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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一個用青藤掩了的後門鑽進去,一眼見到了她。俺這會兒才湧上來勇力,三兩步上前卷了她去。她說沒想到會哭的男人像只老虎。真是的,英雄是我啊,哪是別人。我不信哪裡有我的對頭,要是有,那他活該倒霉,註定憋悶……不說了,只說我們那時的革命友誼,嘿,千難萬險不在話下。天呀,這是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我老丁年輕時這麼小小一段。」老丁說到這裏,從木墩上跳了下來,「我恨天底下有那麼多假正經的狼狗眼!那天天亮了,青藤掩窗,我用大手封住她小嘴。我說你等著瞧,我早晚會去隊伍上的,身背寶劍做個大將軍。她說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她這話讓我笑了一輩子,因為她想不到以後自己會當兵。那夜我對她說,我發個誓,今後誰傷害了你,我就用寶劍刺透他的心,用釘子砸進他的腦殼,用火筷烙他最疼的地方。我發了誓。這誓發得驚天動地。誰知日後樹葉落了,十年過去,部隊上出了叛徒。那叛徒花一角三分買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色,寫了一封黑信,把她出賣了。她給抓走,受了酷刑,一條腿跛了。她帶著跛腿進了延安,解放以後又進京,又回省,現在就分管著咱這一省的婦女——我哩?我後來與多少人恩愛,可我不忘我的誓言。我現如今住這林子里,有心事啊。我在找那個買走一片顏料的人,一刻不敢鬆懈。誰買了一片顏料?我像個密探一樣活著哩。告訴你一聲,告密的叛徒,我找到你的時候,你也就算活到頭了。」老丁將頭放低,眼珠上斜,四下里瞄著。當他的目光掠過小六的時候,小六臉色煞白。「我探到了他,他也就算活到頭了。」老丁咬著牙,點一下頭重複一句。「想不到從過去到如今,當叛徒的都是買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嘿嘿,鬼哩。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閑話少說吧,還是接上那個夜晚說下去吧。那個夜晚我們兩人難捨難分。她流著淚說:『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好人。你真好。』我也知道我好,不過我比起她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我向她發誓,誓言錚錚響。我們兩人手拉著手,不願松。我鑽出青藤那一會兒,心都要碎成八塊了……」
老丁的嗓子像被什麼噎住了,他朝空中揮了揮手,不願說下去了。寶物一直高昂的頭顱垂下來,細繩似的尾巴緊緊貼在腿上。它悲涼地哼起來,下巴壓到了前爪上。小六的臉埋在雙膝間。黑杆子一直獃著,停了一瞬,眼淚一串串流下來。只有文太像僵住一樣盯著老丁。後來,他如夢初醒般跳到老丁面前,握住了那雙瘦骨嶙嶙的老手,不停地搖動著,搖動著。
