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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太琢磨,要抓到證據,也許還要到總場一趟才行。那些顏色早晚化成一些有毒的字紙,經郵電局捎到總場。可惡的總場,可恨的書記申寶雄,還有他的鬼秘書。文太在總場場部工作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後來他到了老丁管轄的地盤,這才發現世上原來還有這樣的自由境界。更美妙的是鄰近林子就是一個小村,小村裡形形色|色,有演化不完的故事。這些貧窮的村裡人對林場職工格外羡慕,因而被個把姑娘愛上是輕而易舉的事。林場里雜事繁多,如給未成年樹打杈修枝,給苗圃清除雜草,鋤地,點種野豇豆等等,都需要從小村裡招些民工,每人工資六毛四分。領民工做活是最愉快的了,那時領工人像個將軍,說什麼話都是不改的命令。姑娘家「咯咯」笑,不聽命令可不行。不聽命令不要工資啦?再說工人階級可是領導階級,不聽領導行嗎?還有老丁,他是最使人心悅誠服的老人了,在林子里對付日子、對付鄰近小村裡的人,都有不盡的經驗。有這樣的老人掌舵才叫幸福哩。可怕的是出了叛徒(什麼年代都有這樣的東西),總場就派來工作組騷擾。那真是斗心鬥智、腥風血雨的日子,多虧了老丁穩如泰山,運籌帷幄,這才化險為夷。不服老人不行啊。回想工作組當年可算是機關算盡,結果寸步難移,一步碰到一個陷坑。如今呢?又有人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文太最怕的是把他從老丁身邊趕開,那樣他又要回到總場了。
文太一愣,但馬上笑著伸出了手。他心裏卻想:不早不晚,正在這個節骨眼上!
大約就是牆報貼出的第七天上,小六到村中小店買走了第二片化制墨水的顏料。老七家裡的情報也令老丁心神不安,文太於是急匆匆去了總場。申寶雄老婆肥胖如初,見了文太如獲至寶。文太問起最近小六的動向,她連連搖頭。文太垂頭喪氣地歸來,一走近林中小屋就愣住了:牆報下正站著一個陌生青年。
「他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文太眯著眼問老七家裡。老七家裡把頭湊到他耳根:「買了,是這個月初七那天傍黑。」文太咬咬牙,罵了一句。老七家裡坐在櫃檯上,黑布衣服包住了雙膝。她從貨架上摸了一塊糖咂著,鬆鬆的腮肉活動起來。她問:「老丁身子可好?」文太點點頭:「場長心胸開闊啊,不像我。」老七家裡把滑溜溜的糖塊一不小心咽了。文太又問:「一片顏色多少錢?」老七家裡做個手勢:「一角三分。」文太點點頭:「叛徒從來都是捨得花錢的人。」他見老七家裡手指甲很長,其中小拇指甲快有一寸了。出於好奇,他攥住這手看了看。老七家裡笑得亂抖:「真好孩子。」文太趕緊鬆了手。他瞅准機會偷了一塊糖,然後隨便扯幾句就告辭了。在路上,他咂著糖,又想起該將這糖果留給丁場長,於是趕緊取出,用原來的糖紙包了。
「我叫軍彭,是從總場來報到的。今後我要在這兒工作了。」
女教師領她的學生采了半天藥材,謝絕了林場的進一步邀請。老丁和其他人都十分興奮,還喝了一次酒。老丁說:「有文化的女人就是和一般人不同。我很佩服她。」文太點點頭嘆一聲:「多麼文雅!」他們一致認為林場與小學校的某些教師同為公職人員,應該加強聯繫,互通有無。老丁當即檢討了他平時對小學校關心不夠,表示今後要有足夠的重視。他說今後要經常去看望同志們。他還指示文太明天就送給女教師一些干蘑菇,以改善她的伙食。第二天文太照辦了,回來時帶了一些女教師的回贈品:一些學習材料等。文太說:女教師開始執意不收,我說你不收我就不走了!她終於屈服了,收下又過意不去,就找些書讓我帶上。「學校里能有什麼!」他這樣說。老丁聽了,兩眼閃著光亮,兩手抖著接過材料,又抱到帳子里去了。他撫摸著封皮,用食指按住一個個標題黑字,又試試礙不礙手。