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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彭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這會兒帶著哭音蹦了起來,喊:「那是我爸呀!我爸我爸我爸……嗚嗚嗚……!」
早晨,老丁踏著落葉唰啦唰啦往前走,文太見了跟上去。秋風很涼。寶物從後面追幾步,又立住了。老丁有時仰臉望望樹隙間的天空,有時看看腳下的小草。松樹碧綠,楓葉通紅,橡子在地上滾動。文太追到老丁身側叫了句:「丁場長。」老丁站住了,額上的橫皺積起一疊。他瞪了文太幾眼,往前走了。文太咬了咬嘴唇,把手插到頭髮里。想了一會兒,他拍了拍腦瓜走回去,對正在燒火的黑杆子說:「出來一下。」黑杆子跟出來。他說:「真玄。」「怎麼咧?」「丁場長後天就該過生日了,那是他的六十大壽。」黑杆子「哎喲哎喲」地叫起來,黑乎乎的大手摩擦著褲子。文太叮囑道:「我們趕緊布置起來吧,老丁自己不好說什麼。這時候更要注意某些人的動向,防止破壞。我去轉告駐村工作小組,還有老七家裡。采蘑菇的事交給小六,但不說是幹什麼用。多采,柳黃和松板最好。」黑杆子為難地說:「新來的軍彭呢?」文太想了想說:「不能瞞他。不過我來說吧。」他顧不上吃早飯,先找到老七家裡。老七家裡一見他就拍了一下腿,說:「了不得了!」她露著黑紫的牙根,一手指向街巷說:「毒蘑菇昨夜個又毒死人了,看看吧,這會兒工作組也去了。」「誰?」「黃花小女。剛十七歲哩,小名叫小野蹄子……看看去吧。」文太吸了一口涼氣:「是從你手上出去的干蘑菇嗎?」老七家裡又拍一下腿:「俺都是收購來的哩,混進個把也毒不死人。她吃了鮮的。」文太又想起了公社女書記的男人,「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一句歌兒從腦際飄過。他扼要地講了老丁過生日的事,然後急急奔向街巷。
「那時候咱這片林子可大,沒邊沒沿,用來游擊可真是好。仗打起來,有時飯也吃不上,只得吃林子里的果子蘑菇。那時水汽淋淋的。吃物也多,光蘑菇就分不清,一咬咯吱咯吱,怪鮮的。遇上鬼子來采蘑菇,我就撂倒他兩個。外國人重營養,打死了一撥又來一撥,看來非吃上這東西不行。他們還要伐木頭,用汽車拉,我就專打幹這營生的。林子里當時算是游擊區——地圖上這地方用點點表示,點點畫到哪裡,我就游到哪裡——只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林子里還有另一個人,當然了,這是后話。反正群眾那會兒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算是革命的隊伍,千方百計讓我高興。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找碴兒的。所有地主(這東西實在不多)都被我收拾過,我識破了那麼多美人計。地主家小姐跟我好,我也跟她好,不過有個條件,就是支持咱八路軍!反動的東西,再好咱也不能交往,這是一理。有一回我在一個富人家宿下,天亮時分讓假鬼子包圍了。這時候我已經有了雙槍,就一手一槍地干,讓小姐給我準備子彈。小姐眼明手快,俺倆忙了半天,才把敵人打退了。這樣的小姐哪找去?我想讓她奔咱根據地去,她捨不得父母。這就多少看出她有些反動了。也罷,我自己進了林子。