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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一九八五年七月寫于郯城
岳父是個瘦削的、中等個子的人。因為瘦削,就顯得比本來的個子要高一些。他喜歡沉默,臉上難得顯出一絲笑意。他的頭髮全白了。這時羅寧吃完一片西瓜,他又把一片往前推了推。羅寧覺得他比前一段時間更瘦了。
老人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躑躅著,彎下腰咳著……妻子過去扶他,他推開她,重新挺直了身子。停了一會兒,他咚咚地用拐杖搗著地,進屋去了。
屋裡很快傳出了打電話的聲音。
「我寄希望于改革。我不能說不憂慮,可我更多希望。一陣風吹來,沉澱在底下的東西又會泛起來,可也只有讓這風吹得更強勁些,才會把那些東西徹底掃光!不改革沒有出路啊,不好好改革也沒有出路……我從你們身上也看到了信心。我知道你們還幼稚,也有很多缺點,可我感謝你們,感謝你們……」
「你讓同宿舍的幾個年輕人找你爸玩吧!讓他們常上咱家……」岳母歡喜地說。
她真像個男孩兒。可她快二十歲了。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一個二十歲的姑娘純潔單純如同一個小男孩兒?不知道。也許提前給她把頭髮削短是個好辦法吧?……
妻子笑眯眯的,說:九*九*藏*書「吃過,一包瓤兒……」
艾部長拄著拐杖,不安地站了起來。他又問一句:「步行走來的?」
「我也不出門,我聽不見人家說什麼。有事兒也不好這樣啊,看人家笑話……」岳母說著,把羅寧肩膀上的一塊灰印兒拂了去。
這時候門響了一下,原來是那個小體操隊員歸來了。她喊一聲「寧哥!」蹦跳著圍過來。她頑皮地看著母親和父親,把個漂亮的塑料筒子包「砰」一聲擱到了石桌上。
老人呷著茶,聲音慢慢變得低緩了,「……部里的事情我有很大責任。有些事情我應該知道。我知道給幾個青年換房子的事、他們跟處長吵架的事,甚至知道,幾個青年在宿舍里對我和我們家庭素質的分析……」他說到這兒看了一邊的妻子一眼,「年輕人的分析很好噢,他們倒夠爽快!不過就憑這個,我也敢斷定他們會使很多人不舒服,很多人不會歡迎他們……一個領導的力量有時顯得很大,可實際上很可憐,他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也無能為力……有些東西已經淤積得很厚,這就靠大家,靠幾代人的頑強鬥爭。說實話,我最怕的倒是你們年輕人很快就妥協了,就沒有鋒芒,沒有銳氣了。這是我最怕的……」
羅寧仍然注視著老人read.99csw.com的那雙眼睛……
這座美麗的小獨院兒羅寧是熟悉的,因為這是老岳父的住宅。他過去常來這兒,他喜歡滿院的丁香。夏天,丁香不開花兒,可也給小院兒留下一片片可愛的綠蔭。岳母剛剛四十多歲,就在家料理家務了。她為了舒適,愛穿寬寬的衣褲。她的衣服常是新鮮顏色的,她的條紋肥褲那麼柔軟。勤于保養,一張胖胖的臉上總是泛著紅潤。她的寬寬肥肥的衣服在丁香樹叢中拂動著,使人覺得這小院溫馨而又安逸。她很喜歡羅寧。羅寧這一段不來了,她覺得小院里空了很多很多。
羅寧喊了她一聲。
羅寧說:「我本來應該多來幾次。可是這一段我為老家來的一個老伯伯跑事情,還要上班,就空不出時間了……」
「我們……」羅寧囁嚅著,但沒有說下去。
艾部長從屋裡走出來,臉色有些發紅。老人的樣子比剛才要激動,左邊的手有些抖。他坐到藤椅上喘息著,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一千多里走來了,不會沒有冤屈。我們又不是帶什麼框子,我們不就是要求給那個縣發個函嘛!嫌講不清楚!啞巴來告狀,共產黨也要管!……」他說著,聲音突然高起來。
