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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來越涼了。李本林走著,猛抬頭看到了一片片的蘆葦、一灣泛著光亮的小湖!他竟又走到了蘆青河灣,這簡直有點兒鬼使神差。由於水面是靜靜的,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映在河灣里了,正神秘地向人眨著眼睛。野鴨不知藏在了哪裡,水面上沒有一隻遊動的水鳥。跳魚沒有了。這一面碩大的圓鏡此刻顯得那麼光滑、純凈。
想到大雲,本林突然從地上站起來:把老婆一個人放在家裡,深夜不歸,這可以么?想到這裏,他就毫不停歇地向著村裡跑去。
不過,本林記起他也有過膽子大的時候。膽子要大,有時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一夜他們沒有睡覺,舉起紅旗,呼喊著在街頭、在田野、在馬路上、在海灘上遊盪,戴著通紅的袖章,並且理直氣壯地宣布了他們從今夜開始造反!……本林和好多人一樣,脈管里的血靜靜地流淌多年,那種沸騰的慾望深深地潛下來;當溫度適宜時,這個慾望就悄悄地燃燒起來了!
夜越來越深了。李本林毫不瞌睡。他除非在這水邊沙地舒展著仰躺上一天兩夜才能夠盡興。他想象不出開工廠會是個什麼樣子,想象不出到南山裡收紅麻會是怎樣情形,也想象不出大雲得知他的宏偉計劃會有怎樣驚訝的神態。
本林怎麼也忘不了他們read•99csw•com的隊伍開進縣城的前夜,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推搡著他說:「我委任你——本林同志,為一往無前革命戰鬥縱隊革命戰鬥前敵委員會總司令!」說完,對方就跟他握手。本林聽不懂前面那一串字眼兒,可是他清楚地聽到了「總司令」三個字,於是趕緊握住了對方的手。……第二天,縣城的大街果真有戰鬥,他還沒有弄清怎麼回事,就被飛來的一柄漁叉叉倒了!……傷在大腿上,雖然動脈無損,保住了性命,但還是流了很多血,結下了一個大大的疤瘌。他跛了兩年。當後來人們回憶往事,把「造反」作為笑談時,本林已經長好了的腿不由得又要跛起來,一拐一拐地走著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這是他早年跟老岳父學來的唯一的一句古文;之所以能夠記住,那是因為有「禽獸蟲蛇」幾個字。他說的時候,腦海里總出現人與蟲蛇們搏鬥的兇險而又不免有些滑稽的場面……
他不記得怕過什麼,正像他不怕河水一樣:他可以側游、仰游、打著滾兒游!……可是後來他長大了,膽子反而變小了。在隊里做活,隊長喝一聲:「本林,這是你做的好活計么?!」他就身子發顫,急著要躲到人家後頭九九藏書去;反對「資本主義復辟」的時候,村支書喝一聲:「本林,你到集市上倒賣過大白菜么?」他嘴巴翕動著說不出話,恨不得跑到天邊去藏起來。就是從那時起,他忘了蘆青河,忘了從小玩過來的河灣,游泳的本領也荒疏了;再到後來,他簡直憎恨起那些往河邊海邊跑的人了:正經的貧下中農,怎麼能凈玩那一套呢?駐村工作隊抓住了趕河趕海撈外快的人,他心裏也跟著高興:抓得好!……
李本林從孫玉峰家裡出來,覺得身上十分躁熱。他輕輕地扯開衣衫,讓南風吹著裸|露的胸腹。他手扯著衣襟,兩臂張開很大,覺得這樣大約能夠多收入一些涼風。他就這樣張著手臂走下去,步子蹣跚,哈哈地笑著,好像喝醉了一般,兩腿有些輕飄,步子急促而細碎,一直向前走去。他要回家去,可又並沒有跨進那條走熟了的街巷,而是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漸漸出了村子……
