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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縛了草繩的奇怪的殘土牆上,有著四方小洞。小六驚喜非常地趴在洞口向里望著,嘴裏一聲接一聲咕噥。他想把身子扎進那個洞里,但總也不能。小方洞的深處有什麼在活動,他激動地哭起來,肩頭抽搐著。這樣停了不知多長時間,突然有一個老頭子穿了黑衣服,手提一根木棒走過來。老頭子摸了摸小六的後背,伸手抓住拉出來,照準頭部就是一棒。小六像一捆谷秸一樣倒下來。老頭子罵了一句,弓著腰跑開了。停了沒有一分鐘,一隻黑黑的小手在小方洞里搖了一下,一會兒一個黑黑的姑娘跑出巷子,大叫著拍打倒地的小六。小六怎麼也不醒,黑姑娘就一下下拍打,後來還撫摸起他變硬的胡碴。她四下里看著,急出了眼淚,嚷著:「你好狠心哪爸!你把他給打死了!」她嚷著,捧住小六的臉,在鼻子的一側親了親。不一會兒,小六醒來了。他一定睛,立刻大叫:「小眉小眉小眉!」他緊緊地、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姑娘。小眉像被勒壞了一樣,臉龐憋變了形,一雙小手狠推小六。小六鬆鬆手,說:「媽呀!」小眉說:「你剛才死了。」小六兩手按住她的肩膀說:「我等你的音信!我等!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小六發瘋地搖她。她「咯咯」大笑,一下蹦起來,跳著後退,說:「嘻嘻,等什麼音信?嘻嘻。」小六拍著手嘆息:「怎麼辦哪!又美麗又愚蠢的人!叫我怎麼辦哪?」小眉湊前一步問:「什麼是『愚蠢』?就是長得黑嗎?」小六哭喪著臉沒有回答,只好伸手按住她,不歇氣地吻了一會兒。他們在一塊的時候,正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在巷口上看。他們吻一下,她就咬一下牙,下巴用力地點一下。她手裡提了一包干蘑菇,正要去小店裡。她是老七家裡。她的一雙大黑手正按在牆上,十個手指把土皮抓下了屑末,哼哼地笑著。停了一會兒,她覺得眼前模糊,就用青布衣襟去擦眼。擦完眼,人家兩人已經分開了。只聽小六急急地喊叫:「收到了嗎?」小眉笑著嚷:「收到也不稀罕!」小六一跺腳:「我問收到了嗎?」小眉從衣襟里掏出了兩張紙,在遠處抖著:「就是寫了黑麻麻的糊窗紙嗎?」小六說:「天哪!你不識字。這是信喲——我天天等你迴音,天天……你!」小眉嘻嘻笑著,一邊抖著一邊跑,讓小六追趕。小六真的追上去。這邊的老七家裡兩眼放出了光亮,焦急得直搓巴掌。她的腳抬了幾下,但終於沒有挪動。焦急中她攔住了從另一個巷口拐出的一個老頭子,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然後轉開了。老頭子雙手舉拐一聲斷喝,小六回了頭。老頭子招手讓小六過來,小六不解。老頭子又喝:「給我過來!」小六挪過來,老頭子狠狠一拐杖,罵道:「你攆閨女家!」小六捂著頭躲閃,又想起了什麼往回跑去——可是小眉已經不見了。