這時節我身上的槍傷已經有好幾處了,我想等到見了首長那天,也不講功勞多大,只把衣服脫下就是。有的首長裝作有大功的樣子,其實全身光溜溜的,沒疤沒痕的,功在哪裡?他娘的。比如有那麼一個人我不說是誰,他現在又是場長又是書記,有一次洗澡我見了,前前後後看他,就是找不見什麼。我問:『功在哪裡?』他娘的。他不如我的女人!我戰爭年代交往的女人,哪個沒受過紅傷?她們咬著牙繼續跟上隊伍,有的站在路口給咱隊伍唱歌說竹板,說:『快快走,快快乾,翻過大山是好漢!』那是給行軍的鼓勁哩!和平年代的女人也有模範,我看準了的不多,只有兩個,一個是你老七家裡,另一個是申寶雄老婆。老七家裡你不用撇嘴,要明白天外有天。聽文太講她可不像男人那麼混賬,事事堅持正義。要知道世道發展到了今天,兩口子也不一定就是一條線上的人。對她最了解的要算文太,小文太深入虎穴,得了虎子。反過來說,情同手足的人也會喪下良心。比如說,我在林子里打游擊那會兒遇上一個快死的年輕人,用掐穴的辦法把他救下來,又教育他參加了革命,跟上我干。我把自己的駁殼槍給了他一支,教他如何打敵人腦門心。後來的事我真不願說。他長得又瘦又小,臉色蠟黃,不說你們也知道像誰。我可憐他,有好的盡給他吃,想喂胖他。夜間寒冷,我用衣襟蓋住他的小腿彎。有時半夜刮大風,風鑽骨縫呀,他就哀求說:『丁司令,丁司令,讓我鑽進你胸口那兒吧。』聽聽他沒有血色的一對小嘴唇多麼會說,跟我叫司令哩。我說:『罷,鑽吧!』他就九*九*藏*書倏地一下滑到我大襟衣裳裡邊,貼在我身上。他真瘦啊,骨頭硌我;他的嘴裏老有一股邪味刺我的鼻子,還不知好歹地『夫夫』吹氣。有好幾次我真想捏住他的腳趾把他抽掉扔了。後來我還是忍了。為什麼?就因為他是個革命的戰士了。再說我也該有自己的兒子,他這樣在懷裡屈著讓我多少動了父子心。有時候,我抱著抱著,就覺得是自己的兒子長大了。不過我還沒有老婆呀,兒子,哪來的兒子!臭東西,嘴裏一股野蒜味兒。你們看,我哪裡對不起他。白天,我讓他正步走,用樹根給他紮上腰,教了他一首老根據地的歌。誰知到以後,到了戰鬥激烈起來的時候,就是他把我們賣了——那個人跟我一起,另一個革命隊伍的人——這也是后話了。我要說的是有那麼一天,我在林子里摘桑葚兒吃,登上一棵樹,發現遠處一群蒼蠅嗡嗡嗡。我知道不好,就跑了過去。離開那地方老遠,我就聞到了一股臭味兒。扒開樹枝一看,我發現了一個快死的八路。他的一條腿壞了,動不了,餓也快餓死了。那條腿呀,爛得嚇人,上面白白一層蛆蟲,臭味就是那上面發出來的。他快死了。我扒樹枝時發出了聲音,他的手指就按到了扳機上。想想看老七家裡和年輕人,想想看,快死的革命隊伍的人還這麼堅強!我看了趕緊擺手說:『莫按下手指呀,我和你一模一樣。』他不信,手指還放在扳機上。焦急中,我從褲兜里摸出了那個紅五星。我就這樣挨近了他,他也昏過去了。我閉著嘴不喘氣兒,用茅草做成小笤帚給他掃去蛆蟲,掃一下,我的心縮一下。多麼疼啊!革命多麼不容易啊!掃完了蛆蟲,我又給他喂桑葚,嚼一口,用手指給他抹一口。後來他轉醒了,我們談了起來,越談越親。我知道他也是老區來的,領頭的就是劉志丹!他一個人堅持在這林子里打游擊,腰裡還別一卷地圖。圖上的一角劃了些點點,他說這是他的游擊區,我那時知道了這區里還有另一個人在游擊。我從交談中知道他打死了不知多少敵人,只是前幾天被敵人的小手炮打傷了。他是個老實人,不喝酒不抽煙,有點空閑就看地圖。他是個好人哪,太好的人不能打游擊——只會擊不會游,哪有不失敗的道理。我給他打來了野物,燒得噴香喂他吃。我端量了他一會兒,見他個子不太高,臉上有塊疤。我問他叫什麼,他說:『我叫吳得伍。』
