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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雲的正式名字叫范綺雲。
也許有人不信:這個最能嘮叨的女人,出生在當時農村裡最有教養的人家裡。她的父親就是當地有名的「范老中醫」,不僅醫道高明,而且熟通經書。他本來想讓女兒學點藥理,繼承他的事業,但慢慢也就明白這是在白費心思。她從小長得就很壯,卻沒有一個精細的心眼兒,為一點事情就笑半天。她喜歡到田野里去跑動,對什麼葯書、小戥子、葯柜子之類毫無興趣。老父親硬將她按在凳子上坐了,大聲說:「大黃,性味:苦寒!鵝不食草(中藥,又名球子草),性味:辛溫!……」大雲先是睜大了圓眼睛聽著,然後拍拍手掌笑起來:「鵝不吃草,吃菜葉去!吃谷糠去!……」她只是笑,赤著腳跑出屋去。
當他專心踩魚的時候,本林就躺在一邊的水上,輕鬆地拍著水波。他看到小進握住一條亂蹦的小魚那樣高興,也忍不住要笑。人們最熟悉的,就是本林的笑容了。四十多年的奔波,酸甜苦辣,都沒有消磨掉他這笑容。更多地給他痛苦的,倒是在他身邊踩魚的小進——小進常常犯傻,犯了毛病時會跑出小草屋,一連幾天不見蹤影。本read.99csw•com林找不到他,就不吃不喝,冒著漫天大雪串村走戶,到茫茫的海灘上呼叫。有時他自己也昏倒在雪地里了,被村裡人見到抬回來……當他每一次歷盡辛苦找到小進時,就緊緊地摟住那個不斷顫抖的、瘦小的身軀,像生怕他再跑掉一樣。小進卻瞪著發紅的眼睛,用牙咬他,掙扯他的頭髮。他一動不動,嘴角淌著血,只是摟緊這個軀體……
共同的命運,把本林和小進聯結在一起。當大雲罵個不停的時候,他們也就圍攏在炕角上做起了什麼小遊戲:折摺紙猴兒,摔摔撲克牌。小進玩輸的時候,本林總是很認真地伸出手指,在他的鼻樑上刮一下……小進本來是個很靈秀的孩子,到了十八九歲上,已經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了,可也就在這時,他遭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磨難。後來,他就常常犯傻了。清醒的時候,他依然十分可愛,聽話、懂事,只是太像個孩子。本林出門的時候他常常跟在後面。本林笑,他也笑;本林皺著眉頭,他就有了莫名的苦惱。大雲罵他們:「兩個貓頭狗耳!」
大雲比本林大幾歲,也長得比他粗大出好多,自以為有管教九-九-藏-書本林的資格。小進自然也在她的管教之列。隨著年紀的增長,生活的艱辛,她再也不那麼愛笑了,卻換成了無休止的嘮叨。她的嘴唇很厚,後來不知怎麼慢慢有些發烏,還總暴著一層白皮。無數的過日子的道理,苦悶、哀怨、興奮、詛咒,都從這樣一張嘴巴里飛出來。她的一對眼睛和善而美麗,上面的眉毛揚得輕鬆飄逸,這使她又有些可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本林對她的嘮叨能夠忍受,也能夠消化。她常常罵著本林,慢慢就轉向了小進。
由於這一段兒說得很連貫,有韻致,所以本林簡直是帶著一點兒驚訝聽完了的。他朝小進伸伸舌頭,又咂咂嘴。
從孫玉峰那兒回到家裡,大雲要忙著去做那一串小魚,也就來不及嘮叨了。但三個人吃過飯,那一串炸成焦黃的小魚也嚼光了時,大雲就開始抱怨了。
范老中醫決定招個女婿。當時還沒有兒子小進,他要選擇一個能夠繼承事業的人。本林剛剛八九歲,長得聰敏可愛,又是自幼喪母,正好進老中醫的中藥鋪。他先要踩著板凳拉葯屜——這是學徒的規矩,俗話說拉十年抽屜,就是一個好中醫了九_九_藏_書。只可惜本林剛剛拉了兩年,老中醫就去世了!中醫鋪終究沒能再開下去。若干年之後,他和嘻嘻笑的大雲正式結為夫婦了。老岳母過世后,年紀很小的小進也就和他們住在一起了。