老丁將寶物和黑杆子、軍彭叫來屋內,講了事情的原委,讓文太宣讀小六寫給小眉的信件。老人很快活:「聽聽吧!咱一分場就是出才人。聽聽才人想了些什麼花里胡哨的東西。這回謎底算揭開了哩,嘿,小六是個什麼都會寫的大才人。他想小眉了——那閨女可實在,他眼力不能說錯。文太念念,念念。」文太清了清嗓子,說:「他的文法不順,不過同志們湊合著聽吧。」他念道:「題目,求愛信:接正文——親愛的小眉小妹您好。接到這封信件您必然感到突然慌亂,懇切期望您能穩重大方。這信的目的一言以蔽之,僅為了送去些感情構成一對革命戰友而已,別無他求。先介紹一下本人政治面貌及其他基本情況,供您夜間思考。我生於古歷二月,生日較大。家庭出身僱農: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父親外出時穿母褲,而母只得卧炕並以黃沙埋住腰部以下。可見成分比僱農還貧,因而苦大仇深,堅決支持革命鬥爭。十七歲入團並且宣誓,介紹人一個姓李一個姓張(他們如今不知去向未再聯繫)。本人積極開展政治,努力學習,要求進步,身體健康。注:身高一米六五見硬,略顯黃瘦但並非疾病,因七歲那年開春患過蛔蟲(並不傳染),食蟲葯三包,瀉下死蟲無數,痊癒。社會關係方面父親早死,母親為一家庭婦女,沒有兄妹。現存世上https://read.99csw.com尚有姨母三閨女的外甥(呼我為舅)一人在家務農。總之,政治面貌清白,根紅苗正,且成長在紅旗之下。本人常常憶苦思甜,牢記父親討飯被地主放狗咬傷,及冬天在大雪地凍掉九根腳趾等事。地主逼債如狼似虎闖入我家,見母用黃沙埋住下身即用力拽起無所不用其極。血淚賬一本本記下,共同生活時我會常常與你溫習並互相鼓勵前進。您本是我階級兄妹,在林中一抬頭見了便產生深厚感情,夜間尤其思念(白天稍差)。思念您周身上下一處處手足頭腳等等,心中激動萬分。您之眉眼如革命閃電,電光石火稍縱即逝;您之兩腿如同總場場部的那匹灰斑騍馬,又踢又蹦一奔千里無敵手。小臉黑油油是勞動人民本色,雖然腳上有牛糞然而革命者喜歡。您潑辣大方艱苦樸素,有一次褲子破了還堅持在林中勞動直到天黑。所有方面我都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幾次想吐露又怕您把我當成流氓所以小心觀測。觀測結果就是這信。我思想深處即內心激動萬分。有時恨自己沒能出生在您左邊小屋,同為村童,一起拔苦菜擲泥蛋赤身洗澡,由小到大進入學生時代。說不定戀愛更早發生,互相無所不知,成為新一代人民公社社員,結婚時老支書贈咱倆一副钁頭、一個小鐵鋤,外加系了紅綢的寶書。我們為革命種好良田及進行科學實驗,志在廣闊天地煉紅心。我看你小肩膀很瘦即產生可憐,甘願獻上一切。您誠然不夠豐|滿,但我堅信您是一塊好鋼。您不像有些中年婦女,與壞人勾結滿身臭氣,脫離農業生產經商反而自以為得意。任何人與此等婦女一旦結成夫妻,都會痛不欲生、自暴自棄,革命半途而廢。所以,今去信並非只求男歡女笑、席上枕間、意志消沉。我與您即便有了後代,也仍舊堅持正確路線,互為進步表率,並不因那種事而毀了原則於一旦。年頭長久必生出些老皺,但我信您是個老樹紅花兒,又吐新芽。紅旗漫舞戰歌嘹亮,高路入雲端。我如能收到迴音,就飛跑到小村看您,到那時再請介紹苦大仇深的雙親二老。我這信一發出就專心等待,盼你能不辜負革命戰友的期望。本人正處於特別時期,度日如年有餘(仔細情況等以後面敘),總之有人一手遮天,唯恐天下不亂。謝謝,致崇高戰鬥敬禮。緊緊握住小手。盼親愛眉妹速復。于陽曆七月七日一早。」
