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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田長浩慢悠悠地說:「我記得是你說艾部長沒有水平,處長也是大老粗……你說他們都不屬於改革的時代。我們和你辯論,我們不同意你的分析……」
吳楠正在用漂亮的正楷抄寫一份材料。材料仍然是關於趙小梅的,題目叫《學習英雄十二唱》,全是歌詞。因為這份材料要放到複印機上複印,所以科長特意讓有一手好字的吳楠來抄寫。此刻吳楠正瞅著歌詞句末的幾個字發獃:「那個呼呀哎咳依……」他想這在演唱時演員根據情況自己處理就行了,完全不用如數添在每句話的末尾。他知道這是李子由做主編的,只得苦笑著照樣抄上……也剛好抄到那個「依」字,有人來叫他到處長辦公室去一趟。
「什麼『素質』?」吳楠追問了一句。
「胡說八道!這真是……他媽的……」李子由快要氣得蹦起來了,異常憤怒地用手指著長浩,眼睛看著處長。
處長坐下來,將手護住下巴,身子有些前傾地盯住吳楠。他這樣一直盯著,目光嚴肅而銳利。處長不常使用這個姿勢(或稱為「方法」) 。他每逢遇到了不太馴服、又是不太好對付的人,才使出這樣子,一動不動地盯住。到最後,總是對方有些慌促地退步,軟下來——而他就在這時猛然提高嗓門,大聲呵斥,把對方徹底打敗,完全地制伏……現在,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住吳楠了。
田長浩附和著:「是這樣,是這樣的。」
「我不明白。」
樓下,已經有幾個青年九-九-藏-書抱著排球在那兒等人了。還真有動作快的,吳楠想……秦榛,田長浩,都一扭一扭地跑下來了。
「……」
「你們說沒有素質!」李子由重複道。
處長在屋裡走動起來,聲色俱厲地說:「你們幾個眼裡哪有什麼領導?你們缺乏起碼的訓練!老同志你們背後可以隨便罵——那天李副處長去看望你們,你們罵起了艾部長!竟然……」
「我、我……」李子由氣壞了,有些口吃。
「讓我們好幾個人擠在五層樓上的一間小屋裡,我們要求換,就把我們趕到濕乎乎的小平房裡!還張口閉口大機關,小機關也不過如此吧!……」吳楠有些生氣了。
吳楠說:「我們哪能罵羅寧的岳父?造謠也不會造!」
「你們說艾部長沒有素質!」李子由冷冷地說。
吳楠開始並未在意,後來突然覺出對方長時間沒有聲息,抬頭一望,見他正做出這種樣子來!吳楠心裏一陣好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想看看處長這樣下去還會怎樣?他於是仍像一無所察似的把手抄在褲袋裡,繼續用一種煩躁、埋怨的聲音咕噥下去:
可是李子由的哨子響了。他說:「觸網!」
「仨。」長浩說。
「司機」又點一支煙,瞧了瞧處長,把鑰匙丟給他說:「科里的老規矩,分配房子不服從,以後就再不考慮了……」說著點一下頭,晃晃蕩盪地走了。
「從工人和知青中。也有從下面幹部中選來的,比如李子由同志,就是從公社九九藏書一個幹事一下升上來的……你們可要珍惜這麼好的工作條件噢。不要吃學歷的老本。老同志幹革命哪有條件學習?……」
……上班時間到了。秦榛和長浩跟著吳楠一塊兒進了處長的辦公室。吳楠說:「都來了。都想聽聽領導的話。」
處長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慢悠悠的。他看了秦榛和長浩一眼,然後說:「你們這一級大學生,分配到我們這個大機關的也就你們仨了?」
「很好嘛!以前畢業的學生哪能來?你們應該感謝三中全會以後的路線。」
「以前都從哪進入?」秦榛正一下眼鏡,不解地問。
秦榛把球放到處長桌上。處長抹一抹桌子,球給抹到了地板上。處長說:「都來聽聽也好。」
「司機」慢慢拍打著煙灰,嘴角用力收縮著,比上次見他時顯得嚴肅多了。他這樣停了一會兒說:「我見過你這位同志!……處長跟科里講了你們的情況,你們自己也有要求嘛,經過研究,也就同意了!」他說著拿出兩把鑰匙,在桌上擺了個「八」字,「長浩不動;你、秦榛,一個去三號平房,一個去六號平房最東頭那間……」吳楠有些吃驚,知道這些平房都是待拆的,又潮濕又窄巴。但他想如果一人一間也是好多了,就問:「一人一間嗎?」「一人?」「司機」歪歪脖子:「兩人一間。」
處長擺弄著兩把鑰匙說:「還是去吧,擠在一塊有什麼好……」
「講講吧。」
「我問你,」吳楠用手指了他一下,九-九-藏-書向前走了一步,「你跟他們行政科是怎麼講的?」
