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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經歷粗糲的生活

附 經歷粗糲的生活

書中完整地交代了古歌的產生過程。古歌敘述了萊夷人撤退之後的這一段歷史,有兩次戰鬥,一次是東進——在黃河邊上有一個魚族,也屬於萊夷的同盟,他們背叛了,扮演了吳三桂引來清兵那樣的角色,所以黃河邊上的戰役失敗了,萊夷族不得不東撤。第二次是撤退之後——敵人不讓他們在東部立足,所以孤竹和紀不得不|穿過老鐵海峽北上。當年的海峽是沒有的,遼東半島、膠東半島和大陸都是連著的,商代以後才發生了陸沉。仔細看就不會弄錯,古歌是從東撤之後開始寫起的。
人對漢字這個符號敏感,有時就是幾個字、一句話,就可以知道它的重要,就一定要讀。有時候一本書放在那兒,還沒有看,與它的關係就結束了——總認為可能有一天會讀,但那是以後的事了。書和人的關係真是奇特。
學術或許不那麼依賴情感,而寫作者卻十分依賴情感。就像一個水電站一樣,沒有水差和壓力,就發不出強大的電流。作家常常是一個牽挂很多、很有壓抑感的人。大部分優秀作品是那些憤憤不平者寫出來的,他們站在弱者、被壓迫者一邊,自己就是一個被壓迫者。也許從外部看他們的生活沒有什麼,但因為靈魂特異,牽挂太多,要求太高,生活離其理想總是很遠。我們較少看到一個洋洋得意的寫作者能夠寫出什麼好作品。作品的巨大張力來自一種反抗力,它會通過語言,通過每一個標點流瀉出來。
人蒼老的速度是不同的,有的人非常單純,到了很大的年紀還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和單純,這就說明他蒼老得很慢,這種人很容易被美所打動。另有人老謀深算,一包心眼兒,心機無限,愛琢磨人,這種人蒼老得很快,早就不質樸不單純了。而最有力量的人是誠實的人、單純的人和樸素的人,他們最有力量。好多人願意動心眼,那就是康德說過的,大致的意思就是:誠實比很多機智和計謀更有力量。好多的人認為眾人是有力量的,誰敢否認眾人,就把大家全得罪了,所以絕對不敢強調個人的力量,而只會強調群眾、人民大眾的力量。看所有的權謀家,只要打算去利用民眾的,就會無限度地誇大眾人的力量。實際上絕非如此,真正的力量還在個人,人越多越沒有力量。一個小組可以討論出一種思想和見解來,一萬個人有法討論?所謂的「烏合之眾」會是怎樣的?我們看最有力量的思想、思想體系都產生於個人。馬克思改變了世界,形成了冷戰,一個是社會主義,一個是資本主義,他給世界想出了一個辦法,所以很多人去實踐他的思想體系。人多了是沒有力量的。去看看那些真正有力量改造世界的思想,無論是哲學、政治、經濟等等,莫不如此。凱恩斯是一個人的思想,達爾文的進化論是一個人的思想,李白、杜甫都是。個人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眾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力量的大小與人數的增加是成反比的,人數越多力量越少。很多人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批判英雄史觀,說只有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個人微不足道,只相信群眾如何如何,這都是一方面的理論。列寧是群眾?黑格爾是群眾?弗洛伊德是群眾?凡·高是群眾?有人說,他們都是將群眾的智慧加以提煉整合吸收,這才形成了個人的思想。其實不光從群眾,還從歷史——這個說法並沒有否認力量產生於個人的事實,因為說到底還是個人去總結去提煉的。眾人一塊兒提煉,那會提煉出什麼?那就打起來了。
像一部長長的作品,作者把握起來就絕非簡單。比作彈琴,它就像白居易寫的《琵琶行》一樣,什麼「大弦小弦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是不同的弦都在彈了。年輕的時候,第一批短篇,主要彈那種小弦。今天卻要常常彈到那根大弦,交錯彈。聽者和讀者的感受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化。閱讀經驗增加之後,會覺得面對的藝術問題變得複雜了。我們曾強調要「不帶成見地閱讀」,說的就是把自己放空。比如一開始閱讀,對一部作品會抱了一個企望,一個感受方向,讀下來如果不符合這企圖和方向,就會排斥——這就叫有成見的閱讀。放空的意思就是從零開始,以便公允地品評作品,均衡地吸納。舉個例子講,有人很喜歡那種精緻的作品,語言精緻、結構巧妙。這有點像欣賞台北故宮裡那個「翠玉白菜」——故宮裡很多藏品,常常更換,但有一些藏品是永遠擺在那兒的。「翠玉白菜」是玉雕,白菜上有一個蟈蟈,菜葉碧綠,是根據那個玉石原來的紋理色澤雕出的,蟈蟈的翅膀、菜葉都纖毫不差。那是玲瓏剔透的一件珍品了,是台北故宮博物院里最重要的館藏。這讓我們知道,有一些藝術就是一個精品,它靠的是逼真巧妙精美,可以把玩。但這隻是一種美。如果用這個美的標準去衡量長城會怎樣?長城那麼粗糙那麼大,有什麼好?不過是磚,一塊塊垛起來,成一道大牆——但是如果換一個標準,就會感受它的宏偉氣魄,並領略它凝聚的那種巨大勞動、表現出來的生命勇氣——沿著山脈蜿蜒萬里。美是不能夠相互取代的,沒法簡單類比。如果用欣賞長城的那個成見去看「翠玉白菜」,或者反過來,結論都會有問題。剛才講的是藝術的兩極,兩極不能顛倒。那麼介於這兩極之間的,又該有多少不同的趣味和傾向?所以看作品要把自己放空,不帶任何成見,這樣才能看出不同的美,才會客觀地對待一部作品。
一位好朋友對一個武俠作家熟得不得了,全部作品都讀過,說那是一個大師。根據朋友的推薦,幾部最好的都找來放在書架上,可到現在為止還是一個字也沒看。生命很神秘,漢語文字元號是保存這神秘的一種,哪怕印得拙劣,擺在那裡仍然有一種召喚力,一種很神秘的射線會投放出來——跟人做靈魂的溝通,暗暗發生作用,它看不見,但的確有。有些書總也不讀,可能是靈魂不搭界的事。

