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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下起了雨。小六躺在林間沙土上,讓雨水洗著身子。他十分安靜,一個大癩蛤蟆從腹部爬過,他一動未動。兩個紅眼睛的、小豬一般大小的動物在一邊吵鬧,他就像沒有聽見。這個夜晚不回小屋去了,讓雨水淋死自己才好呢。他凍得瑟瑟抖動,頭和腳快挨在一起了。呻|吟引來三五隻烏鴉,它們在頭頂的枯枝上躲雨觀察。他覺得身子底下有什麼在蠕動,用手一摸,原來濕土滋生出了一簇簇蘑菇。他在蘑菇的圓頂上滾動,它們很快碎裂了。他感到一陣快意。雨水順著枯枝及蹲在上面的烏鴉身上澆下來,他索性脫了衣服。赤|裸的身體被雨水撫摸著。濃烈的艾草香味被雨水衝擊著瀰漫開來,他胡亂披一件衣服奔跑起來。黑暗中,他又一次準確無誤地伏到了捆綁草繩的土牆上,把頭顱深深地扎入土洞。他呼喊著小眉,小眉在屋子深處顫抖。「我是我啊,我是小六……」小眉用一個布單裹住身子跑到土洞一側,大口喘息。小六哭了,說:「親愛的眉妹,你該回答我信。要不,你再親我一下吧。」小眉停了半晌說:「想不到……遇上你個壞蛋。」小六泣不成聲:「你回我信!小眉小眉小眉!」小眉跺跺腳:「鬼才回你!你這個毒蘑菇!毒蜘蛛!」小六嚷著:「放我進去,放我進去呀!」他的頭用力往前掙,脖子轉動著。小眉慌了,拾起一個剁豬菜的木墩,輕輕砸了小六一下。小六的頭往回縮著、縮著,癱坐在土牆根上。雨停了。東方有了曙色。戒嚴的民兵又要到來了。小六覺得四周全是一片紅色,揉揉眼睛站起來,扶著牆走出了巷子。林子就在遠處,林梢像火苗一樣紅。他大口嘔吐起來。
整個下午大家都在尋找小六。參謀長和黑杆子是有槍的人,這時候持槍在手。老丁怕真的發生了不測之事,也從帳中取下了寶劍。幾個人分頭在林中奔波,老丁與寶物同走一路。他認為唯有寶物具備嗅覺特長,對它寄託很大希望。林子深處昏暗潮濕,青苔滑膩,各種蟲類交錯奔走。大河蟹抖著綠毛,舉起長鉗示威。有大鳥在叢林另一面呱呱大叫,見到人跡又飛上最高的樹,像石塊一樣擱在枝丫上。黑杆子粗粗的嗓子喊叫:「小六!小六——!你奶奶的,跑到哪去咧?」一群烏鴉大吵著從頭頂一掠而過。參謀長從另一條小路抄過來,正好遇上老丁,弓著腰建議說,如果仍找不到,他將命令小村全體民兵出動。老丁拒絕了。女書記緊緊跟在參謀長後邊,見了寶物急忙躲閃。女書記衣衫不整。參謀長看到寶物向他暗暗獰笑,就用手拂了一下臉,發覺頭髮上纏了很多蛛絲。文太在遠處召喚老七家裡,一會兒兩人手拉手從樹隙間鑽出。大家坐在樹下歇息。老丁看看天色,用食指小心地抹著劍刃。他說:「我們歇歇腳再找。他必定是藏在林子里……他是逃不脫的。我這裏可沒有忘記他。我以前告訴過你們,我在這林中一直查訪一個仇人——這個人也許早就死了——不過他會留下後代根苗。這個人也是告密的好手,也會買一片化制墨水的顏色。我琢磨這是那個仇人的兒子。我記住了仇人的臉相……」四周一點聲息都沒有。整個林子都在傾聽。大家互相盯視著,緊繃著臉。
