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太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面色和緩起來。他接上問:「寶雄同志可好?」「好。」「寶雄同志愛人可好?」「好。」文太點點頭:「那我放心了。」停會兒他又問:「總場對這兒有過指示沒?來時見了寶雄及他家裡人沒?沒?沒?那好那好。」小六在一旁死死盯住,雙手插在衣兜里。文太瞥瞥他,想:多麼壞的一個傢伙,把手插在那兒!如果兜里有個槍,他會在抽出手來的那一刻打死我們的!文太咬咬牙,重新與軍彭對話。軍彭是個極為消瘦的青年,這一點文太過去估計不足。他第一次離這麼近打量對方,發現了他微微發青的眉宇間,有一道深刻的豎紋。這使他顯得莊嚴有餘。文太在心裏罵了他一句。不過文太微笑著,始終親切地與他說話:「你認為分場工作情況怎樣?領導和群眾如何?總之,初步印象。」軍彭「嗯嗯」應答,說:「我認為是好的。這裡有這裏的特殊性,即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了。這兒條件當然會艱苦,不過不艱苦還要你我這樣的革命青年幹什麼?有命不革命,要命有啥用。就是這樣的。望我們團結一致。」文太緊緊握起對方的手,搖動不停:「太對了,太對了,你幾句話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總場派下來的人水平就是高——當然我們都是派下來的……」他揉了揉眼睛,不願鬆手。軍彭接上說:「剛才我已經跟領導,就是小六同志談過這些想法了。」文太的雙目猛地睜大,轉臉去尋找小六,可那傢伙不知何時已經溜走了。文太大呼道:
林子里的活計很雜很多,常要招來一幫子民工。老丁坐在帳子里,讓文太、黑杆子及小六管理民工做活。他們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大背著手。老丁很少到林子里,有時遇上順眼的姑娘,就讓她到小屋去補麻袋。一分場有很多麻袋,都是用來盛樹籽的。老丁讓姑娘坐在破麻袋上穿針走線。他認識的姑娘很多,大都有過深入的談話。這時的老丁溫柔體貼,循循善誘,使做活的姑娘滿臉通紅,下針紊亂,不止一次把手掌捅出血來。姑娘們都穿了土布衣服,那彩色是野蘿蔔花、沙蒜葉子染出來的,而且打滿了補丁。老丁從隔壁的廚房取來金黃的玉米餅子,端來剩下的蘑菇菜湯讓姑娘吃。每逢這時,她們什麼都不顧了,一會兒吃得滿頭大汗。姑娘抹著嘴,喘息著,看著老丁。老丁說:「分場是國家的,國家什麼沒有?和國家的人好上了才是福分。小村的人像蝗蟲一樣多,他們遇上個國家人難哩。說到我這個人,年紀是大些,不過思想可不舊。俺是個『人老心紅』的人。」他說著拾起姑娘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目光里射出無限的希望。姑娘湧出了淚水,求饒道:「丁場長……」老丁生氣地把手扔開:「這有什麼!你啊,真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你讓我怎麼說你?也罷,也罷。看看你的眉眼吧,打心裏讓我坐不住。」他轉身取下了寶劍,亮亮姿勢舞起來。姑娘坐在那兒,他圍著她邊舞邊轉,讓道道劍光不時映到她的臉上。姑娘用手擋著臉,老丁就越舞越快。姑娘尖聲叫起來,倚在了他的身上。老丁拍拍她說:「你看見了我的劍法?我有好劍法。告訴你吧,丁場長的劍是用來報仇的。說不定哪一天我辨出那個仇人來,就是一劍。