經歷那些粗糲的生活

寫關於徐福的古歌,要儘可能地還原,按照當年那個氣息去作,並採用英雄史詩的粗獷和自然感。英雄史詩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有這樣的質地。漢族沒有史詩,《苦難傳》也未必是。《貝奧武甫》那一類只有西方才有,https://read•99csw•com中國少數民族才有。《柏慧》裏面的古歌,與英雄史詩的氣脈是相通的。今天已經不可能有那樣的氣質了,因為現代化的高樓擋著人的視界,這麼多電腦、網路和汽車。那時頂多是騎駿馬趕長路,人跟自然結合得緊密,眼界不一樣,參照物不一樣。我們現在的參照物是樓房,是園林。大山大海大河的氣魄不再,所以英雄史詩只能產生在古代,不能產生在今天。自然環境決定了人,決定了文化。徐福古歌的情況是這樣的,是個人杜撰的,但頗費心思。古歌到現在還令我滿意。沒有古歌,像《柏慧》這樣第一人稱的傾訴,很容易就發出尖音——尖音在歌唱里是不好的。要有中氣,要有胸部的、丹田的氣發出來,所以歌唱家的胸部都很發達。
因為長時間參加「國際徐巿(徐福)文化交流協會」的工作,做了些功課。徐巿(徐福)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關於他的研究,日本有二十一個徐福研究會,中國也有二十一個。他跑到日本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葯,以此為借口帶走了中國大量的好東西。他到底帶走了什麼,《史記》上記載有童男童女、五穀百工,「五穀」就是種子,「百工」就是各方面的能工巧匠。他到底帶走了什麼,這是焦點之一。他逃離了秦始皇,因為這個專制帝王不停地殺害知識分子,不可一世。徐福出海比哥倫布尋找新大陸還要早一兩千年,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到達日本這個地方,留下了各種傳說,有的說他跟當地土著混血,所以日本至今的風俗習慣和中國人差不多,許多人的長相也差不多。日本的土著很矮,顴骨很高。日本人種的形成,是從遼東半島過去的中國人,還有朝鮮半島過去的一部分人、蒙古族過去的一部分人,再就是土著,這樣慢慢混血形成的。當年的日本是石器時代,用石斧石鐮,是徐福帶去了煉鐵技術。日本的考古有個斷層,就是從石器時代直接飛躍到彌生時代,也就是鐵器時代。任何一個地方的文明都有一個自然演進的過程,從石器發展到銅器,再發展到煉鐵,文明的鏈條從考古上不能中斷,中斷必有問題,那就一定是外來文明的揳入。徐福東渡是肯定了的事實,這在考古上也得到了證實。在日本新野、佐賀、新宮這些地方,都有「渡來人」的痕迹。
有的書別人沒有講過,或者只在哪個地方看到幾句介紹,但一下就能感到它是重要的,馬上就去閱讀。寫作者的敏感是很神秘的——有時候面對用力推銷的強調,就是產生不了一點吸引力。沒讀就沒有發言權,根本不是說好或不好。比如前幾天在文摘雜誌上看到一本書出版的消息,就是E.B.懷特的《人各有異》,馬上找了會網購的人買了一本。書到后什麼也沒幹,一口氣把二十多萬字都讀過了。這本散文集里最好的一篇還是他的代表作《重返緬湖》,就寫那個鹹水湖,他帶著孩子到湖邊去玩,玩的過程中想起自己像孩子這麼大的時候,父親帶他來這裏玩的情景:划船時,某些動作真像當年的父親,還有湖的景色,全都一樣。這篇文章妙極了。這本書讓人印象深刻的也就是五六篇。