夜晚,他把小六和黑杆子支開,只讓九*九*藏*書文太念這些材料給他和寶物聽。寶物剛開始還算精神振作,像往日那樣昂著頭顱,但只聽了一會兒,就打起瞌睡來。老丁卻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印得黑麻麻的材料。文太念完了,老丁一聲不響;文太抬頭去看,見老丁流出了大滴的淚水。文太喊他,他不應。停了會兒,他囁嚅道:「這是她親手送我的書啊!」文太上前握住了老丁的手,搖動著,沉默了半晌。老丁咬咬牙關,在帳子里盤腿坐了。後來,他閉上了眼睛。文太小心地下了土炕,站在黑影里注視著老人,禱告般地說:「我明白了丁場長。我不說,可我明白。您好好歇息吧,我又一次理解了您。我相信,一切的勝利都是屬於您的。您好好歇息吧。」
女教師領學生來到林子里這一天,是全場的一個節日。老丁再也沒有耐性守在屋裡,一直在林子間檢查工作。女教師讓學生散開,她一個人手持柳條籃採藥。這些藥材晒乾之後,就要賣給老七家裡的小店。老丁在女教師不遠處活動,後來索性走到跟前。女教師說:「丁場長,您忙!」老丁搖搖頭:「忙什麼!我管的樹多,你管的人多,管人不易。人都有一個腦兒,樹沒有。再說,你是孤單單一人,你一個人過日子不是?難。」女教師笑笑:「不是這樣的——他在另一個學校工作,離遠些罷了。」老丁急忙搖手:「不會不會,你肯定是個獨身。你也太客氣了啊。」女教師苦笑著,又搖了搖頭。老丁彎腰替她采起草藥來,每采一棵,女教師都說一句「謝謝」。老丁終於忍不住,說:「謝什麼?我這個人你是不了解,了解了就好了。不能謝了,那樣就遠了。」「可您是場長啊,聽人說工作很忙。」老丁拍一下膝蓋:「哎,莫聽他們胡說了。我是個領導幹部,這不錯。不過能有多忙?比起你來,嘖嘖!我看重你哩——你來這林子里做活苦哩,我不忍心哩!我要替你做哩……」老丁去取她的籃子,扳開她的胳膊,她不得不嚴肅一點地拒絕了。老丁搓著手。這會兒文太和黑杆子都轉過來了,他們每人手裡都攥了一把藥材,湊過來投到了女教師籃子里。女教師又謝他們,他們只是笑。老丁呵斥他們:「只會笑,只會笑,一點禮貌不通。一邊忙去吧。」兩個人應著,看著女教師,退著走了。女教師說:「您太嚴格了。」老丁溫柔地看著她:「是嗎?其實不是。我說你不了解我嘛。日子久了,女同志都誇我是個好心性的人。想想看,女同志多苦多累,女同志寶貴哩。不瞞你說,我也是個獨身。話說起來也就長了,我這個人眼眶太高。就是這樣。」他說著,沒有注意女教師驚訝的眼神。這會兒他一轉臉看到了小六衣著整齊地從一旁走過,就小聲補一句:「那是個品行低下的人……你我相識得太晚了!你看我一轉眼年紀就大了。你怎麼也想不到我有多少人生經驗,更想不到我身體多麼好——這方面場里的青年也就不行了……」他正說著,遠處又傳來文太和黑杆子的呼喊和歌聲——在他的記憶中,黑杆子可是從未唱過歌的。他皺皺眉頭。停了一會兒,他又笑了:「我說過,獨身不易哩!你為什麼要一個人過苦日子?當然了,你像我一樣,眼眶太高。這是真的。不過事情總要解決才妥帖。比如,遇上年紀稍大些的領導同志,咳咳,就應該考慮……最體貼人的好人都在老人裡邊呀!世上女人有幾個明白這個?到了明白那一天,什麼都晚了!」女教師聽不下去,一揮手打斷他的話說:「丁場長,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早有了愛人了!」老丁一怔,不認識似的看著她,繼而搖頭笑了:「不會不會。我明白這個,你是不好意思說真話。你肯定是個獨身,同志們早就看出來了。這有什麼?我也是獨身。獨身就說獨身,怕什麼?」