寶物嗅著嘔吐物。老丁托起了小六的頭。「誤食了毒蘑菇?」小六無力地睜了睜眼。老丁站起來喊:「快快把他抬到合作醫療去,快快!天哩,林中人也九九藏書出了這事……」他讓幾個人折樹枝,又讓幾個人脫下上衣,將衣扣系好又穿進袖子,兩支木杆做成了擔架。小六被抬上,疾走起來。老丁一邊隨擔架快走,一邊說:「小六!你抗住勁兒——一會兒灌上瀉藥就好了!哎呀,你在林中吃了多少年蘑菇,還辨不清楚。你到底年輕……」小六的黑眼珠快沒了。灰中透青的眼白漸漸翻轉到正中。老丁讓人停下,大喊著:「小六!小六!」小六的手抽搐著扳一下老丁,老丁將耳朵對在他的嘴上。他的聲音微弱得沒有第二個人聽見。然而老丁聽得非常明白:
小眉房子四周有了持槍的人。
文太口齒清晰,一字字吐出來,聽者無一遺漏。老丁在一旁閉著眼睛,輕輕隨音節拍打膝蓋。所有人都不響一聲,陷入沉思。參謀長在文太停歇時評述道:「這是一部真正的科學!唯一讓人擔心的是過分深奧,怕是難以普及到群眾中去……」軍彭打斷說:「你該知道這是老丁同志幾十年經驗結晶,是著作。你們要跟群眾講解。不是嗎?」參謀長想了想,點頭答:「也是。」女書記評價說文章很好,尤其是開頭一句即肯定丈夫是誤食毒菇而亡,很有實事求是的精神,是唯物主義的。不過這也令她追憶起舊時情意,添諸多傷感。
天傍黑時,黑杆子發現了一片破碎的蘑菇,接著又看到了一綹頭髮,發色枯黃,他認出是小六的。黑杆子粗暴的嗓門很快將大家喚到一起。人們在四周勘查蹤跡,不久即聽到了微弱的呻|吟。大家圍了過去。
「我不是誤食。我是故意……」
暮色蒼茫,樹影如山,寶物出巡了。
就在寶物出巡歸來的時候,老丁和文太從帳子中走出來,拂去了衣衫上的塵土。《蘑菇辨》寫成了。軍彭上前握了握老丁的手,表示祝賀。黑杆子興奮得手都抖了,握不牢槍桿,十七斤半的土槍落到了腳趾上。他拐著去洗菜洗蘑菇,點火做飯。老丁滿臉紅光,長長地舒氣。小六長時間矇著床單呻|吟,老丁伸手摸摸他的腦瓜說一句「大才人」。蘑菇湯做好了,寶物抿著嘴角。老丁招呼大家快快坐下,讓黑杆子將小六拉起來吃飯。燒酒的味道使文太坐立不安,他的左手捏緊了右手腕子,搖動不停。老丁讓文太先飲一口,說他幾天持筆最為辛勞。文太美美地喝了,擦擦鼻子說:「辛勞的是場長您。這是您一生經驗。我不過適時記下了您的智慧。」老丁微笑不語。老人讓軍彭和黑杆子都喝了酒,還給寶物的小碟中滴了五六滴。最後他把酒瓶遞到小六手裡說:「你也喝口吧,今天是大赦的日子。」小六木著臉,一口飲去了好多。老丁怔怔地看著,說一句:「好。」小六弱不勝酒,臉色一會兒變得血紅。燈火點起來,光亮下每個人都興沖沖的。老丁今夜飲酒很多,一會兒哼哼呀呀地唱起了歌。這歌聲是大家十分熟悉的,只有軍彭對其中不潔的詞兒一時還難以適應。老人唱道:「我是個他媽的老皮起皺的好老頭啊,火氣太旺,六十歲了還出頭油。想想十八九二十啷噹歲,那時候力氣大似牛。睡過多少革命覺,糊糊塗塗跟多少人兒結下了仇。不知道累,也不知道愁,打江山跑遍東南西北,瘦得像個猴。」他唱著,直唱到不久前鬧鬼的夜晚,他說那可是個好鬼。文太驚恐地看看軍彭,又看看寶物。最後老人唱到了女教師,自然而然地將那封信化成了歌兒。「國家女https://read.99csw.com師!國家女師!」老人的筷子從手中脫落下來,泣不成聲。文太扯一下軍彭的手,兩人離開了飯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愛情。」