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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了。
……
本林和小進也像他那樣呼喊著……街巷裡並沒有多少人,大概人們都到山上忙莊稼去了。他們這樣呼喊了一會兒,只有很少幾個老年人打開街門望了望,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後,又呼的一聲關了門。本林喪氣地說:「山裡人更不好對付!」孫玉峰也喊累了,這時就找塊大石頭坐下來,拉起琴來。
過路的人停住了;老年人從院里走出來;正做活的也從近處趕來了。不一會兒,他們三人竟給圍了起來。孫玉峰的太陽帽兒推到了腦後,有些歪斜的眼睛向上翻著,看著琴鈕兒和遠處的一個屋頂。他拉著曲子,不斷糅合進一些奇怪的過門兒——這使唱著的本林十分為難,他知道今天需要拿出真功夫了。本林這樣想著,兩手扯緊衣襟猛一用力,按扣兒啪啦啦打開了。他短胖的手掌拍打著圓圓的肚子,眼睛睜大,耳朵側向琴弦。這果然增添了若干的機敏,無論孫玉峰的過門怎麼花哨,他都能墊上詞兒……人群里,終於有人叫好了。
李本林這樣唱道。
九-九-藏-書孫玉峰的車速越來越慢了。他的眼睛老往路邊上看,有時車子簡直就要停下來。本林騎車子的技藝遠遠比不得孫玉峰,這樣緩慢是要倒下的!他抱怨說:
(「收紅麻——!」)
「玉峰哥,這樣慢,走不到南山啊!」
本林往路邊看了看,見她們都一樣戴著斗笠,真不明白孫玉峰是怎麼看出她「俊氣」來的……他想孫玉峰的話是對的,散散心再說!做買賣就為了賺錢么?看看這一路上的光景吧,不賺錢不也值得嗎?想到這裏,他越發欽佩孫玉峰了——這個人如何生得這樣大的心胸、這樣久遠的眼光?怪不得人家出來收紅麻也要背上墜琴,人家是大將氣度哪!
本林唱到後來,竟能插空兒喊上幾句「收紅麻來!」
「就要入山了。」孫玉峰說著,眼睛並沒有離開田野,「再說也不用慌急。做大事情的人沒有慌急的。你得學會慢慢來。你以為做買賣就是為了賺錢哪?也為了出來散散心哩!整天憋屈在家裡,耳不靈心不亮!……你看看,read.99csw.com從西數第三個姑娘,那個俊氣……嘖嘖!」
前面,終於可以看到山影了。那是青青的、濃重的一道影子。從蘆青河入海口算起,到那個影子至少有一百多里路。這路有上坡,自然也有下坡。「騎車兒三樁樂,順風、下坡、帶老婆」——今天風小,可以不必計較;沒有老婆(其實本林的大雲粗壯高大,本林也未必帶得動);但「下坡」這一條,他們卻常常是占准了的!真暢快呀,兩手只管扶正車把,高興時兩腳還可以搭到車大樑上,只覺得兩耳生風,飛翔而去。本林在生活中,可極少有機會將身體獻給這樣的速度,所以他是在顫顫的驚駭中取得這快樂的。他問身後的小進:「嘿!舒服不?!」小進說:「舒服哩!」說著,兩手抄到了本林的白衫下邊。他很喜歡本林身上這滑潤的肌膚,撫摸著,常常把臉也貼到姐夫寬寬的後背上……
為母親哪顧得,
「收紅麻來!」
(「收紅麻——!」)
借年去……九_九_藏_書
(「收紅麻——!」)
沒過門的親戚,難開口,
公路即將入山了,彎曲也多起來。這條寬寬的沙土公路,兩旁栽了茂盛的槐樹。槐樹上結了嫩嫩的小豆角兒,像一把把小鐮刀。有什麼鳥兒在樹上鳴囀,用歌聲送他們一程。沿路的莊稼長得都很好,剛收過麥子的庄稼人閑出手來了,開始在新一茬莊稼身上下功夫了:他們細細地耘土,用耘鋤劃掉麥茬兒;然後是間苗,間掉多餘的、孱弱的苗子和草;再就是澆水,撒化肥。在這個晴朗的早晨里,人們大多在地里車水澆地。看水的姑娘穿了紅的、綠的衣服,將描花的斗笠系在田埂的小樹上。她們的頭髮都是潤濕的,像水流一樣滾著波浪,披散在圓圓的兩肩上。她們各自澆著自家的地,也怪孤獨吧,就哼起歌來,互相應和著。太陽升高時,她們就紛紛戴上斗笠,遮去了半個臉,那模樣兒全憑人去推想。她們看著水,有時也驚叫起來:為一隻從水中游出的九-九-藏-書大蛤蟆;為一條懶洋洋的蜥蜴;為一根不小心碰了它、惹得它噴起水霧來的蚯蚓……如果她們看到從跟前蹦過的大螞蚱,就一聲不吭地逮住它,掐根草梗串起來,別到斗笠邊上——這可是美味呢。
本林點點頭。三個人騎著車子,駛入山村街巷裡了。
他和孫玉峰慢悠悠地蹬著車子,並不慌急。出師第一天,藍天白雲,空氣清爽,一路上花香鳥語,本林想這真是好兆頭。孫玉峰就在他的前頭,他直眼瞅著那個鮮艷的太陽帽,就像航船在海里,駕船人常要瞅著燈塔一樣。他想孫玉峰真算個鄉間奇人了,敢於戴這樣的太陽帽。他看到路上的人都向那頂帽子看去,心裏不知怎麼也跟著自豪起來。他相信緊緊相跟著老朋友,是不會有什麼閃失的。他相信前邊這個老朋友任何時候都是有辦法的。想想看吧,跟場長吵架,拍拍褲子就回家,誰有這股子膽氣?他敢回來,就必有道理……本林對孫玉峰的崇拜是根深蒂固的,這種崇拜大約要追溯到很早的時候。不是孫玉峰給他說情進村劇團的時候,還要早。準確點說,他第一次聽九-九-藏-書到那浪聲浪氣的墜琴調子,就愛上這個人了。
怕羞恥!……
到俺岳父家裡,
大雪飄飄,年除夕,(呂劇《借年》唱詞,流行山東)
…………
他們下了車子,喝了點水,吃了些乾糧。但他們並未馬上趕路。孫玉峰對本林和小進說:「看到了吧?山根下那些小趴趴屋,山裡人都住這樣的小屋。他們不比咱海邊上的人,不比咱們仨,他們傻氣!跟他們做買賣,用不了多少心眼。那些打草窩的、販魚的,都是到這裏來賺錢的。山裡人的錢好賺。到了村裡面,可不要亂說亂動,得看我的眼色行事……」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車兒跑……」
本林一聽見琴聲又高興了。他笑眯眯地瞅著震顫的琴弦,慢慢竟忘了是進山收麻來的,亮開嗓子唱起來。
孫玉峰首先放開沙啞的嗓子,喊叫起來。
生活中就是有這樣奇怪的事情,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崇拜,至死不渝,卻又說不出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