當年文太來到老丁這片林子時,正好是初秋天景。老頭子用蘑菇湯菜招待了他,湯汁中有誘人的肉塊。原來老人的九_九_藏_書槍法很准,只一槍就可以打下從空中飛過的老鷹。老人還會下各種套子皮扣,準確地套住林中的兔子和貓獾。當時黑杆子早就是老丁身邊的一個人了,老丁睡夢中說出的話他都要照辦。文太在寂寞的時候講了總場時的一些事情,流露出無限的懊惱。老丁仔細地看了看他被樹條子抽上的渾身疤痕,又小心地撫摸了他被場長老婆無情地耍弄過的枯瘦的身體,破口大罵。老頭子說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滋養這個年輕人的身體,用更多的時間教會他過日子的新方法。隨著皮膚日漸滋潤,文太發現老丁是一個無所不曉、歷經滄桑的奇人。這個人年事雖高,但氣血旺盛,慾望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新異的想法一串串從鼓鼓的腦殼生出。老傢伙曾經愛上的女人也多,而每一個都伴有激動人心的故事。文太被他的經歷弄得目瞪口呆。剛開始他還將信將疑,到後來就真假莫辨,與老人一起激動,一起燃燒,一起過舒暢的快樂的生活,也一起荒唐。談到整治仇人的方法,老丁可讓文太開了眼界。老丁說到場長申寶雄,就哼哼一笑說:「挨樹條子抽的該是他哩!」後來工作組進駐這兒,文太親眼看到了這個場長是怎麼被整治的。林子里一切的一切差不多都被調動起來了,什麼蝙蝠蜘蛛、長蛇狐狸,還有地槍樹箭,一切的一切都出動了,變活了,趕得申寶雄一夥胡跑亂竄。村裡的人也不容申寶雄在這兒藏身,像是要農民造反。那可真是個給人靈聰的古怪節日。老丁像個皇上一樣,安安靜靜坐在他的帳子里,聽外面風吹雨打。那帳子是一塊紫布做成的,剛看到時文太可吃了一大驚。帳子頂上落滿了灰塵,約有二指多厚。帳子就掛在一個大土炕上,半罩著老丁——他平時盤腿而坐;身後的灰牆上,顯赫地掛了一把寶劍。後來他聽說帳子是老七家裡送來的,那是用一些商品的包皮粗布做成的,又染了色;寶劍是村裡一個專制利器的老鐵匠鍛出來的,如今這鐵匠已抓進了監獄。老丁會舞劍,連舞兩個鐘點,大氣也不喘。他十天半月就要磨一次劍,使它永遠閃著寒光。文太長時間地盯著這劍,看著它的銀刃和鑲了黃銅的劍柄。他總以為劍中凝聚了什麼奇妙駭人的故事。老丁用粗粗的食指抹著劍刃,問:「你說劍是幹什麼用的?」文太想了想,說當然是健身的了。老丁搖搖頭:「劍不是刀,更不是槍,劍是報仇用的——我有仇人哪!我在暗地查訪一個仇人……那仇人露面的時候,我憑鼻子也嗅出他來。」文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
那時的文太留了分頭,衣兜上像小六一樣插支鋼筆。總場旁邊有一處師範,三年沒有招生,到處陳灰積土。他有一回闖進去,認識了看管圖書的一位老頭。他借回了很多書,日夜不停地看。有一陣眼睛發花,他就乘機戴上了一副左框殘破的眼鏡。場黨委秘書讀過完小,但偏偏嫉恨一切的讀書人。他自己戴了眼鏡,但對其他戴了眼鏡的人不能容忍。文太在這兩個方面都犯了忌。秘書的話差不多也就是總場的話,秘書說要查一查文太是怎麼回事,總場也就開始查了。首先是跟蹤文太,發現他頻頻出入一個破書屋,裏面不陰不陽,蛛網密布。一個老人蹲在書隙里咕咕噥噥,手忙腳亂,看上去面無人色。天哪,原來文太常常接頭的就是這樣一個人。跟蹤的人感到無限驚異,報告了場部,場部指示再探。文太一頭鑽到舊書堆里,半天也不出來:有時好不容易露出臉來,那個老頭子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上半天,樣子過分親昵。跟蹤的人不能理解,往回走的路上反覆思索,漸漸腦海里出現幻象,將看到的情景一再演繹。他再一次彙報時,說文太已經被書毒壞,嗜書成癖,竟能將頭部扎入骯髒的書堆長達三個小時之久。由於被書毒害,多種病症同時爆發,行為格外怪異,比如竟和一個老頭兒貼在一起,老頭兒親吻他耳垂下邊一點。兩人成天關在陰暗的角落read.99csw.com,不思茶飯,非盜即娼。老頭一雙瘦瘦的手一挨近文太就抖個不停,撫摸拍打,顯然是個謬種。如此大惡如不及早剷除,林場上千職工受到侵害只是早晚的事情。秘書聽罷說這一下好了,罪證確鑿,千頭萬緒歸根結底,那就準備辦起來吧。