文太本想將近期小六的情況向老丁彙報,但後來發現這不能夠。老丁躺在帳子里,像小六一樣翻動著身子,見了文太一把抱住,說:「文太,我心裏有火啊!」文太知道老人又想起了女教師:那封信仍不見音訊。老人耐心地等待了七天,第八天上,他終於受不住了。老丁說:「人家不願意嗎?我尋思她會願意。」文太一拍大腿:「她當然會願意。她也許高興過分了,一時不敢回信。」老丁嘆息著:「折磨死我一個老人了。我耐不住性兒啦,老想跑去看她。我一遍一遍想她的肩膀,走路的穩重樣兒。上次她來採藥,我和她說話多順茬兒。我知道她喜歡我。」文太想了想道:「喜歡和喜歡不一樣。她如果喜歡的是你的職位,那就不能算真正的愛情了。」老丁有些不高興地盯他一眼:「說哪去了!她是那樣的人嗎?她喜歡的是我這個人。」老人在炕上活動一下身子,把頭壓在枕頭上咕噥著:「尊敬的國家女師啊,俺林中人先向您道一聲安康……您也不能不理別人的死活。您的心好硬啊,林中人怎麼受得住。我們都是公職人員,更應該多體貼才是!國家女師!國家女師!我要在這裏罵您哩,國家女師!」老人的臉在枕頭上顫抖搖動,整個瘦小的身軀弓起又放下,帳布被震抖了。文太驚訝地看著,心想老人與小六是絕對不同的兩個人,可這幾天的情狀卻是相同的。他那麼替老人難受,知道這一切對一個老人是無法抵擋的——那像火苗一樣燎著胸口啊。他緊緊握著老丁的一隻手,又把這手貼在臉上。他自語一般急急地輕輕地呼叫著:「老丁場長,我比誰都理解您老!您是個重感情的人,您待我們場里人恩重如山。我真想幫您,可又幫不上忙。您老多保重啊,您老自己多支持著一會兒吧。我真恨九-九-藏-書那個國家女師,讓我罵罵她吧。」老丁從枕頭上抬頭插一句:「不許罵她!」文太急忙說:「我怎麼敢罵她!像您老一樣,我是說說氣話。我多想看看她的模樣,她多麼穩重大方!她多麼文雅!我一輩子看不到比她更美貌的女人了。」兩個人緊緊摟抱在一起,互相捶打後背,久久不語。
「事情透底了。原來小六為這個又買了一片墨水顏料。嘿,鬼東西,這下算明白了。」
老丁的事情使文太越來越沉重。他等不到女教師的回信,像老人一樣焦慮。他對軍彭說:「快十天了,就像鈍刀割肉,誰受得了。」文太講了事情的前前後後,說:「老人把你當成兒子一樣,別人我才不講。」軍彭在小屋裡踱起了步子,停住說:「讓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婚姻上折騰成這樣,我們是不稱職的。」文太點點頭:「不過怎麼辦呢?」軍彭只顧自己說下去:「老同志為革命戰鬥了一輩子,晚年什麼幸福不該得到?我們眼睜睜看著他這樣,對不起他啊!」文太久久地握著軍彭的手,默默無語。
這個夜晚,文太陪老丁在小學校舍四周徘徊。他們指點著尋找女教師安睡的那間小屋,後來見黃亮的一扇小窗上映出了女教師的影子。她在端杯喝水。老丁緊緊盯住,說:「看見了吧?她盡喝水。哎呀,我算見著她了——你知道我不敢來看她。」文太握著老丁的手,弓著腰往前走幾步,說:「老丁場長,我真想過去拍拍窗紙,把她叫出來。」老人阻止了。他說這隻隔了一層窗戶紙,一戳就破的,就破的。後來燈熄了,老丁說:「她睡下了。看著她孤單單的,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啊。多好的姑娘,四十多歲了還是獨身!我們怎麼早就沒有發現呢?這事咱也有責任。我們應該早早讓她結束獨身生活。」文太信心十足,用力握了一下老人的手:「會的。一定會的。」他們繼續沿校舍旁的小路走去,長時間沉默著。小路兩旁的草葉有露水生出來,夜已經深了。老丁接著又討論了一旦婚期來臨,他們要做些什麼,等等。他們討論了每一個細節,比如新房的安置、酒宴請不請參謀長和老七家裡,等等。較為一致的意見是堅決不請公社女書記。還有,在婚期的前後十天時間里,要讓黑杆子和寶物特別注意一下某個人。天有些涼,天空的星星又大又白。老丁看看校舍的方向,見它無比安靜地呈現一溜黑影。不遠處的小村莊有狗的叫聲,叫聲停了就更加寂寥。他撫摸著自己的胸部,輕輕哼唱起來。後來這歌聲就大了,引逗小村裡的狗齊聲嗚叫。老丁唱著,唱罷對文太說:「她會辨出我的音調來。我相信這夜晚她是睡不安穩了。多好的一個夜晚,我唱了歌給她聽。」他的話音剛落,一個黑影飛快地奔過來。老丁一眼看出是寶物,說:「它來了。它是不放心我呀,走吧!」