「我們要求房子是為了好一點,越換越差,傻子才動呢!」
吳楠把鑰匙往「司機」跟前推一推說:「那我們住原來的好了。」
處長擺著手:「不行。他們再也不能住在一塊了,這不行。這是行政部門定了的,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還有,他們的工作彙報一直沒有交上來。這樣不行。令行禁止,我們這樣的大機關……這是兩把鑰匙!」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性質嗎?」
吳楠進了處長的屋子,見田長浩的朋友——那個司機端坐在那裡,有些納悶。處長几乎和他同時進屋了。吳楠一見那人就想起了那個衣櫃大小、啪啦亂響的大音箱了,就笑著打招呼:「司機同志!」處長不高興地糾正:「什麼『司機同志』,他現在調到我們部行政科當幹部了!」
處長揉著煙,越揉越快。後來他憤憤地扔了煙蒂,問:「有人到你們宿舍玩,你們說趙小梅沒有講過那個『寧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提前翻兩番』,是她舅舅講的。有這事吧?」
「我?……」處長要說話,就不得不將八字形的手從下巴上取下來,「我講,這是處里研究了的,這是有利於工作的……」
秦榛說:「實事求是的性質。就是她舅舅講的嘛!當著市委書記的面我也敢講。」
「大機關又怎麼了?大機關的人也還是那麼高的個子,也沒有因為是大機關就變小了。大機關不過是樓高罷了,大機關也不一定什麼都要九-九-藏-書大,官架子就不一定要大……」
處長說:「他今天是來跟你們談一下調換宿舍的事……你們以前不是要求過嗎?」
「有這事。」吳楠說。
處長「啪」的一聲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那當然是兩把鑰匙。
吳楠愣了一下。
羅寧看著處長說:「處長,我認為你把他們三個拆開住太沒有必要。你如果為他們爭取到更好的房子,那就對了。要不,就是為了硬拆開三個人。我沒見他們一塊兒商量過做什麼壞事。他們有缺點,可他們真誠,對工作充滿熱情。這樣的人在一塊兒哪有什麼可怕的?相反,倒是那些又愚昧又自私的人在一塊兒讓人怕……是這樣吧?」
秦榛和長浩這時出去了,一會兒就把李子由叫了來。長浩指著李子由說:「你告訴處長我們怎麼罵的艾部長?」
吳楠打斷他的話:「我們住一個屋子有哪些不利於工作的地方?」
「分配房子不去,這在我們這個大機關還沒有先例……」處長站了起來。
「不講你也明白。」
吳楠又往前走一步:「那我倒想問一句,我們三個人住一屋有什麼不利於工作的地方?」
處長讓李子由回他的辦公室。李子由走了。一會兒,羅寧來了。
吳楠差點被長浩的幽默逗笑,但他忍住了,嚴肅地對李子由說:「請你不要罵人。」
迅速開球!秦榛和田長浩都在網的一邊,吳楠也就跑到了另一邊。吳楠這邊有一個絡腮鬍子會發一種打旋的球,讓對面的秦榛接飛了兩次。秦榛喊著:「小拳打得九九藏書還真棒!」……場邊上圍了好多人,不斷鬨笑。李子由每一場球都來看,但從不上場。有一次被田長浩硬拉到了場子上,打了沒有幾分鐘就說腳疼。他的球技不適合上場。後來他當裁判了。他當裁判不怎麼公平,吳楠的一邊常要吃虧。……吳楠把一個球往田長浩身左一扣,說:「要讓我們拆開住了!」田長浩墊起球來:「秦榛,他們又玩把戲了!」「什麼把戲?」秦榛把球挑過了網。「就是這把戲!」吳楠又把球挑過去,成功!
「不利地方很多的。」
處長的臉色又變青了。
處長剛要張嘴,休息的電鈴響了。吳楠說:「休息以後談吧。你反正得講講吧?……」說著跨出了辦公室。
處長見對方仍無異常反應,還咕咕噥噥,不由得就有些喪氣。但他並未改換姿勢,而是重新校正了姿勢:他將右手先做成一個八字,然後才護住下巴;他的胸脯往前探去,身子使勁地貼壓在桌邊上;目光炯炯,除了嚴肅,還有威懾……他死死盯住吳楠。他記得小時候玩過那種把戲:用一個老花鏡照地上的螞蟻,焦距一拉開,地上的白光點兒就變小了。螞蟻被聚焦的老花鏡燙得亂跑。他只是對準了它,又一拉開,聚焦,小螞蟻就一陣痙攣,團成一個小圓球倒下了……他心裏哼哼笑著,他想此刻對著吳楠,就多少有點玩老花鏡的意味。不過令人氣憤的是他一再拉開,聚焦,吳楠還是泰然地在屋裡活動,咕咕噥噥……他終於支持不住,咳嗽了一聲,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