文太全無察覺,一邊還洋洋自得,整日大背著手走路,甚至對打字員姑娘產生了非分之想。他背誦著從書上學來的動人詞句,口若懸河,在打字室里一待就是半天,出來時熱淚盈眶。他講述的都是千古少有的愛情故事,比比畫畫,像是親臨其境。打字員的父母是本場老工人,老兩口開始商量怎樣處治這個用心不良的小子。秘書告訴他們上級早有安排,請靜觀事態發展。文太在這一段對人倒格外和藹,工作也勤懇主動。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打字員用機器打出了這樣一串字:「我愛文太。」她的小信封被秘書巧妙地截攔了,秘書偽造文太的筆跡寫了數量相同的四個字寄給了她:「去你娘的。」打字員哭成了淚人,從此再也不願見到文太。文太正在打字室窗外痛苦地徘徊,場部基幹民兵就把他逮起來了。連夜的審問,用樹條子抽他,毅然決然地沒收了眼鏡和鋼筆。審問的結果是一無所獲,因為所有的令人不安的東西都是書上學來的一些詞句,以及由此而催化出來的不好的念頭。這一切如今都裝在他的內心即肚子里,只有適當的機會才會說出來。這像食物中毒或消化不良一樣,在一定的時刻總會嘔吐。場部決定一方面將前因後果如實通告小老頭所在單位,另一方面將文太交給群眾監督勞動,聽候發落。
第二天,老丁與文太反覆商量,寫出了林子里第一篇文章。文章基本上是老丁根據自己的經歷、結合文太在總場的一些教訓口授,由文太進行文字潤色而成。他們將大字抄好的文章貼在了小屋的牆上——因為小六在黑材料中曾攻擊這兒沒有學習心得和牆報,他們早就想予以回擊,只是心緒不佳沒有靈感。女教師與分場的交往激起了才情,再加上批判學習材料的啟發,他們決心一試。黑墨是鍋底油灰用燒酒調成的,毛筆是野雞毛兒做成的。文太將老丁哼出的話加以潤飾寫下來,覺得老人是如此大才,如果讀過幾年書,那恐怕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文章貼在了牆上,一會兒黑杆子和小六、寶物都站在一邊看起來。看著看著,小六在心中驚嘆不止。黑杆子與寶物很快走開了,只有小六緊緊咬著牙關。他承認老丁僅就文才而言,也似乎是不可戰勝的。這顯然不是文太的思路。小六恐懼的眼睛掃來掃去,最後忍不住念了起來:題目——《蘑菇與書籍比較觀》;副題——改造世界觀之我見。正文寫道:俺通過反覆學習比較,覺悟提高數尺有餘,認識了矛盾無處不有無時不有,事物既對立又統一的兩個方面。大者宇宙小者砂粒,其理同也。比如蘑菇這東西,本是我們人民的口福,而剝削階級卻大口吞食。又比如書籍這物質,本是勞動者學習之所用,智慧之記載,而剝削階級卻用來毒化青年。蘑菇書籍,兩相比較,一個生於樹下陰濕之處,一個產於案頭桌上之間。天氣有陰晴乾濕燥潤之分,人心有明暗冷熱喜怒之別。所產之物,皆由內外因之不同而不同。有的蘑菇花花點點,模樣如傘,其表層如美女之衣、鮮花之色,引誘人們取而親近;親近之後又要食之,結果毀也。因為這蘑菇毒氣很大,外媚內昧,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由此推及書籍,其封皮也花花綠綠,硬殼綢緞燙金點銀,實際上包藏禍心。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毒素比蘑菇又何止大上十倍。古人有讀書變痴者,今人有讀書反動者,就是書籍有毒之明證。再如有蘑菇色分七種,不一而同,或溫或涼,或鮮或澀,或補或毒。有人食一種淺綠蘑菇,之後大笑不止,口吐狂言,對常人多譏之;有人讀了一些書,而後自視清高,不願接受群眾改造,甚至藐視工農。二者何其read.99csw.com相似乃爾。再如有人食了蘑菇,眼神恍惚,全身無力,大吐大瀉;有人讀了一些書,結果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終成廢人。二者又同。