃叔和三個年輕人。李子由想和羅寧繼續就排球場及其他問題隨便扯一扯。說是隨便扯,實際上李子由很看重這一類交談。他回頭想了想,覺得上次在處長辦公室的那場談話,自己,特別是處長談吐太露,這容易使羅寧感到處長的一些意思全是他李子由給出的主意。像給三個年輕人調換宿舍之類,會引起幾個青年的極大反感,如果羅寧透露給他們並站到他們一邊,自己將是十分被動的。他這次就想委婉地表明一下自己的另一些看法,對上次的那些談話做點彌補。
「沒準兒就是去找他小對象去了。」田長浩笑眯眯地說,「那股勁兒……」
吳楠笑了:「沒有對象自己找,嫉妒人家幹什麼——我還不至於那麼草包。」
他倦倦地倚在羅寧的床上,心想羅寧也真是有福不會享,嶄新嶄新的小家不待,跑到這個窩囊地方來了。他想到這裏,突然記九九藏書起這個宿舍的衛生成問題,已經很有必要告訴處長一聲了。單憑衛生狀況,將三個人調開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嗎?正想著,一個傢伙打起了鼾,這使他不由得又端詳起他們的睡態來了。三個人都穿了漂亮的褲頭、一件小小的背心,仰面大睡。由於經常穿短褲,三個人的腿都那麼黑紅髮亮,還油滋滋的。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傢伙都有一雙很漂亮的腿。秦榛的個子稍矮一些,他的小背心左上方還印了個阿拉伯數碼,通紅通紅,這使李子由多少有些不舒服。三個人都給人健壯飽滿的感覺,男性的烈勁兒十足。「肯定是三個胡吃海喝的傢伙!」李子由心裏又說。他這樣站了一會兒,重新倚到床上去。他突然覺得趁這機會跟三個人扯扯也很有必要。想到這裏他大聲咳了幾下。
坷垃叔哼哼著,又半躺到床上去了。但他不時地瞅一眼李子由。
李子由有些不知所云。
秦榛的學生腔本就讓李子由受不了,尚且又如此尖刻。李子由的脖子一下子漲得通紅。
李子由感動地望了一眼吳楠,但剛要說什麼,就被吳楠一揮手打斷了:「那好得很,嗯,好得很。就像進行定量分析、搞比較文學研究一樣,夥計們,咱可不缺這一手。就讓咱們來分析一下它的特殊性吧……」
長浩說著,眼裡流出了淚水。
小夥子們打著哈欠坐起來,見了副處長只是點點頭說歡迎,並沒有太多的熱情。他們一下子全涌到水房裡洗漱去了,把個李子由擱在那兒。他們洗完了,各自揚一個紅撲九_九_藏_書撲的臉走出來,笑嘻嘻地跟副處長講話。
「淤滿了,我就把它們再提走,一筐一筐提走!……」坷垃叔一個人半卧在床上,發狠地咕噥了一句。
田長浩聽到了笑聲,猛地在他面前站住,吼叫一般說:「你哼什麼?你能聽到這些,是你的運氣。交了好運你還哼!……」
「我看未必!」
如果李子由再聰明一點就不會回答。可是他認為自己對這一類事情談點看法很輕鬆,並且完全可以乘機給對方以警醒和引導——引導從來就是一門領導藝術。他淡淡一笑,隨即將笑容完全收回,說道:
「鄙人實不敢苟同!」長浩驚呼。
吳楠在屋內踱了兩步,又說:「這裏必須補充兩條:第一,這隻是我的標準,也許還有很多標準,但把權力和地位作為愛情砝碼的,那種標準是見不得人的;第二,在真正的愛情面前,我們剛才的所有分析毫無意義,我們剛才沒有談論愛情。完了。」
吳楠說到這裏,停住了。
「夫妻關係嘛,一定要珍惜。事物都是相互聯繫的,家庭問題常常和工作問題分不開,比如常吵架,工作任務就完不成……至於具體到羅寧和艾蘭,那更有其特殊性了,就是說,是一種特殊矛盾。比如說,羅寧只是個一般的大學畢業生,分配到機關工作不久,而艾蘭的父親德高望重,是我們的部長。應該說羅寧是十分幸運的,要特別珍惜,特別……」
吳楠略一停,換成更平穩的語氣說下去:「我和羅寧交往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可以說還了解九九藏書一點基本情況。據我所知,羅寧的父親是一位老編輯,母親是中學教師。經濟情況一般。他們很大一部分錢買了書。母親是模範教師。父親是個公認的好編輯,曾因為堅持真理被打成了右派,最後他是死在編輯桌上的。父母親對古典文學也很有研究。羅寧就是長在這樣一個環境里。下過鄉,當過工人,后考入大學。這是他的基本情況……」
三個小夥子還在呼呼大睡。坷垃叔先定定地瞅了李子由一會兒,然後就轉過身去吸煙了。李子由坐在了羅寧的床鋪上,端量著這個宿舍……屋內可真夠亂的,牆上、空間、床下,都被雜七雜八的東西佔滿了。羽毛球拍、運動鞋、鑲紅邊的運動褲頭,就堆在角落裡,搭在床頭上。白糖盒子和麥乳精罐,有好幾個。有一罐進口咖啡早已喝完,裏面裝了香煙,可又蓋不上蓋子。每張床頭都擱了木板,疊了幾層,權做書架。書名兒都比較生僻,外國的和古代的佔了大部分。有一本書的封面設計古里古怪,抽出看了看,叫作《兩種海道針經》……「奇奇怪怪的東西!」李子由禁不住在心裏咕噥了一句。這間屋子有一股刺鼻的學生味兒!
