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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小組這天進入林子深處,歸來時傷痕纍纍。因為寶物在林中大竄不停,山貓、野狸都被驅趕出洞,逢人便咬。狐狸和烏鴉一直圍繞他們盤旋,空中、陸地皆有凶兆。數不清的毒蛇擋住了去路,如茅草一般成團成簇。他們生來沒曾見到這麼多蛇,只覺得頭皮發麻。蝙蝠一反常態地白天出動,橫衝直撞,將冰涼的分泌物甩到他們臉上。他們躲著蝙蝠和腳下的蛇,臉上又糊滿了密密的蛛網,黏稠腥澀,脫也脫不掉。更有村裡人來林中采菇,一個個打著樹皮裹腿,拿了奇怪的弓箭,向他們射出竹扦。這些大多不能傷人,但也讓人膽戰心驚。打獵的人還胡亂做了地槍和樹箭,一不小心踩中了機關,立刻有一塊木頭從半空里砸下來,半天工夫已經把三個人的頭頂擊出了腫塊。他們見有人在樹隙里施放一種奇特的白煙,使用的是一些見所未見的草本植物,也正是這些煙霧使潛身樹隙的蟲蛇飛奔聚攏。蝙蝠捕蟲,並被氣味誘出。狐狸溜出來散心觀陣。大野貓踏著蛇頭而過,嘴裏銜一隻花斑老鼠。他們又氣又怕,膽怯地詢問林里的人憑什麼要折騰外來之工作人員?對方答道:「俺們是折騰野物的,捎帶著也采采蘑菇,這是老丁場長早就允許的,只有那些最兇惡的人才想以調查為名禍害我村,封鎖林場,斷我生路。你們瞎懵懵闖進了獵陣,非我等之過。」他們聽了無從對答,對方拍手大笑說:「輸了輸了!」他們哭笑不得,只得擇路往回走,誰知陷坑比前段又增加了數倍,並且做得毫無破綻,他們輪番掉入深坑,雙腳已經跌得腫脹無比,行路艱難。有幾個陷坑裡還混入了碩大的河蟹,它們在黑暗中一直向上舉著大夾刀,有人落入夾刀之上,它們就用力一剪。結果落坑人有不少被夾破了手足,尖叫聲令人驚怵。人們從陷坑裡爬出來,衣褲上還掛著碗口大的蟹子——它們在沙地旱岸上生活久了,早已改變形態習性,身上生滿了綠毛,模樣就像一種惡鬼。有人恨中生嫉,點一把火燒熟了蟹子,然後去摳蟹肉吃。寶物在一邊笑出了殘牙。不一會兒吃蟹的人腹部鳴響,捂著肚子又蹦又跳,手腳抽筋。這個人需要半個鐘點才能蘇醒。一行人在林子里拖拖拉拉往前走,顧不得撥開擋路的枝條,結果衣服全被扯破了。他們走出林子的那一刻,打裹腿的一些人跟在後面嚷:「都怨申寶雄!都怨申寶雄!俺跟老丁場長親,他是俺們領路人!」調查小組的人連聲長嘆,進了小屋才舒一口氣。他們進門就見到了眼睛紅腫的女打字員,覺得一班人馬個個不幸。但她紅腫的眼眶內閃動著熾熱烤人的光彩,看上去愈加美麗,調查小組的同志感到了另一種安慰。這天直到很晚申寶雄才回到小屋,回來時面容十分頹喪,不願多言多語。女打字員親手為他捧去熱湯,又用一條花手巾為他揩去額上的虛汗,他於是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對方,像是突然間發現了什麼。他接著講了這天去找參謀長和女書記的情形,說眼見得他們進了一個小院,追上去卻不見人影。小院北端是一間小屋,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時,恰好有一個無須老漢笑眯眯地往外走。他問那兩人可在?老漢點點頭。小屋裡空無一人,他剛要反身出屋,老漢已在外面咔咔關了門,又用木杠從下邊頂實了。他無論怎麼拍打都無人應聲,接著門板下的貓道里冒出了白煙,白煙一顫一顫,看來有人在後面用扇子扇。白煙有一股臭味,而且辛辣刺鼻,他很快就咳出了鼻涕、眼淚。一個又老又啞的聲音在外面喊:「嗆嗆狐崽啊,嗆嗆狐崽啊。」就這樣,他昏了過去。醒來時天色已晚,屋裡白煙消散。他這才發覺衣衫不整,皮肉上留了墨印,身前身後都畫上了一個很大的王八。申寶雄說著解了衣服,讓大家看皮膚。女打字員認真瞅著,說:「畫得脖兒短了些。」申寶雄發誓要尋駐村工作組的兩個領導算賬,有人提醒他這涉及與地方領導的關係,特別是軍民團結問題;而那兩個領導未必就是這場荒唐行為的支持者。申寶雄嘆著氣躺下來。
