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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沙子反射著陽光,常常耀得人要閉一會兒眼睛。在海邊活動著的人,皮膚都是黝黑黝黑的,閃著亮光兒,像是要流動起來。也有皮膚曬暴了的,白色的干皮卷著,一塊塊使人想起舊冬衣上袒露出來的破敗棉絮……他們在沙土上跑動,綿軟的沙子使腿腳吃了不少苦頭:沙子總是將腳陷進去,吸干他們腿上剛淌下來的汗珠兒。拔網的時候,這腿腳要陷得更深,它們在那兒顫動著,好像試探著,要尋找機會扎到土地里去。一個個弓起的脊背,椎骨凸出老高,那麼細,那麼清晰,使人擔心它們會在用力的時候折斷。一步,兩步,沙灘上空出一個又一個深窩兒,後面的人又把這深窩兒踏平,踏出新的沙窩來……
盧達幾年前還是這兒的公社書記,約兩年前考入了一所師範學院的「幹部大專班」。他還沒有畢業。提起他來,人們還是喊他「盧書記」,幾乎全都忽視九-九-藏-書了他如今是一位大學生這一事實。他修長挺拔的身量、莊重的面容和總是有分量、有分寸的談吐,在人們腦子裡難以和「學生」兩個字連在一起。雖然蘆青河邊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尊崇著「大學生」,以上大學為榮耀,但覺得盧書記做了「大學生」,這或多或少對他有點侮辱的意味吧!……當本林突然發現盧書記在這海邊上溜達時,深深地吃了一驚。他不明白這個人怎麼就到海邊上來了,以至於跑開老遠,心裏還在懷疑:我沒有看錯嗎?
他想當你要描敘它的時候,會用到這些字眼的。他想起現代漢語課上的一位副教授—— 一位很執拗的老頭子。他的頭髮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講話時發出一種惹人發笑的尖音。「記住,氣流振動聲帶,在口腔、咽頭不受阻礙而形成的音,叫母音……」他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講課,最喜歡用「read.99csw.com莫衷一是」這個詞。「爭論頗多,莫衷一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他在說「記住」時,神情卻是那麼毅然、鄭重。「記住,根詞是基本詞彙的基礎,它常以詞根的資格繁衍出一族一族的各式各樣的合成詞!」「記住,『蚯蚓』是個單純詞。你硬分開來:『蚯』是什麼?『蚓』是什麼?」老頭子講到這裏,得意地笑了起來……盧達不由得將剛剛想到的幾個詞做了構成分析,他像回答副教授的提問似的,清晰地讀出:「力、堅韌、耐久……」
歲月真是無情啊。盧達第一次踏在這些田埂上的時候,還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他臉上的顏色和朝霞的顏色差不多。一轉眼,他頭上也可以找到幾根白髮了,眼角也可以找到皺紋了。最使人喪氣的是他把遺憾和悔恨留在了歲月里,歲月又沒有不露痕迹地將其埋葬掉。當他歸來時,一切東西還九-九-藏-書清楚地存留在田埂和小橋的記憶里。他和它們交談,顯得很沉重。也實在是沉重——他蹲在那兒,有什麼東西壓得他低下頭來,不得不用兩手去支撐著……
盧達有意地避開了人多的地方,一個人走著。他在這片土地上工作了十年,這兒的人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他先是在這兒做團委書記,後來做公社書記,把家也安在了這片土地上。他在校園裡常常思念這兒的海、河,這兒綠油油的莊稼。豆子搖鈴了,玉米躥纓了,花生結水仁了,他都能扳著手指算出來……海風很涼,不知怎麼,他今天聞起來,它好像有一股子冰鎮啤酒的氣味。這味道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但這人群、這喧嚷聲,的確是陌生的。過去的海岸沒有這麼多的人,海中也沒有這麼多的帆。他記起前幾天看過一張報紙,上面有篇寫農村變化的文章,題目是《沸騰的土地》。他今天似乎對「沸騰九*九*藏*書」兩個字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他沒有看錯,那細高個子正是盧達。
盧達走近人群時,總要默默地看一會兒。他從這黑色的腳桿和一個個沙窩,能聯想到「力」「堅韌」「耐久」等等字眼。
如果本林在海灘上沒有看錯的話,那麼那個細高個子就是盧達了。
當他發現前邊不遠處有個矮矮胖胖的人正愣怔怔地端量他時,那個人已經飛快地跑開了。不過他從那個背影上,很快地想到了一個人。
盧達剛剛三十八歲,身軀挺得筆直。他的頭髮烏黑;眼角上,如果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那淡淡的幾條魚尾紋。臉色稍微有些黃,但那眼睛卻閃著有力的光澤,完全是一雙洋溢著生氣的年輕人的眼睛。他顯得瘦一些,看上去幹練、敏捷。一件雪白的襯衫紮緊在灰色的、筆挺的長褲里,這裝束不知怎麼多多少少透出了一股學生味兒。他再有一個半月就畢業了,如今還是名副其實的大學https://read.99csw.com生。學校放暑假,他回到家裡也待不住,常常從公社駐地那個小院子里騎上車子出來。他沒有什麼固定的目標和目的,只想隨便走一走,看一看。他常常把車子支到田埂、橋頭、小碼頭、葡萄園邊,一個人蹲下來,默默地和這些東西交談。毫不誇張,這算得上交談!他和這些田埂、小橋,和這些建築物、這些園林樹木,都算得上老朋友了。田埂老了!小橋老了!對比起它們,他實在還是個年輕人呢。他們相對注視,沒有言語,卻在推心置腹。
那個有趣的、可笑可憐的人哪,你在今天這塊土地上是怎麼過日子的呢?——盧達在學校里,有時也從腦海中匆匆閃過他的影子。不會認錯的,跑開的就是他!不過他為什麼要跑開、為什麼要表現得這樣膽怯呢?盧達心中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楚滋味。
他一定要去找那個跑開的人!不過,見面時談些什麼呢?
他走在海岸上,他是從田埂和小橋那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