這個家庭至今也還是三口人,他們沒有孩子。
本林一生最羞於讓人提他演戲的事,這時像被什麼戳了一下似的蹦起來。他擰著眉頭,惱恨地看了一會兒大雲。最後他笑眯眯地、半是商量半是規勸地說:「說點別的吧?……」
「你說說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也有臉來家吃飯?我爹爹也算瞎了眼,招來你這麼個怪物。早知道你這樣,招個貓不行嗎?招個狗不行嗎?……」
結過婚的人常有一種苦惱,這就是老婆沒完沒了的嘮叨。任何一對夫婦裏面,男人都曾有過這種苦惱。有的妻子在三十到四十歲這十年間嘮叨過;有的在更年期的時候嘮叨過;有的心中交織著初孕的喜悅和煩惱,就不停地嘮叨;也有的雖然一生中只嘮叨過幾次,卻也給丈夫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奇怪的是,本林娶了世界上最能嘮叨的女人,卻從來沒有過這種苦惱。
責任田承包之後,本林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https://read.99csw.com這兒人多地少,全家分了那麼一點兒地,做什麼去?他喜歡自由、清閑,像匹脫韁的馬那樣一尥蹄子跑開了。他要「雲遊四方」,到集市,到田野,到樹林,到那些以前想去而沒有工夫去的地方。
大雲說著說著把臉仰起來,笑盈盈地說:「你什麼不會做?老天爺,說起來沒人信:你還演過戲,做過『文藝人』哩!」
刷完了鍋,嘮叨也就失了節奏。大雲站在炕前,開始把手叉在腰上了。她把身子壓緊在炕沿上——讓人奇怪的是,她的身子往前探那麼厲害,竟還能保持平衡!她用下頦指點著本林說:「好樣的啊!你也是好樣的。你什麼不會做?你趕過車,打過馬蹄掌,當過醫生。什麼做好了?捧住了哪只飯碗?老天爺,天底下也沒有你這樣的男人哪。我不求你當個『萬元戶』,我只讓你掙來瓦房不漏,和我家原來那幢中藥鋪子一樣!……」
本林和小進挨在一起躺著,這時小聲對小進說:「貓貓狗狗,一打就走!」小進也嘻嘻笑著學一遍:「……一打就走!」
大雲用炊帚刷著鍋,很麻利地一甩一甩把水撩起來,等水珠落下時再飛快地用炊帚尖兒一抹。她做活兒很有節九九藏書奏,嘮叨起來也隨了這個節奏,使人聽起來她是故意一頓一頓地說著話:「你睜開眼、你看看、你東家西家去轉轉,販魚的、賣煙的、打鐵匠、修壺匠、編草窩、綁葦笆,你會做什麼、你是白吃貨!……」
本林聽著聽著有些困了,他閉上了眼睛。
但他去得最多的,還是蘆青河灣。那真是個好地方,綠的水,藍的天,野鴨兒,蘆葦灘。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要到這兒來,這兒對他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他童年的時候——他現在還記得那時候,他差不多天天要到河灣里洗澡,他可以算作河水裡泡大的人。後來沒有機會親近這條河了,他要和全村的人一起忙生活。他像一條久離清水的魚一樣,感到了焦渴和窒息。他是來河裡玩玩嗎?來擺脫成年累月的勞動的沉重嗎?來打發一個人的孤寂嗎?不!他是來親近童年——他自己的童年!一個人到了四十多歲才去親近和尋找童年,得到的是帶有悲劇意味的歡欣……小進有時候也要跟上他到河灣里來,玩得總是十分痛快。他像對待一個最親近的夥伴那樣,往本林身上捧水、揚沙子。本林教他踩魚,他做著這新鮮而富有實際意義的事情,竟然永不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