文太聲音澀澀地說了一句,再不吭聲。這個夜晚小六早早上鋪躺下了,嘔吐了幾次才睡過去。老丁直到深夜才算止住淚水。老人在最激動的時刻曾將文太幾個人的頭摟了,不停地拍打。那時刻,寶物早已坐在了老丁的懷中。軍彭說:「我們一分場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他們商量了很多事情,都認為鬥爭形勢發展很快。至於《蘑菇辨》,無疑是群眾搞科研運動中最重要的成果,他們決定先向小村工作組負責人通報,然後當眾宣讀;適當機會,該成果將越級上報。
小六手持艾草跑進小村。拐進了小巷子,他又渴望伏到那個綁了草繩的土牆上,把頭扎進小方洞里。可是一個民兵在土牆邊擋住了他,往外不斷地推擁他。他喊著:「我要見小眉!」民兵把槍橫過來,一下子把他推倒,罵道:「去你媽的!」小六爬起來,不甘屈服地喊破了嗓子:「我要見小眉——」他的長聲大喊引來了五六個民兵,他們把他拉起來,橫豎楞揍,一會兒有血跡滲出鼻子。有人還把他的褲子撕成了一個破洞,讓他正好不能遮羞。小六捂著破洞滾動,染血的臉又沾了沙土。後來他把臉貼在土上,久久不動,像要吞食土塊似的。正這會兒,公社女書記喊著趕來了:「閃開閃開,讓我看看流氓是個什麼樣子。」有人把小六拉了起來,女書記瞥一眼說:「哎呀!」她又看了一會兒,喝一聲:「還不快跑,等會兒參謀長來了,非用小槍打你的腦門心不可。」小六一怔,接上撒腿就跑了。女書記也走了。一會兒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婦女往小眉家走去,民兵們見是老七家裡,也就未加阻攔。小眉聽到小六的幾聲長喊,早已哭成了淚人。老七家裡從懷中掏出一張破報紙,小眉當成情書搶到貼在了胸口上,問:「信上說了什麼?」老七家裡四下瞥瞥,說:「孩兒,你被人耍了。信上儘是有毒的詞兒,你這麼點兒年紀怎麼受得住。他想用毒信把你騙到林子深處,用毒蘑菇把你害了。」小眉抱住老七家裡,身子直抖。抖了一會兒,她說:「不過我想他呀,我老想要跟他。我一個人待在屋裡試了試,不行。我老想要跟他。」老七家裡伸開黑黝黝的五根手指,在小眉頭頂捏了一下,罵道:「臭東西!到底是個沒臉的貨——幸虧我來。告訴你吧,我是個過來人,什麼都知道。我找明白人打聽了小六,人家說那是個有臟病的人(看看小臉蠟黃!)。他不中用。讓他沾了身,你身上就慢慢爛,先是下邊化膿,接著頭髮全脫。鼻孔眼裡往外掉小蛆,小蛆又變成蒼蠅……」「哎呀媽呀!」小眉尖叫起來。老七家裡接著說:「知道怕了?最厲害的關節我還沒說呢。」小眉嚷:「別說了,別說了。」老七家裡拍著腿:「偏要說!偏要說!他身上有個地方生了癩,誰見誰怕。到了半夜就瘋癲,瞅你睡了,用小刀兒剜你的肉……」小眉昏了過去。老七家裡用長長的指甲掐住她的人中穴,一用力,嘴裏發出「嗯」的一聲。小眉嫩嫩的上唇被掐出殷紅的血。
小六蜷曲在一團青草上,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四周全是嘔吐物,其中多半是未曾嚼碎的蘑菇,一片片被綠色的汁水連扯著。一股濃烈的蘑九九藏書菇味兒散發出來。
小六說完,死在了擔架上。
