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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羅寧聽出秦榛的聲音那麼漂亮。他想只有熱戀中的年輕人才有這樣的聲音:熱烈、渾厚而又富有感染力。羅寧沒有吱聲。
「怎麼了?」
窗扇的玻璃上又閃起了紅光。嗚哇嗚哇的音樂聲從窗戶飄進來。人流的喧嚷,車輛的轟鳴……羅寧很想去關上窗戶,可又嫌太悶熱。他想這可真讓人受不了。他記起有一次去西郊登山,登上山巔時也正好是太陽初升的時候。大家歡呼著,快看太陽,看山腳下的這座親愛的城市吧。可大家慢慢地都不吱聲了。我們這座城市在一片塵埃和黑色煙霧的籠罩下,街道上,大清早就擠滿了人,看上去要走路、要暢快地吸一口空氣可真難啊……生活應該改變。生活像這個樣子不行吧。哪些地方出了毛病?反正總覺得照這樣子生活下去不太合情理……
「我琢磨,」秦榛又說了,「該讓羅班長找找部長了。不找部長不好辦。一點不好辦。部長光聽一面之詞,還不知想些什麼哩!」
羅寧心裏為吳楠難過。他很想走過去,在他的耳邊上說點什麼安慰他。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想人哪,這麼多,這麼多,都帶著各自的那麼一點痛苦和歡樂生活著。人人都https://read•99csw.com不容易啊,人人都需要理解和安慰,需要溫暖和同情。理解別人是很難的,很難很難——難就難在不願去理解……他由此又想起了他的艾蘭。他感到心裏一陣溫暖。此刻的艾蘭在想些什麼呢?她是不是回憶起初戀的那些日子了呢?是的,人都應該回憶那些時刻,並時時模仿那樣一種寬容的、原諒的、勇敢的、潔凈的心境。她的缺點僅屬於她自己嗎?難道就不是她的不幸嗎?我們的生活有什麼理由不給予她更好一些的東西?她那麼美麗,那麼美麗,她很早就嘗試著勞動和創造了,可是……羅寧的雙眼有些濕潤了,心怦怦跳動。我的愛人,我的親姊妹,你使我幸福過,你溫柔過並且永遠溫柔著我的心,我怎麼能那麼魯莽和笨拙!我多麼沒有力量,多麼脆弱。我還缺乏一種男人的心胸……
「羅班長睡著了。」秦榛在床上喊。
這一夜他們還怎麼能睡得著呢?
羅寧想這個長浩可真會假設事情。田二爺確實透著一種樸實的幽默。
「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孩兒,小孩只穿了件長衣服。我們晚上坐在一棵老槐樹底下下棋。那麼一片白子黑九_九_藏_書子——『過分!』『過分!』……我一尋思起來就有些出神。咱們也學學下圍棋吧……」
長浩哈哈笑著,躺下了。
這個夜晚悶極了。開了窗戶,沒有一點風。天上沒有太多的雲,但悶極了。沒準兒在孕育一場雨。坷垃叔躺下又起來,盤著腿吸煙。電燈閉了,屋裡那個火繩的紅點兒十分醒目。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它在黑影里那一點紅亮,都不說話。
「換不回了。」長浩說。
吳楠一個人在黑影里輕輕吟哦著什麼。他反反覆復吟哦著。
吳楠笑笑:「處長可以在我們身上做文章。那個人的腦瓜不會閑著。」
他的話使大家都笑了,但笑過之後又沉默了。吳楠問長浩有煙嗎?長浩拋給他一支。他點燃了,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人這一輩子多少也是個謎。人就不一定做什麼,有時就差那麼一點點,一切都全部改變。」
三個兒童在血泊里掙扎,而開車的卻駕車跑了——真想象不出這個人有多麼殘忍!大家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我那個朋友、他的小舅子,還有發駕駛證的那個人,都該槍斃!」
「我也這樣想。不過我在心裏悶了一個念頭。我想老校read.99csw.com長不在了的時候,我還會去找她。我一見面就會問她:你那一天哪去了?膽小鬼啊,你這一躲不要緊,我尋找了你一輩子……一輩子,知道嗎?最後你躲到老校長背後去了,我還在到處尋找……」
田長浩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去把羅寧捅起來……小拳打得還真棒……」
大家久久地沉默著。
吳楠的嗓子顫顫的,最後終於不說了。
「他倒睡得著,」長浩哼了一聲,「處長和李子由拿他都沒有辦法。排球場的事他站出來了,處長他們也做不出文章。」
「他走後門,給他的小舅子弄了張駕駛證。前幾天他小舅子一下軋死了兩個小男孩兒,還軋傷了一個。軋了以後司機就開車跑了,第二天才被逮捕。他現在正忙著走後門放他小舅子呢……」
羅寧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他們議論的問題上,並未聽見吳楠最後一句話。吳楠繼續嚷:
吳楠這會兒叫著長浩,問起了那個司機的事兒——他來給我們調房子,他怎麼就不當司機了?