我舞弄起它來,十個八個人近不了我的身。別人的劍亮,那是上了電鍍。我的劍哩,是風砂磨的。一把好劍哪。省里一位首長要花上千塊錢買走,我睬也不睬他。我是一場之長,理該有一把寶劍。」姑娘淚痕未乾就笑起來,老丁也笑了。他給姑娘梳了頭,還給她扎了個奇怪的髮式,看上去像個貓頭鷹。有個叫小眉的姑娘常來補麻袋,掙六角四分五厘的工資,比一般民工多出五厘。她長得黑乎乎的,臉是方的,下巴往上翹得很厲害。老丁第一次見到小眉就說:「真好。」其實所有人都不會說小眉漂亮。村裡的姑娘們在一塊議論說:「最丑的就是小眉了。」春天的風把小眉的臉龐吹暴了一塊塊白皮屑,這皮屑直到秋天還留在臉上。她瘦瘦的,肩頭很尖,破舊的衣服灰跡斑斑。只有一雙黑黑的圓眼平靜地亮著,比所有人都成熟,像個過來人似的。老丁覺得她很實在,實實在在地要玉米餅吃,實實在在地索取工錢,這之後,才安穩地坐下來縫麻袋。老丁認為,對待她也應該實在一些才是。她不會像其他姑娘那樣狡獪刁潑——她們什麼都騙走了,吃得肚腹圓滾滾的,甚至在老丁的懷中伸長著腰身擰動(後來老丁才明白那只是為了有利於消化)。到了關鍵的時刻她們卻寸步不讓,又哭又笑,做出不同的鬼臉,像抽走一條手巾那樣從老丁懷中抽走她們的身體。老丁想到這裏就無比憂憤,一個人時叫著她們的小名痛罵。他是懷抱全新的想法跟小眉相處的。小眉補著麻袋,右手裡的粗線擎得很高很高。她九_九_藏_書的神態像是在給自己的娃娃縫製單衣。老丁看著她,她也偶爾抬頭看看老丁,兩人有過一場動人的談話。老丁說:「世上的一些事不能看得太重,是吧?」她把針插到麻袋上:「是的。」老丁又說:「我不知道你怎麼看這林場。」「林場老大。」老丁用食指刺刺頭頂:「嗯,實在。不過你怎麼看這場長呢?」「場長是你。」老丁笑笑:「實在,實在。」他磕磕煙斗,「要是場長跟你好起來呢?」小眉拉出長長的線:「不行啊!」「怎麼就不行?」「俺不樂意。」老丁端正了煙斗:「怎麼好不樂意?」「俺是老大。」「老大咋了?」小眉抬起頭:「俺姊妹四個。我說過俺是老大嘛。一家子人裏面,老大走了邪路,個個都走邪路。」老丁緊皺著眉頭聽完了她的話,一拍膝蓋:「實在啊!」他全身鬆軟地歪在那兒,目光像即將熄去的燈苗。有好長時間,老丁一句話也沒說。他望望寶劍,又望望小眉,用手輕輕捋著鬍鬚。小眉補好了一個麻袋,將袋角掖進去,像披個雨衣似的披在了身上,繼續補另一條麻袋。她的劉海從袋角上探出來,黑黑的小臉閃閃爍爍。老丁的雙手舉到臉前,搖動著:「好姑娘啊好姑娘,你生就一副好心腸。我一輩子背過臉去,還是能記住你模樣。」小眉笑了:「唱歌似的。」老丁站起來,往前挪動一步說:「你是個通大理的人,說話不多,句句有板眼。好啊,快熄了你場長大叔的心火吧,快點吧。」小眉點點頭,咬斷了麻線。她站起來,欠身到乾糧籃里扭下一塊玉米餅填到嘴裏,往門外走了。老丁咬著牙關,最後問一句:「真的不行嗎?」
老丁雙手抖著以麵糊封了牛皮紙袋,又捆好了一大包鮮蘑菇。
文太藏在樹葉後面了,他要看小六怎樣走過去、軍彭又是怎樣對待他。文太認為小六第二次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染料,總場就派來了這樣一個人,需要琢磨。如果軍彭是申寶雄的人,那麼必然與小六接頭;若軍彭是申寶雄老婆的人,那就必然來與文太接頭。當他眼瞅著小六向軍彭接近,一顆心不禁怦怦跳起來。他想關鍵的時刻真的來了。他拉了拉樹條,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軍彭仍在踱步,小六走著「之」字接近。