小六一直未歸,小屋中的人懷疑出了事情。上午時分,參謀長與女書記來到小屋,要親睹科研成果;而老丁則堅持要在全體人員面前宣讀。於是黑杆子和軍彭、寶物四齣尋找小六。一會兒他們分別從林中和小村歸來,都說沒有見到蹤影,只是在小眉後窗洞那兒發現了抓撓過的三兩道印痕。時間寶貴,已經不能再等了。老丁只得帶著一點遺憾,讓文太宣讀。寶物與女書記挨坐在一起,閉上了左眼。文太介紹了成文經過,然後緩緩讀道:「《蘑菇辨》——謹以此文獻給女書記之親夫及女青年農民小野蹄子及古往今來一切誤食毒菇之不幸人民——願他們安息。觀歷來之典籍,雖對蘑菇多有記敘,浩繁如煙,卻仍未精確分明。甚至有人借文墨而顛倒黑白,以菇論姑,黃色下流,不堪入目。蓋因文權不掌工農,文人墨客沒有實踐。近代之書又稱蘑菇為菌類,本文作者大不以為然。一菇出土,清香撲鼻,亭亭玉立,其傘部如少女之裙褶,何菌之有?吾認為蘑菇本一植物,其梗為莖,其傘為葉,分木本草本兩種。俺老丁一生吞食此物無數,深得口腹之樂。幼時牙牙學語,生母即喂以菇湯,現仍記湯色乳白,略有米醋酸味。后長成青年,流浪山崗,從未斷此等補養。再後來進入小林並負該分場之重責,更是在樹叢濕草間往返來回,神出鬼沒,因蘑菇絆腳而倒地無數。其形其色其味,耳濡目染爛熟于胸,且能舉一反三。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更其重要。難忘初秋天景氣候涼爽,本人清晨小解后食一灰菇,結果昏迷不醒映出幻象,男女追逐于氣霧之間。如此情景另有三次,於是私判灰菇為不潔之物。又如一種紅菇偉壯約有半尺余,顏色|誘人親近並做多方假設。其梗絲絲如肉,呈杏紅,鮮麗不忍烹用。待到次日煮湯一碗試飲,始覺清香透過肺腑,直貫丹田。然不消一日三刻,只覺口渴難耐,蹦蹦跳跳見異思遷。俺老丁深知悔之晚矣,嚇出一頭虛汗,大者如豆粒。有合歡樹又稱芙蓉,其根部善生綠色大菇,觀其狀必有劇毒無疑。此菇稍老,傘頂破敗如絮,令人再添三分厭惡。豈不知取來晾曬一干,可做冬令之佳品。老七家裡小店所貯之菇以該類居多,且據農戶反映最抗消化,實為備戰備荒之物資。吾曾再三咀嚼以究其因果,發覺此菇梗部韌壯如老牛之筋。李子樹左側常生黃色小蘑,其貌不揚,傘頂平坦如板,並有波浪圓形花紋恰似樹之年輪。此物大涼,不可多食,否則大瀉如注。苫草根下生一零星小菇,大如指頂,微微腥臭,有小毒。聞聽十裡外之僱農家小女食后不省人事,昏厥于路旁,被一麻臉車夫席捲而去(注:此案於十五天之後破)。有一種怪菇初生潔白如雪,其形如小小蘆筍,村姑多愛採集。此菇其名也怪,單單一個字如同常人呼嘆,謂之『嘿』。嘿在幼時鮮嫩嬌美不可言說,一到老壯即不可食也。其梗枯瘦僵硬,其頂乾結鼓脹,觀之如老式煙斗,並果真散布出煙油之味。如有毒蛇追來,采一株嘿扔下則可退蛇于片刻。再有一種菇類很像馬蘭之花,藍藍如小燈亮盞,生成一簇。該菇切不可與韭菜配。曾聞一老者食過此等菜肴,爾後青筋暴起,雙目如鈴,在街上奔跑三天,逢人便打。有麻斑的蘑菇亦不可食。皆因其麻點為瞌睡蟲所啄,啄時留下唾液。食過九九藏書該菇,必有昏睡,重者再不復醒。有歹人曾將此菇研成干末以備用,作案數起,切望革命群眾再加警惕。有一種片菇薄薄無梗,像樹葉飄零于潮濕泥土之上,人稱其為『瓜干』。