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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天兩夜未吃到東西,被各種各樣的基幹民兵訓練,見了一輩子也見不到的花樣。有的把它綁在樹榦上,給它實行假槍斃;有一次子彈真的從身上飛過,虧了皮毛髒亂阻隔了危難。有的把它坐在胯|下當馬,並不停地用鞭子打;它怎麼馱得動,就死死地伏在地上。有的在地瓜餅里卷上一個小爆竹,冒著煙丟給它;它以為是餅烙煳了,剛剛咬到嘴裏,爆竹就響了。還有人給它湯喝,剛喝了沒有三口,一個大癩蛤蟆從裏面大模大樣鑽了出來。總之是受盡了侮辱和捉弄,還伴著深深的驚恐。有的甚至想出這樣的主意:燒紅一個鐵條,在它臀部烙上一個阿拉伯數碼,像軍隊的戰馬編號。這虧了有人提醒說它最終屬於老丁,才免了另一場皮肉之災。一夥民兵走後,它真的快要死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小院里,聽著小屋裡的動靜。它知道那個參謀長和女幹部並不安睡,日夜嘁嘁喳喳。他們在夜晚弄出的各種聲音,它非常熟悉。在它最痛楚的時刻里,竟然有人在花天酒地。它暗暗詛咒他們一起死去,不停地詛咒。它一直未曾察覺的是,它自己早已中了蜘蛛們的咒語。它咬著殘牙,等待著奇迹。小屋裡仍舊有嘁喳聲,漸漸寶物懷疑他們在策劃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行動。它揚起脖子不停地向上嗅著,突然頭在空中凝住了!它嗅到了一種毒蘑菇的氣味!這氣味它可是熟透了……毒蘑菇肯定就在附近——要被派做什麼用場?經驗告訴它,毒蘑菇出現在哪裡,哪裡就要有奇妙的故事了!一陣興奮像閃電一樣從腦際掠過。燦爛耀目的金黃色傘頂在一個角落閃動,一男一女在它的光焰下活動,兩雙眼睛射出了熱辣辣的光。它閉著眼睛,那幅圖景卻是再清楚也不過的。要有一個奇妙的故事了。小屋裡日夜嘁嘁喳喳,真的要有一個奇妙的故事了。寶物的殘牙被咬疼了,它快樂地閉著眼睛。不知從哪兒湧來了一股力量,它費力地挪近了那棵可惡的樹,用後背抵住樹榦,四腿繃緊,讓身上的繩索像弓弦一樣繃緊。接著它一下一下咬嚼著繩子。毒蘑菇燦爛的金色映耀著快要斷裂的繩索。「嘣」的一聲,弦沉悶地奏響了。寶物坐起來,不知脊背折了沒有。它試著站了,一陣陣鑽心的疼。它小心地挪動,到後來一跳一跳躍出了小院。出了院門,那股氣味又追上來,它終於咒罵著轉回身。小屋門縫射出微弱的光亮,它像人一樣立起來往裡望著。左邊的眼睛腫大了,就是這隻眼睛看到了屋內的齷齪和惡毒。參謀長和女幹部緊緊摟抱,他們中間才是那一把閃閃發光的蘑菇。它們的花色和斑點都清晰可見。小油燈一閃一閃,蘑菇也一閃一閃。參謀長拿起一個小傘,放在眼前旋轉。女幹部歡快得裝出要死去的樣子。後來他們疲累了,說就那樣吧。女幹部用一個藍色的手絹包起蘑菇,又把它放在小桌的玫瑰花旁邊,接著吹熄了油燈。
老丁很留意小村裡的事情,特別是關於駐村工作小組的一些情況。來林中做活的民工一口一個丁場長地叫,十分樂意告訴他一些情況。他還從老七家裡那兒得知,參謀長常來小店轉轉,喝酒解悶兒。老丁問她:動不動手腳?老七家裡說:有時也動,不過都是喝醉了的時候。老丁一拍膝蓋:那也算!他很快在小店裡會見了參謀長,並以對待下級的態度跟對方說話。參謀長終於火了。老丁用一根食指點住他的左胸部說:「不用急躁,哎哎,慢慢來。我告訴你,我們林場是工人階級,你當然知道那算個領導階級。俺掌握的情況很多。比如你在小店的事兒……嘿嘿!」