又有人食一種怪蘑,獸|性大作,不斷奔向無辜異性,醫生診為臟癖;而有人被毒書淫化,偽裝才子佳人,亂搞男女關係,陷於資產階級談情說愛而不能自拔。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反之也是同理。如食小砂蘑菇,清鮮可口,耳聰目明,實為烹飪之佳品;有人學了批判材料,明辨是非,通曉大義,得知國不變色之原理。如有人愛食一種柳黃,滋味很似雞腿,營養又勝過雞腿幾倍,煮湯則湯汁油黃,做菜則混魚混肉;而有人堅持學習寶書,數十年如一日,漸漸意志堅定,成為英雄。再如一般的松板粘窩,其貌不揚,實為佳肴。鄰村小店主持人即老七家裡,常年堅持收購此等干蘑,為民造福。村上人食物粗糙,大致糠菜瓜干,但村裡人個個強健,雙目炯炯有神。俺想這是依賴蘑菇之滋養。反之一些「地富反壞」分子,小店控制對其蘑菇供應,平時我場又不允其本人及子女前來林中采菇,於是眼見得他們身體枯槁,氣息奄奄。最好之例證乃本文作者之一丁場長是也。他年近六十,精力超過常人數倍,走路啪啪有聲,睡覺呼呼打鼾。他精血遠未衰竭,不瞞世人,至今尚有常人之那種要求。不過他堅持學習,思想很通,個人生活處理得當,很好地承擔了該分場之領導職務。而一般之學習材料、批判所用之書,與那種蘑菇的原理更是一般無二。如小學女教師雖然至今獨身,卻加緊學習,所有行為皆未出偏差。她美麗大方,衣衫整潔,不媚不俗,已博得分場同仁一致讚譽。她艱苦樸素,發揚老革命根據地某些精神,帶領同學勤工儉學。而且抓緊自身學習讀書之同時,尚有餘力送分場幹部職工一些書籍材料,在此再表感謝。比較到此,俺想原理看官想必已見分明。蘑菇書籍,異物同理,不可不慎之又慎,嚴重對待。君不見蘑菇大毒,食者周身發黑,鬚髮脫落,頃刻間一命嗚呼;君不見壞書誤人,奪其心魄,有人竟能迷狂到持刀行兇,無法無天。所以說讀書一事,萬不可小視。本文另一作者即文太對此感慨良多,在此恕不多議。總之一切結論皆出自勤奮實踐,俺們是林中主人,終日食菇,無師自通。食蘑菇求的是強健無疾,學材料為的是心紅眼亮。俺決心提高警惕,防修反帝,站好最後一班崗。在此敬請革命群眾指正。……小六讀了一遍,不覺渾身淌出汗來。他突然預感到打文墨官司自己也不是對手,一瞬間陷入絕望。這時候天色已晚,牆報漸漸模糊。他站在屋前,看著寶物撲出來,朝他瞪了一眼,向林中跑去——它到了出巡的時間了。
這個青年十八九歲,像小六一樣枯瘦,穿了一身學生藍裝,正一邊看報一邊皺眉,看樣子極善於思考。他的背上還背著方方的行李,並不放下。文太在一邊觀察了一會兒,就走了過去問:「你找誰?」年輕人捋一下頭髮,回答:
工作組狼狽地撤離之後,林子里重新繁榮和太平。百獸齊鳴,你呼我應。黑杆子高興得當空放槍,老丁頭愉快地為分場同仁親手做了幾頓蘑菇。小六與大家同時飲用湯汁,並未感到心中有愧。老丁在喝湯時曾說:「看過古書的人都知道,是一個叫吳三桂的人勾引來清兵——千古留下罵名啊!」老丁還給他們耐心地講了林中蘑菇,說別看花花綠綠,歸結起來也沒有多少。要辨認它們很難,因為雖是同一種,由於生出的時間不同、天景不同,它們的模樣也大相徑庭。更可防的是毒性,人們都知道有的蘑菇只幾顆就可以毒死一個人。他講到這兒看看寶物,它深深地點了一下頭。「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俺寶物也通曉一二三……」它尾巴搖動著,唱著一首又古老又新鮮的歌。老丁接上說,他這一輩子對付蘑菇的經驗埋在肚裏多可惜,總有一天他要與識字https://read•99csw.com的人合寫出來。文太聽到這兒說:這才是「著作」。老丁點點頭:「偉人大半是有著作。」他們談到了最高興的時候,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由於老七家裡按時收購他們的干蘑菇並付以燒酒,他們與她的友誼已經牢不可破。終於在七月七鵲橋相會的日子里,他們以一分場全體職工的名義請來了她。老丁親手做了蘑菇給她吃,幾個人開懷暢飲。