坷垃叔站起來,有些氣憤地迎著李子由嚷道。
「淤滿了,我就把它們提走!」
「讓我來總結一下。我們不難看出,羅寧這一方的家庭,無論是文化、品德素質還是政治素質,都比較高。如果說文化來自學習,也來自積累和傳統的話,那麼羅寧的家庭是極其難得的。再回過頭來看看艾蘭這方的家庭read•99csw•com吧。由於多方面的原因,這個家庭整個地看文化素質比較差。假使它的政治素質很高吧(可我們都知道有時這種素質很難加以比較和衡量,它需要在生活中的某些緊要關頭去檢驗),兩個家庭也至多拉平。我尊重一個老革命幹部的革命歷史,正像我尊重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探索史一樣,我絲毫沒有貶低任何一方的意思。好了,家庭分析就到這裏。艾蘭和羅寧的自身條件,則比較清楚明白。結論不難做出:羅寧絲毫也沒有高攀艾蘭。」
秦榛接上說:「巧得很,我對艾蘭的情況也知道一點。艾部長早年當過村幹部,后參加革命工作。『文革』前當過處長;『文革』中造過反,但主要還是被造反。他靠自修,達到了高中水平。艾蘭的母親是後母,婚前是呂劇團演員。艾蘭在動亂中念完了小學,又念半年初中,后一直在家,直到做打字員。這就是基本情況。」
吳楠叫了他一聲:「長浩!」
長浩的語氣這才軟下來:「我們這幫子,還是脫不了這身學生氣。學生氣毛病也不少。可是我們真實,赤誠。在學校時,爭論起問題來,就像今天一樣!也許出了校門處處碰壁,但我們不騙人作假——一切罪惡都是從作假開始的……我們的黨,就是講實事求是的黨!……」
「那你希望他們永遠分居下去了——這是嫉妒吧。」
坷垃叔愣愣地看著李子由,從床上坐起來,煙鍋磕了又磕。他說:「我告姜洪吉!……黃沙,哼!它們淤滿了,我就把它們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read.99csw.com們提走……」
「如果實事求是一點,可以這麼講。」李子由緊抿著嘴角,望著秦榛。
秦榛和吳楠似笑非笑,一齊看著李子由。
「那你怎麼看?」李子由覺得對方多少有點挑釁的意味,有點不懷好意。
秦榛推推眼鏡,打斷他的話:「照你這麼說,羅寧是『高攀』了?」
吳楠伸出手放在兩個人中間,向下壓一壓說:「嗯,冷靜,冷靜……剛才嘛,李副處長提出了一個極其有意思的問題。我想,他有一點說得不錯,就是事物的特殊性……」
「好了,這已經夠用了。」吳楠嚴肅地看了看大家,「那麼讓我來總結一下吧。」
「黃沙淤過來,我就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
李子由不高興地瞥了他們一眼,大著聲音對老人說:「你告狀的事由羅寧負責給你辦。我今天是來找他們談工作的——聽明白了沒有……」
「有這麼個老頭兒在宿舍里可夠你們受的了,」李子由放低聲音說,「羅寧哪去了?」
三個年輕人大笑起來。
坷垃叔大咳,坐起來說。
副處長沒有談幾句就露出了處長味兒,這讓三個年輕人噁心起來。秦榛指著李子由對坷垃叔說:「你不是要告狀嗎?有冤屈還不快訴,他可是大官,找你來了!……」
大家都不說話。秦榛和田長浩激動地在屋裡走起來。
「好嗎?」吳楠眯著一隻眼睛問。
屋內靜靜的。
李子由開始是認真聽的,但後來覺得每一句話都陌生而且刺耳,就索性不去聽了。他餘下精神,只在心裏嘲笑這幾個學生娃兒的天真幼稚。「哼哼!」他冷笑,而且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