這就是申寶雄率調查組進駐那麼小小一段。那時的一分場啊,真正是火火爆爆。
申寶雄大病了三天,病好了之後全身還殘留著一些紫斑。老丁說:「申書記,快快調查吧。」申寶雄說:「不查了。」「這不好。事情半途就廢了?這不好。」「不查了,不查了。」申寶雄說著召集起調查小組全體成員,宣布撤退。老丁再三挽九九藏書留,又一次做了送行的蘑菇湯。他們臨走那一刻,女打字員哭了。老丁憤憤地訓斥她說:「哭個什麼?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文太在帳子後面吻著她,說:「記住戰鬥之友誼吧。」
軍彭剛剛離開小六,文太就走上去了。軍彭對文太說:「我們談了一些哲學。」文太拍拍手:「我們這裏和總場不一樣——那裡人不懂哲學。當然了,申寶雄老婆還懂一點兒。我們這兒在老丁場長領導下,基本上是學哲學用哲學,如今林子里已經有很多哲學了。內因外因,蘑菇正反兩個方面——傘頂和頂下瓤兒;兩個方面互相轉化——比如太陽一曬,傘底變得和傘頂一樣干硬。很多的,說不盡。」軍彭接答:「說不盡。比如小六同志及老丁同志的職務問題,說得盡嗎?」文太愣住了:「小六同志還存在個職務問題嗎?你又怎麼了軍彭同志?」軍彭皺起了眉頭:「事情都有正反兩個方面,這才是哲學。老丁和小六誰是正面?比作蘑菇也可,他們誰是傘頂?還要調查研究哩。」文太驚呼道:「要不是我親耳所聽,誰講我也不信,你懷疑起了老丁場長!這可是你親口說的,軍彭同志!你竟然聽信一個叛徒的話——他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也就是剛才一會兒,他還差點犯了腐化的毛病。你竟然去聽信他。」軍彭有些膽怯地眨眨眼:「我只是說還要調查研究。」文太哼了一聲:「該調查的早調查了。不是嗎?當初申寶雄同志接到小六誣告老丁的黑材料,連夜率領調查小組趕來,結果如何?小六何其毒也,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遭殃的反是總場領導一干人馬。他們又吐又瀉,像過街之小鼠,連村中小民都以白眼視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毛主席的話忘了還行?這其實也是申寶雄懷疑老丁的必然結果。對老丁怎麼能懷疑呢?軍彭同志,你是先烈遺孤,快快轉意還來得及;如果是別人在懷疑老丁,我是不會這樣規勸他的。你不知道,老丁場長對先烈的後代是十分愛護的。」軍彭不吭聲,但慢慢握住了對方的手,說道:「我非常感謝你。感謝你階級的友愛。但我必須指出的是,小六手中也有一點證據。我還要用力思考幾個月才能答覆你。再說總場調查組在這裏的情形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如果是調查組成員也就好了。」文太重複一遍:「那也就好了!」說著心中一陣快樂。他想真該讓軍彭見見那個陣勢啊。他最後握了握對方的手,離去了。
