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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談不太久,就要到小廂房裡取那個盛了墜琴的黑布套。這是他們每次會面最興奮的時刻。
有一年上鬧飢荒,吃不飽飯。村劇團到外村演戲時,不僅吃得飽,還吃得上白面饅頭!李本林考慮到肚子問題,就要求到團里跑龍套。誰知這個美差競爭激烈,村幹部沒有同意。但本林常到劇團聽孫玉峰的琴,孫玉峰對他早有好感,就為他說通了村領導。本林在那幾年裡經歷了一生中最難忘懷的好日子,至今也懷念那個時光。後來,因為一段羞於讓人提起的原因,他才被趕出了村劇團。
拉過一陣墜琴之後,孫玉峰就把它放進黑布口袋了……他重新吸他的大黑煙鬥了。他徐徐地吐著煙氣,不動聲色地望向牆角。停了會兒他說:
「也做做『萬元戶』?」
孫玉峰訕笑著搖搖頭:「紡麻繩——開個紡繩廠!粗繩細繩,三股四股,運到龍口碼頭就是寶。先到南山裡收紅麻,原料是根本!……」
「好事不能遲,明天!」
李本林坐在門口的高草墩上,能夠久久地望著西面的天空。他有時坐在這裏想好多心事,把多少年的經歷,特別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細細地咀嚼一遍。他覺得他過得總算幸福。他沒有遇到危及生命的不幸和坎坷,一切都還過得去。老婆的嘮叨也只是給無聲息的屋子添一些聲音,這也沒有什麼不好——有些人家買來收音機,也無非是為了添一些聲音。
九*九*藏*書孫玉峰吃過飯,就及時地避開他的老婆孩子,到一牆之隔的另一處小院里了。這個小院怎麼看怎麼怪:院牆很高,以至於院里的大小梧桐樹從外面看只露幾個梢頭;一個小廂房靠在牆角上,使這蕪雜而顯得多少有些荒涼的院落有了靈魂;院牆根下,有坍塌了的兔窩,多年不用了的葫蘆架,一排子石樁,還有誰也看不明白的、挖得方方正正的一溜兒黑洞洞……這個院落平常只有本林有資格光顧,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一概拒之門外。孫玉峰就在這裏拉他的墜琴,會他最親近的朋友。如果一般的聽琴人來了,他就坐到院子外邊的梧桐樹下。
看泊的對看泊的,
本林像喝醉酒一樣地搖晃起來,激動地將孫玉峰頭上那頂鮮艷的太陽帽給他旋轉了一下,哈哈地笑起來……他問:「什麼時候去收紅麻啊?」
本林聽了孫玉峰的提議,十分興奮,兩手揪住衣襟拉開了扣子。他的小白褂通常釘的是按扣,所以用力一拉即開,並能發出「啪啦啦」的聲音,像是為即將開始的歌唱喊響的「叫板」。他唱道:
「不行嗎?」本林急得站起來。
到明天不幹了!
他們的友誼就是從琴上開始的。
我越尋思越不是個滋味,
這是一段孫玉峰和李本林都滿意的九*九*藏*書歌子。不知怎麼,本林每唱完一次,心中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孫玉峰放下弓子,也用熱切的目光注視著本林,好像每次唱過之後,他們的友誼都比以前加深了……
本林獃獃地望著他,驚得說不出話。他在心裏喊:哎呀!你個孫玉峰!你怎麼想出的哩?這是個高招,一看就知道比販魚(魚有多麼腥氣!)、比開油坊、比打草窩(草窩打得再好,人家買了還是穿在臭腳上!)高出千倍……他這時那麼羡慕孫玉峰,心中突然鼓漲起勇氣來。他聲音低低地說:
「不行。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你不是做大事情的人。再說,你又沒有本錢。」孫玉峰提起黑布口袋,就要回那個小廂房去了。
「我想……入夥……」
這是本林隨口胡編的一小段兒。敘說的是他自己經歷的一個故事:有一天晚上,本林在果園裡「看泊」,就睡在草樓鋪上,鋪下還拴了一條狗。他到鄰近的果園裡玩,突然聽到自己園裡的狗叫起來,於是趕緊跑回去。一看,鋪子被掀倒了。後來他才知道,這是鄰地「看泊人」的惡作劇……
吃過晚飯之後,天還沒有黑透。夏天的晚霞有時很淡,成一片微紫色,這顏色潔凈而透明。只有一兩條紅雲,像剛剛開放的並蒂蓮花瓣那般顏色,被什麼力量拉扯得又細又長,穿過一片透明的微紫色。