老丁離開座位,一下子夾住了軍彭的臉,用手拍打著、撫摸著,淚水嘩嘩地流下來。老人說:「不錯,正是你的爸爸。好孩子你不要難過,不要哭。好好乾,好好繼承先烈的遺志。我那會兒用野物喂他,他活過來了,你不用擔心——你聽我講下去。」說著放開了軍彭,回到座位上。老人流著淚水喝口酒,又夾了肉片,費力地咀嚼。「這真是個英雄。他被我救下,從今後俺們一塊兒干,再加上那個小瘦東西,革命隊伍一下發展成了三人。三人總得有個頭兒,我們決定選出個政委來。照理說,吳得伍看得懂地圖,當政委最合適,我跟小瘦孩兒說好都投他一票。誰知小瘦孩兒嘴上心裏不一樣,暗暗投了我一票,這樣我得了兩票——另一票是吳得伍投的——我成了政委。我怎麼能當政委?久后我怎麼有臉去見劉志丹?我真想把小瘦筋的頭擰下來。小東西高興得嘻嘻笑。我說不用笑,夜間睡覺你站崗。吳得伍這個人——軍彭同志我要說你爸句壞話了,他哪裡都好,就是有一條,太顧戀老婆。睡到半夜裡他常常沒了影兒,這開始讓我起了疑心。我怕他是個通敵的人,你知道戰爭年代人專往壞地方想呀。我後來暗暗跟上他走起了夜路。好傢夥,你爸手提盒子炮行走如飛,爬了一座小山,跨過蘆青河橋,又轉過三個大村鎮。他走了足足有四十里,我跟著他累得吁吁喘。後來他在一個小土屋跟前停住了,敲門三下,出來個女人。我怕他們是有勾搭的那種事情,後來才明白革命隊伍的人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不會那樣的。真的,原來他們是夫妻。幹革命多麼不容易,回家睡覺要跑上四十里,來回八十里,天亮前還要趕回宿營地。從年歲上掐算,軍彭同志,你是那些黑夜裡有的一個人了。那時我對吳同志多少有些看法,心想你對女人也太遷就了,也不管是什麼年頭。不客氣說,他算個喜好女色的人。我以政委的身份批評了他,他沒有吭聲。後來呢?後來我為這個後悔了一輩子。原來他早做好了死的準備。一個快死的人了,怎麼不可以?他是最後親近女人了。人到了快死的時候自己知道,人是有古怪靈性的。但是我相信他不知道會死得這麼簡單,他那些日子只知道有什麼從天邊逼近了,就像一塊黑色天氣,上拄天下拄地,不聲不響地湊過來了。九*九*藏*書他知道死的日子快要到了,得趕緊留下個後人。他想得不錯。後來真的出事了,小瘦東西不見了!我們兩個人滿林子找,怎麼也找不到。天剛蒙蒙亮,我對吳得伍說:『恐怕不好,小瘦東西要是把我們賣給敵人,我們就算完了。』老吳是個好人,思想不轉彎。他說:『怎麼會哩?』我說還是防著點好,就拉他一下往東跑下去了。跑了沒有幾步,有人嘻嘻笑。我一看,原來四周的大樹底下都蹲了假鬼子。完了,我估計得一點不錯。我這會兒把手裡的槍一下插|進腰裡,說:『你們先別急著動手,死活一會兒就明白。我先要把自己家的事辦完——小瘦東西趴在哪?你給我出來,本政委要見見你!』沒人吭聲。我又喊一遍,有個角落沙啦啦響,那個小瘦東西真的站到樹底下了。我一見他恨不能把他的頭砍下來。我大喝一聲叛徒,他嚇得直抖。我問:『小瘦東西,我問你,我把你當親兒子待,救了你的命,我哪裡對不起你?』小瘦東西擤著鼻涕,哼哼著說:『對、對得起。』『那你為什麼還要賣我、賣你吳大?』他揉著眼,半天才說:『人家對我更、更好,人家給我好飯吃。』我死也要死個明白,就問:『什麼好飯?』小瘦東西答:『包子。』一群假鬼子哈哈笑起來。我快給氣死了。就為了幾個包子出賣了革命隊伍,向敵人告密,老天爺可是親眼見了。我一下抽出槍來,第一個打叛徒。誰知小瘦東西被後邊的人挾上退下了。接著他們喊著讓我倆投降,俺回答的是槍子兒。吳得伍好槍法,一槍打一個。俺倆邊打邊退,我的胳膊受了傷,老吳的腿受了傷。他跑不動,我就連拖帶拉拽他走。他的血啊,把我全身都染紅了。後來老吳的肩膀又挨了一槍,一說話就冒血泡。他說的話電影上也常演,就是囑咐我替他交黨費。先烈哪裡都好,就是太掛記錢了。我說替你交就是,這會兒要緊是突出去。他說不行了不行了,我說行行行。他不走了,要用槍打自己的喉管,我火了,奪了他的槍……」