這片林子屬於幾十里地之外的國營林場。十年以前老丁一個人在這小屋裡看管林子,總場為了加強管理,又派來三個工人。老丁自封為場長,而總場方面只將他們四人喚作「林業小組」,並臨時指定小六負責。小六十四歲上入過團。四人當中,只有小六衣兜上有支無水的鋼筆。老丁吃飯時常常托物言志:「南邊那個小村裡有個花狗,狼狗樣兒,兩耳豎起幾寸高,齜著牙瞪著眼。有一回它和寶物爭東西,都替寶物捏一把汗。寶物又瘦又小沒神哩。誰知它三兩下就把花狗干倒了。人狗一理,切莫讓裝出的模樣給唬住。」文太接上:「老丁場長所言甚是。您老經過萬水千山,烽火連天,然百鍊成鋼。就不像一些小人,雞腸狗肚,陽奉陰違,必欲置人死地而後快。」文太在總場時讀過很多有「毒」的古書,並且常常背誦書上的話,引起了總場辦公室秘書的嫉妒。秘書告到場長兼書記申寶雄那裡,文太就給貶到了這塊僻遠的林子里。黑杆子聽了文太的話哈哈笑著,十分快意。他聽不出兩人的意思,但知道是沖小六去的,就笑。他原想笑過之後會得到一口酒,但老丁並未慷慨到這個地步。黑杆子像文太一樣對老丁入迷,任何情勢下都不會惱恨。他咂了咂嘴,覺得這個夜晚稍微有些寒意。剛來林子里不久,老丁就將自己的十七斤半重的土槍送給他,說:「你負責武裝吧。」從此他就槍不離身。武裝多麼重要,誰都知道槍杆子裏面出政權,而老丁竟然把槍桿交給了自己這樣一個莽漢。他一時無語,唯有感激。
喊畢,精力全失,如泥土一般柔軟地落下,再無聲息。老丁聲調軟下來,開始了真正的長談。那是些真正的故事啊,去偽存真,去粗read.99csw.com取精,永遠消化不盡。「我喜歡上的人哪,車拉船裝。我說過,我連朋友也不依戀,等於說我不重友情。我明明白白告訴,我是這樣的人。可是有人要叫我喜歡上了呀,我能跑去為他死。有一年我去了南方,那裡熱燥,夜裡睡覺要枕一個中間灌涼水的瓷貓。這是為了冷靜頭腦,要不,第二天早上起來盡做糊塗事。我剛去,哪懂這裏面的道理?結果昏頭昏腦地做事,惹出來的故事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在一個荒山林子里摘紫果吃,吃得牙紫唇紫,不停地打嗝。那片林子比咱這林場密上十倍,野豬都有。虎狼倒不多,咬人的東西少。我吃果子,往前走。當年十八歲,身強力壯,不怕鬼神,頭上包了藍布。這天我遇上了一個老人,他領我回到一處林間宅院。那是個逃亂的富人,一看大宅就知道。他家裡有丫鬟,有太太,有小姐,有雞和豬。也有一條狗,比寶物差多了,不會叫。小姐像面捏出來的,說話的嗓門細溜溜,胳膊活像一段藕瓜。她的眼神我不說了,我要說,今夜我受不了。那是無法抵擋的一雙眼,能穿透萬水千山,打倒千軍萬馬。一句話,我一輩子只見過這一雙眼。見這雙眼之前,我的身體還像牛犢一樣壯。就是這雙眼讓我支持不住,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你們不知道,太好看的眼睛敗你的神氣,這是定準的原理。不是嗎?我不說這雙眼了。我只想說她後來參軍,所在部隊連連失敗,恐怕也是害在這雙眼上了。當兵的讓這雙眼看一下,你想還會有好結果?我保證他們連輕機槍也抱不動,還想打仗?這是后話了。先說我和她往來這麼一段又一段。那一天我隔著籬笆望見了她,她的眼睛從籬笆空兒里望了我一眼。我立刻倒下來,也不顧腳下有一攤狗糞(那是多麼窩囊的一條狗!),怎麼也站不起來。丫鬟來拉我,太太來拉我,那個有大福不會消受的老人也過來拉我。所有人都沾了那條破狗的糞(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狗還不快宰),又叫又跳。這就驚動了她呀,她走過來,我們使勁拉了一下手。有一股電從第二根手指傳到肩膀,把我電了一下。我不知怎麼流了淚,眼淚汪汪,想這輩子就到這兒吧,這已經是合算的了。她呀,我敢說是個神仙下凡。我怎麼說也不過分,一句話,把我殺了我也得要她。那時我覺得走千山爬萬嶺,原來就為了她這個人!讓我住在老林子里吧,我一輩子不到外邊去,我就死在老林子里!我不知道世上還有比這更轟轟烈烈的事,不知道我要了她和打下一份江山到底哪樣更合算!這個小姐!這個小大姐!這個一眼就能把我看倒的閨女!你別跑啊,我不知從哪湧來一股勇力(自古講究殺身成仁),一傢伙把她扛到了肩上……」