大讀者有時比作家還要少

為什麼說到杜甫一定要說到李白?李白是一個所謂的「詩仙」,這一點都不錯,讀他的詩感覺不是常人所為,而的確是天上掉下來的仙人所為。他寫的《蜀道難》,還有許多詩——他的古風很多,平仄和韻律沒有多少限制,好極了——藝術這個東西,形式限制多了就影響到生命內容——李白最好的詩不少在古風裡。那時李白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象真是奇特,那麼飄逸,但又毫不中空,從來不覺得它落不到實處。李白稍微讓人感到中空的那種詩還是有的,但是杜甫沒有。李白的確是一個異人,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具有大能量的一個人物。在當年的那種語言環境和社會體制下,還原了看李白,覺得他的膽量可真夠大,真了不得。看他遣詞造句,比如他寫的一封自薦信,那种放縱的想象,用詞之膽大,形式之新異,不是我們今人所能做到的。今天所謂的先鋒派、狂人狂士多了,但往往空有豪氣和狂氣,只沒有李白那樣的令人仰視的力量去征服他人。有的先鋒和狂士極其空虛,不過是一張皮。但是李白就沒有這個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李白、杜甫、屈原、蘇東坡這些人物,會愈加顯露和突出。

內在的神秘力量

我們談作品,不妨採用更樸素好懂的語言。「空間轉向」,「二度歸范視域場態」,這到底要說什麼?當然,我們不能狹隘地看待學術研究,因為它的道路是寬廣的,方向是多重的,縱橫交錯的學術之路任人選擇,可以有自己的偏好、自己的方向。西方的體系可以借鑒和學習,解剖邏輯實證這種功夫和傳統絕對有用,對於中國藝術的感性把握,散點透視等會起到補充的作用,是另一條道路。中外的這種不同,就像中醫和西醫一樣,不能肯定一方而完全否認另一方。但這裡有一個前提,就是要質樸求實,要建立在對象的把握之上。不能因為採取了西醫的辦法,就完全忽視了人的存在,因為一切方法都是為人服務的,說到底還是為了診療。
瘋子可以不負責任地亂說亂做,正常的人倒是拘謹。
寫作將近四十年,經驗在增多,但是心力也會減弱。談到過去的作品,從技術層面看它很不純熟,遠不如後來。但是為什麼動人?因為這是青春的熱血,真誠和質樸的力量。質樸是最有力量的。但是從另一方面講,每個年齡段都有不可替代的一些東西出現。剛才說有的作品名聲很大,是不是因為作為一個文學現象很突出?是的,從傳播學的角度來講,很大的體量本身就引人注意,這是第一;第二,出版者為了推銷作品,一定會抓住一些特徵去營銷。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作為一個有經驗有抱負、有志向的寫作者,對自己的文字是非常珍惜的。淺薄的文字在自己這裏不會過關,他不會容許空蕩無物。閱讀這樣的作品要比閱讀簡短的文字需要更大的把握力,也是更大的挑戰——不是因為長,而是包含了更多的人生經驗、藝術經驗,還有諸多的read.99csw.com技法、全部藝術和思想的複雜性。這就需要相應的接受力。這一切使閱讀和判斷變得更複雜了。它包含的生命密碼、人生秘密更多。它不再是以單純的勇氣去打動讀者,還有人生的經驗,有各種矛盾縱橫交集所形成的繁複。這些需要細細體味。
書中有些東西不能當成有意的設計,它很有可能是在作者潛意識裡存在的。這需要很敏悟的閱讀才能理解。寧伽的「伽」,準確點應讀qie,看了《荒原的淪落》這一部就明白了——但是他的好朋友小白說,另一個讀法對方也從沒更正,大概也可以。這符合寧伽的性格邏輯,他總是克制和收斂自己。他曾這樣表述自己:有時候是一個行動感很差的人,想得很多野心很大,但卻難以一一落實——這個時候武早的瘋言瘋語就可以把一些話痛快地說出來,因為這人是一個瘋子——很多人喜歡武早,認為武早發瘋時寫的那些信件確實可讀並常常弦外有音。這是一個瘋子的意識流動。瘋子的世界是斑斕的世界。瘋子的意識流動具有另一種價值,他的潛意識、記憶,包含在瘋言瘋語之中。瘋子的身份可以有大胆的言語。而另一個人,就是莊周,是非常讓人痛心的角色,妒忌心重,曾是一個白馬王子,長得漂亮又有才華,卻妒忌另一個人的才華,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嚴打」曾殺了很多人,莊周就是那時候的一個出賣者,犯下了人生大罪。被槍斃的是他的一個同學,很好的少年朋友,比他更有才華,他一直妒忌,到了關鍵時刻就出賣了對方。這個人被槍斃了。莊周的父親是個高官,手上也有別人的鮮血。莊周的出走不僅因為出賣朋友的負罪感,還有很多原因,比如婚姻問題。他的愛人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四川籍妻子,跟一個叫「烏頭」的傢伙有染,這也使他極為絕望。所以我們要還原生活去思考問題,一個人有那麼好的生活、那麼優越的地位,突然失蹤了,跑掉了,總有深層原因。他不可能僅僅是因為出賣了一個朋友,良心愧疚自責而逃避,妻子的問題,事業的問題,家庭的問題,這一切加在一起讓其不能承受。出逃以後,他酣暢淋漓地在大地上遊盪,獲得滋養,在旅途上奔走,經歷了很粗糲的生活。這也是寧伽所渴望的,他渴望人生有這樣的釋放與表達。莊周的經歷,個人的理想與慾望,的確是對寧伽的一種彌補。在這種行為和心理上,在其他方面的敞開上,他又像武早,像瘋子一樣。那種表達的確是完全敞開的、自由的。也就是說,寧伽也渴望瘋一場。有時候一個人規矩慣了,或許也要想象像一個瘋子那樣生活一場才好。人的慾望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部,好像是《無邊的遊盪》,裏面有一個人,是寧伽的朋友小白,他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瘋了」,然後一個感嘆號,全書結束。
作品和作品不能取代,因為一個生命在不斷演化,演化的過程中有一部分增加了,比如說社會經驗、生活的各種複雜性——閱歷增長了,這些方面也會增強。但是那種青春的勇氣,那種衝決力有時候會減弱。年輕人什麼都不怕。人老了以後有他的長處,經驗多了人也複雜了。他的思想可以變得更深刻;但是就文學而言,單純本身也是深不見底的,而不只是「思想」才深刻。單純和勇氣,這些都可以成為藝術深度。作家年輕的時候寫了很多短篇,後來為什麼短篇寫得越來越少?因為短篇更需要生命的那種凝聚力,要凝成一個點。這時候生命的飽滿度要強,就像短跑一樣,要求人的身體在短時間內集聚的能量更大、衝刺力更強。它講究的是速度,整個人的骨骼、肌肉在一瞬間發揮到功能的最高點。心臟、血管、神經系統,都要好,這才能短跑。短篇對於作家來說就像一場短跑。有人不重視短篇是不對的。真正懂文學的人是重視短篇的。所以如果一個作家很成熟了還在不停地發表短篇,這個作家的狀態一定是好的。僅僅解釋說因為長篇計劃多了才很少寫短篇,因為思維越來越開闊、計劃越來越龐大才不寫短篇,內行人是不會信服的。作家自己知道為什麼,這就是心力很難像過去一樣凝聚了。這不是體力,是心力。心力和體力不是同一股力,雖然它們之間也有關係。