老丁眉毛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東西嗎?」文太看看所有的人,從懷中掏出一疊白紙,展開念道:「老丁頌。林中有一矮瘦老人,名曰老丁,不可不頌。該老人至今日深夜十二點半左右滿六十歲整,老當益壯。六十年前情景實在遙遠無法測知,想必是降生一美妙孩童全家歡喜,接著用母乳精心餵養。時逢黑暗世界,軍閥混戰民不聊生,老丁足跡印遍山崗平原,一度淪落民間。俗話說古來將相皆出寒門,艱難生活造就英兒。老丁幼時即熟知各種人情大理,稍大更是精明過人。瞻望其鼓鼓方額便可測豐富智慧,端詳其圓圓大口亦當曉能言善辯。塵世間各色人等,無不為之傾倒。老丁年輕時剛勇過人,猛力常在,令無數妙齡少女神魂顛倒;然老丁嚴於律己,淺嘗輒止,毅然參加革命。從此他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偶爾思念往日情誼淚水不斷。革命聖地他曾去過,與偉人握手,與鋼槍做伴。不知穿破多少糟爛草鞋,也不曉吃過多少奇怪草根。待千里江山紅遍,他在叢中笑。資深功厚,草繩系腰;安邦治國,鞋露腳趾。試想普天下老人皆似老丁般勤儉節約,祖國將省下多少金錢銀兩。話說歲月如梭,星轉斗移,老丁鼓額之上已見六道橫紋,時不我待。到此時丁老方憶起終身大事,徹夜不眠。東南方有鳳凰專落梧桐,咱小屋有巨龍潛于大江。水一到渠必成秘而不宣,人一走茶就涼壞人遭殃。曾幾何時歹人無限猖獗,黑雲翻卷。有小人臉色蠟黃膽大包天,行為可疑,眉眼猥瑣,不足掛齒,然實在令人氣惱耳。唯老丁胸懷寬闊,不計前嫌。有信心,有眾望,也有威儀,四方人物皆心悅誠服甘受領導。革命者解放全人類始解放自己,丁場長至老年愈加體貼眾人。正人君子,最重情分;小人耿耿,聲色犬馬。老丁以親身所歷教育青年,勉慰一分場同仁艱苦奮鬥。廣播恩澤,必收良報,寶物尚能跟隨左右如同小兒繞膝;倒有惡少反目為仇,日夜窺視,居心叵測。同室而眠,何必操戈;用心歹毒,必露馬腳。好老人戎馬一生,本該在林中安享天年,誰想到巧遇鼠輩盜竊糧草。俺們眾志成城,無堅不摧,一生追隨您之足跡,棒打不散。觀您牙齒,望您肌膚,深知氣血遠未衰竭;如對異性偶有思念,更表明身處盛年。如此作保守之推算,丁老可有一百二十之壽限也。到其時科學大振,更有夢想不到之怪技,或許陽壽又可再延。總言之,丁老治理林場可愈加耐心坦然,大可不必歸心似箭。您之安康實乃人民福分,懇切希望多多保養。遙望革命一生,浮想聯翩,顫顫抖抖,詞不達意。小文太斗膽執筆,草草成文。萬望您老不吝賜教,收下區區頌文。一分場全體國營職工敬https://read.99csw•com撰,于陰曆九月九日晚秋日落之時。」……文太讀得滿頭大汗,待讀畢雙手捧獻時,見老丁的淚水已經盈眶。老人擦一下眼睛收了頌詞,小心地放到被褥之下,蹲在地上嘆道:「你們是最了解我的人哪!我奔走一輩子,誰曾說下這麼多公道話?這會兒死也值了,我算交了幾個真正的朋友……老七家裡,給我斟酒!」
