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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他長得很矮、很胖,扎著紅布從台角登場,就像個肉|球一樣滾動過來。他吶喊著,手執小旗,說一聲:「報!……」舞台下立刻響起一片掌聲;他單腿跪地,神情嚴峻而專註,使人容易聯想到軍情的危急——元帥說一聲:「再探!」他利落地起身,蹁腿,一揚小旗,應聲而去,又像個肉|球一樣滾走了。掌聲又響起來。人們在檯子下讚揚著:「真好『探子』!」
有幾個老年人眯著眼睛看著,又交頭接耳地說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突然用手一指本林,大聲吼道:
他們為了歇息一下,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樹下坐了……孫玉峰仍在詢問:「怎麼回事呢?」
孫玉峰坐在柳樹下,用手捧著頭說:
第一次進山,歸來時孫玉峰的車後座上綁了三小捆兒紅麻——雖然少一些,但畢竟有了收穫。他們將此歸功於墜琴與歌唱。
孫玉峰的弓子在喊聲里抖了一下,但眼睛並未離開琴弦。
孫玉峰一手提琴,一手抹汗,連連問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本林當時在台上呆住了,全身不停地抖動。「元帥」靈機一動,大喝一聲:「來人呀!」立刻應聲上來幾個手持銀九*九*藏*書刀的兵丁。「元帥」手指本林怒喝:「給我把這個偷饃的拖下去斬了!」兵丁蜂擁而上,擰起本林就走……
本林沒有吱聲。他用恨恨的目光盯著身後的村莊說:「他們……認出我來了!」
本林極為贊成。他想,我會很快編成的……
本林慌亂地奪過他的琴,扯著他說:「別問了,走,快走!」
「探子!」……
「收紅麻——」
人們會忘記那個「探子」嗎?
他們如果看到本林卸了裝怎樣吃飯,一定會補說一句:「真好飯量!」本林一手攥一個窩窩,一手攥一個饃饃,左一口,右一口,頭顱就這樣擺動幾下,兩手裡的東西就光了;他接上再攥起兩個……
人們的目光全聚到本林身上了。
可是,第二天進山唱時,他剛剛開了頭,孫玉峰就用長長的過門兒給他趕開。這使本林十分懊惱。這天他們是在一個新的村子里收紅麻的,有好多的人圍上聽琴。一些上年紀的人一邊聽一邊點頭,說:「年輕人知道什麼,光知道看電視——那其實是用電照出來的,不是真刀真槍。哪如實實在在瞅瞅唱戲文的?你看這個拉墜琴的吧,準是read.99csw•com科班出身,老腔老調的……」他們說這話時聲音很大(耳朵聾的人常是這樣),滿場里都聽得見。本林見孫玉峰拉得更起勁了,知道是幾個老頭子的話將他激勵成這樣——孫玉峰又將鮮艷的太陽帽兒推到腦後了,歪斜的眼睛又向上翻起來,身子搖晃得空前嚴重!他的琴開始瘋狂起來,兩個碩大而堅硬的琴鈕子像人的腦袋一樣左右搖動,那黃銅琴筒常要莫名其妙地從膝蓋上跳動起來——這不是拉琴的大忌嗎?本林和孫玉峰合作也不是一天了,他深知這是出了毛病。毛病的根源追究起來當然在那幾個老頭子身上。他們怎麼可以用這麼大的聲音誇獎別人呢?孫玉峰拉了多少年的琴,是有激|情的人,拉到激動處,他自己就可以醉死在琴聲里,又怎麼禁得住年老的人再從旁誇讚呢?!……本林終於停止了歌唱,只是不安地直眼瞅著孫玉峰。
一路上,孫玉峰總用一個眼睛看著本林,一個眼睛看著小進。他說:「我真服你了本林,你唱戲還記得收紅麻。我不行,我拉琴就是拉琴……不過最好編個收麻的詞兒唱,這樣唱戲時心也專些。」
本林見孫read.99csw•com玉峰兩隻歪斜的眼睛最後凝到弦上了,知道事情嚴重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急躁地兩手摩擦著褲子。在他的記憶中,孫玉峰出現這種情況,也不過才一兩次。他對孫玉峰眼下這個樣子,也感到十分驚訝。他想,作為孫玉峰的一個好朋友,袖手旁觀是不對的。但怎麼幫他呢?喊他停住么?要知道一個人做什麼事情入了迷,猛地一喊,那會驚出毛病來的……本林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欲做不能,欲罷不忍」,嘗到了為朋友使不上氣力時的痛苦與焦灼,額角很快滲出了汗珠兒。焦急之中,他突然想出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就對著小進的耳朵咕噥了幾句。小進馬上鑽出了人群。
但本林卻演出了舞台上最好的「探子」!