軍彭與小六隻隔了一叢柳棵了,一轉臉就彼此發現了。小六伸出手掌,豎著往前一推;軍彭一愣,慌慌地點頭——文太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快樂得像有一隻美麗的小蟲蟲爬過。他想那肯定是暗號不對。這就是說,他們一開始接頭就不順利。他繼續看下去。小六費力地繞過了柳棵,腰多少有些弓,小步向前踮著,老遠就伸出了手。他們握手了。握著手,小六仰臉又說了什麼,軍彭像耳聾似的側臉傾聽,聽完之後用力握一下對方的手,鬆開了。小六枯瘦的身子斜楞著,那嘴像被木膠粘住了一樣,動了幾動也沒有張開。後來小六伸出了右手並很快成拳,發狠地往下一沉。軍彭嚴肅而平靜地點點頭,抹一下頭髮。他重新踱起步來,小六也愚蠢地跟上,學他那樣背起了手。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偶爾打打手勢。文太猜不出說話的內容,但敢肯定兩個人並沒有接上頭——或者是申寶雄派來的這個人根本不信任小六,或者壓根就不是申寶雄的人。但文太堅信此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到這兒,必定肩負使命。他想我要出馬了,我要當著小六的面亮一亮古怪的智慧了。真正的暗號別人是聽不出來的,而內中人一嗅就知道。可憐的叛徒坯子,只可惜沒有心智。文太想到這裏提了提衣領,跨出了樹叢。他想活該到了打斷你的時候了。兩個人正低頭走著,文太在後邊咳了一聲。軍彭立刻回頭,小六臉色蠟黃。文太對軍彭打了個敬禮。軍彭也打了個敬禮。文太說:「辛苦辛苦!」軍彭搖搖頭:「哪裡哪裡!」文太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並且一邊看一邊暗中往前移動。軍彭眼也不眨,但目光故意落在一旁的一株野蒜上。這樣過了有五六分鐘,文太的眼睛一動未動。軍彭看著野蒜,一聲不吭。後來他終於大喊了一句:
小眉點點頭。老丁猛地揚了一下手臂。小眉長腿一撩,跑進林子里去了。
「天哪!你把一個什麼人當成了領導!他怎麼能是領導!他把一個不熟悉情況的同志欺騙了呀……」
接下的一段時間里,老丁突然變得無精打採的。文太跟他說話,他也不願回答,蔫蔫地躺在了帳子里。文太注視著老人,見額上的橫皺不停地蠕動。老丁躺了半晌說:「文太啊,我心裏有火。」文太一聲不吭。又停了一會兒,老丁又嘆了一聲:「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說了:我心裏有火。」文太伸手握住了老丁硬硬的手掌,緊緊握著,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樣握了一會兒,老丁坐了起來,一手搭在文太的肩上:「我一夜裡在帳中滾動三兩九九藏書次,睡不沉。睡不沉哪。你可能知道這是誰的效力,這是她,那個女教師,一個方方正正的人。我想念她呀,覺得她沒有一絲兒不好。我裝在心裏,只是不說。一輩子我喜歡上的人太多了。不過這些年把我折磨成這樣的,還是頭一回。我不知多少次在帳里看她給的材料,字字都親。我們怎麼不能給她一些寫成的東西呢?讓她也這麼一字一字看,字字都親。幾天來我就琢磨這個。我想順便也夾帶幾斤上好的蘑菇。你知道人家是有文化的人,看重的是紙上的字。一張嘴就說出的話,太輕,人家不看重,你說對不對?」文太想了想,說:「你是指寫一封求愛信?」老丁一拍大腿:「就算是吧!」文太飛快地搓手,雙手搓熱了,又一下捂在臉上。老丁逼近了問:「怎麼樣?