參謀長脖子紅了,半晌不語。老丁又說:「我看你還是多支持我場工作,少些麻煩,是啵?」參謀長說:「也是,也是。」第二天,參謀長親自送給了老丁一包煙絲、二斤豬肉。老丁收下了。參謀長一出小屋的門,寶物呼的一下撲上來,他大叫一聲反身回屋。他從門縫裡盯著氣勢洶洶的寶物,聽見口袋裡的小手槍急得吱吱響。他顫抖著嗓子對老丁說:「場長!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老丁的眼一瞪:「說嘛。」參謀長捋了一下頭髮:「我這人哪,敬重的人不多,您算一個。您是有威儀的人。不過恕我直言,您的狗還不行。它該是有勇有謀的一條狗,這才配您場長。不過我知道read•99csw.com,這也不怨您——它沒有經過軍訓哪!」老丁連連拍手:「對對,沒有!它越來越渾了,最近連一位數的加法都忘掉了。這是沒法調|教的一條狗。」參謀長一絲微笑在嘴角閃了一下,說:「老場長不嫌棄的話,讓我牽去訓一個月吧——那時它就是一隻『軍犬』了。」老丁興奮地說:「那當然好嘍!誰不知道軍犬厲害?那才好哩。」老丁說著與參謀長緊緊握了握手,參謀長抽出手時還打了一個敬禮。老丁全身熱乎乎的,立刻喚來寶物,在它的泣哭聲里上了三道繩索,並親手將繩索的末端交到參謀長手裡。
寶物在夜色里爬進了小巷子。它急於尋到一點吃的喝的,渾身索索抖動。無數的鞭傷棍痕揪心地疼,它就咬折了身邊的草木。有一個灰色條紋小貓在黑影里一跳閃進一個門洞,寶物緊走幾步追上去。它看了門洞的木檻,心中有些快意。小貓在門洞裡邊輕輕地舔食一碟黑粥,寶物哼了一聲。小貓伏下身子,後退了兩步。多麼香甜的食物。寶物張大嘴巴,只兩下就把粥吸光了。身上有了熱力,很快就不再抖動了。寶物用后蹄將小貓蹬翻。灰色條紋小貓的腹部竟是如此潔白,寶物忍不住揉了一下。小貓求饒地咪了一聲,寶物大怒。它咬住皮毛將其提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迎著一張膽戰心驚的小臉呼出了兩天兩夜積存的怨氣。它把小貓全身都弄得又臟又臭,讓它和自己身上的氣味一般無二。寶物知道它的主人是小村裡的一個「地富反壞」分子,它當然不敢不柔順老實。寶物最後把小貓坐在屁股下邊,像老丁那樣眯著眼抄著手。它多麼思念老丁。智慧的主人哪,第一回中了歹人的奸計。寶物眼中湧出了淚水,淚水又滴在小貓的耳朵里。後來它咬住了小貓的耳朵往門洞深處走去。它們進了屋門,聽到了屋子主人有氣無力的鼾聲,看到了他們身上蓋了一條破麻袋做成的被子。寶物在小貓的指點下找到了乾糧籃子,扒開蒙布見到了一碗地瓜干糠團。它咬一口,又趕緊吐掉。多麼臭的食物,多麼反動的主人。寶物大罵著離開這兒,又跑進另一條巷子。它一連潛入五六戶人家,都尋到了盛食物的籃子,碰到的差不多全是又澀又酸的糠菜瓜干。後來它好不容易咬死了一隻雞,將血吸凈,再慢慢吃肉,直吃到太陽升起來。一群人在大街上唰唰走過,它馬上想到了民兵。肚子飽了,它想找個地方躲到天黑。讓老丁一個人待在空空的小屋吧,讓老丁試試失去了寶物的寂寞和痛苦吧。它這會兒不知怎麼竟想到了那個倒霉的雌狗皮皮,渴望著看到它的通紅的腦門。它嗚嗚叫著向前跑去。