「搬家、思想工作彙報,鄙人都不予考慮……逼急了,我找個地方教我的書去;再不成,我也買那麼個東西,滿街吆喝:『五分錢一看』……」九九藏書田長浩說。
秦榛接上罵起了李子由,說這個傢伙真是個偽君子,這個傢伙大概就是靠告黑狀上去的,如果昨天不揭露他也就太便宜了。田長浩補充說,李子由無才無德,但他裝得「穩重和藹」「大致嚴肅」,再加上「常擦走廊」……吳楠連連說總結得好,科舉取士不好,這樣取士也不好吧。接著他們又談起學歷問題。長浩說處長他們別沒有個數了!機關上一般人弄個學歷得苦讀多少年,而他們由市裡的一個大學包下來函授,輕輕鬆鬆就把學歷拿到手了——這年頭學歷好使了,他們就想巧法兒搗鼓那東西了……議論了一會兒幾個人都煩了,都說這不是咱管的事情,咱看不上眼可以去「五分錢一看」,可以打打球下下圍棋。說到下圍棋吳楠來了情緒,說:
再也沒人吱聲了……真悶熱啊,窗扇玻璃上的紅光血紅血紅,跳動著,像脈搏。
「那可是個好東西!羅寧啊,閑下來我們可要學學下圍棋!」
吳楠在黑影里送來一句:「你也願費那個腦子!」
羅寧趕忙說:「你躺著吧!」
長浩說:「因為他門路廣,就調他來搞行政了……別再問他了。我這個朋友太可恨!」
田長浩長長嘆了一口氣:九*九*藏*書「怎麼活該讓我們遇上這麼個領導!如果他是『三種人』就好了,那樣他就幹不成了。可惜他又不是『三種人』……晦氣。」
羅寧點點頭。他早就想和老岳父交談一次。他也怕老人因為艾蘭的事情誤解了他——老人從一開始就關心這個事,老是要打聽他……當然,他要跟老人談的,似乎還遠遠不止這一切。他更著急的還有坷垃叔的事情,他不得不求助於老部長了——讓「大機關」上的一個老人幫幫蘆青河邊上的一個老人吧,讓老人幫幫老人吧!……
吳楠說:「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我們說你該去找找艾部長。」
「比如我如果那一次見到她——那個中學教師,我就會要求分配到那個縣去教書了。我這一輩子忙忙碌碌,可也會挺幸福的。我願意一切都拋棄了,換回個她……」
艾棵火繩的味道真香啊。有了它,就沒有蚊子了。羅寧想,就是坷垃叔走了,我也要去采些艾棵回來……
羅寧說他一定去。
秦榛在床上翻了個身,咕噥說:「到底搬不搬呢?」
坷垃叔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發出了輕輕的鼾聲……屋裡很靜。天比剛才還要悶熱。看來雨是更挨近了。
「你說得真不錯。」長浩在一邊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