有一種很神秘的射線

到現在還是沒有讀

直接講明白就好了

一個成熟的讀者會知道,我們常常被好作品打動,但是作品的價值卻不僅以是否打動人為標準。它有許多標準,許多實現價值的途徑和方法。比如說它的認識價值、思想價值——這些元素有時候可以打動人,有時候也可能不打動人,但都是重要的。有些篇章是打動人的,有些部分是側重送給思想、展現生活和人性的那種曲折複雜,給人一種綜合的力量。它包含的東西實在是煩瑣的,它承擔的功能也不像以前那樣相對簡單了。但是無論如何,打動人肯定是一個極重要的指標——從這裏看,打動的方式和途徑肯定會有不同。比做一個琴師,上了年紀彈奏的方式也就改變了。一把琴有不同的弦,從細線、中弦到粗弦。如果說青春年少,他更願意彈撥那種清脆動人的、很細的弦;到了中年,他常彈的是中弦,共鳴增強了——儘管不再那麼脆生悅耳,但畢竟厚重了許多;年紀更大時,他就要彈起那根粗弦,行內人叫「老弦」——彈起來要發出「嗡咚嗡咚」的聲音,不太圓潤入耳,也不脆生,甚至還覺得有點粗糙——如果退遠一點聽,它震動的是心底深處。
一部作品,令人感動是重要的條件,但不是唯一的條件——除了平常意義上的感動之外,比如它的認識價值、教育價值、道德感,都會綜合為內在的神秘力量。這同樣是深深打動人心的。有的人看了一部作品哭了,這部作品卻不一定好;托爾斯泰的作品一般並不讓人哭,但卻具有更深刻的撼動人心的力量。