皮皮有一個圓圓的小草窩,彎在窩裡害著相思病。它思念一條奇怪的惡狗,印象深刻。當這條潦倒的惡狗像閃電一樣出現,皮皮差點昏厥。它的圓圓的屁股往後縮退,黑緞子一樣閃亮的鼻頭微微顫抖,又像某種成熟的堅果。寶物首先咬了它一口,讓它泣哭。它的豁耳一動一動,像在回憶往昔那次甜蜜和不幸交織一起的經歷。寶物瘦小英武,寶物勇力無限,寶物是林中之王。皮皮激動之後趨於平靜,唱起了凄涼的情歌。寶物生來第一次將自己的遭際向另一條狗敘說,講了它永生難忘的兩天兩夜。不過它小心地隱去了被灌注尿液的情節,只向其展示腋下的創傷。說到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那兩個名字的音響是從殘牙尖上流動過去的。皮皮不識好歹地泣哭,漸漸使寶物厭煩了。它恢復了仇恨和兇殘,盡情地、毫不憐憫地蹂躪著皮皮,直到把皮皮的頸部撕咬得鮮血淋漓。皮皮大叫著,叫聲怪異,寶物怕走漏消息,就狠力地窒息它。它不叫了,不過也半昏了。寶物就在它的圓圓的小窩裡睡下了,睡夢中還要踢皮皮兩下。皮皮渾身都被汗汁浸透,俊美的腦門上留下了三道牙印。它想安撫一下林中之王,這個僅僅在極短一段時間里才屬於它的暴君——它把嘴對在寶物的嘴上,閉上了眼睛。它聞到了一股煙味,心中詫異:寶物像人一樣會抽煙嗎?寶物的呼吸逐漸變粗,不去理會皮皮。皮皮把煙味吸到肺腑中,幸福得無法言說。而此時寶物夢見的卻是老丁,那個像石猴一樣的老人雙目閃亮,正吸一桿大煙斗。它的夢一直做到太陽西沉的時刻,九九藏書就準確無誤地醒來了。皮皮的嘴仍然對準了它,它就狠狠地吐了一口,邁著出巡的步伐向大街上跑去。奇怪的是大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走著,踏著血紅的地面,誰也沒有注意到寶物。它想在飛快挪動的這些腿腳上都咬上一口才好。人們漸漸聚集到一所茅屋跟前去了。寶物也擠在人群中間。茅屋裡有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著,哭訴說她不活了可不能再活了。寶物露出了殘牙。它的鼻子揚著,突然在空中僵住。一股藍色的氣味飄到了它的鼻孔里。它閉上了眼睛。
寶物從離開老丁的那一刻就決定了要忍耐。它只在心中哭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智慧的主人。它不能原諒主人的這次荒唐。就這樣,它安靜地讓參謀長和那個滿臉橫肉的女幹部又在身上加了兩道繩索。它已經沒法奔跑了,只能在原地小步挪蹭。女幹部嘻嘻笑,這個醜女人。參謀長說:「聽說它忘記了一位數的運算,看我教它。」說著解下腰上的皮帶,抽了寶物五六下,大聲問:「三下加四下,幾下?」寶物緊緊閉上了眼,腦頂皮毛像手指一樣豎起三道。參謀長又抽打起來,女人浪聲大笑。後來她用手去搔它的下頜,被參謀長制止了。他們嘀咕幾聲,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膻味很重的皮套,要努力套在它的嘴上。寶物用力忍著,到後來終於忍不住,猛地一甩長嘴。參謀長狠狠一皮帶,正好打在它的眼眶上。半個臉腫起來。它全力掙扎,殘牙一連數次露出,咬破了自己的上唇,嗚嗚的叫聲傳出很遠。參謀長還是打它:「這就是軍訓。軍訓可是嚴格的,日你奶奶,軍訓了。」女人也笑,伸手在參謀長身上動了一下。參謀長手裡的皮套子掉在地上,在女人耳邊說了句什麼,女人說:「哎呀哎呀。」她全身抖起來。參謀長「哼哼」地笑,用腳將皮套踢開一點,然後用一把銹瓢從便所舀來一些尿。寶物以為那是要潑到它臉上的,就緊緊合上了眼。誰知一會兒伸過來一根冰涼的棍子,寶物不理,棍子就在臉前捅來搗去。它火了,狠狠地將棍子咬住。棍子是鐵的,銹層被它咬脫了,它還是咬。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可不想在這兩個兇殘的敵人面前給老丁丟臉。它帶著一股豪情和憤怒,差一點又折斷一顆牙齒。