孫玉峰開始拉琴的時候,李本林總要站起來read.99csw•com,微微弓著腰聽著。無論聽過多少次,本林還是那麼專註、那麼傾心。他咂著嘴,又微微張大了嘴巴,或者是輕輕地跺著足。他在心裏說:「這不是拉琴哪!你個傢伙!你在搬弄什麼神物啊!這哪裡是在拉琴啊!」……只有本林懂得它的極大的妙處,只有本林知道它這讓人聽了哭起來、痴起來和笑起來的聲音是怎麼出來的。看!看他那四根指頭、指頭頂兒。你莫要以為它像鬧玩似的一顛一倒,那是在搬弄神法兒!一弓子出去,那聲音要拐千萬道彎兒才飛出來,年輕人聽了就臉紅,就心跳,就像有個小毛毛蟲在那兒咬似的,又疼又癢!怎麼形容這聲音?說它好呀妙呀?說它拉得人心裏抖呀?全不對。要說得准,只一個字,也除非是這一個字:「浪」!不要以為是誰琢磨出來的,誰也沒有那樣的腦筋。這是四根指頭在弦上弄神法兒那個人自己,是孫玉峰說的!他說:「墜琴,墜琴可不是別的,它就得拉得『浪』!……」
本林蹲到他的面前去,看著他沉沉的臉色問:「真的嗎?」
孫玉峰坐了下來,不吱聲了。他磕磕煙斗,突然大聲說:「罷、罷、罷!朋友一場,收你入股了!」
孫玉峰望著樹隙里透出的夜空,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可是近來,本林不願安穩地坐他的高草墩了。
他們的交談在別人看來也許有些奇特,但他們自己以為都是極平常的。他們read.99csw.com也不過談些風、星星、海灘,或者是白天晚上的瑣屑事情。孫玉峰說:「過去有人說『風像小刀子割一樣』,我還不信。去年冬天抬水泥桿,一出門讓風把臉割了個口子!」他說著把帽檐兒歪一下,讓本林看那個一寸左右長的疤痕。本林說:「這看什麼!我還不信嘛?像刀子,有時也像錐子……」他們沒話談了,就仰臉看天。孫玉峰指著一個很亮的星星說:「看到那個了吧?發紅了。報上常講有星星掉下來,我看就是發紅的先掉。」本林肯定地說:「那還用說!像蘋果一樣,熟透了不掉怎麼的!」……他們議論起國家的、縣裡的、村子里的事情,也一致得很。有時根本用不著說話,只是做個動作:孫玉峰用力地拍一下腿,本林也用力地拍一下腿;孫玉峰撫摸著褲子上的皺褶,本林就彈開食指,彈掉了那兒的一撮灰……
「我也要做買賣了……」
(白)本林哪!
他要找孫玉峰去!老朋友對本林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他有時想起要找孫玉峰去,簡直一刻也不能在家裡停留。只要一想起「孫玉峰」三個字,心裏就像流過一陣糖水那樣舒服。他覺得孫玉峰的話讓人服氣,一聽就懂。自己的話對方也聽得懂,聽得懂不容易啊!像大雲,一起生活快四十年了,她有些話他還聽不懂。世上的事情再沒有比找一個朋友玩更好的了。所以,有時本林奔九-九-藏-書出門來,那急慌慌的樣子簡直像著了魔似的,連小進也顧不得了,什麼大雲的呼喊,他聽不見!
可是本林從那時起就學會了歌唱。不唱,他的嗓子就癢。每天晚上,他總要唱幾段。他唱一些有名的劇目,生旦皆可。這天晚上他一開口,孫玉峰就說:「別唱那些膩腔了,來段兒『聽見狗咬』!」
本林吸了一口涼氣,久久沒有作聲。他說:「你總能行的——你販魚吧?」
我聽見狗咬,
拿腿就跑,
本林進了小院時,孫玉峰總在吸他的大黑煙斗。他一大口一大口地吸,往外吐煙時,總要將腮鼓起來。他看到本林來了,一動不動,就像沒有看見一樣。那有點歪斜的眼睛,一隻盯在煙鬥上,一隻盯在院角的小廂房上。本林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知道:孫玉峰對最好的朋友才這樣呢!他不吱一聲,坐在孫玉峰的身邊,一邊看著他那頂鮮艷的太陽帽,一邊等他吸完這一斗煙。
跑到了鋪跟前鋪就放倒!
本林迎面將他攔住說:「我有買瓦片的三百塊,這是我的本錢;我和小進頂一個人,還不行么?」
孫玉峰毅然地搖了搖頭。
「『萬元戶』算個什麼。做得好,幾萬都是它!」孫玉峰一隻眼睛盯著本林,使本林覺得事情突然重大起來。
哪好這麼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