「老丁場長,請聽俺們寫的獻詞吧!是給您的獻詞!」
老丁與所有人一一碰杯。軍彭咽下之後大咳,老丁用手背理了理他的咽部。小六也慢慢喝下,肚子疼似的彎著腰。燈苗一跳一跳,老丁的臉變紅了。他響亮地笑著,離開座位,用手掌拍打著大家。拍過寶物之後,又拍小六,手掌綳成了一把刀狀,在脖根那兒砍了一下。老人重新坐好,瘦瘦的身子球成一團,又挺直說:「我這六十年哪,跟誰去數叨,誰又能聽得明白?老天爺不容我這個轟轟烈烈的人哪!我只能趴在這林子里,守著寶劍。我不願說起那些事了,可它們成堆兒往我眼前扎!我什麼沒見過?什麼沒聽過?什麼人沒打過交道?我老丁十次八次也死了,不過又轉活過來。我說過,我是省長以上的經歷,長征那年我背上背了個外國人,害了瘧疾,叫什麼斯特狼。有個首長喜歡煙兒,草地上哪兒找去?我用榆樹葉子拌上香油給他抽。他抽了一口說:不孬。到了延安,我住在最大一個窯洞里,桌前擺三部電話機,一部通前方,一部通後方,還有一部直通總司令部。我夜夜披上老羊皮襖讀《論持久戰》,讀也讀不懂,因為我不是個識字的人,這你們知道。跑去找我的大學生女的不少,都喜歡革命人。要不是後來我去打游擊,說不定會犯那錯誤呢!我其實有個心上人,就是我淪落民間那年頭弄上的,後來也參了軍。不過她跟上哪股部隊,哪股必敗。她是個讓男人疼憐的東西,都去疼憐她,你想會有人專心打仗嗎?俺與她千恩萬愛,說不盡的情誼,分手以後想也想死了。她說:『丁啊,咱別去扛槍了。』我說:『這槍說什麼也得扛,槍比你還金貴。』她哭著跑了。我是個大丈夫,有火氣,我要爬山越嶺革命哩!男子漢不能窩窩囊囊一輩子,他得在身上印十個八個槍子兒才是真格的!我頭也不回往前走,逢山過山,逢河過河,追趕咱自己的隊伍,嘿,追上一看,黑壓壓不見頭尾,一個個破衣爛衫。這就是窮人的隊伍!」老丁說著一下子站起來。寶物迎著他昂起頭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軍彭也怔住了。文太先默默地偎在那兒,後來一躍而起,在老丁眼前豎起拇指大呼:
「我跟上隊伍革命,一個人還是革命。從延安下來,就一路上打著真假鬼子,往這林子里來了。那時獨身一人,人又年輕,違背紀律的事多少也有點。我打打走走,半月不到,誰都知道蘆青河兩岸有個老丁啦。老丁是個手拿盒子炮的人,一瞄一個準。我穿了軍裝,後來軍裝被樹杈子划爛了,我就脫下扔了。帽上的五星我留下,那是證據。我光著身子打槍,見過的人都說『你看,你看,了得』。我一天見個婦女在河灣洗衣服,就喊她。她跑,我當空開了一槍。後來她不跑了,我才慢慢走過去。這是我犯錯誤的一件事,不過我不避諱。當然了,我臨走取了一套衣褂,你想幹革命沒有衣服怎麼成?婦女非給我兩套不可,我說,『傻呀傻呀,你家丈夫要穿怎麼辦?』她說,就告訴他河水沖走了!你們看,戰爭年代的人民多麼好,哪像現在這樣。我穿了衣服走了,一去不回,打起了游擊。游擊,游擊,主要是游。不會游的人就不會擊。我成天提著一桿槍在河堤上晃晃蕩盪,喝得醉里咕咚,胡亂唱著什麼。這就叫游。我唱『鬼子都是王八蛋,煮熟了以後用鹽腌。小夥子今年十七八,哪個相好的沒仨倆。沒吃黑豬肉還沒見黑豬走?當漢奸的死了不如狗。老子有槍整一桿,呼隆呼隆打下半邊天』。我這麼唱,惹得那些老鄉不住聲地笑。他們都知道我老丁是個沒有多少正形的人,連首長也知道。要是按照正規法律處罰我,十個八個也早抓起來了。你知道不能的。因為人人都有些毛病,都有些好處,比如我呀打仗好。我立正都站不穩,可一聽見槍響兩眼鋥亮,身子也不抖了。我的槍專打敵人的腦門心。