快快動筆吧。」文太又搓手。老丁等著回答,等不來,也搓起了手。停了一會兒,文太弓下腰,到鍋灶底下颳起了煙油灰——他要用燒酒調製黑墨汁了。老丁摟住了文太:「我們是上下級的關係,可最好的兄弟父子也不過這樣。文太,我念你編,咱的成敗全在信上了。」文太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刮著。他在積蓄內力。結果第一天只是用來調製油墨,第二天端著油墨坐在帳子里。激動得手抖,無法落筆。直到第三天夜裡他們才把信寫好。信裝在一個牛皮紙袋子里。文太想了想,又采了些紅色的花瓣放進去。信在送走之前,他們一遍又一遍朗讀。老丁眼裡汪著淚水,差不多整整一封長信他都背得上來了。信中寫道:「尊敬的國家女師,請先領受俺林中人道一聲安康。在下心中激動,以至於提筆忘字,更不敢直呼芳名,故而稱您為女師耶。知您重責在身,為國訓材,時間尤其寶貴,所以言短情長,並選擇洗鍊之文法製作此信。時逢半夜三更,室外黑色千里,萬籟俱靜。遙想您來該場之情景,勇氣倍增。不知此時此刻您是否安睡枕上,正進入香甜之夢鄉?該寢室必定異常簡樸,適合無產者居住,素雅大方。且有無數學習材料、文化書籍和教學儀器,並有一個能撥撥動動的鐵架地球蛋。素花錦被裹您纖軀,隨徐徐呼吸而微動,滿室芬芳。哪似我處這般骯髒貧寒,臭汗熏人。季節已臨深秋,我心諸多凄涼。幾次欲去校舍一敘,無奈雙腿如鉛,胸跳如雷。可見我心仍如童男一般火烈鮮紅,青春未熄。每至深夜三星西斜時分,我必坐起向南即校舍方向觀望,全身大抖,之後還要喝三碗涼水以鎮陽躁。吾輩有幸也不幸在林中一睹芳容,接上再不能安眠。其情景如電影一般反覆演出,思緒萬千,口中喃喃。眼見得兩頰變紅,手足脫皮,日日呼其姓名見其倩影。將心比心,您在舍中獨自一人也必然不堪其苦,做多方設想。人之常情我最知曉,因而能夠體貼愛撫。獨身之苦,苦似紅鐵烙肉,常人無法想象。您清晨即起,漱口刷牙,穿戴齊整梳頭三遍,又用粉紅香皂洗了臉面,光滑如玉。然後走向舍前空地緩緩挪動謂之散步,引逗百鳥齊聲鳴唱,其中雄鳥居多。不是芳心不動,實是意志堅定。待到鐵鍾一叩,嗡嗡有聲,千家小子魚貫入室,上課開始。一隻小手緊握木條名曰教鞭,在黑板上來往指點,疼煞林中老人。我願化一孩童端坐其中,嗅您氣息聞您芳音,至死不歸。我想您通體無一處不潔凈,真正是完美無瑕。方圓幾十里空氣清爽宜人,必有氣體蘊您貴腹又從鼻孔排出,能辨者是您愛人無疑。在下說到此,大胆吐露真情,唯有我日夜可聞異香。看您雙肩圓軟平整杯水不盪,背肉豐厚又能顯腰形,一望可知是學識豐富之處|女,非領導而不嫁。我雖資歷深遠,品德高尚且身為一場之長,但比您微不足道,恰似一短短毛蟲。可欣慰者唯筋骨韌壯,百折不撓,經得起您長年摔打。說到此願再進一言:您不必在日後同枕之時過分拘謹,因級別及革命經歷不同而視為畏途;實際上他平等待人,禮賢下士,死而後已。也不必因其年邁而小心翼翼,鼠目寸光,過分溺愛問寒問暖;事實上他久經磨鍊無比潑辣,皮如村童,那時節無一刻可安穩。小家建立,吃葷吃素由您而定,挑泥擔水讓我去做。據估計很快會有貴子,哇哇大哭令人歡心。到時候穿針走線做成一件小襖,穿上后只露出紅色小臉及手部腳丫。哺乳期多食米餅蘑菇,催其奶水,並輔以米粥。經考證小砂蘑菇最為適宜,可令文太多方搜尋,每日一碗,對此他已許下保證。這期間必有學生來探女師,團團圍住我室;我定然按時前去驅趕,讓其作鳥獸散。至夜晚風搖樹動,如鬼泣哭,我當懷抱妻女,右手持劍而眠。睹嬌兒樣並端詳您之睡態,幸福無比。唯擔心我愛心太切,深夜裡手腳過勤而誤您安眠。