取瓜干炒蛋勝似肉片,因能壯陽,故一般同志多喜之。又有小小蘑菇微小如豆,滾動于爛草之間,顆粒呈紅黃,有人多疑為蜥蜴之蛋卵。實際上該豆菇營養超群,以做湯為最佳。唯不足處乃不易保管之弊,脆弱如冰,風光之下稍頃即逝,化為一攤白水。有一菇類其狀如小人,頭頸胸腰皆俱,乍一看眉目清秀。該菇食時下部必除,不然則騷臭難聞,三日後兩股生出紅色斑點,歷久不消。俺老丁曾在柿樹下一青石右側撿得一片紅色圓菇,置於掌上,自覺可愛而久久不忍拋棄,攜在袖內。回屋后與鵪鶉合烹,食后通體舒適,肌膚明滑潤滋。至半夜心情愈加溫柔體貼,追憶數十年與同性異性之各種友誼,熱淚盈眶。之後數日,觀林中少男少女,皆引為親生之骨肉,欲懷抱親近拍打以恪盡父澤。我認為此菇必含有益人類之特別怪素,只惜僅此一遇。吾以為蘑菇一物花花點點,實難遍數,猶如人類。優者如英雄模範,劣者如『地富反壞』。性質居中者為多,有益無損,聊可充實飢腸,恰似廣大群眾。當然群眾是真正英雄,在此再綴一筆。至於蘑菇一物是否有性別之分,歷來莫衷一是。竊以為萬物皆賴此而繁衍,唯菇類可逃耶?否其性別者實為少見多怪之正人君子,躲躲閃閃貌似一生不曾同房。其實大至偉人小至昆蟲,原理相通,不必諱飾。君不見有菇艷麗豐腴,生於花草之側,迎風搖曳,儀態萬方?君不見有菇挺直幹練,長在石樹之間,獨立傲視,堅定茁壯?兩相比較,不言自明,在此不再贅述……說到林中之菇,雖斑斕無限,然細論也不過七種耳。小砂蘑菇,多產於花生棵下,屬菇中珍品。灰包不可食,但老壯之後可敷傷創,堪稱一寶。另有柳黃松板、楊樹菇及草紙花,皆可炒可燉。需指出唯草紙花一種,稍老則不可採集,食后全身奇癢。最毒不過長蛇頭,幼時金黃可混跡于柳黃,人常誤食。少則鬚髮皆脫,多則頃刻身亡。如女書記之夫及小野蹄子所食之菇皆是。分辨之法頗難,常用者以舌舔之梗部汁水,如感微麻則速速棄之……」
有人嗚嗚地哭起來。奇怪的氣味立刻引來林中無數野獸,它們在四周窺視。巨鳥又一次出現了,在最高的大樹丫上蹲著,沉甸甸的。寶物繞著擔架跑動,不讓任何野物接近這兒。它的細繩般的尾巴搖動幾次,偶爾抬頭一瞥老丁。「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俺寶物也通曉一二三……無非是革命幹部誤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難兩全……這就是民間事那麼小小一段,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寶物的腦際又飄過了那陣歌聲,它一仰脖子,真的向著吹來的林風狂唱起來。
第二天一早,文太找到了參謀長等通報了科研成果。女書記拍一下參謀長的肩膀說:再也不會有小野蹄子以及那個親愛的人的事件發生了。參謀長一笑,說不會了。文太接著談到了小六,指出該同志近來行為反常,場里與貴單位取得聯繫,以免惡性案件發生。參謀長說不了解情況,難以插手。文太不高興地說:「軍民聯防嘛。再說他常常跑到你們管轄範圍哩。」參謀長拍了拍腦袋:「此人我抓獲過。」文太笑著一拍手:「就是他也,小臉蠟黃。你們不九*九*藏*書知道,他近來常常打一貧農女兒之主意,該同志叫小眉。」公社女書記瞪大了眼。