小六不停地喝涼水。後來全身熱燙,像被火烤過了一樣。他唇上爆起白皮,嗓子沙啞。早晨或深夜天氣涼爽時,他就赤著腳到林子里奔跑。有一次腳背上刺了一根大棘,讓黑杆子給他拔|出|來。林子里有白色的楊樹榦,光滑得很。他抱住樹榦,身子就軟了,嘴裏呼喚:「小眉小眉小眉!」從林子里回來,眼角發紅,嘴上的裂口流著血,後面還緊跟著寶物。黑杆子沒好氣地問一句:「你痴了嗎?」他夜間在床上翻滾,哎喲聲接連不斷,文太真想給他擰下一塊肉來。有一天半夜他坐起來寫什麼,鋼筆尖沙沙有聲,眾人一齊舉燈圍住他看。只見一張白紙上印痕重疊,只是無色,原來鋼筆無水。白天他隨別人一塊出去勞動,神色焦慮。有一次他攔住了軍彭的去路,說:「軍彭同志,沒人能跟我談一談。你能夠跟我談一談嗎?」軍彭冷冷一句:「談什麼?」他的手抖著說:「談談……愛情。」軍彭用厭惡的目光盯住他。他說:「一陣一陣,像浪一樣往前頂,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哇。這是愛情啊,我受不住。我尋思她模樣,睜眼閉眼都是她。第一回的,第一回有個愛情了。她像不明白。一陣一陣往前頂啊,這些日子又猛烈了……我!軍彭同志!跟我談談這個吧,我憋不住了,我憋死了,我不行了呀!沒一個人跟我說話,我不行了呀!」軍彭哼一聲:「你不是買了九九藏書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嗎?你會寫嘛!」「不行呀,不行呀,我只買過兩片……」軍彭厲聲質問:「第二片呢?!」小六的腳抬動著:「我、我……」「你是個陰暗的人!你這樣的人也配談論愛情嗎?」軍彭說完,大踏步向前走去。小六僵在原地,後來大仰著臉,踉踉蹌蹌往前趕。他見到做活的民工,一步闖過去,睜大眼睛四處尋找,問:「小眉?」婦女們大笑:「誰還不行,非得小眉不可嗎?」他說:「小眉。」他出了林子,一路匆匆奔向村子。他在街巷上轉著,有時還弓著腰。有一次,小眉真的出現了,他撲到跟前問:「你怎麼呢?你快呀!」小眉嘻嘻笑著,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片,捏住一角抖著,轉身就跑。她邊跑邊回頭,希望他追趕。他叫著追起來,趕過一條巷子又一條巷子。有一次,正好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轉出來,一下攔住了他的去路。他從他們中間穿過,參謀長一愣,拔出了小手槍喝道:「站住!」他不聽,還是跑去了。參謀長讓民兵把這個人逮住,綁住押到辦公室盤問了一番。小六嗚嗚講不清楚,民兵用槍托搗他。小六一邊抵擋著一邊嚷道:「哎呀,好香的野艾草味呀,好香呀。野艾草味呀,好香呀,一陣一陣的野艾草味呀,哎呀,我受不住的艾草香味呀……」民兵都笑了。參謀長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看看,說:「是不是誤食了毒蘑菇?」他讓人去喊林場來領人,文太就來了。文太給小六鬆了繩子,又取一瓢涼水給他當頭澆下來。小六不喊叫了,搖著頭,搖去了滿臉水珠。往回走的路上,文太斥責說:「你想怎麼樣?告訴你,損壞林場與地方關係的事勸你還是不要做。」小六說:「我想小眉。文太,我想小眉,我不行了。」文太說:「勸你還是不要做。」小六說:「小眉呀,小眉呀,小眉小眉小眉……」他越說越急促,後來撇開文太,一個人向林子深處跑去。