「這種蘑菇可是稀罕。你們看它什麼模樣?細脖兒小腦,像肥豆芽兒。這叫『小砂蘑菇』,味兒最鮮。我在這林子多少年,這種蘑菇可吃不多。嘿哎,文太你哪裡整來這麼多?」老丁用筷子夾住一個蘑菇。文太說:「我知道丁場長的口味兒在哪裡——就不厭其煩地采找……」他講到這裏覺得有一對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一轉臉,見渾身被夜露濕透的寶物突然出現在黑影里。他的腮肉抖一下,急急說:「寶物回來啦,回來啦。」老丁擱了酒瓶,著腰踱過去,伸手撩起它的下巴看著。寶物僵硬如鐵,紋絲不動。「寶物!」老丁大喝一聲。寶物灑下了兩滴淚水。老丁大驚,嚴厲地掃了三個人一眼,說:「你們誰欺負它了?」三個人都搖頭否認。老丁沉思半晌,點點頭:「它受調弄了,我知道。可憐的狗。它就是不會說話罷了,它有肚量啊。一條好心眼的狗。」他說著倒了一點湯汁,又小心地摻了三滴酒,送到寶物面前。寶物聞了聞,眼前又掠過一片藍色。「無非是革命幹部誤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難兩全。」那個惡毒的貓頭鷹曾經怎樣詛咒過它呀,眨眼竟成杯中羹。它快樂地飲了一大口,品著一種熟悉的氣味。這氣味多少有點像那個公社女書記身上的味兒,於是它懷疑是同物異形,暗中盤算準備私下一訪,去看看那個女幹部還在不在了。它要從參謀長的屋裡搜索起來。說不定參謀長也是個善於使用毒蘑菇的角兒,如果那樣女幹部真的要倒霉了。寶物很快地、心事滿腹地喝完了蘑菇肉湯,抿抿仍然腫脹的嘴唇,退到一邊九九藏書看著四人進餐。除了小六以外,其他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老丁把金黃的一個大玉米餅放到膝蓋上掰斷,取了一半咬著。他像個滿口鋼齒的小型機器,在吞噬金塊兒。他把酒瓶兒放在左腳邊上,不時拾起來吮一口。小砂蘑菇被他夾住,先咬去小圓頂,再咯咯地嚼掉莖子。「美味啊!先記文太一功。」文太搖著手,瞥了寶物一眼。寶物只用左眼看著文太。老丁又唱起歌來——寶物出巡歸來了,老頭子安心了,歌聲自由自在。他把京劇和民間小調摻在一起,一會兒昂揚剛烈,一會兒涓細溫柔,凈唱些古怪的傳聞。所有人都差不多吃飽了,跟老丁一起快樂。老丁一邊唱一邊又摸出那個製成不久的特大煙斗。黑杆子抓上煙末,文太划亮火柴。他吸一口,哼一句,斷斷續續地詛咒著一個小人。寶物忍不住興奮活動了一下前爪,不停地瞅臉色陰沉的小六,突然老丁伸手一指寶物說:「嘿,笑了笑了。」寶物真的在笑,那顆殘缺的牙齒都露出來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說呢文太?」老丁笑眯眯地問了一句。文太一拍膝蓋:「那是當然的了。」他又推擁一下黑杆子,重複一遍:「當然的了。」黑杆子看看小六,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他背上槍,暗裡跟蹤過小六,讓老丁知道了,被老丁好一頓訓斥。老丁說:「六兒也不易哩,由他做吧。」不久文太去小村的小賣部取酒,老七家裡告訴文太一些事情,讓他捎話給老丁,說小六來買走一片炮製墨水的顏料。老丁惱了。他料定小六要把墨水灌到那管筆里,向總場寫點什麼。那個估計不錯,因為半月之後總場派來了工作組,場長兼書記申寶雄親自挂帥。一時間黑雲翻滾,天低雲暗,雖然撼山易,撼國營林場一分場難,但也總嫌麻煩。事後老丁讓文太去總場活動,歷盡艱辛才搞來小六報的黑材料。老丁目不識丁,讓文太讀了讀,開頭幾句就差點讓老頭子昏厥過去。老人冷靜了兩天,對文太說:「怎樣對付這個,我考考你。」文太半晌不語。老丁說:「還虧了是個讀書人哩。對付這個容易哩,我黨有個好辦法,就是把陰謀變成陽謀。公布黑材料吧。」文太無比欽敬地看著老丁。第二夜,他們趁著小六不在,捻亮了桅燈,將黑杆子召到屋裡,讓寶物端坐到它的位置上。文太一字字念起,大家一聲不響。寶物坐在黑杆子左邊,面色極為冷峻。