但就在這時,鐵棍絞轉了一下,它的嘴給弄得張開了——一瞬間它明白是上了歹人的當,不過已是無可挽回地受辱了。半瓢尿嘩嘩倒進嘴裏,又一股股滾到喉中,惡臭難當。寶物被濃烈的氨味衝出了淚水。參謀長說:「軍訓能哭嗎?」寶物的淚水被解釋為哭,是它一輩子都要咒罵的啊。它在地上滾動、蹬腿,不停地嘔吐,翻了四五個跟頭。參謀長連連說:「訓沒訓過大不一樣。不一樣,你看你看你看。」女的鼓掌。寶物想到了雌狗皮皮,皮皮的淚呀,那時的皮皮的求饒聲呀。你這個雌狗女幹部,你早晚變成皮皮。寶物躺在尿液上,呼呼地喘息。可是參謀長用一個鐵鉤鉤住它身上的繩扣,像拖一條死狗似的拖到身邊,仍堅持給它戴皮套子,一邊戴一邊說:「一旦打起仗來,說不定有化學戰哩,你不戴防毒面具還行?」說的時候下手狠起來,幾下子就給它戴上了。這時的寶物真可笑。女人接過皮帶抽它走,參謀長則喊:「起步——走!一二一二立定!卧倒!滾!前邊是坑,是河,是流彈……」他們把它推倒又扶起,用腳狠狠地踢。女的累了,說:「這麼折騰多費勁,還不如糊上粘泥燒燒吃了。」寶物身子大抖了一下。參謀長搖搖頭:「老丁呢?玩笑。」他們說著將寶物拴到了小院角落一個碾砣上,進屋去了。約莫有半個鐘點,參謀長才走出來。他鬆鬆垮垮地坐在破損的門檻上,喘著說:「你來治這條癩皮狗吧,我看著。」女的說:「俺也累了。」他們「咯咯」笑著,商定明天讓民兵來繼續訓導。寶物註定要挨過一個漫長陰冷的夜晚了,它真想趕在天亮之前死去。它躺在那兒,當太陽沉下去,小院罩在昏黃的光色中時,一股燥熱和微微的興奮突然使它抬起頭來。它茫然地四處觀望著。哦哦,到了每天里寶物出巡的時間了。
燦爛的金色傘頂映耀得它睜不開眼。毒蘑菇在微笑。
老丁每天要用很長時間來訓導他的狗。這個工作要等幾個人離開小屋時才做起九-九-藏-書來。寶物兇殘有餘而靈慧不足,唯有老丁不這樣認為。最早的時候他發現了這條臟臭的狗會斜著眼看人,心中一動。一條刁怪的惡狗,老丁想。他調整它的飲食和坐卧,漸漸讓其有了固定的工作時間。比如它平時護住小屋,傍晚才是出巡的時間。它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老丁。老丁怒喝一聲,它就抖著身子伏下來。有一次老丁病了,它守在一旁不吃不喝,還不時地流淚。近來它斜著眼睛去看小六,還要露出那顆殘牙,走近他,像老人一樣哼幾聲。不久前老丁教會了它一位數的加法,它常常用來計算林子里被偷伐的樹木、小六在小屋中的出入次數等等。老丁又教它兩位數的運算了,由於急於求成,反而擾亂了以前的一位數。老丁非常懊喪。「六把鐮刀加四把鐮刀,幾把?」老丁大叫。寶物細細的尾巴夾在後腿間,聲音顫顫地叫了七聲。老丁大罵起來。看來他不得不放棄兩位數的教育。老丁認為這條狗沒有數學才能,就開始教它另一種本領:偵察。老丁弓著腰,在小樹間一彎一彎地走,東看西看,伏下,又走。寶物的腰也弓起來,像他那樣貼在小樹榦上,最後伏下。「嘿嘿!」老丁笑了。他們做累了,老丁就講一些故事給它聽,也講那些男女的事情,寶物就露出了那顆殘牙……日子久了,寶物的神情和步態很像老丁了。它跑進小村去,人們見了它,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起老丁。它厭惡的人,人們以為老丁也不會喜歡。常了,有人就試探著它的好惡以判斷老丁對某某人的態度。可是後來,又有人發覺它對同一個人不停地搖尾巴,轉過臉就露出了殘牙。這真讓人費解。它在小村裡橫跳豎跑,為追一隻雞,有時竟能像貓一樣登上屋頂。村裡老漢鼓勵年輕人說:「快把它砸死算了!」年輕人急忙行動,用繩子勒,用套子套,甚至還在一塊肉里下了毒。