到時候為求兩全,寧願讓您縛我手足以待天明。妻子在哺育read.99csw.com生產期必然釋放濁氣,昔日芳香化為些許腥膻。但幼童鮮嫩如花,其瓣也薄,陣陣菊味與母中和。總之小家三口世人皆羡,一場長一女師一未來之接班人。寫到此我不覺淚如泉湧,手腳火燙,您見紙上塊塊斑點,即是淚痕。想當年眾女把我追逐,避之唯恐不及,但畢竟偶有損失,男人名節難以保全。至今吾尚獨身,皆因眼眶太高。後半生遇上女師也是萬幸,如蒙看上一眼,死而無憾。從今後白天驕陽是您笑臉,夜晚星月是您明眸;風吹草木,是我泣訴。還求您多來林中採藥尋菇,如逢天色太晚投宿林中,更是全場革命職工之殊榮。最後還望您多多保重身體,避開世間各種可能之傷害。荒村陋室,刁民無數,青壯光棍,最為悍暴。如您一人外出散步,最好藏一銀針袖中,冷不防歹人躥出,或可扎中。亦可取灰面一把裝入花衣內兜,悠悠然雙手插兜而行,見惡人則揚手以灰迷其雙目,始得脫身。也有刁民性情膽怯,往往做出種種淫相,不可正視。總之處|女之身如花之鮮、如果之嫩,千萬當心保存。切不能自毀自棄,不慮千日只求片刻,成終身之恨耳。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還望您堅貞不屈,保持到底,堅持到最後勝利,做到童叟無欺。林中老人含淚頓首。敬上。致革命敬禮。八月二十二日丑時。」
「文太同志!」
小六率領民工的方法與文太差別很大。他不聞不問,只是苦做。那片化制墨水的染料引來了申寶雄,但要令他後悔一輩子。好像就是這片染料把他給染黑了,他成了一個該死的黑人。不過他就不信總場場長申寶雄會一敗塗地。晚上,他睡著了還緊緊咬著牙齒,把希望咬到牙縫裡。他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就是一個石猴似的老東西從紫帳里走出來,手持一柄寶劍。這些日子他不停地顫抖,肌肉越縮越緊,整個人越發顯得乾瘦了。有一天,他球著身子在苗圃里拔草,一個黑乎乎的姑娘從跟前走過,他正好抬頭去看雲彩。他看到的是她的一雙大眼。有一股濃重的苦艾味兒從她身上飄過來,令他不能安穩。他說:「不準亂跑。」姑娘站住了,嘻嘻笑著說:「你真瘦。」他喝一聲:「胡說。你叫什麼?」姑娘坐下來,一下一下把眼前的小草拔凈。臨走的時候,她告訴小六自己叫小眉。從那以後,小六就記住了她的名字,常在心裏念叨:「小眉小眉小眉。」他去過幾次小村,一個人在街巷上溜達。他遇到的都是不願遇到的東西,比如老七家裡向他冷笑,見他走過,就在身後潑一盆水;有一次,他拐過一條巷子,見寶物從另一條巷子里探出頭來。夜裡風聲大作,千樹搖動,像有一萬個小眉來到了林子里。他赤著身子跑出去,跑離小屋沒有多遠又被藤子絆倒。那一次他被寒風吹病了,渾身火燙。病好之後,他暗暗發誓再也不念叨小眉了。可是不久小腹疼病難忍,他苦苦挨著。第十天上,頸部右側生了個瘡,然後是潰爛出血。半個多月之後傷口才見愈合,這時候癢得他恨不能哭喊出來。一陣又一陣的折騰,令他骨瘦如柴,喘息比貓還細弱。他還是沒有忘記小眉,只是不念叨了。他要想法兒使心中的一切讓小眉都清清楚楚。決心已定,他就行動起來。一連幾天他坐卧不寧,連寶物也感到了有什麼事故要發生了。他知道事情周折無限,不過還要耐心等待。也就是這苦苦等待的時刻里,一個嶄新的人物出現了,那就是另一個枯瘦青年軍彭。他是總場派來的!小六當時心中一動,立刻想到了申寶雄。一線嶄新的希望霎時把小眉沖沒了,他最急於弄明白的就是軍彭這個人了。他低頭拔草,心中卻不停地琢磨軍彭。小眉跑過來了,他又嗅到了濃烈的艾草味兒,但這味兒已經不像這之前那麼誘人了。小眉喘著站在那兒,不住地呵氣。小六僵硬地站起來,一說話就口吃。小眉說:「你們國家人真怪啊!」小六敷衍著,眼睛卻向一旁望去——他發現軍彭正披了學生藍制服在樹叢里活動,像是踱步。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小眉說:「哼呀,你還不轉過臉來。」小六轉過臉,正好看到文太向這邊走來,就躲閃似的往軍彭那兒走去。小眉蹲下來拔草了。