生活不在此地

關於《柏慧》的古歌

就閱讀來說,有那麼多作品和作家供選擇,所以很多人不一定讀過某個作家。不過張愛玲在大學里讀者很多。可見在這個年齡段,她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沒讀張愛玲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缺憾,不是一個優點。當時就想,回去一定拿出專門時間仔細讀一遍。可是回到大陸以後,到現在還是沒有讀,每天庸庸碌碌地忙下去。這些事情都比讀張愛玲重要?也不見得。為什麼會這樣?這個年齡段的許多作家對讀張愛玲不覺得那麼迫切。
時間給我們鑒別的智慧和勇氣。所以許多時候有人對當代中國文學界那麼失望,張口就罵,好像今天的全都不行,好的全在國外或古代,這是意氣用事。這裡有兩個問題,一是對中國的寫作到底讀了多少?十三億人口中寫者極多,能人極多,我們才讀過多少?沒有閱讀的廣泛和深入,就沒有權利去否定。閱讀才有發言權。二是時間沒有給我們那麼多智慧,不要說一般的讀者,就是很有名的作家,也不敢說對作品一看就懂,一看就知,沒有這個把握。因為文學藝術是極複雜的事物,當感受和評價它的時候,拿出全部的知識和閱歷,還要加上天賦和胸懷、不帶成見的包容力,有全局思想,有文學的大坐標——這些東西全加到身上,全都具備了,才能稍稍準確地把握一個作品,才能成為被眾多的人、很長時間里所接受的一個公論。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好讀者、大讀者,有時候比好作家還要少。不要以為寫作是難的,閱讀是容易的——有人自以為雖然不會寫,讀出個好賴還是能夠的。其實未必。要讀得懂也很難。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是越來越懷疑個人對作品的評價和看法,懷疑個人的敏銳和才華。閱讀是需要才華的,才華需要鞏固,在學識當中鞏固,但是又要保證閱讀一部作品時,敏感的才華不會隨著時間流逝。有的人年輕時多麼有才華多麼敏感,後來卻平常平庸,因為他被社會傷害了,被教育傷害了,被理論傷害了,被知識傷害了。知識是會傷害一個人的,所以也不要對知識抱有過高的期望——天才的人能控制知識,不被知識牽著牛鼻子走——當知識把人牽得越來越遠的話,也就離開了才華的根柢和基礎。我們警惕自己,越來越不自信,為什麼?就是害怕知識,害怕成見越積越多。因為寫作者會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去發展,當讀到的一個作品違背了個人發展的方向,還能不能喜歡?這就要防止成見破壞感覺。還有一條,是要警惕生命變得蒼老。每個人都面臨這個問題。你們回憶一下,小時候看到一朵花、一個青蛙、一隻蟋蟀,看到一個人,看到一個建築,印象是何等的強烈。為什麼?因為生命還是新鮮的,眼睛是新鮮的,吃東西的時候還沒有被地溝油給塞住過,整個的味蕾、嗅覺各方面還非常好,非常敏感。那時讀到一個東西,它的好與不好一下子就強烈地刺|激了你,這個時候的判斷往往是入木三分的。隨著時間的延長,生命的蒼老,感覺系統、神經系統、五臟六腑,所有的功能都在退化,經驗雖有增加,但是感覺減弱了,它減弱之後,同樣一個作品,還能像原來一樣刺|激你打動你?刺|激你的深度降低,你對它的判斷就要打個折扣。它的好你感覺不到,或感覺不那麼深刻了。警惕生命的蒼老也沒有辦法,一天天變老是自然規律——或許有一些辦法會減緩蒼老,什麼辦法?就是時刻提醒自己要樸素,要保守,遠離那些時髦的東西,尤其是時髦的知識,那相當於吃地溝油和味精一樣,會使生命細胞老化。要儘可能地回到樸實和原初,多回憶,一次次回憶,回到質樸的事物上去。再就是不斷靠記憶尋找和溝通原來,重溫往昔的感動——如果這種感動減弱了很多,就要警惕了。什麼東西讓人變得蒼老?除了時間,還有時髦的知識、社會潮流,這一切對人的腐蝕力最大。現在全世界都在搖滾,人會不自覺地跟上搖滾的節拍,進入現代的浮夸,對那種永恆的大美反而不再會欣賞了。