文太從小村歸來的第二天,正是大雨。大雨下到傍晚,閃電照得天宇一片銀亮。巨雷轟轟爆響,林中小屋集中的所有人都不願言語。正這時門外一片嚎叫,申寶雄領著三五個人像落水狗一樣出現了,一頭一頭往屋裡撞。大家全愣了,一問,才知道是小村裡的人不讓他們住在那兒。村裡人不怕大雨,手舉三齒鉤和鐵釘耙將他們的住處團團圍住,說要砸死這幾個禍害村莊的人。後來是工作組的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出面勸阻村民,危急時刻參謀長抽出小槍向上打了一發。他還想打第二發,但這時小槍照例卡殼了。國產槍質量不行。申寶雄領人慌慌地逃出重圍,顧不得帶上行李和日用物品。他們渾身亂抖,嘴唇發青,每人腳下都流了一汪水。因為要打地鋪,一汪汪水使原宿小屋的幾個人十分不快。沒有辦法,只得趕緊加打地鋪,分開鋪草和被褥,七八個人擠在一起。大家擠著,都抱怨來林子里調查算是倒了霉。申寶雄不願與別人一起擠,但又沒有辦法。正這時老丁從帳里下來,說讓總場場長睡他的大炕,他乾脆為大家打更。申寶雄不加推辭,脫了外衣鑽進了帳子。當他赤著身子滾入被窩時,突然尖聲呼叫起來,說癢死了,癢死了,雙手亂抓撓跳出帳子。原來那被單經人用痒痒草精心搓過,老丁心裡有數,老人一邊彎下腰安慰他,一邊在暗中抽掉那片被單,然後自己鑽進了被窩。老人愜意地將被角圍緊了膀頭說:「場長,恕我直說一句吧。你沒有這個福分。」申寶雄抓撓著,無言以對。這時文太從牆角的鋪上走下來,說:「無論如何,申書記不能跟大家擠,您睡我鋪吧。」申寶雄哼著到文太的鋪上了。文太走到地鋪跟前,在黑影里摸了摸幾個人的腦袋。他躺的地方正好挨著女打字員。為安全起見,平時女打字員的鋪與別人的鋪之間放了兩塊紅磚。文太半夜裡摸了摸紅磚,覺得又涼又硬,就偷偷地撤掉了。他與女打字員緊緊地摟抱一起九*九*藏*書,彼此心照不宣。兩人重敘舊情,淚水漣漣,竊竊私語直至天明。起床那一刻,文太稍稍離開一些,並重新擺好那兩塊紅磚。由於紅磚安然屹立,所以最終也無人懷疑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女打字員卻經歷了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夜,天明之後不停地向文太使眼色。這容易暴露事情,文太從她身側走過時狠狠擰了她一下,以示懲勸。兩個人都在尋找新的機會,咬住牙關作了成功的忍耐。後來調查小組的人要去林子里看一處現場,申寶雄也出門聯繫事情,女打字員就乘機溜到了老丁的帳子里。文太求老丁借用帳子。老丁雖然厭惡別人因這種事佔用帳子,但要服從鬥爭需要,也只得應允。文太與女打字員難分難解,眼睛都哭得紅腫了。女打字員說:「你在總場那會兒,怎麼好那麼沒有良心?」文太說:「我也想不到現在會這麼熱愛你。我想這是戰鬥加強了我們的事情。」女打字員一下接一下地吻著文太,說:「我一輩子都要向著你,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申寶雄王八蛋。」她表示要將申的話一式兩份,一份上報用,另一份就交給文太。文太又給她布置了新的任務,兩人才流著眼淚分手。
老丁吩咐小六送走調查組,說:「你能請客也能送客,是不是?」小六一聲不吭,臉色發白。
那時候的一分場啊,真正是火火爆爆。
這個夜晚風聲很大,樹木有的被刮折了,發出了刺耳的尖叫。野貓狂嚎不止,小屋四周好像有一萬種野獸在奔跑。一個古怪的鳥兒在遠方呼號,像是預告著嶄新的災變。睡在地鋪上的所有人都合不上眼,驚恐萬狀。這是他們進駐林子以來最凄涼的一個夜晚。每個人都有著傷痕,這創傷在深夜裡折磨著他們,恨不能大哭大叫一場才好。睡不著,就坐起來發抖,有時伸手在暗中擰別人一把。被擰的人尖聲喊叫一句,申寶雄就嚴厲地斥責他躺下去。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要做噩夢。申寶雄矇矓中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像尋找母親一般不知不覺偎在女打字員的懷中,被對方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天色將白,申寶雄才捂著傷口睡著了。