老丁越來越消瘦。幾天來他不吃飯,只喝一點蘑菇湯。後來他病倒了。文太、軍彭和黑杆子焦慮萬分,用各種野物給他補身體,又請來小村一個中醫開了湯藥。老丁的病時好時壞,參謀長和女書記代表地方來看過,彼此使著眼色。老丁對左右說:「什麼醫生也除不去我的病根。」參謀長問:「病根在哪裡?」老丁不語。他們走後,老七家裡又來了。老丁握著她的手,再三撫摸。老七家裡親了親老丁鼓鼓的額頭,哭了。文太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動人的愛情。」他們此刻最恨女教師,都認為她比不上老丁場長一根毫毛。夜間,秋風吹得人心裏一揪一揪的。小屋裡,只有老丁和小六的鋪子發出嘆息聲。兩個不同的人,在同一個夜晚害了同樣的病。風一陣大似一陣,野物凄嘯。有鳥兒扇著翅膀從屋頂上經過,帶來了隱隱約約的雷聲。文太也睡不著,矇矓中見軍彭一個人披著衣服在屋裡踱步。風把什麼吹得尖響,像一陣陣邪惡的口哨。寶物從屋角爬起來,轉著身子將尾巴壓到屁股下,才重新躺了。夜深了,黑漆一樣的霧氣從窗縫湧進,蒙到了文太的臉上。文太覺得軍彭爬上鋪子,黑杆子起來小解,之後又到乾糧籃里擰了一塊玉米餅填到嘴裏。一陣咀嚼聲引來了三兩個蝙蝠,它們呼呼飛著,緊貼著文太的眉毛滑過去。林中一棵大樹折斷了,發出「咔啦啦」的巨響。文太似乎看到折斷的大樹枝葉下,有一個褐色的大河蟹支起笨軀爬過,沙沙聲如同急雨。一片片泥土在風中開了裂紋,接上無數的蘑菇圓頂鑽出地皮,一望千里,令人驚悸。每一個蘑菇頂部都生出一隻眼睛,張望著黑夜。文太心上一緊,淚水從頰上流下來。他爬下鋪子,伏到窗口上望著,見無數的樹冠猛烈搖擺。突然,他看到黑漆漆的叢林間飄出了一團白影。白影在跳動,可以辨出是一個舞動的人形。文太「啊啊」大叫跌在地上。黑杆子一翻身滾下來,抱起文太。文太說:「看看!」白影跳得近了,離窗口只有十幾米遠了。老丁哼哼著爬出帳子,小六也到窗前來了。那個白影呼叫著在原地跳動,聲音粗啞。文太吸著涼氣,聲音顫顫地問:「你是什麼東西?」白影答:「我是人。」文太說:「你是誰?」白影又答:「我是小野蹄子。」文太尖叫:「你不是!https://read.99csw.com小野蹄子死了,讓毒蘑菇毒死了。」白影跳著,哈哈大笑:「我就是小野蹄子。我把命丟在林子里了,我來找我的命啦……」文太離開窗戶,說:「媽媽呀,小野蹄子真的來了!」白影繼續呼叫:「我是小野蹄子啊!我來了!」她喊著往前撲,屋裡的人慌亂起來。黑杆子去取槍,忙亂中走了火,把屋頂打了個洞。這一下大家都記起鬼是打不得的,絕望中向後門擠去。白影長長的毛髮在風中撩動,很快靠近了窗口。一屋的人全跑出了後門,四下奔去。老丁跑在最後面,他的頭腦被涼風一吹,清醒了許多。後來他站住了。
「多麼狂妄,然而多麼無知、多麼腐化!」軍彭揮了一下手。