軍彭不解地攤攤手:「他說他是總場任命的組長。」文太吐著罵道:「特務!叛徒!這是一分場,這裏哪有什麼『組』。他專找新來的同志鑽空子喲。我們有場長,場長有辦公室,他在辦公室里辦公,他就是老丁場長。你不是已經見過他了嗎?那才是真正的領導。走吧,你們該好生談談了,走吧,我領你去見我們真正的領導——他大概這會兒坐在帳子里呢——你知道上了年紀的領導人一天一天都是坐著。我們走也。」他說著扯上了軍彭的手,撥開樹木枝條往前奔去。「民工呢?我們在工作呢!」軍彭嚷著,身體往後用力九九藏書。但文太就像什麼也沒有聽見,滿臉發紅,不顧一切地往前走。「我認識老丁同志,我難道沒見過老丁同志嗎?」軍彭一邊走著,還是嚷。文太點點頭,又搖搖頭:「那是另一回事,那時你還不知道他是領導嘛。這就不一樣。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同一個人,你把他看成領導,再去端量就什麼都是了。老丁場長可不是一般的人。你猜小村工作組有個參謀長是怎麼評價老丁的?他說:你是個有威儀的人。你想想吧軍彭同志,想想這是什麼情景。」軍彭再不言語。他們就這樣手拉著手來到了林中小屋,路途上磕磕絆絆,甚至遇上了一對漆黑的蝙蝠雙足相連掛在樹枝上,遇上了盤腿端坐的狐狸,他們的手都沒有鬆開。小屋旁,寶物的窩空著,四周也一片沉寂。文太捏緊軍彭的手,小心地上了台階,跨進了空洞洞的屋子。屋子的一角就是沉甸甸的紫色帳子,裏面傳出輕輕一咳。文太也咳了一聲。「誰呀?」帳子里傳出了老丁的聲音。文太忙答:「老丁場長,我領軍彭同志來見場長了。他原先不太了解情況,所以來遲了。他現在非常想見見領導,做一些彙報等等。」帳子里一點聲息也沒有。軍彭讓文太捏住的那隻手已經滲出了汗。軍彭盯了文太一眼。又停了兩三分鐘,帳子里傳出了一聲:「走近些來。」文太鬆了手。軍彭揩揩手上流動的汗水,走上前去。老丁端坐帳中,背後的牆上是懸起的寶劍。他閉著雙目,眼角一動一動,問了句:「何時參加工作、主要社會關係、出生年月日?」軍彭點點頭,雙手不由得貼到了雙腿的褲縫上,背答:「參加工作約有半年,社會關係無,可能是二十一年前風雪交加的一個夜晚出生。這些如實載入檔案,檔案現正捆在背包上的一雙白力士鞋後面,用一塊油氈紙包了。」老丁睜開了眼,不滿地哼一聲。軍彭接上答:「領導尊聽。我本是一烈士遺孤,生前不知父,生后不見母。我在黨及貧農老大娘的撫育下生長成人,接受哺養。后入學念書直到完小,而後回鄉務農,主要負責在溝邊渠畔點種蓖麻、向日葵等油料作物。再後來上級照顧讓我就業,就業后聽說先父曾在這片林中打過游擊。為繼承先烈遺志,我反覆要求來這裏工作。簡單彙報就是這些。」話音剛落,老丁一下子從帳中跳下來,緊緊地攥住了軍彭的手。「你原來是烈士子女,可你這麼瘦小、這麼樸素。這更讓我尊敬——文太!」老丁喊了一聲,文太趕緊上前一步。老丁一手指著軍彭說:「你今後要向他來學習。」文太點點頭。老丁說:「好了,這次我們一分場算是加強了。以後的情況你會一點一點分明。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你只管找我提出。