這時女打字員一個人悄悄地爬起來,從一個角落裡拿來一個醬色小瓶。小瓶中爬動著幾個毒蜘蛛,她取到手裡,把它們的肚腹捏碎,讓綠色的汁水全滴到申寶雄的傷口上。最後一個蜘蛛的汁水很盛,她讓它流進申寶雄半張的嘴巴里。一切做完之後,女打字員又躺下了。天大亮時,地鋪上的人忙著穿衣服。唯有申寶雄還在昏睡,有人要喚醒他,文太從一邊的鋪上下來阻止說:「領導心累。」話剛停,申寶雄突然閉著眼大笑,胡亂扭動,接著光著身子跳起來。女打字員瞥了他一眼,急忙捂著眼睛喊了一句:「哎呀媽呀!」接著她哭起來,罵著流氓,奔向了老丁的帳子。老丁急忙出來扶住她,一下一下拍打著,以鎮驚悸。這時候申寶雄已經離開地鋪,頭顱可笑地硬硬昂起,兩眼無光,雙手在空中抓著。停了一會兒,他的頭又猛地垂下來,像是頸部折了一樣。他慟哭起來,含糊不清地喊著,嗓子已經變了音:「全是藍顏色!我看見了藍乎乎一片,太陽也藍乎乎……東方紅。有一條小蟲溜溜溜爬上山去。全是藍的。哎呀好累呀,我是小蟲。我要咬我那個,她不是個好東西,有一天她和……我知道!我是藍色小蟲。我是全場一把手。我讓她們入團,多發三個玉米餅。她們有的願意。兩個,三個,不,四個,五個,藍色越來越黑氣,像鋼板一塊。我爸是讓我和媽媽用枕頭悶死的。他咽氣那會兒盯住我看,我撒了手。媽媽給我洗身上,洗一遍又一遍。姥姥給我狗肉包子吃。包子皮是藍的。上面有個五星。我爸被媽媽用一塊紫花破床單裹好,像竹筒一樣圓。她們跟我走,我們進了倉庫,領料員上了北京。我一拍桌子誰不怕。秘書老婆做水餃。秘書走了,又回來。提拔兩個,或者一個。用布條綁上,狠狠勒。我光著身體叫喚,雪花落了一炕,變成絨絨,絨絨全變藍了。藍花一閃一閃,媽媽和姥姥來了,又拿來三個包子。我把第三個交給上級,裏面是四十張十元票子。工農兵學商。東西南北中。打字機咔咔,咔咔,藍字出來了。我撲上去,抓住她的手呀,不放呀。她跟了我工作五年。她不。我總得去,闖過關卡。上了山下來,藍色一片,小黃花像星星一樣炸了。我抱住你,撥開枕頭。枕頭上有血,那是他吐的。我爸我爸我爸,嘿https://read.99csw.com嘿嘿,藍色駁殼槍。一顆紅色五角星。媽媽來了,地鋪多潮濕。香瀉葉,我那個喝上了,瀉……你走吧,奶奶的,一筆賬記下了。我得到的比你多,你算也算不清。你還很嫩,儘管吃了蘑菇,嚼了古書。你賺下這筆也不易。我有遠大計劃。秘書是一例。不過他得了的你不會得。內因外因,哲學全是藍色的。藍色的小蟲鑽到楓葉子里,鑽進去。藍色退開吧,我好累,藍色退、退、退了吧!藍色退了……」他大叫,眼神尖尖的,又漸漸熄滅了。他的動作快得讓人不能置信,又怪異得令人費解。女打字員不時從指縫裡看一眼,罵著:「天哪,他那樣那樣!」老丁拍打她,看她的臉。文太指著申寶雄說:「大家聽到了吧?暴露了真實思想。別看前言不搭后語,他懷著不可告人之醜惡世界觀。這怎麼配做總場書記?又怎麼配查老丁場長?這總而言之是個反動東西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快快滾出我分場,不可稍待,急急如律令!」大家目瞪口呆,互相瞅著。這時老丁放開女打字員走過來,對大家說:「他這是中了邪了,不過也吐些真言——不許外傳,他是負大責的人!要愛護咱總場的頭兒,聽見了啵?」大家全答一聲:「是啦!」「那好,讓我給他趕趕邪火。」老丁說完,取一個木凳站好,這樣就與申寶雄一般高了。他先彈了他幾下腦殼,接著又左右開弓地打了他一頓嘴巴。申寶雄被打過之後,蔫蔫地坐下來了。老丁指示:穿上衣服,捂上被褥,讓其發汗。人們遵旨忙活起來。