有時候就像家族密碼

(2012年3月30日于華中科技大學)
把自己放空的意思就是不帶成見,不把原有的成見挪到另一部作品里去。因為我們許多人會自覺不自覺地帶著原有的標準去欣賞作品,以相對固定的思維去看那些千變萬化的作品——一旦不適應這個變化,就會產生排斥的心理——牢牢記住了過去的好、曾經的好,忘記了美有時候也會是陌生的。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如果寫得時間長了,就會有很多變化,因為沒有變化也就停止了,死亡了。沒有比寫作者、比文學家面臨了更多的困難——跟畫家相比,齊白石可以畫無數的蝦而不受指責;畫梅花的,一生可以畫出很多。但作家不能這樣,他們寫過一個情節就不能重複,寫過一個人物也不能重複,採取了一種結構方式同樣要繞開。而且不僅是對自己的作品如此,別人用過的一個結構一個人物一種主題,甚至是一種語言傾向,也要盡量迴避。這樣越寫道路就越窄,所以才說是極困難的一種工作。任何一個作家寫了十來年之後,不要說二十年三十年,如果還能夠保持一種向上的、不停探索的均衡步伐,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大家也就理解了,為什麼作家是「各領風騷三五年」——不是他們沒有本事,而是創作太困難了,不光需要作家有先天的才華,還需要良好的學養,有一個特異的靈魂。最重要的是,他要有豐富的人生經歷,要經歷很多——一個作家再有才華,上帝不給他條件,讓他從小生活在一個溫室般的環境里,會有多少東西可寫?如果一個人的才華是二流的,經歷是一流的,而且勤于學習,也許還能保持一個比較均衡可觀的創作量,起碼不至於死亡——是事業的死亡,不是生命的死亡;反過來說,一個作家是一流的才華,但沒有經歷曲折的生活,那也會腹中無故事——他自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沒有辦法克服。創作是這麼艱難的事情,學術研究則要好得多——它雖然也需要閱歷的幫助,但有時並不是最關鍵的。只要有先天的感悟力,勤奮地在學術修養諸方面加以吸納,就可以使自己的工作不停地進行下去,不存在生活儲備用盡的尷尬。
有些詩句我背不上來。我們那一代的少年教育有問題,背誦最好是趁少年。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會議read.99csw.com,一個老將軍七十五了,背古詩張口就來,有童子功。我記憶力差,短於記憶長於感受,到哪兒都記不住東西,但是氣味、感覺、滋味之類歷久不忘,對細節也記得住。這是一個缺陷。現在年青人腦子裡碎片不多,工作盤很大,貯備盤也很大,應抓緊時間多背一些東西。特別是中國古典,會受益無窮。特別是詩詞、諸子散文都要背。聽到同學背一首古詩真高興。「無邊落木蕭蕭下」,多好,一直想把這一首背下來。男人流淚讓人瞧不起,但是聽了這首詩眼睛會濕潤。這是最喜歡的一首杜甫詩。一講杜甫就一定會涉及李白,這兩個真不知道更喜歡哪一個。讀好杜甫,一輩子受益不盡,枕邊書放得最多的就是李杜詩篇。不同的選本都有,再忙也要讀,以補中氣。它對文人來說可能就是六味地黃丸。它時刻提醒我們詩是什麼,讓我們愛詩。當進行散文寫作時——這個散文是廣義的,包括小說、所有的非韻文——會少一些煙火氣。小說誕生的時候帶有一個胎記,就是煙火氣,什麼男男女女膩膩歪歪。《紅樓夢》偉大,裏面也有煙火氣。但是煙火氣過重了就很討厭,像《金瓶梅》那一類,就成了下流的東西,不夠格調。但是一味追求詩性和浪漫,也會蹈空,這應該學習杜甫,每一筆都鑿得很實,都落在泥土上。感情之實,實踐之實,連接了社會的每一根神經。社會的個體和集體,神經脈絡完全接得通。他是一個極樸素的、既不蹈空又不中空的一個歌者。說到這裏,郭沫若當年自嘲說:「郭老郭老,詩多好的少」,他自己也這樣認為。是的,有時候他會凌虛蹈空。杜甫完全沒有這樣的問題,這一點對我們時刻都是一個提醒。真的憂患,真的情感,真的牽挂,自然樸實,高度統一,其人格從裡到外是統一的,沒有那些虛誇,沒有因為追求所謂的詩性而背離了基本的原則,真是一個樸實的人,非常謙虛。李白比他大一點,一度李白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那麼尊重李白。李白寫杜甫的詩就少多了,他們兩個情感的關係,據現在掌握的資料看,好像不是那麼對等。他比李白年齡要小,跟著對方,很是崇拜。