「有一天老人陪著小姐來打鳥,一槍打在我的屁股上。說起來沒人信,鐵砂子印在皮上,用手一掃全掉了。老傢伙瞪得眼睛像銅鈴,說我肯定是妖怪。小姐笑著對老人說,我是個唱歌的人,肚子裏面有文化水。不如領家去念念報。老人點頭同意了,把我領回去,不過讓我跟他那條破狗同住一間草棚。原來小姐常年住在林子里不識字,悶得慌,要找個識字人讀讀報紙。她說這上面肯定有意思。我難過得要命,因為你們知道我也不識字。不過我可不說心裡話,把報紙端到臉前就念。我念得多流利不打結,像真的一樣。我手指大黑字說:這是題兒,叫『知道了就得學著做』。我念道:『知道了就得學著做,不做還行?俺這報從不唬人,是一張好報。俺們辦報人用一百八十間大瓦房做抵押,保證不說一句假話。說的是世上有男人又有女人,女人要和男人好。男人千辛萬苦不容易,從南南北北跑了來,你鐵石心腸也要變。再說你身子骨不硬是不經風的草,哪如倚在一粗壯潑辣人身上?男人勞累手腳粗,裂口道道有精神。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熱,能做木匠能打鐵。吃饃吃草都可以,一刀砍上就流血。破褲子穿了千千萬,哪比得你滾燙的小身子凈穿綢緞?說起來話長做起來事短,我們不如把那事兒從頭好好盤算……』正念著老傢伙走過來了,我趕忙接上念別的:『天上下雨有水了,蛤蟆叫了。種穀子,種玉米。雨後天晴了,上山采蘑菇。紅的是松板,黃的是粘窩,花花綠綠有毒哇。柳條兒,編笊籬;白葦子,織席子;席子上,摞被褥;被褥上,躺著爹和娘……』老傢伙聽了聽,說:『報上就這些事呀?怪不得說十個識字人九個驢,登了些什麼雜七雜八!』我說:『可不是怎麼!』小姐催他快走快走,他吐了口怨氣,就走了。我接上念:『夜間星星肯定在窗外,那不礙事;小貓從屋檐上往下探頭,也莫驚;不用往炕洞里燒火九-九-藏-書,身上有火。半夜三更,狗都睡了,一男人躺在草棚里怎麼得了?還不如去喊他,拍三下巴掌……』我念到這裏,聽見她呼呼地喘氣;我斜眼一掃,見她兩手抓緊裙子邊,亂顫。我收了報,說就念到這裏吧,明天續上。說完我就離了石凳,回我的草棚去了。這夜裡那條破狗不做人事,一會兒起來撒了三次尿,惡臭難當。我恨不能立刻躲開。可我到哪去睡呢?星星斜了,半夜三更了,我在草棚四周走來走去,沒有一絲瞌睡。我這樣走的那會兒,還不知道這就是那個最了不起的黑夜。這個黑夜,用一個皇帝的寶座我都不換——這是俺停了一會兒才知道的。我這麼走,游遊盪盪,解了小溲,又是走。誰知我一抬腳,黑影里『叭叭叭』三聲擊掌。我一愣,全身癱了。我咬著牙,好費力才回了三聲。一會兒,一個女的,是小丫鬟,過來牽上我的手往黑影里跑跑跑。
老丁手裡的木杴像一支櫓槳,搖啊搖,鐵鍋裏面起波瀾。一邊的三個人咽著口水,咂著嘴。「文太!黑杆子!小六!」老丁在鍋台邊喚了一句,他們立刻應聲:「哎啦!」老丁又搖了一會兒,向一旁伸伸手,白臉文太趕忙遞過去一個黑色小瓷瓶。老丁握緊瓶子,照準鍋心就是三甩。文太轉臉看了看其他兩人,朝鍋台邊的老人一豎腦袋。黑杆子咧著大嘴,抄著手,快樂地蹲下又起來。小六臉色蒼白,眼睛不停地動。黃色的玉米餅摞在一邊的一塊木板上,冒著熱氣。這個夜晚不用說有一頓好飯:喝蘑菇肉湯,吃玉米餅。老丁要喝酒,那是一種味道純凈的瓜干酒。如果老頭子高興,也許會分給三個人每人一口。黑杆子白天在林子里打到了一個貓頭鷹,文太和小六認為它的肉不能食用,被老丁呵斥了一句。它的肉與蘑菇配在一起,味道誘人。老丁的話從來沒有錯過。湯熬好了,老頭子從鍋台上蹦下來,熱汗涔涔。他唱著歌,文太和黑杆子不停地笑,老丁於是更起勁地唱。小六臉龐木木的,老丁就在唱詞里加進了一句罵他的話。