「這顯而易見是一封反動的信。」文太說著,瞥了一眼眼睛發紅的老七家裡。她這時揉一下眼,罵道:「天哪,這個年頭誰給俺做主呀!他信上說那個『中年婦女』還不是說我?指桑罵槐……」老丁大咳一聲問:「你親眼見他們牽上線了?」老七家裡拍一下腿:「可不!我還見他們摟著哩。」「這個大才人哪,凈想好事,嘿嘿。」老丁笑著,招呼文太到帳子里寫字去了。寶物昂頭看著小六睡過的鋪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小六在林子里勞動,蹲下就不願活動。他的對面有一個年老的民工在拔草,他就閑下手來喊:「你是小眉嗎?」老頭子斜他一眼。小六說:「然而不是。」做活的民工中有細弱一點、穿了鮮艷衣衫的,都被他認作了小眉。他伸手去捏人家的頭髮,被人家打了嘴巴。小六沮喪地蹲下,揪掉一株草。寶物在他身旁撒尿,臭味刺鼻。它對小六笑著,殘牙露出來,呈漆黑的顏色。有一次,一隻小野兔子不慎被它逮住,它就在小六眼前二尺遠的地方宰殺獵物。小兔吱吱叫著,一道血水濺到了小六身上。小六退一步,寶物就咬起獵物逼上一步。血腥味頂著他的鼻子,他捂著鼻子拒絕呼吸跟前的空氣。然而寶物耐心地咬開毛髮極為細膩的小兔腹部,咬出尚在跳動的器官,咬出一個杏子大小的紫紅色的東西,咬出一個像碧藍的石頭似的東西,又咬出一瓣菊紅的葉片。它咬著,舔著上唇。小兔內臟中分離出一個活躍的東西,在沙上滾動了一下,接著躥起半尺高,又往前一躥,躥到一邊的小樹叢中。小六呆住了,一動不動。寶物呼地一撲,長嘴到樹叢中拱了幾下。一會兒,樹叢中有什麼「呀」的一聲哭了。小六木木的腦瓜在想:那個躥跳的東西大概是小兔的靈,小兔的靈剛死去。寶物折回來了。小六驚訝地發現:寶物醜惡的臉膛一瞬間被印上了綠得發黑的幾個箭頭,這些箭頭指向各不相同的幾個方向,像是要撕碎一張骯髒的面孔。小六說:「你……」寶物迎面一吼,然後去吃剩下的肉塊。黑杆子掮槍走來,手裡捏著三兩個又大又黃的柳樹蘑。他粗聲粗氣地對小六說:「玩什麼名堂!」小六指指寶物,黑杆子怔住了。他對寶物說:「玩什麼名堂!」寶物在原地一卧,接著四蹄一騰,一陣沙煙爆起來,一下子迷住了兩個人的眼。他們搓著眼,等沙煙消盡了再尋找寶物,它已經無影無蹤了。黑杆子大聲叫罵起來。小六一個人做活的時候,不免又陷於沉思。有姑娘之聲在樹叢震響,他必然身體抖顫。野艾草的香味陣陣撲鼻。他舉了一束野艾草不停地走。在黝暗的林子里,蜘蛛的網子不斷地將他罩住,他奮力擺脫著。蜘蛛在樹梢看著他挨上咒語,心中興奮。蜘蛛把從未有過的惡毒咒語拋向了這個枯瘦青年,因為他的面部已經顯出了不祥的兆頭。小六若無其事地舉著艾葉往前走,後面傳來了軍彭嚴厲的呼叫,他像沒有聽到。後來他走出了林子,向小村方向奔跑起來。蜘蛛的咒語追逐著他,他瘋了一般向小巷子里跑。
「他媽媽的!」黑杆子大罵了一句。
白影蹺著腳去摸乾糧籃子,大口地嚼著玉米餅。
老丁看得清楚。老人輕輕地靠上去,猛地將白影抱在懷中,任她大叫著掙扎,只是不放。後來她失了力氣,一下子疲軟了。老丁給她掀去頭上的麻綹,褪下身上的布單。她哭了,連連求饒。老丁這才辨認出是來小屋裡補過麻袋的一個姑娘。老丁厲聲喝問為何裝鬼?她說:「俺餓。俺想拿走乾糧籃子。」老丁說:「你可知這是九_九_藏_書犯大罪的?」姑娘身子抖著,直說:「俺餓呀!」老丁讓她吃玉米餅。她淚痕未乾,就兩手捧住吃了起來。老丁把乾糧籃子摘到帳子里,帳里立刻充滿了玉米餅的香味。她哭著,說再不敢了,不敢了。外面的風繼續刮著,野物不停地呼號。老丁把所有的玉米餅都包好,交給了姑娘。姑娘走的時候謝過老丁,說要把這些玉米餅交給年邁的奶奶和姥姥。她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她趁著夜色溜出去,沒有忘記那個白布單和一團麻綹。天亮時分,幾個人從林子里鑽出來,見老丁正躺在帳子里呼呼大睡。