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寫完了《古船》和《九月寓言》以後,需要新的調整。《古船》和《九月寓言》區別較大,無論從結構和語言風格等方面都不一樣。它們是兩極的作品。在審美上跨度這麼大,中間是個開闊地帶,可以在裏面做很多事情。兩極離得這麼遠,不可能是從這一端跳到那一端,而是慢慢地走過去的,是一步一步經歷過來的。兩極之間的各種表達都經歷了,變化才不會突兀發生。所以對作者來說,必須有一場更加酣暢淋漓的表達,才能把這兩極之間的所有東西都包容。那時三十歲多一點,年輕人想事情有一個缺陷,有點冒失,但是有勇氣,敢於做事,易發大願。當時去了許多地方,踏入了很多不可想象的角落——唯有「高原」對我來說是個神秘的地方,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去過。總是想象這個「高原」,寄託了地理意義上的一種幻想,同時又像彭斯很著名的詩句所說:「我的心啊,在高原!」那個「高原」就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意義上的。說一個人不安於此地,生活不在此地,「生活在別處」,這是米蘭·昆德拉一本書的名字。的確,許多人都會覺得生活在別處,而眼前的生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改變、要離開。我們不安於此時此地的生活,對現狀極不滿意——有時甚至覺得糟透了,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受——總有一天再也不可忍受,那就要徹底改變,毅然離開。許多人都會這樣想,覺得個人生活太糟,這個「糟」不僅指物質方面,還有精神層面、其他層面。比如自然環境方面,早已不能容忍這樣的蕪雜和無序,這麼髒亂,已經活得沒有尊嚴。一個人有再多的錢、再高的地位都白搭,出門就是講粗話、亂吐痰的人,是骯髒的街道和嘈雜的人群,生活怎麼可以是這樣?它必須改變。就個人來說,應該變得比現在更善良、更勇敢,更像一個人的樣子——周圍的環境沒有力量去改造,所以才想到逃離——這個時候就覺得眼下的生活是暫時的,個人的狀態也是暫時的,這一切總有一天要改變——就像我們說的總有一天要讀那些沒有讀過的書一樣。
寫作生涯快四十年了,一個重要的現代作家沒有讀,這是不可原諒的缺失。讀書不太重視輿論和潮流,只憑個人感覺:哪個作家有可能是重要的、急需的,一定會馬上去讀;大街上怎麼談論,可以不放心上。這可能是代溝問題。
家裡人為這個孩子花了這麼多的錢,代價多大,從小學、初中再上高中,從中國到外國,該是多麼好的一條學習道路。最後成了這樣:白白胖胖,戴著眼鏡。跟過去不同的是,眼鏡腿由一條黑色的尼龍帶子連起來,像耳麥的連線。儘管如此,還是有些惋惜。他這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將來他會是學貫中西的學者,是來往于中外的文學教授。
有人說《柏慧》與《你在高原》裏面的人物和情節是可以穿起來的,為什麼不把它收在《你在高原》裡邊?因為《柏慧》的藝術格調、它的意境,都是獨立的。這跟《你在高原》的結構方式,包括語言表達,融合不到一塊兒。儘管《你在高原》有四五百萬字,那麼複雜的呈現,但是仍然不能把《柏慧》結構進去。其實《你在高原》可以寫得更長,它已經從原稿壓縮了六十多萬字,如果再把《柏慧》這二十五萬字加起來,又多出了八十三萬字。八十三萬字可以是兩本,也就是說整套書成了十二本。這不必要。一首很好的小詩可以抵擋一汽車平庸的作品,作品不是越長越好,稍長一點點都要有充分的理由。作家寧可寫短,而不能寫長。
關於《柏慧》的古歌有一些評論,有兩種說法,一個說法是這個古歌是作者從半島地區搜集來的,原來就有的——大多數人都覺得古歌是原來就有的,不太像作者創作的。絕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個古歌憑空編造,出不來那種色彩和韻致。真的出土文物和假造的東西,擺在那裡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宋瓷,一個罐子放在那兒,真品是收斂的光,不放賊光。造假的東西放在那兒到處九九藏書都像,就是有賊光。小說里需要那麼一個古歌,它應該是出土文物,沒有它,這部作品就相當單薄了,讀了以後會顯得「尖聲辣氣」——聲音高八度,發出那種尖音就不美了。總之它需要有古歌在下邊撐住,使它有中氣。所以古歌的作用非常大。如果仔細讀,不會覺得古歌突兀。這個古歌,主人公要採集它,它的出現從情節上是通的;從另一種方面看,它跟今天的現實有一種互文、觀照、互相投射和彌補的關係。但真實的情況是,這首古歌完全是作者創造的,要儘可能做到以假亂真。