結果寶物輕而易舉地躲過了災禍,倒是小村自己的貓狗遭了殃。駐村工作組的參謀長說:「看我的。」他從套子里掏出一把閃閃有光的小槍,又示意工作組的女幹部看著他——兩手端起,閉一隻眼,一扳機子。寶物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參謀長,在他扳響機子的一剎那,騰空而起,跳起足有三米高。參謀長的槍剛要連發,不知為何卡住了殼。他暴躁地拍打著,咒罵著,寶物卻箭一樣飛過來。參謀長還沒有弄明白女幹部在身旁為何驚叫,寶物就從他的肩上躥過,把尿撒到了他的臉上。四周的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參謀長只顧弄他的槍。這會兒寶物並未逃開,而是出人意料地復撲過來,扯去了參謀長的一道衣邊。不久,這一綹黃布就握到了老丁的手裡。老丁注視著小村的方向,小聲哼了一句:「那好,咱來走著瞧吧。」
寶物怎樣離開了小屋,是它一生也不會忘記的。開始縛繩索的時候它完全蒙了。後來就是流淚和掙脫。它全身的筋絡都顯現出來,皮毛起又落下,在原地彈動了五六次。老丁斥責了它,它嗚嗚地叫,委屈無限。繩索的末端握到參謀長手裡的那一刻,它簡直絕望了:那目光使老丁愣了一刻。後來老丁揮揮手說:「走吧走吧,到那裡你就會記起一位數的運算了。」寶物嚎著,兩爪抵在地上,死命地抗拒參謀長的牽扯。「你看這是個很犟的狗。」參謀長對老丁笑著說一句,在老人不注意的一瞬間卻用小拇指點畫寶物的鼻樑羞辱它。它狂怒起來,兩爪將泥土揚飛。老丁終於被激火了,抓起一根樹條,猛地抽了它一下。寶物無聲地垂下了頭。它夾起尾巴,跟上參謀長走了。村邊上,迎接他們的是公社女幹部。她遠遠地就鼓掌,還跺起了腳,寶物馬上聞到了一股獨特的臭氣。參謀長走到她跟前,擠擠眼,指一下寶物:
寶物忠於職守,是全場楷模。它喜歡暮色茫茫的樹林,覺得這渾渾一片藏下了無窮無盡的奇妙。黯淡的光色中,它弓著腰往前跑著,有時跑到一隻長嘴鳥跟前,長嘴鳥還毫無察覺。很多生靈都準備夜歸了,它們招呼著收拾黑夜裡吃的東西,一家子熱熱鬧鬧。寶物偏愛突然衝到它們中間,將它們一股腦兒趕開。最小的那一個跑得慢,它就叼上,扔到多刺的荊棘上。有一隻老獾領著一隻小獾,大模大樣地從它面前走過。它憤恨地叫了一聲,它們一閃就扎進樹叢中去了。寶物受到read.99csw.com了巨大的藐視。有一次它看到小獾自己在啃食大獾留下的碎肉,就把小獾趕到一邊去。它將三個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撒在碎肉上,躲起來看著小獾回來吃掉了。小獾抿著嘴,寶物樂壞了。它跳出來告訴小獾:你是必死的。當然,從此這個林子里再也沒有出現這隻小獾。有一次它用同樣的方法整治一隻狐狸,那隻狐狸笑著說:你說林子里誰是王?寶物說:我是王。狐狸說:我也看你是王,又有肉又有蘑菇,我看王吃吧。寶物罵了起來。狐狸笑著跑了。寶物後來才鬧明白,狐狸話中的寓意是:你是個該死的王。它震怒了,火氣燒得它不得安寧,鼻孔邊上很快生了火瘡。它一連幾天嗅著狐狸的臭味,都沒能成功。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它才發現:那以後,狐狸身上沾滿了野花瓣的氣味。它想讓黑杆子的土槍對付這個刁鑽的敵手,黑杆子曾跟著它跑遍了林子,身上劃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狐狸善於變化,有一次變成了老丁,將寶物惡狠狠地揍了一頓,就在狐狸得意地離去時,寶物聞到了臭味兒,一抬眼,見「老丁」衣襟下有一條粗粗的紅尾。