小六的臉紅了一下,接上又白了。文太提議開飯吧,老丁瞅瞅屋外的黑夜,又歪頭聽了聽說:「寶物許是遇上了麻煩,它早該返回了。罷,不等,開飯。」話一停,黑杆子抄起大鐵勺,在四隻碗里一一點過。有一個印了金邊的大碗里蘑菇多湯兒少,不用說是為老丁準備的。老丁說吃吧吃吧,飯後再不見寶物,那麼黑杆子就掮槍出去找找吧。他說著大喝一口,又到身後黑影里摸出了一個酒瓶。酒香一下子散開來,文太激動得手都抖了,呼出一聲:「丁場長……」小六狠狠地盯一眼文太。老丁一抬手拍了一下文太的肩膀:「喝口喝口。」文太抱住光滑的瓶子吮了一大口,咕的一聲咽下,愉快地大喘。黑杆子起身點燃了桅燈。黃色的亮光罩住了小屋,四人圍坐著,臉色通紅。小六嚼玉米餅的樣子很怪,左腮總是凸起一個拳大的瘤。老丁說:「六兒牙口不好。」大夥都笑了。牙口如何如何,一般指牲口。
「人人不同,物物不同,我是老丁。」老丁這樣開頭,「天底下沒有我這樣的做人法,我日他媽所有現成的做人法。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鐵不死,我這個老怪物死不了啦。有酒就喝,有好東西就吃。既給一萬個大官牽過馬騾,也給數不清的女人下過跪哩!皇帝吃的好飯我不嫌,牛馬嚼的東西也不孬。人是機器,加了油就轉。我是一直讓它隆隆轉,隆隆轉,轉到死,加馬力,火火爆爆一輩子。我早就說過,我是省長以上的經歷,也算老革命,也算老紅軍。在延安,我燒的木炭比張思德都多。沒死,也就沒出名。我也進過三五九旅,開荒種地紡棉花,還種出一棵一人多高的辣椒,首長看了說:好。我不識字,不過外國人進中國,到了北邊都是我當翻譯。我把驢一般都翻成騾。鬼子讓我投降,那年我是師長,我打了鬼子一記耳光子。後來四五年吧,鬼子先降了。你看吧,我過的橋比一般人走的路都長。我為什麼後來沒有被提拔起來?還不是我有那毛病——喜歡女人。我又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做不成首長。你三個、四個好好聽,寶物好好聽。這些當假就是假,當真就是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有一件是真的:我是個轟轟烈烈的人!我不做後悔事,做過就不悔。我敢打光棍,敢報仇,敢一個人住這林中小屋。別人說我我不聽,全當蒼九*九*藏*書蠅瞎哼哼。我從南邊跑到北邊,最後相中了這片樹林。這裏風水好,蘑菇多,他媽的一輩子就這樣打發,強似神仙。我不依戀錢,不依戀朋友,依戀的東西只有一個:自己的血性!哎哎!」老丁說到這兒喘息不停,伸手取水。文太每逢這時候就激動得臉色煞白,神色不安。他全身顫抖,像彈簧一樣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向老丁臉前伸出了拇指,喊一句大家早都熟悉的話:
「我今年六十歲了,瞞過我眼的還沒有哩!」老丁抹著嘴巴說著,狠狠吸一口煙。他把煙全吐向小六那兒,使小六看起來像個霧中人。他停止了吸煙,手打眼罩向前看著:「六兒在哪?你藏在煙氣里了,你當我看不見?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我早說過了,瞞過了我眼的還沒有哩……哼哼。」文太兩手拍了一下,呼叫著:「說得太好了!」黑杆子也嗬嗬地笑了。寶物興奮得伏下又起來,同一動作重複多次。小六嫌熱似的解開了第一個衣扣,活動了一下。老丁的臉色通紅,瘦小的身軀一抽一抽,每動一下都有什麼地方發出咔咔的響聲,像是骨頭響。他蹲在一個木墩子上,細細的兩條腿不斷調整著重心。「要說我這一輩子啊,嘿嘿,什麼沒經過?是不是,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將頭轉向寶物,「我闖蕩南北,死去了又活過來,用手指從肋骨里摳過手槍子兒。