艾部長看著羅寧,說:「從你們分開住以後,我也很少見到九-九-藏-書蘭子了。問她,她也不願多說。有時做父親的很難明白孩子們的事情。我只能勸你們自重、自愛。我沒有權力多說什麼。你們要分開,大概總會有你們的道理。你們知道我這麼大年紀了,最不希望出這樣的事情。可這隻不過是希望而已……」
「鍋餅!」艾部長自語著,又抬頭看一眼妻子,他問,「你吃過鍋餅嗎?」
羅寧注視著老人。他看到老人也在看著他。他覺得老人的一雙眼睛是年輕的。
羅寧感激地看著岳父。艾部長說如果坷垃叔不走的話,他要抽空兒去看看老人家……艾部長說羅寧能招待鄉下來的老伯伯住這麼多天,併到處為之奔波,很不簡單哪。不能小看這件事,能這樣做的人,在我們機關幹部中,比如在我們部里的同志中,能有很多嗎?老人說他實在沒有把握……
老人說有些事情是後悔莫及的。當很多事情明白了以後,又發現積重難返了。比如環境污染問題……說到這裏他又有些激動了,用拐杖指著一邊說:「看看這個小院子,這麼多丁香!屋子裡也不錯,冰箱啊,空調啊。可惜這隻是個小環境。這能使我們根本逃離污染嗎?比如水、空氣,還不是一樣嗎?有時這種小環境只能使我們發生誤解,使我們鬆懈!別的事情也是一個read.99csw•com道理。我們領導身邊圍了幾個聽話的幹部,他們阿諛奉承,也會給我們製造個小環境,使我們感覺良好,忘掉其他地方仍然無紀律、無秩序和低效率!……」
現在羅寧就坐在院里的一個藤椅上。艾部長坐在另一個藤椅上。他們的中間是一個石桌兒。她笑眯眯地看著羅寧,遞給他一片西瓜。
岳母對羅寧說:「他夜間休息不好,半夜裡常要坐起來咳。他氣管有毛病,好幾年沒犯了……」
丁香樹間傳來她們的說話聲,那個「小男孩兒」咕咕噥噥的,一邊說一邊笑。
「你不回來,蘭子也不回來……倒好像不是你們倆分開了,而是你們跟我們老兩口分開了似的……」岳母兩隻手搭在一塊兒,說著。她的語氣里沒有多少埋怨,倒是透著一種興奮和歡喜。
艾部長搖搖頭。他看著密匝匝的丁香樹,點點頭:「打仗的時候,老百姓把鍋餅烙好給八路軍,他們自己吃糠糰子……鍋餅很硬,不容易變味兒……」
羅寧就講了坷垃叔,講了他怎樣步行一千多里來到這座城市,而這座城市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的「黃沙」……羅寧說他曾要求有關部門給坷垃叔所在縣發一個函——但他的要求一再遭到拒絕。
老人站起來了,默默地把手搭在了羅寧的肩頭上。
羅寧欽佩地望著老九-九-藏-書人。他覺得老人還是思路清晰的,具有洞察力的。
接上去老人又詢問了他們幾個年輕人的工作情況。這正好有機會讓羅寧談了處長跟幾個新來大學生一年來的矛盾,談了他對處里一些事情的看法,特別談到了關於趙小梅宣傳失實的問題……
她這會兒到屋裡換了雙拖鞋。拖鞋有些大了,穿在腳上像小船兒。她拖拖拉拉地走著,不停地說這說那。母親認為兩個男人的談話是非常重要的,怕耽擱他們,就領她到院角去整那些花草了。
「什麼事情?」艾部長挺起腰來,注意地看著羅寧。
「步行走來的。他背著一大包鍋餅,走到城裡已經快吃完了……」
羅寧點點頭。他想會的,會的,起碼以後他們之中的一個,比如秦榛,會來的!……
羅寧給老人倒了一杯水。老人端坐在椅子上。喘息了一會兒,他告訴羅寧:他剛才給「信訪辦」的領導打了電話,對方支支吾吾,他就把電話掛死了,直接給老戰友——紀委書記通了個電話……今天他們就發函,紀委並要求縣紀委限期彙報調查處理結果。
老人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說著說著常要停下來。他搓動著乾燥的兩手,看著年輕的老伴。
羅寧端起杯來,慢慢地喝著。他想,老岳父實在是老了,一年,頂多兩年,也許就該離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