我最恨的是假鬼子,見了他們一個不留。我有兩個叔伯親戚都是假鬼子,都讓我殺了。其中一個按輩分我該叫他爺爺,鬍子都白了。他是八月十五那天落到我手裡的,當時他正就著黃瓜拌豬肝喝酒。我闖進去,繳了他的槍,然後忍不住饞跟他喝起了酒。他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直喝了一小罈子。喝了一會兒他說:『好孫子,放了我吧。』我這才記起要辦的事情是什麼。我說:『爺爺,不能放你。』他理了理一把read.99csw.com白鬍子,說:『你奶奶在家想我啊。』我說:『你知道掛記她,還出來當假鬼子啊?』叔伯爺爺不吱聲地喝酒,臉紅得也像豬肝。他又說:『放了我吧,槍歸你。』我說:『槍早歸我了。咱倆走吧。』他站起來跟上我往外走,我盯著他穿了厚褲子的兩條腿,那褲子油漬麻花的。我們兩人走到了河灘上,四周沒人,安安靜靜,風景怪好。叔伯爺爺站在一棵老柳樹下,流著淚珠說:『好孩子,放我回去吧,我再也不當假鬼子了。』我搖搖頭,推上了扳機:『轉過臉去吧,爺爺。』老頭子最後盯了我一眼——我一輩子也沒忘那眼神。他罵了一句:『狗娘養的孽種,我的魂靈也會滅你。』我不敢再想什麼,一揚手打了他一槍,他抱著柳樹倒下去。那一整天我都嗅到了血腥氣,鑽到柳樹林里不願出來。我後來買了些吃的東西送給了叔伯奶奶,老人家一輩子攤了個不正經的男人,像守寡一樣,她見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問:『好孩兒,見你爺爺了吧?』我說:『見過。』她說:『快讓他來家啊,地都荒了。』我沒吭聲。臨走我丟下一句:『讓地荒著吧,他回不來了。』」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軍彭再也不能支持,大叫著,碰翻了一個菜碟。
小屋裡靜極了。一會兒,老七家裡抽搭起來,眼淚滴到了酒杯里。小六不認識似的看著老丁。軍彭不安地站起來,踱到窗前,又折回來坐下。文太的淚水一直在眼眶內旋動。老丁又飲了一口酒,接著說下去:
文太講了村莊里剛剛發生的事情,懇切要求老丁場長能在百忙之中傳授分辨各種蘑菇的方法。軍彭在屋內踱步,止步時舉手擁護。老丁說看來著作是非寫不可了,群眾反映強烈。老丁走開,文太對軍彭講了給老場長過生日的事,認為該寫一篇《老丁頌》,到時候讓老人沒有防備,高興高興;同時,也可以宣洩心中長期積聚的敬佩之情,一吐為快。軍彭對後者有些猶豫,說這樣做是否有些過了?文太說:「你不知道老人的經歷,所以才那樣說。他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聽一篇生日獻詞有何不可!這也符合廣大職工的心愿。如不然,那才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哩。比如小六,他會高興為老同志過生日嗎?不會!他一心想的是篡權謀位——我第一次揭出了事情的根源。」軍彭無言以對,文太準備紙墨去了。傍黑,老七家裡送來了一瓶燒酒,還從衣襟里掏出一隻雞——那是她悄悄從街上偷來的。她走後,參謀長和女幹部又送來一塊生肉、一頂翻毛皮帽。小六不知道要有什麼事情,只是忙著采蘑菇。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說一句話,嘴唇生了裂口。他在默默等候另一件事情,胸中的火苗一刻不停地燎著他。