要說怕的人嘛,也有,不過不是男人,是女人,哎哎!她們越對我好,我越怕。是這樣哩!」老丁說著站起來,揮動了一下大煙斗,捻小了燈苗。寶物瞥瞥四周,見其餘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它看到了老丁鋼一般堅硬的骨骼,看到了在其間奔流不停的血液。那是活鮮如朝霞的啊。老丁——木墩上的石刻老人,雙目閃亮……它看到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掉進水裡,有一個黃瘦的手臂進去攪攪攪,剛剛攪勻,被更有力的一條胳膊端了。墨水從黃瘦青年的頭上澆下來,通身都黑了,像炭做的人。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知道老丁又要講他那無窮無盡妙趣橫生、同時又是真假難辨以假亂真、全世界最輝煌最瑰麗的一個人的歷史了。它悔恨當年沒有與老人同在一起,化為那無盡故事里的一個小小生命。再看文太、黑杆子甚至是卑劣的小六,都習慣地、毫不含糊地振作起來,用欽佩的目光注視著老丁。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文太大呼。
「林子里百獸都驚了,一齊跑出來昂頭看我,它們見我扛著她。百獸驚了,半晌才緩過神來,撕破嗓子似的叫。太太、丫鬟也呆了,老頭子抱住了自己的頭。我扛著她往上走,走了一會兒又怕磕碰了她、驚嚇了她。我把她放下來——天,她不停地哭,兩肩一抽一抽,哭個沒完。怎麼辦?我惹她太厲害了,我真的害怕了!我說,我不敢了,我撤退了,你自己管住自己吧,我真的撤退了哩。我那會兒說著退著,一頭扎進了樹林子里。這片林子黑烏烏的,不見天日,什麼獸類都有,我日夜和毒蛇做伴。沒有逃路,我也不想離開。我天天吃那種紫色的果子,打她的主意。毒蛇把頭伸向我,我不停地瀉肚子,該死的紫色果啊!我那會兒在水坑裡照過我的模樣,頭髮像沒漚透的麻綹,眼像牛眼,鼻子、嘴巴全是紫的,還有一道道血口子。我死了也不願離開林子,因為離開林子就是離開了她。我被蛇咬過七十二次,自己救命,嘴吮草敷。野鳥來啄我的眼珠,我一隻眼皮上蓋一頂蘑菇傘。除了吃紫果就是吃蘑菇,燒了吃,生吃,紅的、綠的、花的都吃過,什麼樣的有毒我全知道。這可不是人過的日子。我搭的草窩樣子像鳥窩,夜間就蹲在裡邊。這個窩兒一天天搬得離大宅近了,漸漸聽得見院里人咳嗽。我心裏有事,就編了歌來唱,我這副好嗓子還不是那時候練成的?我唱的歌凡人不懂,裏面凈些花哨事,都用了反語。我相信那女人聽得懂。我的歌是有氣味的,不甜不酸,都是刺鼻的辣氣,男人聽了就跑。這歌還是帶顏色的,是松樹蘑菇頂上那層黃色。這色兒飄悠飄悠像朵雲彩,把那個小姐一下子包裹起來。我唱:你當我不知道你頭下的瓷貓缺了水?你當我不知道你的髮捲里有個蟲?蟲兒半夜掉出來,瓷貓活了一口咬住蟲。頭枕瓷器是藍花的,彩釉的,景德鎮買來的,小驢馱來的。你當我不知道你一年裡做了一百個read.99csw.com夢,一百個夢都等我來圓。北邊來的大漢專打南邊的蛇,你就是一條軟綿綿的美女蛇。我就唱這號的怪歌,我保證她在偷著聽。那時候我心裏的火氣足,唱著唱著燒得慌,眼淚流到胸口上,胸口上面結個疤。這樣唱了八十天,半夜裡偷偷去扒窗。十個窗戶有九個是空的,小姐學會了隱身法。