全場從工人到寶物,一共六個,分工不同。反正這一下是加強了。」軍彭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熱情燒得不能支持,雙腳頻頻踏動。老丁想起了什麼,又問:「先烈——我是說你父親,叫個什麼?」軍彭答:「聽說叫吳得伍。」「有什麼特點?」軍彭低頭思忖:「聽說,他臉上左下邊有塊疤。」老丁抬頭看著窗外,說:「噢,噢。」老丁對軍彭又說了些激勵的話,然後就打發他去林子里了。文太站在原地未動,老丁掩了門。文太說:「場長,很嚴重。」老丁說:「?」文太重掩了一下門:「今個我發現小六去跟軍彭接頭,可沒對上暗號。我一下明白了,來的不是申寶雄的人!」老丁大笑:「烈士子女嘛!他會是申的人?」文太皺皺眉頭:「我試了試,送了新暗號,知道也不是申寶雄老婆的人。」「那也好。毛主席說白紙才好。白紙能重新描上花兒。」老丁的話一停,文太拍一下手,誇道:「丁場長腦力絕了,絕了。」
軍彭在踱步,目不斜視。
做活的民工永遠被蘑菇引誘著,無法安心工作。因為蘑菇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出現。他們把蘑菇用柳條串起,掛在腰帶上。蘑菇的老嫩不同,品種不同,顏色斑斕。文太、黑杆子、小六和軍彭,都分別率領幾伙民工。文太有時和民工一塊兒采蘑菇,一會兒又嫌他們耽誤了活計。民工說:林場的工錢忒低,俺來做活也是為蘑菇哩。文太啞口無言。他不斷采個顏色鮮艷的獻給姑娘,姑娘接到手裡說:「有毒,有毒。」文太不得不掰下一片放進嘴裏嚼了,說:「有嗎?」蘑菇的品種很雜,什麼有毒,什麼無毒,誰也講不準。大家只採絕對有把握的,比如小砂蘑菇、柳黃、松窩和楊樹板等。有一種蘑菇叫草紙花,剛生出時雪白瑩亮,接上就發黃;兩天之後它變得像天空一樣蔚藍。大家都說草紙花是有毒的東西。有人不信,試著嚼了一點點,結果手舞足蹈。文太說:「這不一定叫做毒,它不過能讓人添些毛病罷了。」他不厭其煩地對她們講解各種蘑菇的品性,並和她們一起到樹叢深處采蘑菇。他的話,一般姑娘都不太信,因為https://read.99csw.com他常常話中有話。他說:「我說話都是有根據的,我的古書底子很厚。」不少姑娘都跟他保持了淡淡的友誼。在跟她們的交談當中,文太常常要說到老丁,一說起來就沒有節制,誤了工作。他說:「我們都要學習老丁。丁場長是個了不起的人,可他從來不說自己了不起。比如對待蘑菇,他是熟得不能再熟,一輩子就吃這個。他閉上眼也知道你手裡抓到的是什麼蘑菇,錯不了也。有毒的,毒在哪裡、吃多少能死、吃多少能半死,他都知道也。你們也不用躲著他,像防什麼一樣——其實迷上他的人萬萬千千,只是他不肯那樣罷了。再說他要真想干點什麼,防也白防。他會使劍,還會點穴。你動得了嗎?老丁堅強啊,黨性強啊!」文太口吐白沫,像吃了毒蘑菇一樣。姑娘們問:蘑菇有多少種?文太嚴肅地點一下頭:「七種。老丁場長說這裏也不過七種。你別看到處花花點點的,其實都是演化出來的,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七種也。」姑娘有的傻笑,文太用食指去捅她一下。都說文太不是正經的人,說丁場長沒有教育好他。文太氣憤地嚷叫:「這話也就是在這兒說吧,在別處說站不住腳!說我文太可以,說老丁場長那不行。」民工當中的中年婦女跟文太關係良好,這些人差不多都讓文太想到了總場場長申寶雄的老婆。他跟她們談笑自如,幾乎沒有奧秘,一直輕鬆愉快。文太在她們面前自覺小如頑童,母愛在這片林子里泛濫成災。