場上所有的老年人幾乎同時把眼睛盯在了本林身上,那目光由困惑轉為嬉笑,一會兒他們一齊大笑起來,前前後後仰動著身子。
…………
「糟了,這一圍遭的村子別想再收紅麻了,他們都能認出你!」
那還是很多年前,本林在村劇團做出的事情。當時人們都在找東西吃,千方百計抵擋著飢餓。本林為了飽肚子,求孫玉峰說情到九_九_藏_書村劇團來了——劇團出來串村演戲,可以吃飽,外村人總想方設法招待他們。本林到了劇團里,只能演兵丁、探子。他的主要作用是擺置布景、搬搬戲裝等,要上場時只需扎塊紅布,簡單得很。
三個人避開人群,快步走出了村子。
他們在一個村裡連演十場,周圍十幾里地的村子都趕來觀看。那個年代里,物質上的貧窮連同著精神上的飢餓,人們哪裡是來看戲,簡直是跑來大餐一場!剩下最後的一場演出了,山民們費了最大的力氣,搞來了白面,晚飯讓演員全部吃上了白面饃饃!「探子」上場時,人們都笑他那個大肚子,笑著看這個「肉|球」滾過來……但這一次,當他起身、蹁腿、一揚小旗子離去時,突然從身上滾出了幾個饃饃!……
孫玉峰愣怔怔地看著他,終於明白過來……
孫玉峰像從一場酣睡中驚醒過來,猛地收住了弓子,臉上立刻流動起汗水來。他大口地喘息著,有些迷惑地看著本林。
山民們終於明白了劇團的飯量為什麼總是那麼大!他們是餓著肚子來看戲的,這時睜圓了眼睛看著台上滾落的幾個饃饃,又好氣,又好笑,有些不能容忍了。人們在台下吼九*九*藏*書起來:「探子!探子!……」
本林索性迎著人群一聲連一聲地喊著:「收紅麻來!」
「收紅麻——」
當晚,本林躺在炕上,午夜以前都是睜著眼睛的,終於編成了收紅麻的詞兒。
觀眾這才平息下來,戲繼續演下去。本林當然並未被「斬」,但他已被永遠開除齣劇團了。一場戲下來,這個劇團帶著偷饃的恥辱離開了山村……
孫玉峰什麼也看不見,兩眼只是緊盯琴弦。他激動時就是這樣。盯上半個小時左右,琴弦在他眼裡變粗了,如兩支椽子。接上,兩根圓圓的粗椽爆開,分化成無數條粉紅色的細線;這細線由曲變直,由軟變硬,成了一片紅色的挺拔無比的樹林。一隻蒼老的大手在這林子里活動,每一株樹都要撥動一下,每一次撥動都發出動人心魄的樂聲來。大手撥動著,像從中尋找什麼,又像在費力地攀援。它從紅木的樹根撥到樹梢:樹根發音尖銳激越;樹梢發音遙遠細碎。它於是頻頻地撥弄,到後來整個兒人都攀到了樹上,在紅木林里機敏如猴;那細細的、挺拔的紅木樹經不起一個人的重量,彎曲如弓,像要折斷;但與此同時,攀上去的人一個彈躍,又落到另一棵上了……