他采了滿滿一筐蘑菇,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來來去去的人。寶物用舌頭舔去了身上的臟痕,比往日更加勤快。太陽還沒有落山,它就出巡了——出巡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個鐘頭。老丁和黑杆子都回來了,他們手裡提著獵物。鍋里的蘑菇湯滾動起來,肉塊在水上翻來覆去。老丁坐在帳子里抽那個大煙斗,一聲不響地等待。寶物提前趕回來,全身沾滿了野草籽,散發出一股古怪的氣味。軍彭在屋中踱步。文太略帶嚴厲地招呼小六搬動桌子,接著是布好木凳。文太剛要說什麼,老七家裡闖進來了。她頭顱探著,「蓬蓬」吸氣,繞桌一周,然後從衣懷裡摸出了一把綠色糖球、一根小耳勺。文太不快地盯她一眼,撩開帳子說:「老丁場長,請您老入席了。」老丁咳一聲,出來坐下。黑杆子滿臉是汗,嘴唇有些抖。老七家裡把剛帶來的東西獻上去,說了些祝壽的話。軍彭皺眉。文太說:「今個是您老六十歲生日。革命生涯千萬里,我們晚輩不能比。請讓俺先敬丁老一杯水酒。」說著舉杯,率領大家一飲而盡。黑杆子說:「這是咱一分場最興盛的時候,人員最多哩。」老丁點頭,又將手掌向老七家裡抖抖說:「你代表地方了。你比那個參謀長和女幹部強上百倍!他們的東西我不稀罕。看看那個翻毛皮帽吧,我什麼時候戴過這東西?地主才戴它哩。」幾個人於是厭惡地盯了一邊的皮帽。寶物哼一聲,咬住皮帽送到屋外去了。大家又喝了幾杯酒,文太站起來大聲說道:
「爸!我爸我爸我爸!」
老丁說著說著喊起來,單腿跪地,昂著頭顱向南望去。寶物從它的位子上離開,匆匆地在酒桌四周行走。黑杆子激動中和老七家裡靠在一起,抹著眼淚。文太的臉紅一陣黃一陣,胡亂搔著頭髮,終於又一次彈跳起來喊一句:
老丁又一次起來抱住軍彭的臉,拍打著安慰他,等他平靜下去,才坐在座位上。「老吳同志犧牲了。他死得很勇敢。我第一回見人死得這麼勇敢。劉志丹手下的人就是行。他死了,我突出去了,全身都是他的血read.99csw.com。他的血比什麼都紅,像紅雲彩一樣啊。我一輩子會記住他流的血,我老丁什麼都不怕,不怕人暗算,也不怕天塌地陷。我跟俺們吳得伍扛著鋼槍打天下,地圖一角的小點點就記下了我倆的游擊區!我要一個人打游擊了,打一輩子游擊啊!吳得伍啊,你放心走吧,我一個人待在這游擊區啊!」
「他叫吳得伍,我一下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他喊完氣力頓失,像泥土一樣癱在那兒。小六瞥瞥周圍的人,伸長脖子吸了一口氣。軍彭一直在哭,這會兒揩揩淚水,上前抱住老丁說:「老丁場長,老丁場長!受孩兒一拜吧!孩兒不知道你是先烈的戰友,不知道你們一起浴血奮戰……孩兒對不起你呀。我,我還暗暗懷疑過你不是場長。從今後,你老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把你當成父親。我要革命到底。」老丁的淚水滴在軍彭的頭髮間,伸出粗老的大手按住他說:「好孩子我不怪你,吳得伍沒了,還有我哩。誰敢欺你?不瞞你說,孩子,你丁叔的這把寶劍就是用來查訪那個叛徒的,早晚刺在小瘦東西的腦門心上。記住啊,人不可輕視吃物,那個叛徒在當年還不就是為了幾個包子出賣了先烈?叛徒都是告密的好手,他不在了,他兒子也會在,我憑他的長相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好孩子,要繼承先烈的遺志,要跟我一起查訪那個叛徒。你沒聽人說嗎?有人把國家變色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軍彭,記住咱們林子里出過一個叛徒——這個告密的好手,讓咱查訪到的那天,也就算活到頭了。記住,記住叛徒的長相……」