申寶雄率領著七人工作組進了林子,寶物迎頭大叫。有一個背槍的人瞄準了寶物,黑杆子就從肩上摘下了十七斤半的土槍瞄準對方。寶物前胸挺起,讓秋風撩起臟臭的額毛。正這時老丁從小屋走出,對申寶雄深深一揖道一聲「上級」,然後呵斥黑杆子說:「這桿槍能裝二兩半土葯,人家的槍只裝一子兒。你一槍還不是滅了人家調查組?收起收起!」說完又擰了寶物的耳朵說:「黨派來的人你也咬?!你看準了,前頭那個臉發黃、嘴唇上有個紅點的人是咱書記。」老丁將所有人都喊來小屋門前站隊,寶物站在了隊尾。老丁說:「稍息!立正!報數!」大家一二三四地報了,寶物也哼了一聲。老丁弓著腰跨前一步,說:「報告書記,全體人員集合完畢。」調查小組中有人在笑,文太瞥了瞥,見是女打字員。申寶雄說:「稍息。解散。」老丁敬了禮,說:「我們一切都實行軍事化——您知道,我是經歷過戰爭的人。」申寶雄歪一歪嘴巴,不願答話。老丁又說:「熱烈歡迎調查小組!從今後全分場都聽從您的指揮。可惜我卧病在床,不能幫您。」申寶雄冷冷地打斷他的話:「等候調查結果吧!」接上申寶雄安排小組的人都分開住,一半住林中小屋,一半住林邊的小村。他們與參謀長和女書記率領的工作組會合了。申寶雄往來於林子與小村之間,及時將最新情況彙集一起綜合分析。所有指示都由女打字員用打字機打出。申寶雄披著大衣在室內踱步,口中念念有詞,比如:報,該組已進駐小林;該組已展開工作;該組與鄰村工作組攜手合作等等。為歡迎調查小組,老丁抱病從帳中鑽出來做蘑菇湯,讓全組人一人一碗。申寶雄僅僅在喝湯那一刻才對老丁有一絲好感,喝畢態度照舊。老丁坐在帳中,紫色的布簾低低垂掛。文太和黑杆子有時把頭鑽到帳縫裡咕噥幾句,老丁咳幾聲他們就走開。最忙的要算小六,渾身繃緊,頻頻奔跑,領小組的人查看林中管理情況,又帶申寶雄暗中觀察老七家裡。他們甚至買了她的干蘑菇收做樣品。駐村的參謀長和公社女幹部被老丁壓迫多日,以為翻身在即,就興高采烈地置辦酒席,讓申寶雄喝得滿身赤紅。他們曆數了林中人的種種陋習,特別嫉恨的是老丁天天喝酒,並指出他對身著軍服的參謀長指手畫腳,唯恐天下不亂。所有情況都與小六的上告材料暗暗契合。幾天來空氣緊張,一群烏鴉在小屋上空嘎嘎大叫。黑杆子懷抱土槍,嘴唇發紫,見了獵物也不敢扣動扳機。文太一連幾天沒見老七家裡,因他發覺調查小組的人在店門徘徊。這樣約有五天。第六天一早,老丁出人意料地走出帳子,在門前空地上舞起劍來。老人全身是勇,劍如鐵鏈繞周身旋動,晃得人眼花,一招收起時,總要跺一下腳,再發一聲響亮的吶喊。所有人都圍住了他看,大氣也不出。老人收功九_九_藏_書時文太跑上前去,嚴肅地敬禮。老丁點一下頭,將劍貼到後背上,又弓著腰回帳中去了。也就是這天下午,調查小組的人有兩個掉進了林中陷坑,其中一個渾身沾滿糞便,令人噁心。第二天小組的人又一齊嘔吐,接著大瀉,頻頻出入茅廁。有一根長蛇倒懸屋頂,向下伸著叉舌,讓睡地鋪的人一夜沒有合眼。天亮了,他們還要睡眼矇矓地到林中調查,結果有半數以上挨了馬蜂。蜂窩奇怪地長在小徑旁邊,他們絆了一條桑須,蜂窩就從樹上跌落,接著一群惡蜂圍上來。於是,調查組的人個個臉龐五官腫得走了形,並且發青,所以再也不受尊重。調查小組的人進了小村,村裡人視他們為怪物,並不與其認真談話。老丁對申寶雄說,這是因為您的人初來這裏水土不服,再說又不熟悉地形地物,難免出些差錯。申寶雄半信半疑。就在老丁說這話的第二天,調查小組的人在去小村的路上遇見了一隻紅毛狐狸,它端坐路中,似笑非笑,前爪提在兩側,有人端起槍來,它就變為申寶雄;放下槍來,它又復為狐狸。大家尖叫著跑回來,見總場場長正披著大衣念著什麼,讓打字員打字:「報,該小組進展遲緩;報,該小組行動受阻,原因待查。」人們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他們說:「場長,你剛才還是狐狸。」申寶雄給了說話的人一記耳光。女打字員反應不及,接著打上了「場長是狐狸」的字樣,打字紙被申寶雄一把扯下來。