一個東方人把西方的那一套辦法全拿過來,要花雙倍的力氣而不是省卻力氣。不能為了省力就搬弄一些古怪的詞藻,最後把大事耽誤。不要說做研究生,將來做了老師成為很有學問很有影響的學術人物,也是一樣的道理。現在報刊上不停地發表的某些文章,拿來翻一下題目,頭都發矇。隨便抓一本大學的學報,其中都有不少題目讓人不懂——儘管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一個孩子非常可愛,長得白白胖胖濃眉大眼。他在高中的時候談文學作品,悟性極高也極敏感,會把最有價值的部分一下抓住。他抓住了作品美的本質,即便他人沒有看過這個作品,經他的語言表述也會受到打動和感染。這種能力是天生的,還沒有被學術傷害。但是後來他考了一個有名的學校,大學放假回來再談文學,視野開闊了,知道的作家作品的名字也多了,只是再也不像過去那麼靠譜了。能有這樣一個過程,將來也許會變得更好。當他本科讀完了再回來談作品,就更隔了。當順利地讀完了研究生,兩三年下來之後,也就只剩下滿口的怪詞了,「能指」「所指」一樣不缺。這個孩子基本上毀掉了。其實無論擁有多麼高深的知識,還是要貼著作品走,它必須建立在對作品的感動和欣賞之上。學校的環境強大,它的整個氛圍、包括空氣里都是那樣的一種東西,無處不在地教導人,形成一種改變的力量。幾年後在歐洲的一個學術場合又一次見到這個孩子,已經是海外就讀的博士了,而且再次找到了名師。當然要談文學,結果發現一切更糟,幾乎沒有幾句話可以聽得懂。怪極了,雖然他說的是漢語,但字和片語合起來就不懂了,什麼「空間的轉向」,「向度總體性視域」。這孩子學問大了。那會兒儘管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惶惑,但有一點還是清楚的:他在胡說八道。
桌子上有一本雜誌,大學社科版的學報,翻了一下,許多題目真是煩瑣和晦澀,讀起來彆扭極了。這些研究可能生僻了點——不過研究什麼、要說什麼,在題目上直接寫出來即可,為什麼會這樣?很可能作者與語言的樸素而敏感的關係還沒有建立,所以不得不藉助其他。實際上最樸素的才最有力量,最簡潔的才最有力量。文章的華美與深刻,是從內部泛出來的,而不是外在的一點裝飾。這些題目說不通又通,可能都是翻譯過來的外語的對應,這個對應又很難找到合適的字和詞,所以很生硬。如果它造得好,就會在漢語言里得到承認,這個詞彙就會慢慢入土,紮根和成熟,然後其內涵外延,整個邊界就清楚了,算是活了,可以用了。大家都知道統一度量衡的道理,如果對方的一兩不知等於我們多少分量,彼此怎麼交換?詞彙正是這樣,要等待它成熟之後才可以廣泛使用。如果這個詞還是生僻的似是而非的,只是與洋文硬性對應,我們還是沒法用。一些詞用了二十年也不會成熟,因為它從誕生之初就有問題。作家韓少功在翻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創造了一個詞,叫「媚俗」。這個詞大家一看就理解,知道它的邊界在哪裡、包含的意思是什麼。有的詞彙是在很小的範圍內流通的,像什麼「能指」「所指」「解構」「建構」「波譜」「除魅」等,都不太好使。「文本」這個詞我們常常用,但大多數時候是不必的,說「回到文本」,和「回到作品」沒什麼區別。儘可能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去掉,表達才會更有力量。大學教育有時候就像家族密碼一樣,要傳下來,就要依據家族譜系。比如西方的某類文學理論教育,一定是先告訴批評的方法,而不是怎樣欣賞和閱讀作品。先掌握秘宗,而後再論其他。這樣就一定會將作品放在方法的框子里,整個工作也就與作品無關了——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其學術價值肯定是怪異的。
這時候「高原」兩個字對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寄託了自己痛下決心告別昨天、改變自己、改變世界的一種慾望。它包含的東西比較多。在這二十二年裡,書在不停地修改,一遍又一遍,好多部的開頭和結尾、某個片段,改了不止幾十次。全書先是寫在紙上,然後再打到電腦里修改。如果在紙上改,那就更麻煩了。所以這是電腦的一個幫助。後來眼睛有點問題了,就把電腦上的字放得很大。所以不能簡單反對現代科技,還要好好感謝它。改動那麼厲害,但是書名從來沒想到要改。
這裏舉一個例子來講——托馬斯·曼在二十多歲時寫了一本書叫《布登勃洛克一家》,是成名作。直到老年,人們提到最多的還是《布登勃洛克一家》 。那是上下卷,寫得單純而大氣,思維清晰,極有震撼力。到後來,他的人生經驗、藝術經驗越來越多,到了真正的成熟之期,又寫了一部《魔山》,也是代表作。許多人覺得它失去了《布登勃洛克一家》那種完美和力量,沒有那麼感人了。但是另一些方面卻在加強,比如更為厚實的人生經驗、對於人生和人性最複雜的呈現和把握,顯然超過了《布登勃洛克一家》
前年在香港一個大學講課。有一天做班訪,需要先講一點。那一天沒有事先溝通,一進門,看到講台上的大標題為「談談張愛玲」。題目已經寫在那裡了,可是張愛玲的作品一個字也沒看,沒有讀過。可能他們覺得這個班訪不是一個正式的演講,也不是上課,只隨便出一個題目就可以。還有,他們覺得任何作家對張愛玲都是熟悉的。因為港台這裏說的最多的現代作家就是張愛玲,幾乎成為最重要的一位了。所以當跟大家很坦率地講沒有讀過張愛玲時,下面馬上發出一片「哇」。在大陸這裏就不會是這樣,沒有讀過張愛玲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