文太這時真不像個領工的,對她們百依百順,跑前跑后。她們一會兒讓文太這樣,一會兒讓文太那樣,使文太累得直出虛汗。有一個大河蟹從樹陰下沙沙地橫行過來,中年婦女一片驚呼。文太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伏身爬著,跟在它後面爬了幾十米。大河蟹在旱地生活久了,品性近於蛇,也像蛇一樣有毒了。所以大河蟹每一次都是安然走去,步態瀟洒。文太閑下來時也議論一下小村裡的事情,說到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就「咯咯」地笑。他說:「女書記年輕時怎樣,我還不知道?」中年婦女說:你知道個什麼!文太的鼻子蹙起來:「總有一天講講她那些好事。有意思啊!」他提起小村裡幾個「地富反壞」,立刻咬牙切齒。有一個叫金松的富農,又瘦又小,走路一搖一搖,一口氣就能吹倒,臉上生滿了老人斑。文太對他的模樣特別不能容忍,說:「我一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說過小村,他又議論起分場里的事情。這照例要從讚揚老丁開始。說到寶物,他機警地四下瞥瞥,小聲說:「不過老丁對寶物也太偏心眼了。有些機密的事情,跟它說,不跟我說。聽故事時,好位子也讓它佔了。」婦女們憤憤的:一條狗懂什麼!文太搖頭:「哼,它的心眼都在裡邊,除了老丁誰也提防。不瞞你們,它是個仇恨婦女的東西。」大家尖叫了起來。接著,文太又說起了小六:「小六可不是個平常人。如果發生了殺人案,兇手肯定就是他;如果有人強|奸了婦女,那個罪犯肯定也是他。他比某些蘑菇更毒。你不要看他又黃又小,人莫可貌取。那是讓陰險的盤算壓制得長不太大罷了。近一段時間我場出了叛徒——我們正在追查——我可沒說是小六——老天做證我沒有說是他。我只是說人民應該懷疑他,而懷疑是允許的,不是嗎?聽老丁場長說,很早他就被叛徒出賣過,他心愛的人(即小娘兒們)也被叛徒出賣過。當然了,那是戰爭年代。不過今天也是硝煙滾滾哪,看看老丁舞劍吧,那真是刀光劍影。老丁說,叛徒總要查出來的;而一經查出,他也就活不成了。我最後要提醒你們的是,小六不可不防,毒蘑菇比起他來也算不了什麼。平時不要跟他說話,沒有好處。走路也不要離得太近,沒有好處。他這個人鬧出了天大的事,也不必大驚小怪。一句話:他是真正的壞人……」中年婦女們一聲不吭地聽著,姑娘們緊張地喘息。這樣安靜了一小會兒,突然她們之中有人喊道:「文太,你是好人,你能回小屋裡偷一塊玉米餅給咱吃?」不少人咂起嘴來。文太半天不吭氣。「能不能呀?」又有人催問。文太搖搖頭:「不能。只有老丁場長一個人經管玉米餅。那是國家按人頭髮下的口糧,是我們工人階級(即領導階級)的食物。」人們失望地嘆氣,搓著手。有一個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的中年婦女一下子躺在沙土上滾動起來,嚷著:「老天爺爺給塊玉米餅嚼嚼吧,俺也不枉活了這一遭哩。」「那是人家的食物,嘖嘖,人家的食物。」大家嘆息著散開了,又蹲下來做活。這會兒樹叢搖動起來,像刮過了一陣風。小眉從樹叢中鑽出來,臉色通紅,一直向前跑去。有人叫她,她也不停,直跑到另一群民工中去了。文太盯著她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那些民工是由小六率領的,就不安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