調查小組自顧不暇,文太和黑杆子趁機鑽進小村。老七家裡再也無心待在小店裡,挨門挨戶送去了干蘑菇。她把總場新來的一幫人說得一無是處,還指名道姓地說領頭的是個流氓。文太重新調查起公社女書記丈夫的死因,親自找目擊者談話,誰談過話,就在一個小本上按一個紅指印。當小本子被紅色指印排滿的時候,他就去找女書記和參謀長。參謀長似乎有些虛脫,不停地出汗;女書記坐不住,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文太在她離去的間隙里扼要介紹了她的經歷和趣事,參謀長直打噴嚏。文太說女書記自小兇殘過人,八歲上殺過貓,十歲上殺過狗。其父濃眉大眼,雙臂粗過碗口,常常教女兒摔跤。她入了初中,當過鉛球運動員,並在體育課上多次將體育教師摔倒。後來入了高中,擔任團委副書記,工作大胆潑辣,常常以身作則。生理課上,她徵得老師同意,登台結合自身實際講解例假與青春期特徵,通俗易懂。當時號召大辦農業,全校師生來往路上都要身背糞筐,收拾起一路的牛馬糞便。她的糞筐最大,而且內分五格,自覺地將各種糞便分類存放,以便科學施用。偶爾忘記帶筐,她就將路上牛糞捧到莊稼地里,並且決不洗手。入高中的第一年她就入了黨,到方圓幾十里去宣講自己的先進事迹,一時間都知道出了女英雄。第二年她的表現更為突出,為了學好批判材料,常和支部書記在小屋討論一個通宵。有一天半夜裡下起了小雨,她跑出來給學校飼養場蓋乾草,並吵醒了所有的駐校師生,乾草蓋好雨也停了,大家這才發現她周身只穿一個三角褲頭。事後公社領導激動地召開大會說:「為了國家的財產,連那些方面也不顧的同志,不是感人至深嗎?這裏,哪還有什麼資產階級的扭扭捏捏!」高中畢業后,她被結合進了公社領導班子,再停一年,又接了老書記的班。最有必要提及的是後來,是她與一解放軍進駐小村的情形。參謀長說:「這些我都親眼看見,了如指掌。」文太說:「你當然比我了解嘍。不過你知道她怎麼欺負自己男人的事嗎?」參謀長無言。文太接上介紹了她男人矮矮胖胖,是老公社書記的兒子,貪吃貪睡。女書記嫌男人不愛活動,常年消化不良口中發酸。她住到小村裡更是為了擺脫男人糾纏,從不主動回家。男人來尋她數次,都被她關到門外。有一次,男人帶了鐵鉤繩鉤住了窗欞,這才攀進屋裡。兩個人打鬧半夜,男人身上處處青紫,大亮時分才呼呼睡去。她是另有新歡,為達到長期鬼混之目的,該犯用一種叫「長蛇頭」的毒蘑菇毒殺親夫,恐其不死,數量過倍,先搓成碎屑,再拌以黃酒,煮湯加肉加蛋花加蔥白,使其鮮味撲鼻。該犯一貫好逸惡勞,屢教不改,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同案犯男,身高一米七五,老謀深算,長於教唆,用心險惡。該犯與上犯勾搭成奸,遂起殺意,手段殘忍,構成死罪,就地正法。此布,切切,人民法庭。文太越講越流九九藏書利,參謀長汗水淋漓,急急用手去掩他的嘴巴。文太一掌打掉對方的手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何去何從,快快選擇!」正說著,女書記進來了,她一見參謀長臉上的汗水,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她慢慢從褲兜里掏出很久以前繪成的那張毒蘑菇圖形,空白處還寫了調查死因的過程及結果。參謀長接到手裡,雙手交給了文太。文太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參謀長打了敬禮,然後說:「請轉告老丁場長,我們堅決站在他一邊,而且要發動革命群眾。」他說這話時,正好黑杆子和老七家裡及寶物一行三個從窗外走過,行色匆匆。文太說:「人民行動起來了。」