蘆葦里有什麼在輕輕地叫喚,發出撲稜稜的響聲。本林想這是鳥兒們在捉迷藏,玩那個把戲了。他睡不著,想起了小時候在葦棵子里玩的那些把戲。那時候他們一夥都帶了真的漁叉、假的弓箭,在這葦子裏面奔跑,搞兩軍對壘。葦葉兒劃破了胳膊,那等於被敵人的弓箭射傷,他們反倒覺得很光read•99csw•com榮。這樣玩累了時,他們就跳下河道,身子撞起幾尺高的水花,去摸鱉,去叉魚!本林做什麼都是好手。他有一次叉到一條大鰱魚,一直用漁叉高高地挑起,像他們這伙隊伍中的一面旗幟……
哦哦!多麼遼闊的原野,溫厚的、潤濕的夏夜。海灘小平原上,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大片大片的麥子已被收割,那在田野上泛出微微光色的,是那又齊又平的、雪白的麥茬兒。麥茬兒之間該是剛剛生出四五片葉子的玉米苗兒了,它們最小的直立在中間的一個葉片上,驕傲地挑著屬於它自己的那一滴露珠。土地的確有一股厚重的香味兒,它和地腦溝畔上茂長的茅草中發出的透著微酸的香氣、和路邊樹葉上發出的清香、和漫野里飄流著的野花野果的甜香,統統混合在了一起,只有庄稼人才能把它分辨出來。泥土的氣息在這沒有月光的夜晚里默默地熏陶著它的稼禾、它的樹木、它的果實。蛐蛐兒以及各種善於歡歌的小蟲都在這個夜晚里盡情地唱起,正是它們不同的、多彩的歌聲,才使這夜在顯得更加豐厚的同時現出它的層次。沒有一絲雲氣的星空的邊沿,那一抹淺淡的、像水墨畫上毫不經意點出的一筆,是緩緩升起的暮霧嗎?再近一些,那重重疊疊的黑影,是林梢的輪廓read•99csw.com,或是真的山影嗎?更近一些,那在地面上隱約可辨的彎曲交織的網路,是田間小路還是溝渠土埂?……
本林躺在沙土上。對往事的回憶使他笑出聲來。他尋根草梗咬著,睜開眼望著星星。蘆葦沙沙響起來,南風大一些了,本林又把臉轉向了這片輕輕蕩漾的水了。他想,事情也真是神奇:他又回到這蘆青河入海口了,又像個小孩子一樣戀水了。他覺得自己也真的變得年輕許多——人竟能倒換著長:由孩童長成老年,再由老年回到孩童那裡去嗎?!這自然荒唐,可他卻看到了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又回到蘆青河灣了!
本林在沙岸上蹲下了,他眯著眼睛端詳這片發著柔和光亮的水灣、端詳著黑的蘆葦。他很想到裏面洗個澡,洗去這一身的躁熱。可是他不知怎麼總也沒有脫下衣服,跳到河水裡。這樣蹲了一會兒,他有些疲倦,就在這沙土上躺下來。沙土的溫熱差不多已經退盡,涼絲絲的很舒服。他像是就要在這裏睡去,仰著身子,兩手撫摸著圓圓的肚子。
一兩聲鳥鳴響徹夜空,餘音只在空廓渺遠的星空里停了一小會兒,便緊縮成細細的一線,像抽絲一樣地被抽走了。蛙聲很疏散地叫起來,而且是十分乾澀的,像在沒有水的灣渠里發出的一樣。伴著蛙聲有什麼在「吱扭扭」read•99csw.com地叫著,「蓬蓬」地響著,那是用轆轤和柴油機車水的聲音了。夜深了,田野上的勞作卻沒有停止;汗水一天沒有匯滿溝渠,青蛙一天沒有在水灣里歌唱,他們就不會停止勞作。夜色隱去了一切,各種聲音又是這麼時隱時現的、斷斷續續的,使人覺得這個夏夜真的是默默地、就要在愜意的溫暖和潤濕中睡去。但你只要放輕腳步,細心地去傾聽,你終會聽到一種急促的,甚至是激越昂揚的節奏。你會聽到一種在夜露里萌生蘇醒的聲音,一種驕傲而自信的聲音。還有一種呼叫:它透過一層層夜幕傳過來,雖然微弱,卻仍能感覺到那是從一個強壯有力的肺葉中發出來;你會想象出一個中年漢子徜徉在他的責任田裡,像一個將軍那樣雄心勃勃,步履坦然……夜色太遼遠了、太濃重了。在這夏天的夜晚里,你應該走上原野,讓夜露濕了衣衫,讓熱風吹亂頭髮,去感受和傾聽一種節奏、一種聲息……
本林並沒有在意他走到了哪裡,他只是笑著往前走。一雙腳磕磕絆絆,那完全是太興奮的緣故。他好像獲得了什麼,可是明明又什麼都沒有獲得。他在為孫玉峰的許諾而高興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驚訝自己竟然有了這樣的勇氣,竟然要和另一個人合夥開工廠!他想到這兒又哈哈一笑,得意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