寶物示意黑杆子開槍,黑杆子沒有看見尾巴,反而一怒之下用槍托搗了它一下。從此它覺得有一個紅狐狸分去了林子的一半,而林中所有的生靈,包括樹木花草,都在暗中分為兩派。它從大楊樹下跑過,如果碰巧有個樹枝掉在它的身上,它就認定楊樹降了狐狸。狐狸必除,它這樣對自己說。一切的辦法都使盡了,看來只得求助於老丁,而老丁無法明白它的複雜用意。一氣之下,它偷偷毀了小屋旁的雞舍,又將菜田搞亂了,並採集了林中散落的紅色狐毛,成一束咬在嘴裏,一聲不吭地卧在臉色發青的老丁身邊。老丁火氣日盛,怒斥持槍的黑杆子,於是黑杆子加緊追殺紅狐。幾天過去效果甚微,「紅狐」又毀掉了南瓜秧。老丁無奈暗中查訪,用十六斤干蘑菇請來了小村裡一位偷偷作法的法師。那是個骨瘦如柴、臉色灰暗的老人,手持一柄銀色拂塵來到了林中。老丁及文太、黑杆子陪伴著法師,在林中徘徊。法師滿臉的灰塵令寶物不能容忍,但它沒吭一聲。想到那個敵手頃刻間就要遭殃了,它無比高興,從心裏感激老丁。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注視著法師的一舉一動,渴望奇迹發生。法師從衣袖中取出一面精緻的銅鏡,利用樹隙的微光反射著什麼,小心地轉動。突然法師大喝一聲:「哪裡逃遁?」接著,銅鏡不轉了,他只用一手懸住,一手指著鏡心說:「看看吧,裏面映出來了—— 一隻老紅狐狸,沒有牙了。」老丁等幾個人輪番湊過去看了,都說沒看見什麼呀。法師一拍腦袋說:「噢,你看我忘了,你們都是凡眼哪!」他說著小心地將銅鏡平移到一張白紙上,紙上畫了八卦。法師指天指地,口中念念有詞,接著收了銅鏡,點燃了白紙。紙灰升向天空那一刻,法師猛地伸長了手指,指著飄飄黑灰喝一聲:「去——!」黑灰在風中很快消散了。法師搓搓灰臉說:「行了。它已經被我貶了。久后也許出現在林中,不過已經不礙事了。」老丁問:「你怎麼不抓獲它,宰了它?」法師小聲說:「一隻狐狸鬧到這步田地也不易,道行不淺了。都是通星宿的,不能太過了。」老丁醒悟地點頭。文太和黑杆子也吐出了一口長氣。寶物站起來,抖一下皮毛,匆匆地奔向林子深處了。它重新覺得是個王了。它向著夕陽叫著:「王王王!」滿林子都回蕩著它的聲音,威嚴更重了。它讓老烏鴉停下來,給它扇一會兒風。老烏鴉離去時已是呼呼喘,它追上去又拔下一根黑羽來。它叼著黑羽往前走,見老鷹在撕咬一塊兔肉,就用羽毛去換兔肉。老鷹只得忍氣吞聲地拾起黑羽毛飛掉。寶物有滋有味地吃了兔肉,步子懶散。它走了一會兒,看見了甲蟲。幾個甲蟲慌慌地躲。它讓它們都站住,一米遠立一個,它要一步踩一個甲蟲,從它們背上跳過去。這是帶有試驗性質的舉動,寶物興沖沖的。甲蟲只得一字擺開,最後一隻甲蟲是它們的母親。寶物先助跑,然後踏上了甲蟲後背。甲蟲抵抗著巨大的壓力,寶物利用甲蟲身上的彈力往前躥跳。六加六等於十二,寶物高興得恢復了一位數的運算能力。它從十二隻甲蟲背上躥過九九藏書。當它的腳落在最後一隻大些的甲蟲身上時,它有了一股莫名的火氣從腹股溝那兒升起來,就在腳下使勁蹍了一下。大甲蟲沒來得及叫一聲就化成了黏糊糊的一攤。寶物對一群甲蟲的嚷叫充耳不聞,跳著跑了。樹隙間所有的蜘蛛都在逃避,它們知道寶物最恨的就是它們了。蜘蛛在背後叫寶物為「丑凶神」,並編了一套咒語咒它。那咒語像標語一樣,呈一條條透明的細絲從樹梢懸挂下來。寶物跑著,只要挨上垂掛的細絲,就是挨上了咒語。它們快樂地想,詛咒必定會應驗呀。蜘蛛們的咒語是惡毒的,它們並不咒寶物馬上死去,而是咒它有一天突然落入兩個狠毒的人手中,讓它受盡磨難。比如兩個人最好是一男一女,一陰一陽,夾帶著邪火整治折弄這條賴狗。兩個人天性頑劣得也像寶物,俗稱狗男女。狗男女治狗當然內行,他們會合夥侮辱寶物,讓它死去活來。它們就這樣唱念咒語,一邊還彈著絲琴。茫茫夜色里,一時充滿了蜘蛛的恐怖的歌聲,寶物聽不明白,只是不安。也許就是這歌聲才使它不快,讓它儘早結束了這一次出巡。