為穩妥起見,近日黑杆子與小六共同率領民工做活。這樣小六身旁就有了一個背槍的黑漢。有一次小眉從家裡帶來一個燒得黑乎乎的地蛋給小六,被黑杆子從中截了,掰開看了看熱氣騰騰的瓤兒,又嗅了嗅,才還給小六。小六一個人去樹下解溲,如果久了,黑杆子也要跟去。只有獵物在遠處鳴叫時,他才離開一會兒。有一天他手裡提個野雞從樹棵間探出頭來,一眼望見小六直盯著前面幾尺遠的小眉,就急急呼喊:「文太!文太!」文太聞聲趕來,黑杆子用槍指指小眉,又指指小六。文太走到小六跟前,端量著他說:「工人階級能這樣嗎?」小六哼一聲:「我不過看看。」「工人階級能看看嗎?」黑杆子在一旁附和文太:「幸虧丁場長不知道。」文太商量說:「好不好寫個檢查什麼的?」小六大嚷:「我沒有鋼筆水。」文太笑了:「那你買一片化制墨水的顏色幹什麼了?去年一片,今年又一片,對吧?」小六不語,黃黃的小臉漸漸轉青。文太走開了,一邊走一邊咕噥:「還是丁場長說得好——吳三桂勾引來清兵,留下千古罵名啊!」小六像肚子疼一樣蹲下去。黑杆子說:「你這樣就像個兔子,不夠我半槍打的——嗵!」小六伸手去拔草,汗珠從額上流下來。一會兒軍彭走近了,說:「小六同志,我對你有看法的。」小六瞥瞥黑杆子,軍彭就請他走開了。軍彭說:「你說自己是作業組長,經了解是誇大其詞。」小六激動地跳起來,喊:「我!」軍彭說:「是你。」兩人再不說話,互相注視了三分多鍾。後來小六把手伸到了衣服的夾層里,掏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紙片——這是總場場長申寶雄寫給他的一封信,他已經保存兩年多了。寶物的嗅覺太靈敏,在這片林子里幾乎無秘密可言,所以他只能將其帶在身上。他牢記這是申寶雄的真跡,睡覺時也放在內衣小口袋裡。信上有一處曾提到他為組長,但那兩個字恰巧被摺疊得模糊不清了。小六指點著紙片讓軍彭看,軍彭耐著性子讀了幾遍,最後認為總場場長申寶雄十分器重小六。但「組長」二字無論如何是看不清的,也就無從判斷那個最主要的問題。小六急得抓耳撓腮,把信對在陽光上,結果還是辨認不出。軍彭在樹隙間踱了一會兒步,轉過身來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信件?」小六沉默著,說:「本來我不願提起。不過這事情已經暴露了——他們(我不點名字)不知如何使用了特務手段,也許總場秘書部門及關鍵方面藏有壞人,他們反正搞到了我寫給總場的信,老丁鸚鵡學舌,將陰謀變成了陽謀,當著文太、黑杆子和寶物的面讀了我的信,意在挑撥。你看的申場長的信,這是場長親筆回信。這信是歷史見證,十分寶貴。我之所以給你看,是為了證明到底誰是這片林子的領導,為了真理。」軍彭點點頭,但說話時聲音微弱:「可以的。不過,然而,雖然是這樣,但是那兩個字是看不清的。」小六失望地看著在遠處做活的小眉,長嘆一聲:「我總以為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誰知……」軍彭握住了他的手,聳動了幾下:「必要時需要外調的。我基本上是信任你的。餘下的事就讓實踐來做個證吧,你知道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實踐得來的。這就是哲學。」小六牙齒磕碰著:「我聽懂了,是哲學。」
文太對老丁講了軍彭的態度,老丁用焦黃的食指刺刺頭頂:「他來這裏就是歸我領導了,他不好,那是我沒有把他調|教好。」文太笑著:「他還後悔沒進申寶雄那個調查小組哩。」老丁也笑了:「機會有哇。不是小六又買走了第二片化制墨水的顏色嗎?機會有哇。」文太大笑。回想調查組進駐林子的日子,那可真是個使人聰靈的節日啊。文太有時真恨不能再經歷那麼一場古怪的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