一群人圍住一個小茅屋。文太撥開人群跨進去,見參謀長站在大土炕下,一邊是公社女書記。兩個女青年用皮尺量著什麼。死者是一個少女,面容安詳地躺在牆角。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像嫩嫩的玉米纓。老父親坐在炕頭上,兩手按著膝蓋,不停地抖。有人問他一句,他嗚嗚講不清,大滴的淚水往下掉。文太沒有搭理參謀長,雙手拄著膝蓋彎腰看小野蹄子。她穿著圓領兒小花布衫,一條半長的柔軟的小綠褲,上面滿是補丁。從褲口上伸出的一截腿腳黑中透紅,有樹枝劃上的疤痕。一雙很小的腳,腳上沒有鞋子,只有硬硬的繭殼。一隻手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伸出來。手是小的,同樣是堅硬的、黑黑的。她閉著眼睛,眼睫毛顯出黃黃的一道。她睡得好香,沒有人能夠吵醒她。金黃色的頭髮散在肩膀上,瘦瘦的小肩膀撐開頭髮探出來。她的左腿屈著,右腿伸開,像要奔跑。昨天的田野上就奔跑著這個金黃頭髮的姑娘。那時,她的翹翹的鼻子被霞光照亮了,一蹦一蹦地跑。風把頭髮掃向一側,紅頭繩脫了,頭上好似系了一面小旗幟。如今,她睡著了還在奔跑,永遠是夢幻,永遠是夢幻。一道綠色的汁水微微聯結著她的下巴和黑漆漆的炕角,她就沿著這汁水爬了一個夜晚,爬進了永遠的黑暗裡。炕角是她吐出的東西,那裡隱隱可辨粗劣的食物和幾片沒有嚼碎的花蘑菇。一個鄰居老太婆顫顫地走過來,從門框上取下一個柳條笊籬,指著食物讓大家看。這是人人都熟悉的吃物,全村人都吃它,吃了幾十年。這是發霉的瓜干切成的小方塊,上面粘著樹葉和糠末。一股酸味直刺腦門,聞過都皺眉頭。吃它的時候要費勁兒,把脖子往上伸一伸,咽下去。老頭子和老太太、小孩兒和半大的孩兒都要吃它。老人吃過了出去曬太陽,年輕人吃過了出去做活。老太婆指著笊籬上一個坑凹說:「看看,這是小野蹄子昨個吃掉的一塊。她悔不該吃那蘑菇,苦命的丫頭。」另一個老婆婆在一邊用袖口抹眼睛插話:「可憐見的。她吃什麼?吃什麼?」這會兒老人一眼瞟見了文太,就說:「比不得你們,吃香噴噴的玉米餅。給村上人一口玉米餅嚼嚼吧。」文太沒有做聲。他很難過。這時參謀長與公社女書記聽到了什麼,抬頭瞥見了文太,就走過來。「又一起中毒事件。」參謀長說。文太看著小野蹄子:「多麼悲慘。」公社女書記喘息著:「老丁和你最懂蘑菇,該研究個方法告訴群眾。現在時興『群眾辦科研』嘛,是吧?」文太點點頭,但心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她。他說:「老丁場長早有打算。他本來就該有著作。不過這得他過了生日之後——他馬上要過六十歲生日了,全場都很重視。」參謀長看了女幹部一眼:「同志之間可不興祝壽。」文太憤憤地頂一句:「這是總結老人六十年革命生涯的時候,怎麼能叫『祝壽』!」參謀長「嗯」了一聲,糾正說:「他小時候不能算那種生涯的。」女幹部使了個眼色,又拍打一下文太:「這樣吧,地方政權會考慮的,請你先轉達我們的意思,改日再登門——現在還要處理案件哩。」文太看了看小野蹄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