「今天就開始軍訓。」
寶物周身的傷慢慢長好了。它像往日一樣的醜陋和精神,也像往日那樣,在暮色蒼茫的時刻里急急出巡。
哪裡有毒蘑菇,哪裡就要有奇妙的故事了。寶物每一根毛髮都激動了,不顧一切地鑽到最前面。於是它親眼見到了披頭散髮的公社女書記跪在那兒,懷抱著一個臉色發青的男人——他已經死了,滿身污穢,半截舌頭咬在了牙齒外邊。她的身旁站著參謀長,他手中握一把亮鋥鋥的小槍。女幹部哭著:「俺是多恩愛的一對夫妻啊!俺從來都是一條路線啊!不瞞同志們,昨晚俺還有那事兒哩!」頭上包黑布頭巾的老太太們哭了,痛惜地拍打著雙膝。寶物卻在一堆嘔吐物旁邊發現了那方藍色的手絹,暗暗發出兩聲冷笑。它無聲無響地取到手絹,反身跑走了。此刻的林中小屋裡正端坐著老丁,老頭子聽到了熟悉的喘息聲大吃一驚。當他看到滿身血跡、半個臉腫脹的寶物,立刻大喊了一聲。寶物伏在地上,昏了過去,只是口中仍含著那方手絹。老丁一眼認出公社女書記的物件,因為她曾在他面前掏出來揩汗。老頭子記住了它一片藍色中間畫了一個金黃的毒蘑菇。他連連吸著冷氣,半天吐出一聲:「他們要謀害寶物哩!」由於極度氣惱,老丁額上滲出了一層汗粒。一會兒文太和黑杆子都大叫著跑來了,報告說小村裡大事不妙了,公社女書記的丈夫來探視她,誤吃了毒蘑菇,周身青硬而死。老丁聞聽半晌不語,直看著那個手帕。後來他讓文太取了手帕去找老七家裡,又對著他的耳鼓說了幾聲。一會兒老七家裡慌慌張張地跑來了,對準老丁做了幾個手勢,說:「還不是這樣的事?也忒毒了!」老丁嚴厲地用雙目掃掃四周,說:「人命關天,我們是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哩!我們能不管嗎?這個案子分場是查定了。」他看看文太,「這回是查定了。」文太找來紙張,幾個人匆匆地往小村裡趕去了。小村裡,參謀長已率先成立了調查小組,並把結果寫在了碗口大的一張紙上。紙的空余部分,還畫了死者誤食的毒蘑菇的圖樣。老丁看了現場,又分別找人談話,參謀長再三阻止也沒用。公社女書記對老丁說:「俺男人死了,俺的眼淚都哭幹了哩,你算什麼?」老丁招招手,讓她挨近一些,對在她耳朵上說了句幾十年沒說過的粗話。女幹部嚇得跳開了幾尺遠。又過了三天,老丁弓著腰回到了林中小屋,對寶物親得不能再親。他一邊撫摸著它的三角頭顱,一邊編出了一首歌。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後來連寶物也記住了。「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俺寶物也通曉一二三……這就是民間事那麼小小一段,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他唱啊唱啊,有一天參謀長來了,剛聽了一句就臉色煞白。老丁只是唱。參謀長拱起手:「好爺爺不要唱了,俺一輩子都孝敬您老,您才是高舉紅旗的人。」老丁不唱了。第二天參謀長和女幹部送來了一筐子煙酒,老丁眼也不睜地哼一句:「抬進來。」他們把東西遞上去,老人像瞎子一樣摸了摸,說:「不錯。」參謀長害怕寶物,躲開了。老人又摸了摸女幹部遞上來的酒瓶,重複一句:「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