老七家裡是個沒有節制的女人,喝得大醉,說一些昏頭漲腦的話,還伸手去捏黑杆子。老丁火了,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帳子里。這一夜老七家裡就在帳里呼呼大睡,而老丁卻與其餘的人燃一堆大火,在露天地里待了一宿。文太與黑杆子都說老丁不回帳子,不僅說明老場長作風過硬,而且德行高潔。天亮時老七家裡走了,留下一些穢物。大家對於邀請這樣一個人都多少有點後悔了。他們由老七家裡又議論起村中小學剛來的一位中年女教師,一致認為她獨身。他們對她極其整潔的裝束讚嘆不已,說她全身的任何一處,都是神聖的、值得尊敬的。「多麼文雅!」文太說。「而且,她是個獨身。」停一會兒他又說。這個夜晚他們議論著,最後決定請這位老師領學生來場里采草藥勤工儉學。
總場喲,不堪回首的日子喲!
最難忍耐的是等待處理階段。文太每天默默勞動,不敢胡言亂語。所有的人都可以呵斥他,他需要討好所有的人。場長申寶雄的老婆趁火打劫,責令文太每天在勞動間隙里為她采十個鳥蛋補身體,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順手采兩斤蘑菇。鳥蛋一般都在樹頂,因而文太天天爬上爬下。他瞧著小鳥蛋美麗的花紋,常常感嘆不已。蘑菇很多,大半是松樹蘑,他在短時間內即可採摘兩斤。由於經常出入申寶雄家,一般的人物也就不敢隨便刁難他了。申書記的老婆生吞鳥蛋,身體果然一天天偉壯,敢於和文太一試力氣。她抱住文太的腰,輕輕一扳就把他放倒了,接上是胡亂胳肢。文太笑著在地上縮成一團,滾動不停,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漸漸他怯於去申寶雄家,有時手提鳥蛋和蘑菇進退兩難。申書記老婆的熱情卻一天天高漲,對文太不僅是胳肢,還要撫摸,說:「年輕人的皮兒滑。」日子久了,她教給文太一些奇怪的舉止,讓他變得膽大勇敢。文太看到了一個從未看到的怪異世界,覺得以前看過的毒書何等荒唐。文太從申家出來,脾性潑辣起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文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文太交往女人的方法千變萬化。那個打字員給他帶來的災禍顯而易見,為了報復,他將她得到了又拋棄。為了報復更多的人,誰對他呵斥過,他就在申書記老婆面前說誰的壞話,到後來弄得人人自危。他從未放鬆過采蘑菇和找鳥蛋,認為這才是立身的根本。久而久之,他對全場的蘑菇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在他一切如意、正設法整治那個秘書的時候,申寶雄多少領會了老婆心底的一些秘密。但他不敢衝撞老婆,只好想方設法對付文太,在這個小夥子身上尋找巧妙的主意。他采了些香瀉葉偷偷摻在文太送來的蘑菇中,使老婆大瀉了三天,連說話都有氣無力。文太幾次送來蘑菇,申寶雄都如法炮製,結果老婆再也不敢吃文太的蘑菇了。但她仍讓文太來送鳥蛋。申寶雄無奈,只得將香瀉葉熬了濃汁,尋機會就在碗中滴入幾滴。老婆很快被瀉得面黃肌瘦,文太來看她,兩人也只能眉目傳情。香瀉葉使申寶雄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他想出了一個更好的辦法,就是流放這個白面書生。當時有好幾處屬於林場管轄的小林子,而其中離總場最遠也是最荒涼的,就是老丁這片林子了。誰知文太被流放后反而因禍得福,他很快就忘記了與場長老婆揮淚別離的場景。老丁身邊的歲月像蜜糖一樣黏稠而又甘甜,他們與鄰村人結下的各種友誼使他永遠著迷。只有這兒的生活遇到危難的時刻,才派他到總場走一趟。上次小六的黑材料,就是他從申寶雄老婆手中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