軍彭感嘆道:「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文太說:「我聽見白影兒在尖叫,嚇死我了!我到處找老丁場長,還當老人被鬼擄去了——那樣場子就得塌了天了。」小六臉無血色地爬到鋪子上,用床單蒙住了全身。一會兒,床單顫動起來,傳出了抽咽聲。軍彭厭惡地轉過身去,在屋內踱起了步。早飯時,老丁醒來了,神情安定。他招呼大家吃飯,黑杆子取過乾糧籃子見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老丁說:「它們被鬼取走了。鬼也餓呀,他們都是貧農。」一句話說得大家不語。小六的呻|吟漸漸弱小,後來就睡過去。文太和軍彭動手熬了點蘑菇湯,勉強吃了早飯。文太講起了小野蹄子金黃的頭髮,軍彭瘦削的肩頭抖了幾下。他懇求說:「老丁場長,人民多麼需要你的才智!早一天寫出《蘑菇辨》,早一天挽救出一些人。您老貢獻吧!」老丁點點頭:「不是不寫,是工作太忙。一個分場有多少事情,我實在閑不出手來。寫是要寫的。」文太在一旁催促說要儘快為老人筆錄。「偉人大半是有著作的。」他說。老丁拍拍手:「也罷也罷,那就寫起來吧。」接下的時間里,文太調製黑墨,老丁閉目養神。他們坐到了帳子里。這期間一些閑事都由軍彭和黑杆子照料,寶物常常跟隨小六。以前寫任何東西都不是這般艱難,這似乎要花費很多個時日。文太出來時總是急匆匆的。
小眉抖著紙片往前跑,被老七家裡攔住了。她一手挾住干蘑菇包,一手飛快地揪了小眉一下,把她揪到另一條衚衕口。老七家裡問:「手裡是什麼?」小眉把紙片背到身後,不吱聲。老七家裡說:「拿著吧!反正你是睜眼瞎。什麼時候了?還不快找個識字的念出聲來,你知道那上面藏了什麼?你就不害怕!」小眉疑惑地看她,問:「你識字嗎?」老七家裡罵道:「識你姥姥家個地瓜蛋!我不識,我不會找學問人嗎?」小眉又說:「我不願找參謀長和女書記。我想找女教師。」老七家裡做個嚇人的手勢說:「天哪!女教師這會兒正白天黑夜想著老丁呢,焦急八叉的。她看了這些字紙,好的地方她還不偷換了去呀。這可不行。」小眉急得要哭,老七家裡說「交給我,交給我」,說著一把扯下信紙往前跑去。小眉跟上她跑,她說:「回去等吧。我沒告訴你結果,你千萬不要再靠近那個蠟黃臉小六了,啊?!」小眉這才止步。老七家裡跑著,到小店扔下蘑菇,又往林子里跑去。寶物迎著她打哈欠,她不睬。進小屋的時候,寶物將她攔住了。她大叫,立刻被黑杆子捂住了嘴。她想罵,軍彭披著衣服走來了,說:「不要吵。」老七家裡壓低了聲音:「我要見老丁場長。」軍彭搖搖頭說:「對不起。這不成了。」老七家裡剛要喊,黑杆子又捂嘴巴。軍彭解釋說:「老丁場長近幾天與文太(他僅僅做記錄和細部整理而已)正作《蘑菇辨》,誰也不得打擾。萬望海涵。」老七家裡急出了汗水,紫色的嘴唇爆起白皮。她從衣襟底下摸出疊起的紙片,晃一下說:「俺是報材料的。」軍彭說:「那報給我好了。」老七家裡說:「臭美。這材料俺只報給老丁場長。」說著她跑開了。停了沒有幾分鐘,老七家裡重新跑到小屋跟前,不說話,只從懷中掏出那幾張紙——上面已經插了三根雞毛。軍彭上前看了看,知道雞毛信是火急的,只得放她進去。老七家裡將信紙掖進帳子的褶縫裡,然後坐在炕下一個蒲團上。稍頃,帳子里有些混亂,文太和老丁罵起來。老丁從帳布間探出堅硬的頭顱問:「怎麼到手的?」老七家裡答:「從小眉手裡取來的——她也不認字兒。」老丁走下炕來,咬咬嘴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