那個秋夜的風聲至今響在耳邊。那個秋夜貓頭鷹凄愴地叫著,一直伴著文太的朗讀聲。寶物聽不明白,但憤怒與時俱增。如果老丁有令,它將把那個黃臉青年撕碎。它用舌尖舔著殘牙。想不到小六白紙黑字,如此兇狠——敬愛的場部領導黨的組織見字如面,一共青團員在遙遠的這裏謹向您致以革命崇高敬禮,並同時彙報當地驚心動魄的鬥爭以及全面腐化的可怕現實。有人即老丁野心勃勃目無領導,不顧上級三令五申私自稱林業小組為一分場並自封場長。革命職工敢怒而不敢言並且漸漸同流合污。本人早年入團宣誓響徹雲霄,獨自奮戰,死而後已。這裏雖然環境險惡民不聊生伙食很差,如每頓飯三兩粗糧二分菜金,但尚有野菇可補其不足。最難忍受修正主義磨刀霍霍,狼狽為奸。他們讓黑杆子掌握反革命武裝,火藥味很濃。這裏還養了一條資產階級走狗,取名寶物,向人民咬牙切齒。總之,這裏已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之獨立王國。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還有,老丁與當地民眾間不三不四者勾搭,多次密謀,不可告人的勾當我看也有。老七家裡與老丁過從甚密,中間由文太奔走。注:老七家裡即一四五十歲民婦,相貌一般,性情殘暴,成分在中農與貧農之間(待查)。她現為小村代銷店售貨員,以職權之便私銷老丁等人干蘑菇,付以燒酒。燒酒作為資本主義貨物,上級早已列為控制商品,但老丁從小店倒賣大宗。他們整日借酒澆愁,談論黃色下流至極。上層建築輿論陣地要佔領,他們還藉機散布不滿情緒,今不如昔,拒不組織上級及黨委多次布置的文件學習心得體會,不辦牆報,不開展政治。老丁與老七家裡究竟如何,仍在觀察。是否有染,難以斷定,因為並未親眼看見。更為可惡的是,老丁散布謠言,將駐村女幹部與一參謀長強加於人。注:眾所周知,誰反對解放軍就是反革命;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且女幹部為人和藹,不笑不說話,早年曾為全社先進人物,學生時期就有突出表現,如用手捧牛屎至莊稼地等。總之此地已成反動黑窩,本人雖然堅定,但畢竟寡不敵眾。當然,本人辜負黨的期望與培養,沒有負起領導責任,也應當檢討。切望上級及早進駐小林,使雲消霧散。急急。再次致以革命崇高敬禮。
趕走了工作組,又進一步將陰謀變成了陽謀,小六算徹底失敗了。那個夜晚讀完黑信之後,大家久久不能平靜。老丁在昏黃的燈下踱來踱去,終於在寶物跟前停住了。他蹲下,撫摸著它的頭顱,說:「你也聽到了,黑信里點了你的名,罵你是『走狗』。」寶物無語,胸部急劇起伏。它的目光緊緊盯住一個黑暗的角落,文太起身去看了看,發現了小六穿過的一隻破力士鞋。黑杆子捏緊了槍桿。那個夜晚啊,那個夜晚貓頭鷹的凄厲的叫聲啊。「君子能忍自安。」最後還是老丁說了這樣一句,送去了無限的慰勉。從此之後小六還是小六,老丁還是老丁,似乎兩不相擾。但大家都看出小六大勢已去,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老丁在林子里理所當然地決定一切,而且小村裡的人也敬他三分,都呼喚:「老丁場長!」那個公社女書記與參謀長仍在小村駐紮,節日里還要代表地方政權向老丁送些吃物,以示關懷。本來天下太平,一切正常,如老丁守屋,其餘到林子里或勞動或管理招來做活的民工;每到黃昏,寶物出巡,繞林區一周有餘;寶物歸來,正好開飯,如飯間有酒,老丁則飯後乘興神聊,講他一生的經歷和見聞,驚天動地。老七家裡與林子里的人繼續合作,不間斷地提供燒酒。大家都很高興,唯有小六蔫蔫地來去,安心做活。不幸的是前不久他突然精神起來,雙目如電,寶物不得不尾隨其後。就在發現小六興奮異常的第七天,寶物眼瞅著他進了小村,入了小店,又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寶物趕回林子,對老丁做出幾個危險的臉相,老丁於是派文太速去速回,直接找老七家裡。老七家裡說這是小六買走的第二片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