參謀長說:「戒嚴了就是。」最後分手時參謀長問過了老丁場長的身體狀況,叮囑對方千萬代他們問好,請革命老前輩多多保重等等。文太一一應允,走了。參謀長與女書記立即差人將小眉傳來工作組辦公室,命令其立正站好。小眉不知何故,嘻嘻地笑。女書記喝道:「嚴肅。」小眉不敢笑了。女書記掏出一個小本子,邊問邊記:「年齡;性別;家庭出身;主要社會關係。」小眉艱難地答了,只是不懂性別。女書記厭惡地告一聲:「就是『女』。」又問道:「你與小六進行到什麼程度了?」小眉不懂。女書記拍一下桌子:「睡沒睡過?」小眉的淚珠一串串流下來。女書記看了一眼參謀長說:「看來睡過了——很嚴重。」小眉抽咽著:「你、你罵俺了,你把俺看成什麼。」參謀長一擺手:「不必糾纏,送她到合作醫療那兒查查。」他們推著小眉走了。一路上,很多的人跟上去,到了一間小土屋跟前時,已經圍了一圈兒人了。小眉想跑脫,幾次都被民兵逮住押回。赤腳醫生一男一女,真的打赤腳,腳上沾了泥巴。他們把小眉抬上一個土檯子,小眉又蹬又踢。沒有辦法,只得上來幾個民兵按住,捆了手足。布簾內傳來小眉「呀」的一聲大叫。一會兒女書記與赤腳醫生走出來,滿臉汗珠。「情況怎麼樣?」參謀長問。女書記說:「還好。」他們重新推擁著小眉到辦公室去了。參謀長嚴厲地訓斥說:「告訴你,已經檢查過了。你現在覺悟還來得及。小六有嚴重問題,決不許你與他來往。這是命令。」小眉說:「俺不聽命令。」參謀長從腰裡掏出了小手槍,「啪」地放到桌子上。小眉說:「打死,俺也不聽。」
紫色帳子里仍舊盤腿坐著老丁。老人閉著眼睛說話,一邊的文太把黑墨滴在紙上。濕漉漉的草葉絆著寶物的腿腳,它跳騰起來,正巧把一個七星瓢蟲吸進鼻孔里。蜘蛛的長長絲線從樹梢垂掛下來,寶物小心地躲開。文太埋下頭滴著黑墨,老丁的手一沾他的頭髮,黑墨就一溜溜滴下去。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鼻孔里的七星瓢蟲箭一般射出。在一處殘破的樹坑邊緣上,一溜兒生出五加六十一個蘑菇,有藍有綠。它嗅著,彎著身子繞開了。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躺在炕上,他們中間是一簇燦爛的金黃色傘頂兒。寶物至今身上的骨節還要在陰雨天里疼痛。它盼望那兩個人挨上蜘蛛的咒語。水淋淋的藤蔓和樹葉很快把它的皮毛濕成一團一團,水漬到皮肉上有一陣奇癢。沙土上印了深深的人的腳痕,分別散發出小六、文太及黑杆子的氣味。有一處似乎散發出文太和老七家裡混合的氣息,寶物萬分驚奇。林子里已經灑過幾十次雨水,還是洗不掉申寶雄一伙人的骯髒。寶物覺得他們的氣味有點像失效的糞便。申寶雄老婆的氣息似乎也通過男人曲曲折折地傳遞過來,那是一種難言的霉爛絲綢的氣味。文太身上一旦沾了這種氣味,就必然去過總場場部。它嗅出這種氣味,知道事情會有吉祥的結果。大河蟹渾身綠毛猶如青苔,兇惡的雙目像沒有長成的手指,一動一動指點江山。寶物認為出巡的時刻遇上它們,多少是個凶兆。老丁坐在帳中,文太滴出黑墨。一切都會逢凶化吉。老人多少時日沒到林子里了?記不清了,算不出了,遺忘了一位數的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